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關(guān)于詩人,我們?nèi)匀挥性S多無可回避處,比如蘇東坡的女性觀,就是一個謎底。
“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這里說的是著名詞人張先。詩中有些許調(diào)侃,但沒有多少刺傷,以他們之間的友誼論,一絲厭惡仍然埋在其間?!按笮咏瘘S小麥?zhǔn)?,墮果乳鵲拳新竹。故將俗物惱幽人,細(xì)馬紅妝滿山谷?!保ā稊y妓樂游張山人園》)“東坡五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卻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吟詩。”(《贈黃州官妓》)后一首詩是他落難黃州時題寫在一位名妓的披巾上的??嚯y和意趣、輕佻和機(jī)智、愛慕和情致,都熔入一爐。他在《判營妓從良》一文中寫道:“五日京兆,判狀不難。九尾野狐,從良任便?!彼岩粋€妓女視為“九尾野狐”,但支持她從良。這里邊隱藏了憐憫,還有一些好奇。他以一種特異的動物做喻,妙趣橫生:想到此物之媚,一種憐惜和痛楚也蔓延開來。
當(dāng)時北宋的官場,一個位高權(quán)重的官人難以割斷與官妓的關(guān)系,常于那樣的一種習(xí)俗中周旋。那是一個放肆物質(zhì)享樂的時代,女人成為時代的寵幸者和哀傷者。有大寵愛必有大哀慟和大不幸,弦歌聲色之下必有餓殍枯骨。當(dāng)時的北宋多少有點(diǎn)像“春秋五霸”的齊國,像齊都臨淄的管仲時期。靡靡之音淹沒一切,朝野都沉浸在聲色享受之中,物欲主義麻醉了一切。也恰恰是在這個時期,記載中的王安石、司馬光,乃至蘇東坡的弟弟子由,就沒有納妾,從一而終,生活簡樸,中規(guī)中矩。從這些方面看,這幾個人都不符合“風(fēng)流才子”的概念,但他們統(tǒng)統(tǒng)具有“才華”而不“橫溢”?!安湃A橫溢”好像天生就是對另一撥人說的,“橫溢”是一種放肆,實(shí)在需要調(diào)節(jié)和規(guī)范。
記載中的歐陽修,還有另一個朝代的韓愈、白居易等人,在情事上都算不得白璧無瑕,這方面常常為人議論。蘇東坡多少有點(diǎn)接近于他們,但要好于他們,總算能夠自省,有戒有定。但他的詩文中對這些“才子”們卻沒有多少譴責(zé),看來也非常理解。
蘇東坡曾為妻子寫下了感人肺腑的文字,但他身邊的三個女人壽命都很短?;蛟S作為一個繁忙的文士和政治人物,他讓她們負(fù)擔(dān)太多,對她們顧憐不夠,也許一切都是命運(yùn)的偶然。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只是他那些感人至深的文字。朝云是跟在他身邊的一位忠誠小妾,他對她的深愛有文可憑,對其他幾位妾室就不那么清晰了。另有文字記載中的“采菱”和“拾翠”也是身邊二妾,她們在第一次大遣散中離開詩人,輾轉(zhuǎn)到了京都汴梁。詩人曾在詞中寫過“待到京尋覓”,可見對她們?nèi)杂袘涯睿▌⒊绲隆短K詞編年考》)。裹腳之風(fēng)自宋代盛,女人地位也就可想而知:連腳都嚴(yán)加包裹,遑論其他。唐代后宮佳麗三千,大肆蓄奴之風(fēng)即在權(quán)貴中興起。北宋的士大夫在官府中有官妓歌舞,在家里蓄養(yǎng)家伎少則三五,多達(dá)幾十或上百?!肮野司沛?,鬒發(fā)如盤鴉?!保ā洞雾嵑统暧朗濉罚┻@是梅堯臣的詩。這里清楚地記載了歐陽修家中有八九個家伎,一代文壇盟主尚且如此。
記載中蘇東坡蓄養(yǎng)家伎不多,一個個經(jīng)過精心調(diào)教,每逢聚會讓她們到場助興。記載中蘇東坡的好友黃州太守徐君猷,就是在詩人落難的時候?qū)λ笥嘘P(guān)照者,家中蓄有許多姬妾,蘇東坡每次到他家做客,都會有她們出來陪伴,詩人曾寫詞贊美。宋代施德操的《北窗炙輠錄》曾記載蘇東坡用家伎待客:他們都是他不太喜歡的客人,每當(dāng)這些人來了,則“盛列妓女,奏絲竹之聲聒兩耳,至有終宴不交一談?wù)摺?;而如果是詩人從心里喜歡的朋友來了,他就會自己接待,喝酒吟詩,終日談笑。在這里,歌伎是作為詩人阻擋俗膩的一道籬笆使用的,但平時怎樣相處,就沒有記載了。
歌德“永恒的女性,引我飛升”一句,好像用到蘇東坡身上仍然是恰當(dāng)?shù)摹E詫τ谠娙艘簧陌参?、幫助和追隨,的確成為他一生最大的助力。也就是她們,使他能夠忘卻眼前的苦痛,從最不可忍受之苦境掙扎出來。他無時不面對的官場利祿及人間辛苦,在這里有了疏離和緩解。
母親程氏對蘇東坡的成長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她的仁厚、善良、隨和,多少彌補(bǔ)了父親的嫉惡如仇、剛直和頑耿,以及強(qiáng)烈的入世心和用世心帶來的那種執(zhí)拗和刻板。蘇東坡在她那里得到了無盡的溫暖和包容,她對兒子性格的塑造和形成所起到的作用,怎么估計都不過分。至于后來那有名的三位皇后,即仁宗曹后、英宗高后、神宗向后,更是不可不記。就是這三個顯赫的女性對蘇東坡施以援手,或起用于窮困潦倒之時,或搭救于性命攸關(guān)之日。她們都喜歡這個率直多才、招致嫉恨的男子,她們都閱讀并贊賞他的詩文。這些仁慈的女性身上有自然的屬性,這其中就包含了詩性。妻子王弗、王閏之,都是難得的伴侶,她們讓他擁有一個穩(wěn)固的后方,為他付出得太多。當(dāng)然這不是女權(quán)主義者的理想,卻仍舊是感人至深的。關(guān)于朝云的記錄更多一些,因其婀娜多姿、富有才趣、“敏而好義”,深為東坡喜愛。她最初跟隨詩人也許出于無奈,但后來追隨日久,由不識一字到知書達(dá)理、擅書擅詞、喜好佛法,能夠與詩人心心相印。
蘇東坡一生都像個大孩子,被女人呵護(hù)、嬌慣、孕育和培植。他性格中柔軟仁慈的一面,可以說接近或直接就來自女性。他的另一面,就是那種男性的勇氣和強(qiáng)悍,也能夠由女性所喚起,這是事物的一體兩面。她們幫他度過了最黑暗的危難時期,他一旦離開她們就變得至為艱難,那是無以復(fù)加之苦。所以我們就看到了在海南漂泊的詩人,當(dāng)時他的身邊沒有一個女人,此“苦”之大,超出想象。如果在這個時刻有一只纖手將他稍微地攙扶,也許就不至于在剛剛踏上北岸不久便撲倒在地了。
神秘的兩性世界是最大的天道恒常,它包含和隱喻了一切,說明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