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書卷
1、回鄉(xiāng)
縣歷史文化研究會會刊主編是我的朋友,他找到文化館給我說,想回你鄉(xiāng)下老家一趟嗎?我說,回去干啥,整天忙的哪有空閑?主編笑道,你這個單位會忙?你回去給我畫點舊事物,原汁原味的那種,刊物得預(yù)備點資料。我理解他的意思,著名作家馮驥才說過,中國每天都有一個村落在消失著,他的話先不去考證,但我確實知道許多古村落正在消失,我理解一個主編的想法,就答應(yīng)了他。看來他仔細(xì)翻過我們清水鎮(zhèn)的地名志,他說,你老家村里有個戲臺場,單憑這名字就很有意思,你回去看看在不在,如果破損的嚴(yán)重,就走訪一下,畫家都會造景,你把它的原貌畫出來。
在清水鎮(zhèn)車站下了車,回村里還有幾里的路程,按說走著回去也就是二十分鐘的事,但還是想有面子一把,就給發(fā)小新生打電話,我知道新生有輛面包車。電話馬上通了,新生說哥你咋想起我了?沒事回來喝兩杯啊。我說我回來了,在街北頭剛下車,快來接我。新生的聲音大起來,你站著別動,我馬上到。一根煙剛?cè)忌衔税虢兀惠v面包車就在身邊停下了,新生放下車窗玻璃,興奮地喊,上車,回家!
車子就沿著街道往街外走,路上我問:“你怎么這么快?”新生說:“二嬸暈倒了,剛送到醫(yī)院掛上水。”二嬸?戲臺場不就是二嬸家的嗎?我回來找的是戲臺場,找戲臺場就與她脫不開干系,我忙問:“咋回事?我得去看看她?!毙律f:“先不去了,讓她安靜一會兒,她是低血糖,整天的營養(yǎng)不良,事不大,咱先回去。”“這年頭還有營養(yǎng)不良的事?二嬸的日子過得不好嗎?你這個村主任咋當(dāng)?shù)模俊毙律鷵u搖頭,笑道,我得慢慢給你講。
新生和我同歲,我們從小光屁孩一起長大的,他上學(xué)不行,但捕魚捉蝦、收狗收羊倒騰錢簡直是無師自通,小日子比我富足多了,整天在老家逍遙自在,這兩年居然進(jìn)了村委。上午半晌的時候,新生聽見老光棍喊,二嬸暈倒了!一時間村街上的人都從屋里跑了出來,問在哪里在哪里?老光棍手里還攥把鐮刀,剛才是在修樹枝,他把鐮刀往村子里一揮,老莊上,戲臺場。
這些年,各戶都把新宅往村莊外的公路邊攆,像一只只蟬退出殘朽的殼爬到公路邊,開始煥發(fā)新的生機(jī),老村莊基本上就是個空村莊了。只有幾個老人還固執(zhí)地堅守著老房屋。老光棍嗓門聽起來有點瘆人,叫喊聲把一條街都驚動了。
大家到戲臺場后,見二嬸在地上倒著,她的旁邊有一堆磚塊,這堆毫無規(guī)矩的磚塊散落了一片,太占地方,二嬸要把磚頭摞起來,干活期間暈倒了。她的眼睛上翻不見了瞳孔,兩只手握成拳頭攏在胸前。新生到后趕緊掐二嬸的人中,一個嫂子手里還拿著正做的鞋墊子,她咬斷花線,把一根鋼針遞給新生,說用針扎用針扎!新生一手掐著二嬸人中,一手接過鋼針,正要扎,二嬸醒了過來,看看大家,不好意思地說:“咋著頭一熱就啥也不知道了?!币娦律笾撫樢鷼獾卣f:“你鱉子想害我呀!”新生說:“看二嬸你這人,我救你都嫌慢呢?!倍鹫f:“我剛才去河邊了,河這邊遍地荒草,河那邊花啊草啊亭臺樓閣好看得很,我看見你二叔在河那邊站著,他看見我后馬上要走,我說老家伙你等等我,你二叔生氣地朝我擺手說,回去,回去!”二嬸的話讓新生心里一瘆,二叔已經(jīng)去世有幾年了。
正說著,新生的父親也趕到了。新生的父親雅號叫泥巴匠,過去是村莊里一個技藝頂尖的建筑師傅,我得向他喊大伯,泥巴匠大伯是二嬸的親大伯哥,他見二嬸躺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起不來,臉一下子拉長了:“還不去醫(yī)院?”人們就一哄而散,又不知道往哪里去。泥巴匠大伯見新生還在抱住二嬸的頭,用腳尖踢踢他罵道:“開車去呀!”
