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恩鵬

散文詩文本的“小中見大”，早在百年前的散文詩文本中就存在。比如第一組散文詩作品，是沈尹默刊登在1918年第4卷《新青年》上的《月夜》《鴿子》和《人力車夫》。特別是《月夜》只有兩句：“霜風(fēng)呼呼地吹著，月光明明地照著。我和一株頂高的樹并排立著，卻沒有靠著。”劉半農(nóng)的《老?！罚?918）《賣蘿卜的人》（1918）魯迅《火與冰》《螃蟹》（1919）許地山《蟬》（1920）等等，都是百年前的短制?！耙孕∫姶蟆钡睦砟钅菚r就有，或者說相似的創(chuàng)作問題，百年后的散文詩人也意識到了并且提出過。但具體到文本創(chuàng)作，踐行者洵屬寥寥。這不僅僅是因為詩人的無法把握，更重要的是對語言系統(tǒng)的固執(zhí)保守以及對散文詩這一文本的模糊認知所致。一些人并不明晰散文詩就是散文詩、就是詩，應(yīng)和國畫一樣，需要“留白”，需要“無言”才會“不盡言”，需要有彈性和張力的空間，從而讓文本思想自由馳騖。

“小中見大”以簡捷短小的語言，崛起不凡的思想喻義，也并不影響文本擴容。聶魯達的《火車頭》全章僅84個字，卻用了諸多個意象：麥子、哨聲、吼聲、雷聲、谷、木屑、樹林、枕木、木板、煙、油漬、火焰、大草原等等幾乎概全了的生命特征來描述火車頭的力量，當(dāng)這些融在了一起，就代表著整個大地。博爾赫斯的《達卡》表達著人生虛幻、時空混亂、生死不分以及代表這些哲理的象征如：夢、鏡子、迷宮、老虎等等。古老與現(xiàn)實、喧嘩與寧靜、國家與民間、堅守與逃循、大與小、舊與新等等多種鏡像，都在時間和時空里展示?！渡衬纷C明的是“人本價值”?！案淖?nèi)龉拿婷病笔腔煜F(xiàn)實與虛幻的手段。表達的是對個體生命精神的肯定。是對“改變意義”的一種理解。它與“人和世界”的經(jīng)驗分不開。是人類存在的一種必備的精神內(nèi)涵。蘭波的《長夜·三》短章更是由語言陌生到意境陌生之范本。他從一只飛在夜空的斑鳩，再到把黑壁爐里燃燒的木板之火幻想成沙灘的太陽。意象跳躍、語言閃爍。把夜晚與夢境聯(lián)系一起，所有喜悅、悲情、憤怒、傷郁，都在這“感應(yīng)”的影響下煥發(fā)卓異光彩。費爾南多·佩索阿的《樹林》，寫夢境般的意識活動，是將現(xiàn)實與想象串接起來的時間荒誕的存在。某種不能理喻的事情會伴隨著我們的一生，但我們難以走出一座亦真亦幻重重困厄的樹林。佩索阿《惶然錄》里多次寫到“樹林”，窮盡內(nèi)心的秘密，試圖找到一種可以慰藉的存在。特朗斯特羅姆《牧歌》也類似。主體“我”進入客體?！袄^承”是時間的延續(xù)?！昂谏帧碑?dāng)然是迷亂的社會秩序。人們看不到方向、看不清目標(biāo)。需要一種光（抑或信仰）進入，明晰和證明那光對于森林（生存的人）的重要?！昂苌偃ァ被虿辉ミ^。時間有改變，黑白世界顛倒，個人命運對世界命運的構(gòu)成、影響和最終達成和解。

耿林莽先生多年前就提出過散文詩要“以小見大”的精品化問題。他是“精品化”寫作的踐行者，《夜的失策》僅81個字，以荒誕承載意義指向。“夜”之“黑色”是隱藏文本的遮蔽體?！八崩靡沟恼诒?，來掩飾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這個秘密來自社會本身或大環(huán)境出現(xiàn)的人們無法蠡測的見不得人的真相。它可能是歷史的，也可能是現(xiàn)實的，更可能是正在發(fā)生的。“但是（他）把一盒火柴忘在了外面”，這是詩人對于“神秘性”有意設(shè)置的解套前提。