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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憂傷的煤礦

        2020-07-04 02:37:16司欣
        民間文學 2020年4期
        關鍵詞:礬石蘆山老爹

        司欣

        說起來啊,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兒了。

        靠收山貨起家的老蘆,機緣巧合在山里跟一個老獵戶學會吊烤黃泥雞的手藝后,就在村口開了一個小飯店。因為用料講究,風味獨特,加上老蘆為人實在,童叟無欺,生意一天天地火了起來。附近一帶的山前山后開了不少小煤礦,來來往往的司機和業(yè)務員,不少都是專門跑幾十里地來他的小飯店吃飯的。一個路邊小窩棚,不幾年的時間,竟然發(fā)展成了有數(shù)百平大廳的二層樓飯店。

        發(fā)了財?shù)睦咸J野心也開始膨脹起來:他要開煤礦!附近村里那些有錢人家,基本都是開煤礦的。

        雖然費了不少力氣和周折,老蘆還是把開礦許可和貸款手續(xù)辦下來了。

        然而,樂極生悲。那天中午,心情大好的老蘆喝了點兒酒,不知不覺間摩托車跑得有點兒快,一下蹭上了對面而來的小轎車,連車帶人翻下了山坡……老蘆腦部嚴重損傷,成了一個吃喝拉撒都在床上、連話都不會說的活死人!

        辦煤礦的事情,落在了小兒子蘆利的身上,因為老蘆辦手續(xù)的時候,法人代表是蘆利。當初,飯店擴建,法人代表是老大蘆山,蘆利心里別扭,還跟老爹鬧了一陣子脾氣,現(xiàn)在才知道,老爹是準備把最值錢的家業(yè)留給他呢。

        飯店是大哥蘆山的,煤礦是蘆利的。去年,蘆利結(jié)婚的時候,老蘆本來打算要給他們分家,因為煤礦的手續(xù)沒辦下來,一直沒有分。現(xiàn)在,老蘆雖然不會說話了,可兄弟倆都明白,老爹就是這樣安排的。蘆山比蘆利大十幾歲,長兄如父,他不會跟蘆利爭。而且這些年飯店的發(fā)展和經(jīng)營,基本上都是蘆山在打理,他也挺喜歡開飯店的。

        蘆利倒也精明能干,一切事情都做得有條不紊。

        可是,沒過多久,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眼看銀行貸款的一百多萬快折騰光了,還沒見到煤的影子!村里靠開煤礦發(fā)財?shù)娜耸遣簧?,可是,因為采不出煤而債臺高筑甚至跳井自盡的也大有人在。

        井筒越挖,蘆利的心里越虛,他不敢挖了。

        蘆利過來找蘆山:“大哥,我有點怕了,要是挖不出來煤,咱們家這下可就完蛋了。這樣吧,大哥,你向來福大命大,逢兇化吉,我來招呼飯店,煤礦的事兒,你來做吧……”

        這陣子,蘆山的心也一直揪著,要是挖不出來煤,連家?guī)г杭由巷埖曩r進去都不夠,一家人的日子可咋過??!尤其是老爹,每年吃藥都要花不少錢呢?,F(xiàn)在既然蘆利這樣說,他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

        蘆山咬著牙又把井筒往下打了幾米。

        更糟糕的結(jié)果出現(xiàn)了,下面都是石頭!

        蘆山急得吃不下、睡不著,一下就病倒了,高燒不退,滿嘴水泡。

        要說,蘆山還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在醫(yī)院看病時,他在病房里遇見一個人,救了他一命。那人是離他們幾公里遠的國礦的工程師,過去也經(jīng)常在他的飯店吃飯。工程師告訴蘆山,先別著急,挖幾塊石頭去化驗一下再說。

        這一化驗不要緊,蘆山的病當場就好了:是鋁礬石,而且是高純度的,可以直接賣給鋁廠,比煤炭價格高多了!

