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使至塞上》主題新解"/>
⊙龔云普[惠州學院,廣東 惠州 516007]
⊙龔馨雅[晉江一中,福建 晉江 362000]
王維《使至塞上》是邊塞詩的名篇,是中學語文課本的必讀課文。因王維的出使與朝廷黨爭有關,它歷來被認為是抒發(fā)詩人內心不平的憂憤之作。中學語文教學也是如此詮釋該詩,同時為便于學生掌握王詩善于寫景的特點,將它歸類為邊塞風光詩,以區(qū)別于表現(xiàn)建功立業(yè)、報國殺敵的主流邊塞詩。然而,由于主題的誤讀,這樣處理非但未能體會詩歌“情景交融”的妙處,還破壞了詩歌情感的豐富性、整體性。
《使至塞上》表現(xiàn)了詩人“始于不平,終于致敬”的情感變化。它的主旨應是表達了詩人向邊塞將士學習的報國志向,而不是抒發(fā)詩人的憂憤。
抒發(fā)憂憤其實只是王維交代“使至塞上”的由頭。史載王維因得宰相張九齡賞識,開元二十三年(735)棄隱入仕,在他出使河西之前,已官至右拾遺。后二年(737),監(jiān)察御史周子諒上告新任宰相牛仙客無才,而被后者流放并逼死。張九齡因此受牽連左遷荊州大都督府長史。作為張九齡系的成員之一,王維也受到排擠而被出使邊塞,且有身家性命之虞。論者向來認為此詩主旨在于抒發(fā)憂憤之情,正是據(jù)此背景,通過梳理、考證詩中“單車”“征蓬”“孤煙”“落日”等意象得出的。
但是,以“憂憤”詮釋全詩是不夠周全的。名為慰邊實遭排擠,王維以詩鳴不平,確實很有可能:首聯(lián)“單車”二句意在暗示詩人被排擠、被貶謫的境遇;頷聯(lián)“征蓬”二句則抒發(fā)輾轉跋涉在塞外的悲苦;而頸聯(lián)“大漠”二句,亦可視為詩人置身在邊塞荒漠的孤寂感的寄托。也就是說,詩歌前三聯(lián)都在抒發(fā)詩人的不平、憂憤,但至尾聯(lián)“蕭關”二句,詩人的情感發(fā)生了變化,與所謂的憂憤是不一致的。或許,有人會說此聯(lián)表現(xiàn)了詩人的孤單,因為蕭關、都護等將士忙于戰(zhàn)事,無暇理會詩人。若如此解詩,那詩人不是在發(fā)憤抒情,而是在矯情訴苦了。這無疑違背了王維的創(chuàng)作初衷。
以“憂憤”解詩,還破壞了詩歌的有機性。任何成功的藝術都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法國美學家米蓋爾·杜夫海納曾以梵·高的繪畫為例談到這點:“梵·高畫的椅子并不向我敘述椅子的故事,而是把梵·高的世界交付給我:在這個世界中,激情即是色彩,色彩即是激情?!彼囆g作品中的人、事、景、物,由于經過藝術家心靈的浸染,就不再是各自隔離的,而是表現(xiàn)藝術家獨特生命體驗的有機聯(lián)系的組成部分。據(jù)此來看《使至塞上》,尾聯(lián)“蕭關”二句理應寄寓了詩人的某種情感,這種情感雖然與憂憤不合,但是有一定的聯(lián)系。其中最能體現(xiàn)詩人在邊塞荒漠的生命體驗的,是頷聯(lián)“征蓬”和頸聯(lián)“大漠”四句。關于頸聯(lián)“大漠”二句,下節(jié)集中分析,故此處只談頷聯(lián):詩人以“征蓬”自喻,并輔以“歸雁入胡天”的反襯(此句多被誤解為詩人像“歸雁”進入“胡天”,完全忽略了“歸”的本義:對于北歸的大雁來說,“胡天”就是它的家——筆者注),抒發(fā)出離家戍邊之苦痛。此情既承接首聯(lián)因“單車”出使的不平之情,又為后二聯(lián)的情感變化或升華作鋪墊。因為詩人所體驗到的出塞之苦、離家之痛,其實也是那些將士曾經且正在承受的煎熬,但是他們的表現(xiàn)、精神狀態(tài)與詩人完全不同。所謂“同是天涯淪落人”,詩人對于將士的戍邊生活有感同身受的“同情”。因此,當詩人的視點由自身轉移到戍邊的將士身影上時,他的情感就已經發(fā)生了變化,詩人已不再顧影自憐了。而所謂的“憂憤說”不但不能合理地揭示尾聯(lián)“蕭關”二句的情感內涵,還完全忽視全詩的內在聯(lián)系,致使詩歌的分析零散化、片面化。
那么,為何會片面地認為《使至塞上》就是抒發(fā)詩人的憂憤呢?