2、戲臺場
新生講完二嬸上午的事,車子就到村莊了。說是到了村莊,實際是到了公路邊的一條村街。
這樣我就算回老家了。走出村莊有些年頭了,家里的弟弟妹妹也都在別的城市,父母們也是極不情愿地進(jìn)了城,所以村莊只是在我的記憶里了?,F(xiàn)在眼前的變化太大,老村莊邊緊鄰一條縣級公路,各戶把住宅新建在公路邊后,公路邊矗起一色嶄新的樓房,樓房后面就是老村莊,老村莊灰頭土臉的還守在老地方。
新生把面包車停在自家門前,把我讓進(jìn)屋,然后把冰箱弄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臏?zhǔn)備午飯,說要好好喝一回,還問我喊誰來一起喝。我說就咱兩個,別費(fèi)事,我去戲臺場看看,我回來就是找戲臺場的。
沿著一條荒路,馬上就到了戲臺場。戲臺場和周邊的老房子,像一群老人不再換身份證一樣,老模樣已經(jīng)定型。只是鄉(xiāng)親們搬走之后,周圍的樹木疏于修理,都是長的烏煙瘴氣,空地里到處雜草叢生,一片荒蕪。有處老房子屋頂全部塌了,像空洞的眼睛,漠然地望著天空。還有一座老房子連墻體也癱倒了,仿佛沉重的一拳,重重地打在地上。大多的老房子都是房坡塌陷,瓦片脫落,屋檐上有一叢一叢的荒草,讓人聯(lián)想到老人們的長壽眉。門讓人卸走了,窗子上的鋼筋叫拾廢品的砸下來弄走了,上面都是掛著蜘蛛網(wǎng),散發(fā)著濃郁的腐朽的味道。一只野兔被我驚動了,躥起來向老村外跑去。戲臺場毀損嚴(yán)重,現(xiàn)在是一個三四尺高的臺子,臺基周邊是幾層麻石條,墻體倒塌,屋頂不見,幾根臺柱傾而未倒,原貌早已蕩然無存。
戲臺場有多少年了,沒人能說出個具體的數(shù)字。戲臺場當(dāng)時還在村子外有半里遠(yuǎn)。后來生產(chǎn)隊在戲臺場旁建了兩排牛屋,人口也開始膨脹,一些人家也在這里建房居住,兩排牛屋之間是一個寬大的場院,是卸車拴牛的場所,也是生產(chǎn)隊里開會的場所,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社區(qū)里的廣場,只是環(huán)境太差,場院里灰土很厚,整天是破舊的牛車、早出晚歸的牛、一堆一堆的牛屎。起一陣風(fēng),灰土飛起來像是煙霧,籠罩得什么也看不清楚,雨天就更糟糕,遍地是泥,牛屎沫子在水上亂漂。
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后,生產(chǎn)隊里的牛驢車輛、叉耙掃帚,包括牛屋等一應(yīng)物品都分類作價,通過抓鬮分到各戶。二嬸當(dāng)時向隊長提了個挺奇葩的要求:“牛屋我家可以不要,把戲臺場分給我家中不中?”
隊長說:“你要那戲臺場干什么?要兩間牛屋還可以在里面喂牛,你要個簡直是一處垃圾的戲臺場有什么用?”
“離我家近啊?!?/p>
“這算什么理由!”