        這邊的鋁礬石還沒開始賣,那邊蘆利的飯店卻出事兒了:老蘆的飯店那么紅火,惹得不少同行眼紅,便偷偷舉報他們飯菜里有大煙殼。接到舉報的部門,一年要來好幾趟。要說以往這事兒蘆利見得多了,可這次不知道犯了什么拗勁兒,叮叮咣咣跟人家吵翻了臉……蘆山趕回飯店時,蘆利正在那里生悶氣呢。

        蘆山從小看著蘆利長大,他心里想的什么,當哥哥的一清二楚?!澳闳サV上吧,飯店還交給我,有些老客人也是沖著我才來的。我不在這里,時間長了,他們慢慢就不來了。”

        蘆利的心思被哥哥說破,臉上多少有些尷尬。當然,他也沒有推辭,收拾收拾,開車去礦上了。

        還是挖礦掙錢啊———沒幾個月的時間,蘆利就把開礦的投資回收得差不多了。

        好景不長,還沒等賺錢呢,鋁礬石沒有了,連那些純度不高的鋁礬石,也都被他賣給耐火材料廠了。這事兒蘆山早就給蘆利說過,礦上的那個工程師一開始就告訴他,這一帶的鋁礬石都是零星分布,一般都是低純度,他們碰上那么高純度的鋁礬石,已經(jīng)是交好運了。

        蘆利去找蘆山,商量下一步怎么辦。現(xiàn)在有兩條路可走:要么收手,要么繼續(xù)往下挖?,F(xiàn)在收手,不賠不賺;繼續(xù)往下挖,極有可能血本無歸。

        嘗到挖礦甜頭的蘆利極力贊成繼續(xù)挖礦,蘆山想了半天,點頭同意了。因為那個國礦的工程師告訴他,這一帶的巖層結(jié)構(gòu)有些特殊,好多礦層都是伴生的,既然這里發(fā)現(xiàn)了鋁礬石,那么繼續(xù)往下挖,出煤的概率還是很大的。

        科班出身的工程師,說話就是靠譜。沒多久,果然出煤了,烏金一樣的煤塊在陽光下明晃晃的,有些刺眼,兄弟倆的眼眶里都禁不住涌滿淚水。

        蘆利現(xiàn)在成了真正的煤老板,他的那輛破吉普也換成了桑塔納。蘆利開著桑塔納去飯店給蘆山看時,蘆山笑了笑,沒吭聲。他們早就說好了,飯店和煤礦各是各的賬。說白了,就是他倆誰賺的錢誰花。蘆利就是買奔馳,蘆山也是一笑,不管。

        可是,風光了沒多久,更大的麻煩又來了。

        那天晚上,蘆山忙了一天,剛準備休息,蘆利的媳婦小月打來電話:“哥,你快來吧,蘆利喝多了,要跳井,誰都勸不了?!?/p>

        蘆山趕忙開著他那輛買菜的面包車火急火燎地趕到了礦上。

        蘆利正拎著酒瓶在井口蹲著呢,鞋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掉了一只,臉上身上腳上到處都是黑乎乎的煤灰。幾天不見,蘆利瘦了一圈,和那個開著新桑塔納兜風的煤老板判若兩人。蘆利一看大哥來了,一把抱住蘆山,哭著說:“大哥,井下出水了啊,我抽了三四天,水一點兒沒下去,我本來想著多抽幾天可能就好了,可是,今天水位一下漲了好多,整個工作面全淹完了……這個礦要廢了……”接下來又是一陣狼嚎一樣的哭聲。

        礦井出水這樣的事兒,也是常有的,只不過沒想到這么厲害。蘆山知道這時候他不能慌張,他讓蘆利痛痛快快地哭了一會兒,拍拍他的后背說:“回去睡覺吧,我來想辦法?!薄澳阌植皇驱埻鯛?,能有啥辦法啊?”蘆山停了半天,才接道:“你哥向來遇難成祥,等等吧,說不定龍王爺還真能幫忙呢?!?/p>

        然而,現(xiàn)實是殘酷的。又接著抽了好幾天,水位依然絲毫沒有下降的征兆。蘆山也請教了國礦的工程師,他說這是遇到了地下水系,無法判斷巖層的面積,就是國有的大礦也很難處理,像他們這樣的小礦,基本都是沒辦法,排水的成本太高……

        禍不單行的是,老蘆突然病情加重,住進了醫(yī)院。經(jīng)過診斷,原來老蘆雖然還是不會動,但是能聽懂人說話了。這幾天,家里人都說礦上出水的事兒,被他聽到了,急火攻心,這才再次發(fā)病。

        老蘆出院之后,蘆山把蘆利喊到老爹床前,拿出一份協(xié)議,說:“兄弟,現(xiàn)在咱爹能聽懂我們說話了,我們把家分了吧。飯店給你,礦算我的,反正開礦的本錢已經(jīng)回來了,咱也不算吃虧,我把井口封了,到山里養(yǎng)土雞去。你看見沒有,那些城里人過來吃飯,好多都是沖著咱家的土雞來的,現(xiàn)在山里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老年人養(yǎng)幾個雞子,一般不舍得賣,咱們收土雞越來越難了。我在山上散養(yǎng)雞子,首先供應飯店,多余的呢,在省城的集貿(mào)市場開幾個攤位,生意差不了!”