首先是論者受傳統(tǒng)的“知人論世”批評方法影響太深。以王維走河西源于朝廷黨爭失利的創(chuàng)作背景為參照,先入為主地尋繹詩歌中某些意象的情感內涵,將詩歌等同于生活經歷,而忽視詩人內心復雜的創(chuàng)作心理及其變化。
其次是完全無視詩人的審美體驗及其對他的創(chuàng)作心理、情感的影響。邊塞大漠的遼闊與荒寂,以及戎馬倥傯的戍邊將士的精神面貌,特別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麗景象,被視為客觀、如實的描寫,而詩人隱藏其中的崇高性體驗及情感變化卻被忽略了。
“憂憤說”表面上是以朝廷黨爭為背景,其實是從創(chuàng)作動機入手分析而得來的。對朝廷的安排不滿,確實是促使王維創(chuàng)作此詩的動機,但不應該將它視為唯一的動力。文藝心理學研究表明,藝術家的每一次創(chuàng)作活動都是由動機簇即多種動機交錯做心理功促動并完成的,因為單一的動機所調動的心理能量,很難完成復雜的藝術創(chuàng)造活動。驅使王維創(chuàng)作《使至塞上》沖動的至少有兩個動機:建功立業(yè)的渴求和對“單車”出塞的不滿。并且在這組“動機簇”中,發(fā)揮主要作用的是對建功立業(yè)的渴求,而不是對被排擠的不滿。建功立業(yè)的渴求則源于詩人在親臨邊塞荒漠后,在目睹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所產生的崇高體驗。
崇高感是融合了痛苦(挫折)和快樂(自豪)的復雜情感。德國哲學家康德曾指出自然中有兩種對象極易引起人們的崇高感:數(shù)量巨大的和力量強大的事物。大漠的空曠(數(shù)量)、長河的顯豁、落日的宏巨(力量)所構成的遼闊境界讓詩人喪失了想象力,更重要的是產生了個體生命的渺小感、虛無感:“因為崇高正是一種無限之大,與之相比,一切都是小的?!边@種突然而至的崇高感,如閃電般照亮了經年參禪“奉佛”王維的佛心:人生本苦,五蘊皆空。(《舊唐書·王維傳》)所謂的受排擠之不快、邊塞荒漠之苦等,都似云煙霎時消散在無盡的時空中。一切皆可歸于零。一切也將從零開始。
作為一種“異常體驗”,崇高感的重點在于激發(fā)人追求偉大、擁抱神圣的斗志。崇高的對象使人感到帶有痛覺的愉快:“第一步因物的偉大而有意無意地見出自己的渺小,第二步因物的偉大而有意無意地幻覺到自己的偉大”,“山的巍峨,海的浩蕩,在看第一眼時,都要給我們若干震驚。但是不須臾間,我們的心靈便完全為山海的印象占領住,于是仿佛自覺也有一種巍峨浩蕩的氣概了”?!按竽薄肮聼煛薄伴L河”“落日”所組成的宏闊畫面,瞬間將王維從驚懼中振作起來,詩人產生了建功立業(yè)的獻身沖動?!笆怪寥稀钡耐蹙S可能想起了十六年前寫下的詩句“盡系名王頸,歸來報天子”,內心再次燃起了“從軍行”殺敵報國的英雄氣概。在詩人的眼中,此時雖“孤”卻“直”的狼煙,欲“落”卻“圓”的夕陽,就像那些將士們一樣,那么簡單又那么偉大。顯然,詩人的快樂(自豪)也體現(xiàn)在尾聯(lián)“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中。若不拘泥于個別用詞“蕭關”“燕然”等與史實不合等細節(jié),尾聯(lián)的“言外之意”,應是詩人向戍守邊疆的“可愛的人”表達敬佩之情。