二嬸干脆說:“有沒有用你就別操心了,你分給我,以后它就是我家的了?!?/p>
隊長以為二嬸是隨便開了一個玩笑,但見二嬸鄭重其事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他的臉也嚴(yán)肅了起來,他以為二嬸不是在開玩笑,簡直像是在胡鬧,問:“你當(dāng)家嗎?你讓我二叔來說話。”
二嬸說:“他唱戲去了,走之前給我有交待,沒人稀罕俺家稀罕哩?!?/p>
生產(chǎn)隊分“家當(dāng)”的時候我還小,但是我已經(jīng)模模糊糊記事了,大人們分東西,我和同伴們正在戲臺上玩,站在戲臺沿看誰往下跳的遠(yuǎn)。這就是眼前戲臺場與二嬸有關(guān)聯(lián)的原因。我掏出速寫本,開始畫這個古老的戲臺,剛勾了幾筆,新生找來了,說飯好了。
3、二叔
我和新生剛吃了一會兒菜后,問新生,二嬸飯怎么吃呢?新生放下筷子說我這就去看看,輸完水了把她拉回來,咱再當(dāng)個事喝,卻聽見院里有腳步聲,往外一看,是二嬸進(jìn)來了。我們就站了起來,新生問:“你怎么回來了,水輸完了?準(zhǔn)備開車去把你接回來呢?!?/p>
二嬸說:“磕磕絆絆幾十年了,哪那么嬌嫩。”又說,“我可沒讓你把我往醫(yī)院里送,花的錢我可不掏?!?/p>
新生說:“早替你交上了?!?/p>
“你替交?我讓你替交了?”
“快坐下吃飯吧?!?/p>
二嬸毫不客氣地坐下,也不管筷子拿顛倒了,夾起菜就吃。一邊嚼著菜一邊用筷子點著新生,還不忘再次聲明:“你花的錢,我不會給你,我沒錢?!?/p>
新生就有點生氣:“我問你要了嗎?”接著端起酒杯頓一下桌面,沖我舉一下,“咱倆喝酒,不理她。沒錢看病,有錢造戲臺場?!?/p>
我看他倆為那個三五十塊錢杠上了,忙岔開話題,問二嬸:“二嬸,你忙乎那戲臺場是咋回事?”
二嬸可能為剛才對新生的話語感到尷尬,就扭過身給我說話:“這事得問你二叔,問他一生做的啥勾當(dāng)。啊呀,你二叔現(xiàn)在咋會說話?還是我說吧?!闭f罷干脆把椅子挪到我身邊坐下,在這個充滿了知了噪音的中午,她向我講述了過去,過去的二叔。
二叔還沒娶二嬸的時候,也就是二十掛零的年紀(jì),是個劍眉朗目、高鼻闊嘴、個頭挺拔的小伙子。當(dāng)時,村里或者外村的文化娛樂,無外乎唱大戲、唱墜子書、說鼓詞了。一般人屬于喜歡,二叔不一樣,他是癡迷上了戲曲,據(jù)二嬸爆料,她沒見過面的婆母下面條時水不夠添鍋,先添兩瓢燒著,讓十七歲的二叔趕緊去村頭井臺上挑水,挑回來趕得上再續(xù)鍋里的。二叔來到井臺上,突然聽到鄰村叮叮當(dāng)當(dāng)說鼓詞的聲音飄了過來,就聚精會神地聽起來。家里鍋灶里的水快燒干了,他挑的水還沒有打上來一桶。老太太想這熊孩子難道掉井里了?趕緊往井臺這里跑。跑過來見兒子定身法一樣站在那里,問他怎么了,他不情愿地,甚至是生氣地說:“別打岔,你讓我把那段戲聽完嘛?!?/p>
那時,二叔的口頭語是,三天不看戲,肚子就脹氣。一月不看戲,見誰都有氣。
二叔奇葩的事多了去了,二嬸又抖擻一個——二叔對戲曲先是喜歡,接著是愛好,他可以把不少戲文整段整段地唱念下來,興致起來就自娛自樂。一次在玉米地里除草,枯燥無聊之間就揮起鋤頭唱武將秦瓊的戲,一段道白快完,“呀呀呸”一聲,將當(dāng)槍使的鋤頭猛地往地上一戳,不妙的是玉米地里的土太松軟,他又是進(jìn)入角色用力過大,下面的鋤頭把扎進(jìn)土里,上面的鋤板刃一下子砍在頭上,頓時血流滿面。這事一時被村里人們傳為笑話。
二嬸說再抖擻一個就不再抖擻了:都說編戲的是騙子,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看戲是看個熱鬧,但二叔卻由于對戲曲熱愛,就特不喜歡臺上胡唱,別看他年紀(jì)小,有一次就找到正在演出的劇團(tuán)的后臺,質(zhì)問領(lǐng)班:“打馬來到潼關(guān),不知潼關(guān)何地?但見城門上三個大字:潼關(guān)!這道白不是前言不搭后語嘛!我們村里各家各戶兌錢兌糧請你們唱戲,你們就這樣胡唱?”