        蘆利分得個現(xiàn)成的飯店,蘆山則要重打鼓另開張二次創(chuàng)業(yè),大哥夠?qū)Φ闷鹚?。蘆利當然沒話可說,推辭了幾句,見大哥態(tài)度堅決,也就同意了。

        蘆山在山里放養(yǎng)的土雞,在省城的銷路很不錯。幾年下來,他的收入不比開飯店的時候少。然而,由于國家經(jīng)濟發(fā)展所需,煤炭價格一路飆升,最高竟然賣到了每噸八、九百元!

        看著別人家的煤礦日進斗金,一向沉穩(wěn)的蘆山,也眼饞。那天,他找人把蓋在井口上的鋼板挪開,打開井口下去一看,不禁大喜過望———礦井里的水不知何時早已退得干干凈凈!

        蘆山很快就組織人員開始挖煤。這時候煤炭正緊俏,三班倒連軸轉(zhuǎn)挖的煤都不夠賣,人民幣淌水一樣嘩嘩地往蘆山的腰包里流。

        那天,正忙得不可開交的蘆山突然接到蘆利的電話,“大哥,我在咱爹這里,你快過來一趟?!碧J山心頭一緊,怕是爹那邊有什么狀況,忙風風火火地趕到家:老爹好好地躺著呢,蘆利在爹床頭坐著,一聲不吭。

        一頭霧水的蘆山忙問道:“蘆利,咋回事兒?”

        蘆利沒說話。

        “到底咋回事兒?”蘆山有些著急了。

        蘆利霍地一下站起來,說:“哥,今天當著咱爹的面,你說說,煤礦的事兒你是不是給我下了套?”

        蘆山懵了:“當時是出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龍王爺啊,拿大水給你設套?”

        “不是那個,是分家。你把飯店給我,自己要那個出了水的爛礦,還說什么用那個院子養(yǎng)雞,這幾年我還真是信了??蛇@段時間我都打聽清楚了,你那個工程師朋友現(xiàn)在是國礦的總工,他們?nèi)ツ晷麻_了一個巷道,那個巷道離咱們家的礦不遠,他們新開的巷道要排水,因為地下水系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就連咱們家的礦井一起排了。他們要開這條巷道的事兒,你分家時就知道對不對?”

        蘆利機關槍一樣的一段話,讓蘆山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拔疫@些天忙得要死,還沒來得及問他,還以為是今年天旱,加上這些年環(huán)境破壞得厲害,地下水位下降的原因呢?!?/p>

        “少給我來這一套!為了那個礦,我費盡了心血,差點搭進一條命。現(xiàn)在能賺錢了,都是你的了……”蘆利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

        “咳……咳咳……”床上的老蘆也聽得激動起來。蘆山忙過去幫他拍打后背。

        蘆利還想說什么,蘆山這次真火了,低聲吼道:“你給我閉上嘴滾出去!明天我去飯店,把煤礦的手續(xù)給你!”蘆利快三十了,第一次見大哥發(fā)脾氣,還真是有點害怕,老老實實地出去了。

        兄弟倆又換了一回。蘆山還去開飯店,蘆利又當上了他的煤老板。

        他們倆也是趕上好時候了,接下來的那幾年,國家的經(jīng)濟形勢大好,各行各業(yè)都發(fā)展得很快。沒過幾年,蘆利接連開了好幾個小煤礦,外加鋁礬土和石灰石礦,一年下來,少說也有幾千萬。而蘆山的發(fā)展也不錯,不僅擴大了養(yǎng)雞場的規(guī)模,注冊了自己的商標,還在省城開了好幾家連鎖店。

        兄弟倆的事業(yè),可謂發(fā)展得順風順水。

        但是,隱隱地,蘆山有些替他這個弟弟擔心,總覺得蘆利這兩年有些狂,有些飄,有些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伤矝]辦法,以往弟弟讓蘆山幫他擦屁股的時候,蘆山在他面前說話還有點兒用,現(xiàn)在根本不聽他的。