王爾碑的《木化石》只有67個字。以寓言文本設(shè)置三個“人”：記憶女神、我、時間老人?！坝洃浥瘛庇胁环驳挠洃洠苡涀　澳净鼻吧?，是一株綴滿綠蔭的蓊蓊郁郁的參天巨樹，生在深山密林，與其他樹一起嘹亮濤聲?！坝洃浥瘛笔亲岅愛E的生命體復(fù)原的媒介。但它忘記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因素存在：時間本體限量和生命本體限量的改變。令這棵“樹”的木化石，仍陶醉過去的“功德簿”上沾沾自喜，或者居功自傲、頑冥不化，對現(xiàn)實新生力量有著迂腐的影響?！端查g》以擬人的語言來求證對理想世界的向往?；蛟S是源于對畸形現(xiàn)實的失望，欲托夢境尋找心靈的安慰?！痘孟蟆分幸彩菍ⅰ吧健焙汀昂！弊饔飨?，來尋找靈魂的安頓的。“兩座靈魂的宮殿”是大的喻指。“天空，打開了一百扇窗子”是喻指的盛載體。李耕的作品大都是短小精制。短則幾十字，長則一百字，這種形制上的小，并不意味著思想及意義的小，而是以小見大，以簡代繁。靈動不繁縟，輕巧不笨拙，也能道出意義本相?？梢娎罡麑τ谏⑽脑姷鸟{馭，已經(jīng)到了相當(dāng)?shù)氖祜屠暇氈辰缌?。昌耀的《斯人》是短章中的精品：“靜極——誰的嘆噓？密西西比河此刻風(fēng)雨，在那邊攀緣而走。地球這壁，一人無語獨坐”與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相關(guān)聯(lián)一樣。生命巨大的孤獨感、時間的空茫感和博大的宇宙意識。個體時間在人類整體時間面前的顫栗。周慶榮的《藕》辯說“大環(huán)境”之惡與“人本”的自潔。藕平時并不顯露，而是深入污泥蟄伏。它讓荷花拋頭露面，自己甘處污濁。“藕，堅持。如地獄里最后的凈?！睂τ谟钩Ｙ澝赖摹俺鲇倌喽蝗尽钡暮苫?，他并不能茍同，因為這些荷花，只在短暫的夏季的陽光下燦爛。相比之，荷花的根——藕，則是“在耐心地憋屈”。黑暗里的堅忍力量與明亮里的不染姿態(tài)，到底誰該得到贊美就一目了然了。顯然這是一個喻說價值觀的文本。李松璋的《鼠皮天空》荒誕、詭譎，鼠皮和天空連綴一起，突破常規(guī)，展開想像，暗諷時代不顧民生死活的碩鼠，批判現(xiàn)實世界人性邪惡的膨脹?！洞┻^火焰奔赴結(jié)局》有如蒙克的《吶喊》，展現(xiàn)了一種令人憂慮的“世界圖景”。陽飏的《貝葉經(jīng)》隱喻貝葉經(jīng)的真正意義的不同凡響。古之大智慧的存在，必然有神靈護佑。有“宿命”的存在，并且是人類無法求證得到的。貝葉經(jīng)是一種人神溝通的“介質(zhì)”，它讓不可知成為可知。人的覺醒與神的提示分不開。貝葉是千年前的樹的葉子，經(jīng)過了漫長的時間磨洗，流傳至今，依然鮮活。詩人是傳達神諭的使者，求證的是靈魂的不滅。陳勁松的《草不知痛》寫被焚燒的圓明園殘垣斷石。內(nèi)蘊文本是那段烽煙歷史，也是民族最不能揭的傷疤。“草”“石頭”是喻象。今天的草（國民）卻忘記了石頭（歷史）的痛楚。尤其是戰(zhàn)火兵燹給民族造成的傷害。圓明園已然成為一個血腥的精神符號存在。國民對這個精神符號的無視、漠然，甚至戲謔，更是令人傷痛的事。這個短章表達的，是對歷史反思和現(xiàn)實的詰問。龐白的《這里是大?！罚毯喥驷?，澹然峭拔?！皼]有驛站。沒有古道。沒有人聲鼎沸，甚至沒有鳥的影子?！逼鹁湟赃B續(xù)肯定“沒有”，強調(diào)大海的原始感，讓人看到猶似另外的生命時空中“大蒼?！钡拇嬖?，可以容得下崚嶒多變的歷史時空?！绑A站”和“古道”這兩個詞又都是“過去時”的詩元素。凸顯了時間的神秘和生命的蒼緲?！