后來二叔跟一個劇團(tuán)跑了幾年,把一個自暴自棄的浪蕩子的名字留在了村里。跑了幾年回來說自己在劇團(tuán)挑大梁,他的話是真是假只有天知道了。二嬸當(dāng)時居然很是欣賞二叔那股我行我素的嗨勁,只是發(fā)愁地說:“你跑出去,家里怎么過?”二叔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錢還不好弄!”事實證明二叔出去還真的比守在家里強(qiáng)。
關(guān)于二叔的一些事情,我還真是聽的饒有興致,一邊聽一邊喝酒,居然不知不覺喝多了也沒在乎,還插話評價,二叔估計也就是在外面胡跑,也就是幫戲班子看看戲箱子,大不了跑跑龍?zhí)琢T了,他說他是個演生旦凈末丑的全才都行,反正大家都沒看過他演出嘛。二嬸聽我這樣說,馬上正色道:“演過的,老一茬的人都看過的。”
二叔在外邊跑幾年回來的時候,是臨近春節(jié)的一天,他所在的那個戲班子也一起過來了,是要在他家歇歇腳的意思,村莊里的人都說二叔,演一場嘛,都到家門口了,多現(xiàn)成的呀,你可得親自上陣呀。大家都有試試二叔的水深淺,看他笑話的意思。二叔想了想,說,演!
當(dāng)晚就在戲臺場演,演的是《智取瓦口隘》,二叔真的上臺了,演的是張飛,是張飛與張郃的一出武打戲,臺上張郃拖槍而走,張飛追入臺后,臺后演員亂擠,碰掉了張飛的胡子,也就是二叔戴的胡子,臺上鑼鼓咚咚鏘鏘敲得疾風(fēng)驟雨,二叔慌張間胡子掉地上了竟未覺察,待二人重新追殺上場后,二叔這個沒有胡子的張飛就亮相了。那年月臺上翻來覆去地演戲,臺下鄉(xiāng)親翻來覆去地看戲,都懂戲,一看到張飛沒有了胡子,就知道出現(xiàn)了失誤,“嘩”地笑了起來,拍巴掌聲口哨聲也響成一片。演張郃的用槍架著二叔手中的丈八蛇矛,又用手在自己的下巴上抹一下,急忙提醒道:“你,你!”二叔也抹下巴,念道:“我,我取你性命!”隨即知道自己沒有了胡子。演張郃的人開始現(xiàn)編臺詞:“乳臭未干的小兒,報上名來,老爺我不殺無名小卒。”二叔一下子明白過來,知道對方老道,在信口開河,而他自己也不含糊,便高聲應(yīng)道:“小將張苞。”演張郃的說:“原來是張飛的兒子,怪不得看著臉熟,只差有了胡須就跟你父那老賊一模一樣了。念你年幼,且不殺你,今日我與你父來個了斷。”二叔喝道:“上陣父子兵,老賊竟敢小瞧本將,看槍?!毖輳堗A的便挺槍相迎,二叔虛晃幾招敗了下去,急忙到臺后掛上胡子,緊接著又是張飛出來了,與張郃繼續(xù)廝殺,眼看要出丑的一出戲就這樣救了過來,也讓大家見識了二叔演戲的天分了。但二嬸否定那晚的戲是應(yīng)大家的請求演的,二嬸說:“人們都不知道,那一晚的戲,你二叔是專一給我演的?!?/p>
二嬸說到這里看著我嘿嘿地笑了。這位六十多歲的老人,現(xiàn)在看起來起碼要老上十歲,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臉上的皺紋絲絲縷縷,臉色蒼白,由于提起二叔,面頰泛起些微激動的紅暈,眉眼間依稀隱約著年輕時嫵媚的影子。我提醒二嬸:“你快吃點東西吧,你平時是營養(yǎng)不良吧?”