這不僅是詩人情感的合理發(fā)展,也是受當時主流邊塞詩影響的體現(xiàn)。據(jù)施蟄存先生分析:“開元、天寶年間,唐朝對突厥、回紇、吐蕃,連年有戰(zhàn)爭。對于這些戰(zhàn)爭,當時的詩,一般是不反對的,因為是衛(wèi)國戰(zhàn)爭。對于參加這些戰(zhàn)爭的將士,又常常歌頌他們?yōu)槊褡逵⑿?,認為他們是為國死節(jié),不是貪功受賞?!拦?jié)從來豈顧勛’一句就表現(xiàn)了這個觀點?!痹谕蹙S心中,戍邊將士就是令人仰慕的民族英雄。至此,詩人的情感由憂憤不平升華為向英雄致敬。
上述分析表明,以“憂憤說”來解“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是很片面的?;谠娙藢Ρ慌艛D的不滿,論者很輕易地認為,此聯(lián)是“詩人把自己的孤寂情緒巧妙地熔化在廣闊的自然景象的描繪中”,而完全沒有考慮到詩人的崇高體驗,及其情感的復雜變化。若是據(jù)“孤”“落”等詞能分析出“孤寂”的情感,那么此聯(lián)中的“直”有“挺拔”、“圓”有“圓滿”之意,能否以此類推地認為表現(xiàn)了詩人陶醉于塞外美景的心理呢?僅憑幾個字眼,根本難以體會出此聯(lián)的妙處,也難以明白為何它被王國維贊為“千古壯觀”的名句。對此,錢穆體會頗深:“摩詰詩之妙,妙在他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雖沒有寫出來,但此情此景,卻盡已在紙。這是作詩的很高境界,也可說摩詰是由學禪而參悟到此境?!比缜八觯肮录拧敝皇窃娙双@得崇高體驗“第一步”的情感,而不是全部的,更不是主要的情感。崇高體驗讓詩人徹底“清空”過往,身心暢快。若將此聯(lián)中的“孤”與首聯(lián)的“單”聯(lián)系起來比較,詩人前后的精神狀態(tài)已發(fā)生截然的變化:“我”不再垂頭喪氣,而是斗志昂揚。因此,前述論者以“熔化”一詞來突出此聯(lián)“情景交融”的意境,若認為融注其中的情感只是“孤寂”,非但不能達到目的,還會造成情景背離。
詩人的“崇高感”源于“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之奇景。后者沒有消沉詩人的意志,反而激發(fā)了他扎根邊塞以建功立業(yè)的斗志。他對奇功偉業(yè)的憧憬以及對戍邊將士的仰慕,已取代了剛出塞時的憂憤不平之情。“崇高感”及其催生的動機才是把握此詩主旨的關鍵。
探尋《使至塞上》的主要動機及其心理變化,只是揭示了被“憂憤說”遮蔽了的情感。而要切實地把握此詩的主旨,還需從已揭示的主要動機的角度,重新、整體地分析它的情感內涵及其邏輯變化。
先說詩歌首聯(lián)。對于“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的理解,近來有研究者通過典故考證,指出“屬國過居延”系王維用蘇武典故以代自己出使武威事;又與異文“銜命辭天闕,單車欲問邊”相比較,敏銳地揭示出用典的目的在于說明自己的問邊之志——“就如同漢代典屬國蘇武那樣經歷艱辛,以圖報國”。但是,在解釋定稿為什么是“屬國過居延”時,該文認為原因是“側重于出使表現(xiàn)”,并扣住“欲”字推斷此詩是王維發(fā)揮想象的“將要問邊之作,而不是已經問邊之作”。這番見解雖然新奇,卻完全背離了研究者分析首聯(lián)用典的結論。依其“將要”的思路,詩歌后三聯(lián)都是在想象中抒發(fā)出塞的悲苦之情,這對于心存效仿蘇武“以圖報國”之志的王維來說是完全沒必要的。因為他對于任何的悲苦是毫不在意的。
