(中國傳媒大學 100024)
馮小剛導演的影片《芳華》將敘事背景放置于60年代的夏天開始,直至新世紀的2015年中越邊境的車站結束。這一近五十年的跨度,對于中國、中國社會以及每一個個體的中國人的生活有著特殊的時代意義和典型特征。特殊的時代背景,是社會變革的動因,更是社會變革背景下中國人生存圖景的宏觀寫照。馮小剛的這部作品,關于典型人物性格與情境的塑造,將特殊時代下個體的外部沖突和內在沖突,用感性、審美的方式顯現(xiàn)出來,于個體命運的浮沉之中,透視大時代變遷的圖譜,建構起個體傷痛追憶的描摹與表達。
一般世界情況即社會時代背景,是個別動作(情節(jié))及其性質的前提。情況指有實體性的東西1,一般所謂理想(正義、忠貞之類),亦即真實的生活內容(意蘊),亦即普遍的力量。嚴歌苓的劇作沒有架空歷史,沒有捏造虛無,而是將敘事建構在真實的世界情況和現(xiàn)實社會之中,扎根于生活,來源于真實的經(jīng)歷。
影片敘事最主要的沖突集中在斥資700萬打造的6分鐘長鏡頭戰(zhàn)爭場面。戰(zhàn)爭的殘酷,傷亡的慘烈,使《芳華》不僅有鶯歌燕舞,浪漫溫柔,還有粗礪刺痛,血肉模糊。電影中短短的六分鐘,卻是很多親歷者人生中記憶不可磨滅的一個月。當身穿綠軍裝的劉峰臉上積滿戰(zhàn)爭的硝煙與塵土,身上沾滿鮮血和熱淚,穿越火線即是布滿荊棘蒺藜的叢林,眼睜睜看著戰(zhàn)友要被“叢林”吞噬的身體,他選擇最后一刻對生命的決不放棄。當右臂中彈后,他可以選擇退下火線,到后方接受救援,但他是好人劉峰,是被戰(zhàn)爭強加了英雄角色的人物,他選擇把救援的機會留給別人,自己輕傷不下火線的繼續(xù)戰(zhàn)斗。對戰(zhàn)爭結束文工團解散后,失去一條胳膊退伍的傷殘軍人劉峰來說,人生何嘗不是布滿荊棘蒺藜的叢林。
電影的敘事以第一人稱展開,片中“我”的視角,即蕭穗子的視角進行講述,因為“我”的父親在文革中是被打倒的分子,所以對何小萍有著天生的憐憫和同情。從何小萍進入文工團第一天被當作笑話開始,蕭穗子對這個新兵的命運格外擔憂,也格外照顧。何小萍夜里偷偷寫信給文革里遭到批斗在獄中勞改的父親。父親一直在等待落實政策到來的那一天,人生的悲劇也正在于此,沒有等到政策落實,父親就已離開人世。在特殊時代背景下的何小萍,不僅被集體拋棄,也被家庭、社會所拋棄。
《芳華》主場景選擇在一座老宅改造的紅樓,片中的文工團就在這里駐扎,澡堂、泳池、練功房、宿舍,都是關于文工團典型的符號。在軍中,一個頂嘴就被發(fā)配邊疆,一個不服管理,就被發(fā)配前線。沒有戰(zhàn)爭的年代才是真正芳華,否則,一切皆為泡影。劉峰愛的芳華初綻,就被誣陷而凋零,何小萍壓抑不住的勇敢抵抗最終釋放于前線的救援隊。這就是軍中的人生軌跡,是很多人的剎那芳華。文工團解散,這軍中叢林瓦解,人如鳥獸頓覺無棲身之所般流離失所,誠惶誠恐。最后的送別,倒像是樹倒猢猻散的人生告別,所有過往的價值全部被抽離破壞,前途茫茫。
情境是指有定性的環(huán)境和情況。是本身未動的普遍的世界情況與本身包含著動作和反應動作的具體動作這兩端的中間階段。黑格爾認為,藝術形象的決定因素首先是普遍的世界情況,其次是情境。2
剛被劉峰接進文工團的何小萍,不施粉黛,純潔如一張白紙。文工團里有著令她完全沒有預料的人性的惡,有著不亞于外部世界的沖突與較量。她想拍一張軍裝照寄給家人,讓獄中的父親聊以安慰,于是決定偷偷拿走林丁丁掛在墻上的軍裝,不幸的是被突回宿舍的林丁丁發(fā)現(xiàn)之后,遭到了戰(zhàn)友們的一番“逼供”和羞辱。這是文工團送給純白何小萍的第一個下馬威。白色的內衣、簇新雪白的襯衣,承載著男兵們最初的幻想,也是女兵們的羞辱的意象。一場大雨突然而至,女兵們忙著收衣服,最后晾衣繩上只剩下一件白襯衣和里面縫了海綿的內衣。女兵們一致猜測,這是何小萍的罪證,并試圖把何小萍抓個現(xiàn)形,小芭蕾一把扯壞了何小萍的外衣,想要看看里面是不是“罪證”,這時候,她所扯破的不僅是何小萍的外衣,還有人性丑惡的嘴臉,暴露出的是自己純潔白襯衣下面的丑惡皮囊,一切看上去很美的肢體不過是感性的粉飾,被曖昧結構,又被赤裸裸的現(xiàn)實消解。