        事實證明,蘆山的擔心是多余的。

        因為這次蘆利戳的窟窿,蘆山補不上。

        已經(jīng)發(fā)福到肚子上像扣了個炒鍋一樣的蘆利,吃喝玩樂的層次也已經(jīng)達到了很高的程度。他愛賭博,在國內(nèi)賭博不過癮,還跑去國外賭。

        前幾天,在澳門的一家酒吧里,蘆利和一個年輕人因為一個陪酒女郎起了爭端,蘆利掏出一沓錢甩到對方臉上,說:“信不信我拿錢砸死你?”那年輕人端著酒杯笑了笑,沒再說話。他不知道,那年輕人是個狠角色,沒兩天,就把蘆利的背景和經(jīng)濟來源調(diào)查了個底兒掉,并且把他好幾個礦井手續(xù)不合法甚至連他當年第一個礦井非法,開采鋁礬土的事情都向有關部門舉報了。

        這下,蘆利名下所有的煤礦、石灰窯和鋁礬土礦都關停了。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蘆利仍在賭場一擲千金,已經(jīng)輸了八千多萬。

        聽著電話,蘆利的臉色漸漸變得煞白,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愣了半天,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數(shù)個日夜的豪賭加上這釜底抽薪的雷霆一擊,讓蘆利當場突發(fā)腦溢血。

        雪上加霜的是,因為多項違法開采,罰款的金額巨大而未按時交納,沒多久,連礦上的銀行賬戶也被凍結(jié)了。

        蘆山跑了幾個月,一點進展沒有。

        到后來,蘆山徹底絕望了:國家為了加大環(huán)保治理力度,將未能達標的私人小煤礦全部關閉。這意味著蘆利徹底破產(chǎn)了。

        做過幾次開顱手術才保住命的蘆利,智力受到了巨大的損傷,知道自己破產(chǎn)的消息后,嘿嘿地笑了半天,仿佛破產(chǎn)的是他多年的仇人。

        盡管一圈人都瞞著老蘆,但老蘆還是知道了這事兒。蘆山去看他時,他示意蘆山講給他聽。

        廬山把整個事情的前后,都詳詳細細地給老蘆講了一遍,最后,哽咽著說:“爹,這幾天我正在想呢,從小您就教育我,蘆利小,不管大小事兒都要讓著他,可這些年讓來讓去,誰知道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

        老蘆雖然不能說話,可是兩行渾濁的眼淚,無聲地滾落下來……如果能動,他現(xiàn)在一定會給自己幾個嘴巴子,可惜他現(xiàn)在不僅不能動,而且,一肚子的話想說都說不出來。

        蘆山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蘆山是當年教老蘆做吊烤黃泥雞的老獵戶在路邊撿的,當時他還小不會走路。老獵戶一個人生活,怕沒能力把小孩養(yǎng)大,就用做雞子的手藝來交換,讓老蘆把孩子收養(yǎng)了,帶出大山將來討個好日子過。恰巧老蘆結(jié)婚快十年了,老婆一直沒能懷孕,正想要個兒子呢,于是兩人一拍即合。

        出人意料的是,老蘆四十四歲那年,老婆竟然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取名蘆利。這時候的老蘆,飯店的生意已經(jīng)不錯了,日子過得很寬裕,中年得子,自然是寵愛有加,吃啥做啥,要啥買啥。

        正因為從小到大一家人的偏寵和溺愛,慣出了蘆利極度自私的壞毛病:只要有好處,必須是他的;只要他相中的,不弄到手不罷休。而且,他做事不擇手段,不計后果,因為他知道,他捅了窟窿,老爹和哥哥自然會出面幫他擺平。好多東西他太容易得到,自然也就不會珍惜,這就養(yǎng)成了他發(fā)財之后大肆揮霍的囂張個性。

        老蘆是這樣想的:飯店是靠著老獵戶的手藝起家的,本來就應該讓蘆山繼承;煤礦是老蘆拼了命辦的,給蘆利也合情合理??蓻]想到,財源滾滾的煤礦卻給親兒子蘆利帶來了滅頂之災。

        蘆山不知道老爹心里還埋著這么一個天大的秘密,見爹難過,一邊替爹擦眼淚,一邊安慰他說:“爹,您放心,我一定會把蘆利的倆孩子養(yǎng)大,讓他們和我家孩子一起,好好上學,好好讀書,蘆利吃虧就吃在學問少而錢太多……”

        好幾年都不能動的老蘆,竟然很費勁兒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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