叭寺暋庇髦甘浪?。大海遠離了人寰，沒有“人聲”的世界，那定然是荒蠻世界，詩人道出的，是“覆蓋生命同時為生命守靈”的生死之辨。欒承舟的《斷橋》富有思辨。誕生宋代理學(xué)興盛環(huán)境下的《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神話，是對禮教的控訴，是神（白蛇）代替人的反抗。求證“神性就是人性”的本質(zhì)，暗喻了人神共有著生命理想。扎西才讓的《八月》，時間空間維度是雙重的：從“一車一車運走的干草”到“三河一江的吟唱”。詩人以聽覺的變化，來說時光浩大的酷烈感和緊迫感，也是人生在眼前快速幻逝、隱退的實證。僅有一百余字，卻運用了大量的喻象：干草、月色、陽光、乳房、藏紅花、三江一河，都是生命的喻象，有著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所嘆惋的生命有限、宇宙無限的大時間觀。亞男《一個人站在村莊的廢墟上》是由20章精短作品構(gòu)成的敘事文本。村莊之廢，最終仍由“大地器皿”承載。悖謬的現(xiàn)實，終將變?yōu)槌林氐臍v史。對于村莊而言，它是人生最小之地，但又是積聚生命鄉(xiāng)愁所在?！按蟮?，除了鋼筋和水泥，就只有欲望了?！保ā稑涞纳峡铡罚皼]有屋檐可供瓦片承載思念的時光，那些風(fēng)雨都已經(jīng)無家可歸?！保ā锻咂罚┠鞘淞说?，其實并不僅僅是物質(zhì)的，更重要的，是精神的。楊東的《微光》以新詩的“頂針格”形式出現(xiàn)：“我看見水，素有凝聚之美：第一滴，在星辰的碎影中收藏黑暗的微光。第二滴，從微光的火焰里取出沉默的閃電。第三滴，用集結(jié)的閃電映照大樸不耀的春秋。……眾多的水，磅礴一切被恩賜的力量，把閃電照耀的春秋推送成澎湃不朽的祖國。”浩蕩山河，千秋祖國，一縷微光，揭示了時空的凝重。《稼禾謠》僅有47個字，卻寫出了大地稼穡之美?！断﹃栐E》更耐人咂味：“漸起的暮色，掩隱了多少肉身？蘇醒的舊時光，與一片片落紅，緩緩奏響不眠的禱詞?！贝髸r間觀與滄桑世界，多了熙熙生命不過是渺然一瞬的嘆慨。紀小樣《雕刻家》有如魔幻小說情節(jié)，以雕刻家與石頭的對話，來說人與時間的對抗。思辨濃烈，牽出時光的灼烈感?！拔铱蓿悴皇?，不是那一個可以把我完整從石頭里捧出來的人?！边@種有如寓言小說文本語句，調(diào)劑了散文詩的味覺。它通過賦予物性生命，喻指人文理想的復(fù)活。趙目珍《在經(jīng)律論小鎮(zhèn)》“馬上就要抵達山腳。在經(jīng)律論小鎮(zhèn)，你當(dāng)然不能夠忽略掉佛性。不信你看，路旁的那一叢芭蕉正張開枯萎的肉身，經(jīng)由秋風(fēng)，通向圓滿之路?！奔儍糇匀慌c童話般本相不容外界浸染。還有金小杰的散文詩，精雕細刻，簡捷短制，主旨意蘊，點染而出，輕墨寫意，筆意所至，便見山水。

小中見大，是手段;寫什么，是獨立課題——人與社會的關(guān)聯(lián)、自然地理、批判現(xiàn)實、靈魂劇場、生命精神指向、大時間觀、價值觀的認知、歷史感的映照、靈魂的審視與救贖等等，文本擴容是自由的。文本的形式也是自由的：荒誕、魔幻、黑色幽默、意識流、戲劇性片斷、泛靈論、物化審美。手法多種，思想立體。雖說短制，涵容深邃。詩性隱喻也讓文本充盈意義。而作品意義的生成，則需要散文詩人開拓。要獨立思考，而非毫無詩性提筆就寫。小中見大，更是“精品化”寫作。它是散文詩創(chuàng)作的靈魂，是獲得文壇關(guān)注的有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