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梓灼 [成都師范學(xué)院, 成都 611130]
《西湖三塔記》《洛陽三怪記》(以下簡稱《西湖》 《洛陽》)均收錄于明代文人洪楩所編的話本小說集《清平山堂話本》中。按宋末元初人羅燁《醉翁談錄·小說開辟》中話本小說分類方式,二者屬于靈怪類話本小說:即與妖魔精怪有關(guān)的故事。本文試圖通過內(nèi)容、形式等方面的對比分析,揭示二者間的異同關(guān)系,從而進一步探索宋元話本的行文規(guī)律。
《西湖》《洛陽》二篇,題目相似,采用地名加故事主要人物的形式表達,直接點出故事發(fā)生地點,同時以“三怪”為主人公,乃靈怪類話本。宋元時期話本多與此形制相類,題目都是正話內(nèi)容的概述。此類題目便于聽眾了解,也容易吸引聽者注意力。篇首俱是幾首詩詞,一個用以烘托西湖之美,一個用以襯托春景之盛。詩詞之后附以入話,用來解釋詩詞用意,起到連接篇首和正話穿針引線的作用。只有兩篇話本小說的篇尾形式稍有不同,《西湖》最后說書人出場,化用詩詞對故事結(jié)局進行了個人點評“ 只因湖內(nèi)生三怪,致使真人到此間。今日捉來藏篋內(nèi),萬年千載得平安”。而《洛陽》結(jié)局僅一句話點題“話名叫做《洛陽三怪記》”。雖看似無用,卻保證了說書人故事的完整性,給聽眾帶來一個明確的結(jié)束指示,同時展現(xiàn)出宋元“小說”話本體例的完善。
《西湖》《洛陽》二者故事背景有多處相似,其中最顯著的是故事都發(fā)生于清明時節(jié)。這個時間點無論在南方還是北方,西湖還是洛陽,都極具指引作用?!段骱酚性疲骸敖袢帐乔迕鞴?jié),佳人才子俱在湖上賞玩,我也去一遭,觀玩湖景,就彼閑耍,何如?”《洛陽》也說:“時遇清明節(jié),因見一城人都出去郊外賞花游玩,告父母,也去游玩。”兩篇文中描寫清明時節(jié)的詩詞更是一致:《西湖》“乍雨乍晴天氣,不寒不暖風(fēng)光。盈盈嫩綠,有如剪就薄薄輕羅;裊裊輕紅,不若裁成鮮鮮麗錦。弄舌黃鶯啼別院,尋香粉蝶繞雕欄”;《洛陽》 “乍雨乍晴天氣,不寒不暖風(fēng)和。盈盈嫩綠,有如剪就薄薄香羅;裊裊輕紅,不若裁成鮮鮮蜀錦。弄舌黃鸝穿透奔,尋香粉蝶繞雕欄”?!拜p羅”換作“香羅”,“麗錦”變?yōu)椤笆皴\”,“啼別院”成了“穿透奔”,二首意境相近,且均為下文做出鋪墊。
《西湖》《洛陽》將兩個摻雜鬼神之說的故事,安排在清明時節(jié),至少蘊涵三層意味。其一“出門”。仲春暮春之交,人們紛紛出門游玩。南宋《西湖繁勝錄》云:“清明節(jié),公子王孫富室驕民,踏青游賞城西?!敝魅斯俺鲩T”這一動作的發(fā)生就為下文在外“遇妖”做出鋪墊。其二“遇妖”。清明時節(jié)祭奠先祖,鬼神之說因亡靈更具詭譎的色彩。兩篇故事的男主人公奚宣贊和潘松,出門遇上妖怪便顯得順理成章,之后怪力亂神之事也變得合乎情理。其三“野合”。郭沫若先生指出“仲春之月,奔者不禁,指野合”?!段骱贰堵尻枴穬善适履兄魅斯闶窃谶@樣的時間出門遇妖,與“著白女子”一見面便結(jié)為夫妻共度春宵。兩篇話本,系列事件都始于“只因清明,都來西湖上閑玩,惹出一場事來”。故“清明”這個獨特時間在《西湖》《洛陽》中占據(jù)著相當(dāng)重的分量,使其故事結(jié)構(gòu)變得驚人一致:借清明之時,享踏青之樂,遇鬼妖之徒,行夫妻之事。
《西湖》《洛陽》兩篇話本中主要人物幾乎一致,均以青年男子、妖怪、捉妖道人的模式出場。其中青年男子、捉妖道人的形象塑造并不突出,且十分接近,而妖怪原型略有不同。
(一)人類角色的塑造
《西湖》《洛陽》故事中主要的人類角色只有兩種:被妖拐騙、險些害命的青年男子以及前來相助捉妖的道人。但二文中青年男子形象與以往小說喜愛塑造的因貪戀女色沉溺情場最終耽誤性命之徒有所不同。《西湖》對男主人公奚宣贊的描述是“這奚宣贊年方二十余歲,一生不好酒色,只喜閑?!薄6堵尻枴分心兄魅斯怂稍诒黄扰c白衣女子做了夫妻之后,仍然保持清醒“二人云雨,潘松終猜疑不樂”。此二人均不喜好酒色,在女色宴飲的誘惑下仍能保持理智,甚至能在別人幫助下盡量逃脫妖怪窩,這是個性凸顯的地方。此外,兩篇故事對奚宣贊、潘松以及捉妖道人的描寫僅限于借助他們的出場推動故事發(fā)展,而缺少獨特個性的展現(xiàn)。(二)三怪角色的塑造