新生插話說:“她不是日子過不去,子女在城里都買了房,她不去住,她一年地里的收入,加上養(yǎng)兩頭豬的收入,你問她都弄哪了?她要拿錢去修建那個沒用的戲臺場!為那個戲臺場,她成年去超市門口撿人家倒掉的爛菜!”
二嬸有點厭煩新生的話,新生的話她只當(dāng)沒有聽見,如果不是看著桌子上的肉菜,估計就會拂袖而去,她又夾塊肉放嘴里,邊嚼邊給我說話,她把我視為一個最忠實的聽眾,她撇開戲臺場,好像戲臺場根本與她毫無關(guān)聯(lián),那只是已經(jīng)去世多年的二叔的事,二叔的事,她都愿意對我和盤托出。
當(dāng)年,生產(chǎn)隊分“家當(dāng)”的時候,二嬸執(zhí)意要戲臺場,確實是二叔的主意。隊長見二嬸一意孤行,簡直是胡鬧,想了一會兒,體諒地說,可以少分給你家一間場屋,把戲臺場搭給你,不過一間場屋當(dāng)牛屋就窄了。二嬸堅定地說,你二叔有交待,生產(chǎn)隊的場屋一間也不要,就要這個戲臺場。
按老輩人傳下的話說,戲臺場算是村里的標(biāo)志性建筑了,五尺高的青石條堆砌的臺座,戲臺前明后暗,前面有四根石柱,柱墩鑿以虎爪浮雕,上承巨大的方木橫梁,描有彩繪。后面有左右側(cè)墻和后墻,頂層是歇山式屋頂,斗拱支撐著屋面,五脊六獸的架構(gòu),青瓦滴水,飛檐翹角,古樸莊重,氣勢恢宏。二叔家分得這個戲臺場后,在大家眼里,就是分了一堆廢墟,都嘲笑他,你喜歡看戲喜歡唱戲,本身就是不務(wù)正業(yè)了,怎么會執(zhí)迷不悟到這樣的程度,戲臺場一不能住二不能做事情使用,簡直是開玩笑!二叔為了淡化這些嘲笑,就把戲臺整理得平整干凈,收莊稼季節(jié)在上面曬糧食,在上面忙乎的時候還加班走走“場子”。家家還沒有黑白電視機(jī)的時候,鄉(xiāng)村劇團(tuán)、玩雜耍的多,這時候戲臺場派上了用場。這時候二叔顯得風(fēng)光無限,上躥下跳,用自己的煤油加在夜壺里,做成夜壺?zé)魭煸趹蚺_上。有人給二叔出主意,你這戲臺場可算有點用途,趕緊向他們收點地皮錢。二叔說戲臺場有用途,我就可高興了,窮死我也不能干那事!再后來,農(nóng)村富余了,有些戶待大客要請小型的鄉(xiāng)村歌舞團(tuán)演出兩天,二叔就主動找戶主,要人家在戲臺場演出,低三下四的樣子實在無趣。開始也有兩家同意了他的建議,接著鄉(xiāng)村歌舞團(tuán)都配置了車載舞臺,他再求人家去戲臺場就碰了一鼻子灰,人家說,我請戲就是要在我家門口熱鬧哩,去你那戲臺上算什么事!每當(dāng)哪家門前燈光通明、音箱轟然作響的夜晚,就能看到戲臺場上一個孤獨(dú)的失落的身影蹲在那里,是二叔。但二叔并沒有灰心,也從沒否定自己的初心,他依然把戲臺場當(dāng)成自己的一件杰作似的,每天都要到戲臺上轉(zhuǎn)一轉(zhuǎn)。
二叔不再登上戲臺始于一個炎熱的中午,午飯后他在床上午休了一會,起來時栽了一跟頭,二嬸忙問咋了?是不是上午在地里干活太累了?二叔想說可能是,但嘴歪著說不清楚了,還一直惡心地往外噦。二嬸趕緊把附近一個診所的醫(yī)生叫來,醫(yī)生一看一問就知道了個八九不離十,說,趕緊往縣醫(yī)院送吧,中風(fēng)了,不是腦梗塞就是腦溢血!
