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貧困的農(nóng)業(yè)時代,絕大部分百姓不識字,因而被稱為“文盲”。還好憑勞動生活不怎么需要用到文字,僅靠語言即能傳達(dá)、溝通、爭吵、言笑和敬神禱告等。他們從出生到死亡,一輩子都使用同一種語言,比起極少數(shù)識字的人,他們的語言活很多。
從時間上來看,語言的歷史有上萬年,而文字的歷史,就從殷商時期的甲骨文算起,到今天也不過三千八百年。到了近代農(nóng)業(yè)社會轉(zhuǎn)型,文字才普遍起來。我不是否定文字的價值,而是希望大家不要忽視語言的重要性。
我們再從另一個角度看語言:“討厭”兩個字的含義,在各種大小的字典或詞典都可以找到——討厭,就是嫌棄的意思,說白了就是不喜歡。如果是在考詞解,一離開字典的解釋就是錯的。但如果換成語言上的“討厭”,那它的層次之多,就像由白到黑,有多少灰色的層次可以迭進(jìn)。我們動動嘴唇自言自語可以表達(dá)“討厭”;幾個人聚在一起,起了爭執(zhí),看事情的情形,也可以笑著說“討厭”,也可以怒目相向咬牙切齒,吞聲說“討厭”,也可以大聲叫嚷著“討厭”,更有可能翻桌怒罵“討厭”,各種表達(dá)“討厭”的情形不勝枚舉;還有更絕的是,一對年輕的愛人,女生愛對方愛到不行,她會嗲聲嗲氣地撒嬌,握著小秀拳,搥打情人的胸脯說:“你最討厭了!”當(dāng)然,她一定可以討到一個熊抱吧??纯矗Z言是多么鮮活,多么生動。
再說,語言不只是聲音的輕、重、緩、急,同時比手畫腳的肢體動作,再加上臉上的表情,這樣綜合起來才叫作語言;如果要再細(xì)微地觀察,還可以注意言者的眸子。從這樣的觀點(diǎn)來看,每個人說話的模樣,都有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因此,年齡、生活背景、知識程度、從事行業(yè)等信息,都會從他的話語中流露出來。比如一個年輕的女性,時不時就說“對不對、好不好、要不要”之類的二分法式的語言,原來她是幼兒園的老師,“對不對、好不好、要不要”是她跟小朋友在一起時常用的話,說慣了。
所以,小說在對人物的刻畫上,遇到對話時需要特別注意。比如以臺灣農(nóng)村為背景的小說,那些老人家現(xiàn)實(shí)中根本就不懂國語,如果他們在對話中竟然說出流利的國語,這多么令人感到別扭和失真。但是另一方面,如果一味為了生動,就完全用地方的方言來寫,方言中有些表述是有聲無字,或是用字表達(dá)出來后,也只有在地人看得懂,外地人看不懂,這樣的文字讀來也無趣。為此,我就把他們的對話做了一點(diǎn)修飾,讓在地人感到親切,也讓外地人能懂它的意思。
從另一個角度看,中國幅員遼闊,方言土語眾多,各地方的作家經(jīng)常試著將當(dāng)?shù)氐囊恍┰~匯融入小說創(chuàng)作里。如果廣大讀者能夠選擇性地接受這些地方性的詞匯,使之成為約定俗成的表達(dá)方式,中文的詞匯一定會更豐富。我個人認(rèn)為,這樣的嘗試也是華文作家的一個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