相較而言,三怪的形象顯得豐滿許多。鄭振鐸先生推論:“也許這一類以三怪為中心人物的煙粉靈怪小說,是很受當(dāng)時一幫幼稚的聽者們所歡迎,故說話人也彼此競仿著寫吧?!笨芍?dāng)時說書人為了吸引聽眾,故將靈怪的形象塑造得生動完整,以激起市民的獵奇心理和欣賞興趣?!段骱贰堵尻枴穬蓚€故事中三怪結(jié)構(gòu)基本一致:一怪假扮美貌婦人勾引謀害青年男子、一怪化為老嫗拐騙青年男子、一怪則有所不同,稍顯善良人性。關(guān)于兩篇話本中白衣女子形象,《西湖》是“綠云堆發(fā),白雪凝膚。眼橫秋水之波,眉插春山之黛。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唇。步鞋襯小小全蓮,玉指露纖纖春筍”,《洛陽》是“綠云堆鬢,白雪凝膚。眼描秋月之,眉拂青山之黛。桃萼淡妝紅臉,櫻珠輕點絳唇。步鞋襯小小金蓮,十指露尖尖春筍。若非洛浦神仙女,必是蓬萊閬苑人”。兩段描述的形象幾近相同。在“美”之外,兩個白衣女妖更突出了“惡”的特征。《西湖》中取人心肝的場景令人發(fā)怵:“只見兩個力士,捉一個后生,去了巾帶,解開頭發(fā),縛在將軍柱上,面前一個銀盆,一把尖刀。霎時間把刀破開肚皮,取出心肝,呈上娘娘?!薄堵尻枴芬差愃啤耙娭由峡`著一人,婆子把刀劈開了那人胸,取出心肝來?!眱善挶局?,女妖泄欲之后,生食心肝,血腥殘忍、獸性突出。
其次較為關(guān)鍵的人物是假扮老嫗的妖怪,《西湖》《洛陽》中外貌描寫均是一個年老怪異的婆子形象?!段骱罚骸半u膚滿體,鶴發(fā)如銀。眼昏如秋水微渾,發(fā)白似楚山云淡。形如三月盡頭花,命似九秋霜后菊?!薄堵尻枴罚骸半u皮滿體,鶴發(fā)盈頭。眼昏似秋水微渾,體弱如九秋霜后菊。渾如三月盡頭花,好似五更風(fēng)里燭?!薄段骱分蝎H精假扮為白卯奴的婆婆,以道謝為名將奚宣贊騙到妖窩,奚宣贊逃脫后第二次又強行將他擄回?!堵尻枴分行袕较嗨?,白雞精假扮潘松姨母將其騙至家中,潘松逃脫后她又施法將其擄回。誘騙——逃脫——擄回,兩篇話本小說中,老嫗妖怪都起著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重要作用。
第三怪在《西湖》《洛陽》兩篇話本中有了較大的形象分歧?!段骱分惺且恢粸蹼u,《洛陽》中是一條赤斑蛇。二者不僅原型不同,在故事中承擔(dān)的任務(wù)也大為不同?!段骱分袨蹼u精變的白卯奴,因迷路時受到奚宣贊的幫助,故在其被捉來即將被害死之時兩次施以援手。白卯奴的角色與獺精形成了呼應(yīng),后者負責(zé)捉,前者負責(zé)放,這兩捉兩放,大大增強了《西湖》的懸疑性質(zhì)和精彩程度。而《洛陽》中的赤斑蛇赤土大王形象卻格外單薄,正面出場僅有一次:“那今個怒氣盈面,道:‘娘娘又共甚人在此飲宴?又是白圣母引惹來的,不要帶累我便。’”可見赤土大王是不贊成抓人害人的,但他僅限于斥責(zé),并未付諸行動去阻止。而不在三怪之列的一個女鬼王春春,卻扮演了類似《西湖》中白卯奴的角色,兩次相救潘松。總體看來,第三怪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良知尚存,表現(xiàn)出一定人性色彩。
比較下來,《西湖》中的人物設(shè)置更加緊湊,三怪都承擔(dān)了推動故事發(fā)展、引起事件高潮的任務(wù)。而《洛陽》的人物結(jié)構(gòu)則稍顯冗雜,赤土大王作為三怪之一,對故事發(fā)展也無甚影響。多出來的女鬼王春春形象塑造得虎頭蛇尾。她曾道出救潘松原因“若出得去時,對與我娘說聽:多做些功德救度我。”這個理由原本是合情理的,只可惜一直到篇尾都未對王春春的下場做一個交代?!堵尻枴焚x予了王春春這個角色以重任,卻未給這個角色一個完整的收束,相較于《西湖》中三怪人物的塑造,實屬不足。
韓南先生曾經(jīng)對于鬼怪小說的結(jié)構(gòu)進行過歸納:“三個必有的演員,四個必有的行動。三個演員,按其出場的先后排列:一個未婚的青年,一個偽裝成年輕婦女的鬼或怪,一個驅(qū)邪人(大多是道士)。四個行動是:相遇,相愛,接近危險,驅(qū)邪……有些小說的情節(jié)較復(fù)雜,四個行動,特別是接近危險的那一段,往往多次反復(fù)?!边@段描述概括了《西湖》《洛陽》的全部故事情節(jié)。只兩點不同,一是“一個偽裝成年輕婦女的鬼或怪”在這兩個故事中的角色功能分化到了三個妖怪身上,三怪的出場順序也根據(jù)兩個故事的具體情節(jié)而有所不同;二是主動相愛這個步驟變作了被迫結(jié)合。兩個故事中的主人公頭腦并非完全昏脹,而是迫不得已屈于妖怪淫威。
