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元
在《羅馬帝國衰亡史》第二卷末尾,英國歷史學家愛德華·吉本指出,羅馬帝國的長期和平和政令的統(tǒng)一,為帝國的活力秘密地注入了一劑毒藥,安逸生活腐化了勇敢獨立的公民德性,使得人們對于迫近的危險毫無察覺,最終埋下了毀滅的種子。吉本的羅馬衰亡史,是為了向過去告別,抖掉了羅馬的陰影和它堆積的歷史塵土,他從啟蒙宣揚的自由意識中,發(fā)現(xiàn)了能夠擺脫古典帝國治亂循環(huán)的新世界精神。
冷戰(zhàn)結束后,自由帝國普世化,勝利主義的狂歡,激發(fā)人們關于歷史終結的遐想。人們確信,借助自由原則,西方世界重建了羅馬的秩序,但卻避免了它衰敗的命運。但歷史證明,這不過是一種妄想,不受約束的自由,最終腐蝕了自由社會的根基,人們從秩序的衰敗中,再次看到了羅馬的影子。二0二0年二月,美國《紐約時報》專欄作家羅斯·杜斯出版了《頹廢社會:我們是怎樣成為自己成功的犧牲品的》(The Decadent Society:How We Rpramp the Virtims of Our Own Success),對于當代秩序的困境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剖析,它提醒我們,任何秩序都難免僵化的歷史命運,正是從這種契機中,人們得以探索新的可能性,從而再次推動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
根據(jù)杜斯的觀察,當下美國被四重危機困擾。第一是經濟停滯。悲觀的分析指出,美國已經進入經濟極限時代,受人口老齡化、高額債務和政府赤字、教育水平、氣候變化、科技創(chuàng)新停滯五大結構性因素的影響,恢復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前的增長率已經不可能?!包S金時代”的消逝,意味著“長期停滯”將成為一個殘酷現(xiàn)實,持續(xù)的低利率、低通貨膨脹率、令人失望的增長率,意味著靠尋租而不是冒險獲得財富成為必然,而這又進一步鼓勵眼球經濟和泡沫經濟,并在一輪輪的泡沫膨脹和破裂中消化剩余的資本。
第二個危機是低生育率引發(fā)的人口危機。人口學家指出,一個社會的延續(xù),需要平均每名婦女生育2.1個孩子,而美國生育率基本維持在1.87,并且有繼續(xù)走低的趨勢,根本無法維持世代更替需要。低生育率導致社會的老齡化,適齡勞動力人口減少意味著經濟增長減緩和萎縮,退休人員增多意味著經濟活動趨向于保守,冒險精神缺乏降低了經濟活力。人口的代際縮減,意味著家庭財富的集中,從而加劇了社會分層和不平等。低生育率導致家庭的衰落,弱化了人際關系的社會紐帶,孤立隔絕的生活狀態(tài),讓獨生子女感到孤獨,讓中老年人感到失落,黯淡的家庭生活前景催生強烈的悲觀和絕望情緒,中年危機導致所引發(fā)的吸毒、自殺乃至“絕望的死亡”成為美國社會的新常態(tài)。
第三個危機是政治機構硬化(Sclerosis),政治極化使得代議制度名存實亡,政治行政化使得技術官僚主宰一切。立法的退卻,意味著政治決策、風險和責任轉嫁給法院和白宮,法官和技術官僚主導一切,在擺脫了民主約束之后,它變成精英一廂情愿地改造社會的狂飆運動。龐大的機構和人員,不受民主監(jiān)督和約束的決策機制,更加武斷和不透明的立法,讓美國政府的運作更像是一臺腐朽的機器,它笨拙但又暫時有效,它低效但又不可或缺,從而完美契合了政治衰敗時代的公眾需要。
第四個危機是文化創(chuàng)造力的衰退。杜斯指出,美國當代文化的活力,是一個特殊時代的產物,它主要來源于戰(zhàn)后兩代人的代際沖突。在戰(zhàn)后成長起來的嬰兒潮一代,吸食著嚴肅自律的資產階級美德,但又撕扯著它的薄弱點,當它成長到叛逆的時刻,就發(fā)展為強大的反抗力量。兩種強大力量的沖突,發(fā)展出充滿烏托邦色彩的反文化運動,它以“解放”的名義,肢解了傳統(tǒng)文化觀念,形成席卷全球的文化革命景觀。