住了將近一個月院后,二叔落下了中風(fēng)后遺癥,左邊胳膊伸不直了,左腿走起路來一撈一撈的,別人逗他說:“你在畫括號呀?!?/p>
或者說:“虧了虧了,咱莊從此少了一個名角,走不成場子了。”
二叔就嘿嘿笑,一笑嘴就有點歪斜,口水也跟著流出來。
他成了“廢人”,整天除了吃飯、吃藥、睡覺,就是鍛煉腿腳了。腿腳得堅持鍛煉,不鍛煉的話,肌肉就會萎縮,那樣連“括號”也畫不成了。他天天鍛煉就是拎把椅子去戲臺場,戲臺是上不去了,就在戲臺前胡亂地走走。走累了就坐下來,兩眼面對戲臺,全神貫注,一副看戲的神態(tài),不由地嘴一咧,笑起來,口水也流下來,仿佛戲臺不再空蕩,不再沉寂,鑼鼓叮咚,絲竹漫奏,生旦凈丑輪番出現(xiàn),或為君子小人,或為才子佳人,登場便見;有的驚天動地,有的歡天喜地,轉(zhuǎn)眼皆空。
二叔的病,一下子把家庭拖入了困境,這樣就苦了二嬸。且不說二叔喪失了體力勞動,脾氣開始暴躁,二嬸得忍受他的難聽話,從早到晚對他軟言軟語。地里的活也全砸給了她,一個人頂兩個人用。那時候二叔天天得吃藥,每年開春和迎秋還得輸一個星期的水,加上孩子新成還正在上學(xué),沉重的經(jīng)濟(jì)負(fù)擔(dān)像一副一百斤的擔(dān)子,整天壓在她的肩上,讓她喘不過氣來。兩年工夫,二嬸一下子衰老了,一頭烏絲開始花白。她還得在正在上學(xué)的孩子面前顯得平安無事的樣子。有一次,她難受地對一個處得比較好的妯娌說:“我都有點堅持不下去了!怎么活得這么苦!”
說罷轉(zhuǎn)過身子,兩手把臉捂了起來。
這樣過了幾年,二叔又摔了一跟頭。這一跟頭讓他徹底進(jìn)入了昏迷狀態(tài)。他這病就怕再犯,這一跟頭把他摔進(jìn)了縣醫(yī)院的重癥監(jiān)護(hù)室,幾天工夫又摔進(jìn)了陰間。埋二叔那天,新生、泥巴匠大伯和鄰居們頭頂孝布忙上忙下,清理他的床鋪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二叔不知什么時候?qū)懙囊粡埣垪l,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我有個正事無法實現(xiàn)了,戲臺場!”
二嬸一看就流淚了,朝棺槨上踢一腳,號啕大哭道:“你這天殺的!我知道你的心思啊,你就別牽掛了,安心走吧!”