被發(fā)配的邊境的何小萍,沒有委屈,沒有控訴,反而覺得天隨人愿,可以告別文工團的所有屈辱和玷污,去尋找好人劉峰。在邊境的隊伍中,何小萍穿上了白大褂,加入了救護隊,踏上了對生命的挽救之路,她一次次從前線的運傷員車上尋找劉峰的身影,她期待他的出現(xiàn),也害怕他的出現(xiàn),劉峰沒有見到,她見到的是一個又一個血肉模糊的身體,一個又一個生命不堪重負與疼痛的妥協(xié)隕落。當白色帷帳掛起,即成為了傷員們的保護傘,病床和白衣天使們是挽救與妥協(xié)的棲身之所。
深愛著林丁丁的劉峰,因為一個沒有按捺住的簡單擁抱,被斥責為耍流氓,被審訊逼供,被發(fā)配邊疆,最后上了戰(zhàn)場。原本是人性最純真善良的代表,是雷鋒的化身,就這樣被一個標簽束縛,林丁丁說,他是雷鋒,他不能愛我。這是林丁丁給自己的偽善和矯飾找了一個掩護,也讓劉峰的圣潔愛情遭到蒼白冷漠的回應,這也是時代對人性的壓抑,更是時代給人與人關系鎖上的鐐銬。女孩兒們披著白襯衫躲避夏日的急雨,光腳踩在練功房木地板上打出了濕漉漉的腳印,輕盈身姿舞動的每一段青春故事,卻都不是平等和純真的。
動作是在一般世界情況和受到定性的情境之后的第三階段。把動作(情節(jié))表現(xiàn)為動作、反動作和矛盾的解決。3普遍的有實體性的力量需要人物的個性來達到它們的活動和實現(xiàn),在人物的個性里這些力量顯現(xiàn)為感動人的情致。在《芳華》中,人物的情致體現(xiàn)在長久的真情付出,對選擇與奉獻的付出,對情感與信仰的付出,在付出的同時,也渴望著愛情。
文工團的愛情寄托在兩枚飯盒里的西紅柿上,也綻放于活雷鋒胸中燃燒的純真愛意。片中飯盒里的兩枚西紅柿,光潔、鮮艷,正像是這些文工團中的年輕人一樣,是青春的底色和質感,是無邊的鮮艷,是昂揚的生命力,是自然感官的嬌艷欲滴,更是青春氣息的撲面而來。在理想世界里,這無懼失去的年紀里,這紅色的信仰的炙熱,在世俗世界里,紅色是熱烈的欲望,代表沖動,也代表燃燒。柿子也像是活在文工團叢林里的軟柿子何小萍,誰都想捏一把。
陳燦在女兵宿舍用紅帷帳裹起了鄧麗君的歌聲,隨著《濃情萬縷》的曲調,年輕人敞開的心扉被紅帳子映的更加楚楚動人,聽慣了樣板戲和進行曲式的革命歌曲的女兵們,心中的溫暖和柔情都被喚醒,一起分享著歌聲中的甜蜜與哀愁。鄧麗君的歌也成為劉峰情感的催化劑,行動的助推器。
馮小剛用高飽和度、大光圈的影調,渲染了往昔的爛漫情愫,也用女兵們的結局表達對“那些花兒”的緬懷。何小萍始終活在自卑和沒有安全感的世界里,突然因為救人被評為英雄模范,精神遭到巨大的打擊導致?lián)Q上了精神疾病。在一次文工團的匯報演出上,突然找回了消失的記憶,精神恢復了正常。在草地上獨舞的何小萍,穿著病號服,夜色溫柔、星光點點、沒有燈光、配有配樂、沒有伴舞,她就是大時代的伴舞。曾經(jīng)的花兒,在經(jīng)歷了硝煙和戰(zhàn)火,經(jīng)受了命運的跌宕和起伏,無不向命運妥協(xié),選擇用平靜的方式度過余生。在2015年中越邊境的火車站,何小萍和劉峰相依相偎的結局,是馮小剛自我的一種表達,既不能出現(xiàn)好萊塢式的大團圓結局,又不能以令人無法忍耐的壓抑結束,更不能與“好人有好報”的主流命題相背離,所以,選擇用一種折中的辦法,用最后內心的平靜詮釋幸福的真諦。
當傷殘的劉峰遭到城管部門欺負,面對假胳膊被撞到地上的劉峰,郝淑雯選擇罵了城管一句臟話之后,幫他交了罰款。這是導演馮小剛的妥協(xié),也是面對命運的無奈。萬艷同悲,千紅一哭,這些曾經(jīng)姹紫嫣紅的姑娘,這些昨日之星,在經(jīng)歷了人生的跌宕起伏之后,如同化了凍的大白菜,平凡質樸、繁華落幕,不再是那兩枚嬌艷欲滴的西紅柿,唯獨用光影如詩般的呈現(xiàn),是對青春芳華的禮贊,往昔歲月的追憶。
注釋:
1.黑格爾.《美學》(第一卷).商務印書館,1996年11月第2版,第229頁.
2.同1,第254-255頁.
3.同1,第276-27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