在八十年代的市場化改革之后,反文化運動的革命性力量消退。除了更加個人主義化,八十年代以來的美國文化缺乏創(chuàng)新,從電影、學術、流行音樂、時尚到政治理論,所有的文化形式和知識追求都只是在重復,讓人感覺枯燥和乏味,沒有創(chuàng)造的激情和新鮮感,缺乏原創(chuàng)性和思想挑戰(zhàn)??萍及l(fā)展一度被認為將鼓勵文化創(chuàng)新,互聯(lián)網也被視為為文化創(chuàng)作提供了自由空間,但隨著科技商業(yè)化,科技文化也日益固化,多元性被同質性取代,循規(guī)蹈矩、千篇一律成為業(yè)界普遍生態(tài)。
杜斯指出,這并不是一場局限于美國的危機,而是發(fā)達經濟體的普遍困境,是當下西方社會的一個縮影。他將這種發(fā)展狀態(tài)定義為一種“頹廢社會”,并強調這里的頹廢,不是生理上的蛻化,或者道德上的墮落,而是一種停滯不前的社會狀態(tài),一種缺乏前進動力和方向感,沮喪、失去意義感的心理狀態(tài)。在一套成熟權力機制的運作和一種知足自滿的心態(tài)作用下,這種社會雖然腐朽墮落,但卻牢不可破,形成一種“可持續(xù)的頹廢”的文化現(xiàn)象。
頹廢社會帶來一種精神上的懈怠,使得人們不再追求自律、自我奮斗、自我實現(xiàn),轉而尋求像寄生蟲一樣依附于體制生存。這種體制和階層的共生關系,形成一個鮮明的等級體系,在全球化時代,大資本階層超越民族國家邊界,形成一種跨國性的力量,它通過在各民族國家扶植忠誠的買辦勢力和專業(yè)精英,將國內的等級體系,擴展為一個全球性等級體系,從而導致一個偽共和形式的寡頭統(tǒng)治的普遍化。頹廢社會發(fā)展出的權力規(guī)訓機制,消除了國家內部的階級斗爭,消除了外部的國家間沖突,從而實現(xiàn)了永久和平。權力機制的等級化,意味著當代西方社會的“再封建化”,從契約向身份社會的倒退,促使每個人各安其位,順天知命,形成一種保業(yè)守成和犬儒主義的生活態(tài)度。人們知道當下的體制是不完美的,存在各種弊端,但又害怕激進的改革會讓境況變得更壞,因而寧愿選擇頹廢地活著,享受著歷史終末時代的乏味生活。
經過幾個世紀的發(fā)展,個體主義精神激發(fā)出的創(chuàng)造力已經消耗殆盡,人們享受著它幾百年發(fā)展的成果,但也承受著這種發(fā)展模式的代價。如同任何一個陷于衰退中的文明一樣,自由秩序最終淪為自己成功的犧牲品。體制化同時意味著它的僵化,由于和實踐脫節(jié),自由主義的歷史意識蛻化為抽象的哲學和宗教教條。諸神的隱退,確立了自由主義一神論的政治信仰,它成為萬民崇拜的新偶像,但也因為喪失了跟現(xiàn)世的關聯(lián),變得空洞無力,毫無生機。如同晚期的羅馬帝國一樣,它找不到能摧毀自己的力量,但也找不到能改進它的力量,盡管羅馬和行省充斥著各種末世論的流言,但真正的末世卻遲遲不來,一個沒有生命力、停滯卻又永不終結的羅馬帝國的形象,成為當代西方生活的真實寫照。
那“新羅馬帝國”的歷史命運在哪里?在該書最后一部分,杜斯考慮了三種可能,其一是氣候變化等自然災難,其二是野蠻勢力的顛覆,其三是西方的自我復興。杜斯對于氣候災難的末世論預言,持一種懷疑論態(tài)度。加上氣候變化所引發(fā)的全球變暖效應,主要影響赤道地區(qū)國家,并不構成對美國的迫在眉睫的威脅,因而不可能終結當下的秩序。
在西方文明史的視野里,野蠻勢力對處于停滯中的文明勢力的顛覆,是個慣常套路。從自由主義文明觀出發(fā),這種挑戰(zhàn)主要來自民粹主義運動、“非自由的民主”觀念、普京主義、伊斯蘭等。但在杜斯看來,由于沒有找到自己的弗拉基米爾·列寧或者墨索里尼,西方內部的民粹主義運動在組織上雜亂無章,沒有革命的真理和遠見,他們的騷亂并不足以發(fā)展為有效的變革。由于缺乏熱情、連貫性、神秘主義和未來主義,西方的潛在競爭對手同樣無法產生出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挑戰(zhàn)。對于西方自由秩序合法性的默認接受,使得“非自由的民主”要么是更具民族主義色彩的自由民主,要么是由一個不想承認自己是威權主義的獨裁者所控制的偽民主,因而不可能發(fā)展為后自由主義的繼承者。而作為一種世界觀、一種制度、一種替代的文明類型,普京試圖通過古老的沙皇制度、傳統(tǒng)主義和東正教來重整秩序。但俄羅斯已經不再是一個傳統(tǒng)社會,一個只有過去沒有未來的思想愿景,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追隨者信服。