從渴求建功立業(yè)的動機來分析,定稿之所以取“屬國過居延”,其實是王維借蘇武典故來突出矢志報國的創(chuàng)作意圖。由此,對于“欲”字的理解,只應局限于首聯(lián),而不應讓它冠領全詩,即王維不僅“欲”像蘇武那樣單車問邊,而且“欲”屬國過居延以此明志,這樣才合乎情理。況且從行文上看,化用蘇武出使匈奴的典故,就包含了“銜命辭天闕”和出使邊塞兩層意思,故刪“銜命辭天闕”而增“屬國過居延”,這樣的表達更精煉。與異文相比,定稿的首聯(lián)不再只是抒發(fā)受黨爭之累的失意、不平,還有暗表效忠之義。這一調整是他對已經“使至塞上”的內心情感真實流露的遵從。它與后文詩人的崇高感相照應,與詩人對戍邊將士的謳歌相呼應。
詩人對刻骨銘心的崇高體驗的追認,還可以詩歌題目為佐證。詩題命名為“使至塞上”的目的并不只是交代創(chuàng)作背景,而是對引發(fā)創(chuàng)作沖動之誘因的強調:它提醒讀者,此詩是在塞上親歷“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崇高體驗下產生的。也就是說,此詩并不是王維的“將要問邊之作”。經此刪改,此詩要表達的主要情感在首聯(lián)就奠定了基調。
再看全詩的情感變化。它與首聯(lián)的情感基調也是相一致的,或者說整首詩的情感變化是圍繞著首聯(lián)展開的。詩歌的首聯(lián)寓報國之志于不平之中,抑中有揚;頷聯(lián)用反襯手法抒發(fā)離家出塞之苦,抑而又抑;頸聯(lián)以無我之境呈現(xiàn)崇高感,情緒高昂,先抑后揚;尾聯(lián)借對話含蓄地抒發(fā)謳歌之情,揚而又揚。詩歌首、頷聯(lián)以發(fā)抒憂憤為主,經詩人崇高體驗的轉接,至頸、尾聯(lián)變?yōu)閷κ厡⑹康闹幐瑁姼枵w上形成先抑后揚的情感結構。而從審美感受上說,先抑后揚或說以抑襯揚的情感邏輯,其重心都在“揚”上。
“情動于中而形于言?!痹姼璧恼w結構其實是詩人內心情感的藝術化表現(xiàn)?!妒怪寥稀废纫趾髶P的節(jié)奏,不僅真實呈現(xiàn)了詩人崇高體驗前后的情感變化,而且強化了矢志報國的詩歌主旨。
《使至塞上》的主旨不是抒發(fā)憂憤,而是表達詩人殺敵報國之志。它應歸屬于當時“高岑”等代表的主流邊塞詩。所謂的“憂憤說”因無視詩人的崇高情懷,似有讓詩歌淪為泄私憤的嫌疑。認識這點的關鍵,在于正視王維“使至塞上”的崇高體驗。而要體會詩中的崇高感,必須從文本內部入手通過分析詩人的審美心理以及情感的變化,才可能做得到。只用傳統(tǒng)的“知人論世”方法即從詩歌與作者身世的聯(lián)系來分析,則會遮蔽它。對《使至塞上》主題的新解,再次證明經典好詩不僅源于真實的生命感動,還在于完美地表現(xiàn)了詩人的高遠生命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