另外,一些細節(jié)之處相互影響痕跡也十分明顯。如對妖怪住處描述:《西湖》 “金釘珠戶,碧瓦盈檐。四邊紅粉泥墻,兩下雕欄玉砌。即如神仙洞府,王者之宮”,《洛陽》 “金丁朱戶,碧瓦盈檐。四邊紅粉泥墻,兩下雕欄玉砌。宛若神仙之府,有如王者之宮”。再如妖怪用雞籠縛人的把戲:《西湖》 “只見一個力士取出個鐵籠來,把宣贊罩了,卻似一座山壓住”,《洛陽》“只見婆子取一個大雞籠,把小員外罩住,把衣帶結(jié)三個結(jié),吹口氣在雞籠上,自去了”。此般種種,足可體現(xiàn)蕭欣橋先生在《話本小說史》中的觀點:“二者在入話及篇中詩詞、出場人物、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人物描寫甚至某些細節(jié)(如故事都發(fā)生在清明節(jié),妖怪罩潘松、奚宣贊的都是雞籠子等) 都有許多相同或相似之處,可見二者的相互影響或相互滲透。”
只在兩個故事的結(jié)尾處,對道士捉妖情節(jié)的表現(xiàn)有較大區(qū)別?!段骱分袃H出現(xiàn)奚真人一個驅(qū)邪人即成功降服三怪,將之鎮(zhèn)于西湖塔中?!堵尻枴纷窖楣?jié)則稍顯復(fù)雜,先出現(xiàn)的徐守真道人無法替潘松降妖除魔,后請得師父蔣真人才差遣神將打殺了三怪。《洛陽》企圖通過分別請兩位道士才成功捉妖的情節(jié),來表現(xiàn)妖物之厲害和救人的艱難,以增強故事的曲折性和感染力。但因描述不足,情節(jié)簡陋難以支撐新增人物,反倒失于繁冗,此處不如《西湖》。
通過對《西湖》和《洛陽》兩篇宋元話本小說進行對比可知,二者無論話本結(jié)構(gòu)、人物描述還是情節(jié)設(shè)置都有很多雷同之處。為何這樣相似的故事依然在當(dāng)時受到認可并流傳至今,大概與宋元時期獨特的社會經(jīng)濟狀態(tài)有關(guān)。在宋元時期,類似的靈怪類故事并不少見,雖都含有一定的警示意味:告誡男子不可貪戀美色,女子不可放縱淫邪,否則會受到懲處。但其主要思想內(nèi)容仍是企圖憑“怪”來吸引大眾眼球,沒有多少深層次的文學(xué)意味。究其原因,是因為當(dāng)時說書人所面對的受眾多為社會下層百姓。而伴隨著宋代商業(yè)經(jīng)濟的繁榮,市民生活的豐富,理學(xué)束縛也開始放松,底層百姓對文學(xué)作品的審美趣味在不斷發(fā)生著變化。蛇蝎美人、妖魔鬼怪這類帶有“娛樂”色彩的主題更能夠滿足市民的獵奇心理,因此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歡迎和追捧。故反映在宋元時期說書人的口中,便體現(xiàn)出注重怪誕陌生題材的特點,而對于人物設(shè)置的推敲以及情節(jié)合理的打磨卻不十分重視了。這或許是《西湖》 和《洛陽》 雖然內(nèi)容形式諸多相似,但仍能在當(dāng)時流行并保留至今的原因之一。
1 2 3 4 5 6 9 10 11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2 23 24 25 〔明〕洪楩輯,程毅中校注:《清平山堂話本校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7頁,第145頁,第60頁,第135頁,第60頁,第136頁,第59頁,第59頁,第140頁,第61頁,第139頁,第62頁,第140頁,第61頁,第136頁,第140頁,第141頁,第61頁,第139頁,第63頁,第138頁。
7 西湖老人:《西湖繁勝錄》,《永樂大典》,明永樂六年(1408)。
8 郭沫若:《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九卷),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第38頁。
12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xué)史》,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年版,第557頁。
21 〔美〕P·韓南:《中國白話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45頁。
26 蕭欣橋,劉福元:《話本小說史》,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第2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