陰謀論者認為更大的挑戰(zhàn)來自伊斯蘭,穆斯林移民在歐洲城市郊區(qū)創(chuàng)造了很多聚集地,并將成為日后吞噬歐洲的“星星之火”,對西方世界頹廢生活的不滿,驅使歐洲年輕人皈依伊斯蘭,并通過“圣戰(zhàn)”的激進方式替代枯竭的西方文明。但杜斯認為,這些事實不足以支持大規(guī)模文明沖突的主張。因為中東地區(qū)持續(xù)的緊張、暴力和政治混亂,以及國家間的沖突,分化了伊斯蘭世界的團結,使得伊斯蘭的復興失去了強大政治制度的保障,進而不可能吸引西方精英知識分子的支持。
因此,當代西方的處境,不是羅馬帝國崩潰前的狀態(tài),那它可能是中世紀基督教帝國解體前的狀態(tài)嗎?彼時,西方人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文藝復興、宗教改革的帶動下,成功瓦解了一個腐朽的基督教秩序,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西方的現(xiàn)代性,開啟了一個新時代。在書的最后一部分,杜斯設想了一個新文藝復興的場景。屆時,人類取得重大技術突破,帶動經濟增長。來自非洲的移民,為歐美老齡化社會注入新鮮血液。右翼的民族主義和左翼的社會主義相互激蕩,發(fā)展出更具集體性和道德感的經濟、政治和文化方案。在跟社會和政治變化的互動中,人類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的公共信仰,為西方世界創(chuàng)造一個后基督時代的新宗教。
如同歐洲現(xiàn)代性的第一次展開一樣,這些不同的力量在某一個時刻共同發(fā)生,并在相互碰撞中,賦予西方文明新的活力。但杜斯接著指出,如果沒有空間意識的突破,全面復興對西方可能只是一場幻象。在這里,杜斯揭示了自由秩序得以開展的一個根本前提,那就是一個無限展開的時空格局,它具體表現(xiàn)為西方世界的殖民歷史。后冷戰(zhàn)時代,自由主義文明被普世化,由于可供拓展的邊疆的終結,這個“未完成的承諾”的現(xiàn)代化,不得不面對“已經完成”的慘淡結局?!巴獠渴澜纭钡娜狈Γ沟米杂芍刃蚴チ诵棺陨砻艿膱鏊?,由于體系內的動力尚不足以引發(fā)整個機制的“創(chuàng)造性毀滅”,它只能通過對自己的痛苦反噬來續(xù)命,不斷地蛻化和異化,使其墮落成頹廢社會的可悲面貌。
在書的末尾,杜斯將讀者引導向太空,指出只有走向星辰大海,西方文明才能找到新的出路。它的言下之意是以科學和人類的名義,通過新的星際探索,來尋找自由主義文明發(fā)展所賴以存在的“新邊疆”。通過激活人們的空間想象,它試圖為自由秩序重振領導權尋找一個出路。但就自由秩序的當下衰敗困局而言,它與其說是一劑良藥,不如說是一套空想,本身是這套衰敗的秩序所構造的理論神話,因而回避了對于真正解決方案的探討。
當一個文明逐漸衰老,它就蛻變成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性的寄生文明,由于喪失了面對現(xiàn)實的能力,它只能通過不斷捍衛(wèi)自己敘述方式的正當性,一方面消除對于急劇變化的世界的內心恐懼,另一方面向其他文明宣示自己的主權者地位。如果不想活在自欺欺人和自負自滿的心態(tài)中,走出普遍彌漫的頹廢、悲觀和絕望等“失敗主義”情緒,那就要擺脫想象的枷鎖,坦率面對這個已經老化和衰退的自由秩序的現(xiàn)實,面對這個承載著這套秩序和觀念的西方世界的現(xiàn)實。探索一條超越自由秩序,彌合東西方差距,實現(xiàn)共同發(fā)展的新道路。
(Ross Douthat,The Decadent Society:How We Became the Victims of Our Own Success,Avid Reader Press/Simon & Schuster,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