又對新生說:“去把天臺號的嗩吶班請來吧,就在戲臺上吹,把你二叔的相框擺在臺下,讓他再看一次?!?/p>
4、動工
回老家賺了一頓酒席,跟新生一起噴了個痛快,后半晌的時候,太陽在西邊已經(jīng)不再耀眼,云彩開始有的潔白有的黛蘭有的橘紅,成群的鳥在村莊西邊河畔的樹梢上亂飛,我說得回城。新生要開車送我,我說你想讓交警給你個酒駕還是醉駕?新生撓撓頭訕笑道,分都扣一半了。我說喝酒不開車,開車不喝酒!說了這句不是廢話的廢話,就跟他告了別?;氐金^里后開始落實主編朋友的委托,其實這僅是個面子上無法推諉的事,戲臺場確實沒有什么寫生的價值,他不是說畫家會造景嗎?憑我的了解給他造個景,第二天就交了差事。后來就把這事拋到腦后了。
過了半月,新生突然打來電話,讓我趕緊再回去一趟。我忙問有什么事?新生說,我跟二嬸說不來,你跟二嬸能說到一塊,你勸勸她吧。
二嬸執(zhí)意要把戲臺場重建起來。
現(xiàn)在在大家眼里,二嬸沒有別的原因,唯有的是神經(jīng)上出了問題。大家都知道,差不多的住戶都挪到了公路邊,老村子基本上是空了。新生活在前面招手,歲月在延長,那些破舊的房屋卻是沒有,它們越來越接近泥土的高度。
新生問二嬸:“二嬸你手里積攢了多少錢?”
二嬸很有底氣地說:“有四五萬吧?!?/p>
新生勸二嬸不要這樣做:“二叔病了幾年,你家日子抻展過沒有?二叔又去世幾年了,你本來該松口氣過舒坦的日子,你苦扒苦做生吃儉用也就罷了,你不該拿自己的血汗錢干毫無意義的事嘛。過去都看電視不再看戲,現(xiàn)在都玩手機(jī)不再看電視,你說你重建那戲臺做啥?”新生為了二嬸的尊嚴(yán),有些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幾年,二嬸也會參加一些人家的紅白喜事,她每次臨去前,都會準(zhǔn)備幾個食品袋,把碗盤中的剩菜裝起來。別人給她幫忙時說這盤可以,那盤就不要了。二嬸總是趕緊奪盤子,都要,都要。這些別人不屑一顧的東西,拿回去就成了她幾天的佳肴。
二嬸把手摁在胸前,捂著內(nèi)心巨大的波瀾:“我又不找你借錢,我花我的錢,你管我做啥子?”
新生耐心地給她解釋:“多則兩年,少則半年,這老村莊說拆就要拆的。我把底細(xì)告訴你,你還干嗎?”新生還說,鎮(zhèn)政府展覽室已經(jīng)掛出了規(guī)劃草圖,不信你去看看。
“新生你告訴我的這個底細(xì)真好。”二嬸說,“那我更得把竹板打緊一點,動工的事說啥也不再往后拖了。”
新生還通知了二嬸的兒子新成,讓新成阻止她的母親。新成卻說新生,哥你管我媽干啥?我生意上的事忙得不行,我媽那幾個錢,就叫她胡擺弄去吧,只要她高興就行。新成不理會自己的母親,是有緣由的,他自己有了一套月供的單元房,曾想再買一套,等幾年遇著時機(jī)拋出去賺錢,就跟母親商量,讓她把這幾年的積攢拿出來,但遭到了母親的斷然拒絕,母親說,你這個白眼狼,我已經(jīng)為你忙活了幾十年,又照顧你爸幾年,你在哪里?你還不知足?有人說生個兒子就是來個債主,難道你就是?你不要管我的事,我以后要為自己活了!新成被二嬸搶白得無話可說,自覺慚愧。其實他也就是個農(nóng)村底層的孩子,在外面闖蕩也挺不容易。
我先在電話里答應(yīng)了新生的邀請,接著用幾天時間把手頭上的事情處理一下,打電話給老家鎮(zhèn)政府的一個同學(xué),敘了舊后,重點落實鎮(zhèn)里規(guī)劃的事,就又回了趟老家?;乩霞沂切律屨f服二嬸的事。其實也不是說服二嬸的事,是無法拂了新生臉面的事。
回村莊的路上,遠(yuǎn)處還是藍(lán)天白云,頭頂卻趕上一場過路雨,滴滴答答了一陣子,然后就住雨了??諝獾故撬⑿铝艘幌隆P律娢一貋砗?,有點意外地說:“你也不事前說一聲,怎么真的回來了!”
“什么意思?不是你讓我回來的?”我開門見山,直奔主題說,“你讓我說服二嬸,我可以負(fù)責(zé)地告訴你,我沒把握?!?/p>
“怪我忘了給你打電話。”新生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笑了,“那我現(xiàn)在負(fù)責(zé)地有把握地告訴你,二嬸今天就要開工了,你恰好能趕上開工儀式?!?/p>
幾天前,新生只好讓自己的父親,我泥巴匠大伯說服二嬸。沒等泥巴匠大伯去找二嬸,二嬸先找泥巴匠大伯了。二嬸從二叔跟著劇團(tuán)在豫陜、豫鄂邊界流動演出開始,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她都習(xí)慣和泥巴匠大伯商量,依賴于泥巴匠大伯的點撥,她這次找泥巴匠大伯,緣于泥巴匠大伯是方圓曾經(jīng)著名的泥巴匠,在建筑行業(yè)同行多,讓他聯(lián)系一個施工隊。
泥巴匠大伯足足吸了一根煙后說:“其實我也不同意你建造戲臺場的?!倍鹫f話,泥巴匠大伯用手勢制止了她,突然發(fā)火了,“你看看村莊上跟你同齡的女人穿的啥,你又是穿的啥?你看看人家吃的啥,你又是吃的啥?你不是說要活好你自己嗎?”
二嬸憋得臉通紅,淚水強(qiáng)忍著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泥巴匠大伯又從煙盒里扣出一根煙,激動中噙錯了頭,打火機(jī)也沒燃著,見二嬸那樣,干脆不吸了,拿掉煙說:“那你說說你的理由?!?/p>
“理由?”二嬸問,“那個死人是你的親弟弟,是我的男人,他一生的勾當(dāng)算不算理由,他留下的紙條算不算理由?”她像一個街頭看到棉花糖的小女孩,再也不想挪動腳步,固執(zhí)地堅持著自己的渴望。
泥巴匠大伯聽后,馬上一副吃驚地神情,頭埋了下去:“算了,不說了,這事,交給我吧?!?/p>
新生告訴我這些時,鎮(zhèn)上的包村干部帶幾個人來了,拿著卷尺和測量器材。他們的任務(wù)是把每戶使用的老宅面積量出來,作為日后補(bǔ)償?shù)囊罁?jù)。原來拆掉老村莊的腳步越來越近了。幾個人催新生一起去號定各戶的老宅。新生一下子手足無措。我拍一下新生:“走啊,去看看啊?!?/p>
戲臺場多年沒這么熱鬧了。剛才的過路雨打濕了地上磚石、沙子和水泥包,也打濕了戲臺。泥巴匠大伯正有條不紊地指派著一群人做活,他對二嬸說:“你是東家,你來動土。”
二嬸不知道該怎么做,兩眼茫然地看著泥巴匠大伯。泥巴匠大伯指指戲臺,說:“你上去,用釘耙象征性地挖一下就行了?!?/p>
一念起萬水千山啊。二嬸爬上戲臺,揚(yáng)起釘耙認(rèn)真地挖了一下,戲臺下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掛爆竹隨即就炸響了,重建戲臺就在大家復(fù)雜的眼光里開工了。在爆竹炸開的翠綠色的火藥味的香氣里,我發(fā)現(xiàn)戲臺基座的石縫里開著一朵煙頭大的小花,在微風(fēng)里擺動著。
新生沒有到戲臺場來,他正領(lǐng)著鎮(zhèn)里人們忙乎。這一座座房屋里住著不同的故事,先人們的影子還在影影綽綽,笑聲和哭聲還在這里飄動,但不久的將來一村莊的老房屋,還有二嬸的戲臺場,都會成為我們再也回不去的鄉(xiāng)愁。二嬸在戲臺上看見了我,她對著我招一下手,笑了,我們站在那對視著。這戲臺場是二嬸對二叔的承諾,從今天起,以建筑的形式,深情地立在這里。
我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掏出手機(jī)給鎮(zhèn)里的老同學(xué)撥了過去:“是我?!蔽彝谎鄱鸾又f,“上個電話提到的戲臺場的事,考慮一下把戲臺場留著,規(guī)劃成個鄉(xiāng)村文化廣場,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