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學(xué)
“用攝影帶動了尼泊爾的旅游業(yè)”——這是很多人對我的評價,也是我攝影生涯中,最令我感到自豪的事情之一。
屈指算來,從2008年到現(xiàn)在,我共去過30多次尼泊爾。起初,我也拍出過不少“漂亮”的照片,并為尼泊爾駐華大使館主辦的攝影展,精選了60幅作品。但當我將這些作品拿給時任駐華大使卡爾基先生審閱時,他卻告訴我,照片很漂亮,里面的人物也很生動,但沒有抓住尼泊爾的“靈魂”。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也引發(fā)了我的思考。
于是,此后的數(shù)年間,我不僅閱讀了大量關(guān)于尼泊爾的書籍,還與當?shù)貙W(xué)者展開交流,從而漸漸弄懂了這個國家的前世今生、生態(tài)環(huán)境、風(fēng)俗文化。同時,我還堅持深入實地,與當?shù)厝私⑿湃?、打成一片,希望以此拍出富有融入感的作品,這才慢慢積累出了如今的十幾萬張照片。
對于喜歡攝影的人來說,在合適的時節(jié),去合適的地方尤為重要。而在這一點上,尼泊爾無疑是個福地——它是一個內(nèi)陸山國,位于喜馬拉雅山南麓,南北海拔落差達8000多米。因此,你能在同一季節(jié)里看到完全迥異的風(fēng)景:北部山區(qū)可能還寒風(fēng)凜冽,中部山谷丘陵地帶卻已春意盎然、鮮花滿地了,而南部的特萊平原又早已進入酷暑難耐的盛夏。
尼泊爾共有4處“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地處其中部的加德滿都山谷就是其一。加德滿都山谷由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及古城帕坦、巴克塔普爾組成,谷中古跡密布,共有7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其中每一處又分為幾座甚至幾十座寺廟,其數(shù)量之大、密度之高,放眼世界也屬罕見,可謂“活著的露天博物館”。
在這7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中,我首推3座杜巴廣場。
加德滿都市的杜巴廣場人氣最旺,也是攝影愛好者到尼泊爾后首先光顧的地方。而作為加德滿都的城市中心,它曾是尼泊爾終極王權(quán)的象征,如今每逢重大節(jié)日,政要仍要蒞臨廣場,在儀仗兵的簇擁下登上老王宮的平臺,或到庫瑪麗活女神的戰(zhàn)車前,祈求風(fēng)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我偏愛在凌晨來拍攝這座杜巴廣場,從活女神廟的位置向北望去,只見虔誠的印度教徒們,手捧放了大米、蒂卡粉、花瓣和燈捻的托盤,穿行在鱗次櫛比的寺廟間,逐一到獨木廟、哈努曼多卡宮、黑拜拉弗神像前祭拜神靈。
與不時舉行政治活動的加德滿都杜巴廣場不同,帕坦古城的杜巴廣場則更像當?shù)鼐用竦娜粘I钪行摹_@里的王宮和寺廟集中地分布在街道兩側(cè),從南端濕婆神廟,或其后側(cè)的五樓餐廳向北望去,至少能看10座寺廟和宮殿,如北印度風(fēng)格的克利須那寺、直角結(jié)構(gòu)的比姆森廟等,都是極好的拍攝素材。同時,相較于加德滿都的杜巴廣場,這里的宗教氛圍更濃,具有鮮明尼泊爾元素的場景更多,無疑是河谷內(nèi)最易“出片”的地方之一。
加德滿都河谷東側(cè)的古城巴克塔普爾,是尼泊爾中世紀建筑和藝術(shù)的發(fā)祥地,故也被攝影愛好者奉為拍照圣地。古城中巷陌縱橫,隨處可見寺廟、廣場、水池、神像等古跡。在這里,不僅能充分領(lǐng)略古建筑風(fēng)貌,還可以親身感受尼泊爾人獨特的生活方式。尤其是到了傍晚,當?shù)鼐用駮猿謧鹘y(tǒng)習(xí)俗,在寺廟前或廣場上祭祀誦經(jīng)、唱歌跳舞,巴克塔普爾也因此被譽為“活著的遺跡”。
巴克塔普爾的主要拍攝點,集中在杜巴廣場、陶馬迪廣場、陶器廣場、塔丘帕廣場和其附近的巷陌。2012年中秋之夜,結(jié)束拍攝后,我和兩個哥們拎了幾瓶啤酒來到杜巴廣場,此時的古城早已沉睡,只有零星幾只小狗在身邊游逛,我們在廣場中央席地而坐,舉杯邀月,暢談人生,愜意無比。
對于喜歡紀實攝影的人來說,尼泊爾的“活女神”和“苦行僧”,是為兩大不容錯過的人文景觀。
活女神又叫“庫瑪麗女神”,是印度教濕婆神妻子的人間化身。許多人都以為尼泊爾只有一位活女神,事實上,加德滿都山谷中的3座古城都各有1位活女神,我曾有幸在帕坦古城的庫瑪麗神廟里,近距離拍攝過其中1位。而在我之前,僅有兩位分別來自德國和法國的攝影師近距離拍攝過活女神。
帕坦的庫瑪麗神廟距杜巴廣場不遠,進入廟門后,工作人員告訴我:拍攝期間,不能同女神說話或碰觸女神,只能見啥拍啥,還不允許提出讓女神看鏡頭之類的擺拍要求。接著,便帶我走向二樓的拍攝地點。一進去,我就心頭一涼,這是個僅兩三米見方的小空間,光線極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幾盞酥油燈和透過窗戶隱約射進來的微光。我正發(fā)愁呢,又被告知活女神今天要參加學(xué)業(yè)考試,我僅有10分鐘的拍攝時間。
好在,3天后我迎來了第二次拍攝機會,這次是參加一場莊嚴的宗教儀式。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我提前在屋內(nèi)西南角裝了一只帶反光傘的佳能580閃光燈,用以模擬自然光。接著,身穿盛裝、掛著金屬法器的活女神,便被人從3樓抱了進來。儀式開始后,只見祭司盤坐在活女神對面,念著復(fù)雜的經(jīng)文,不時地將各種貢品獻給女神。由于房間實在是太小了,所以也沒有太多可選擇的機位,多數(shù)時間我只能以一種近乎怪異的姿勢側(cè)臥在祭司身后,其間我腿麻了好幾次。而活女神則始終安靜地坐在那里,由于她的華麗寶座僅高出地面十幾公分,故其坐姿接近蜷縮,能看出她并不舒適,但氣質(zhì)著實非凡。整場儀式拖沓冗長,一個不到10歲的孩子竟能一動不動地靜坐3小時之久,實在是讓我心生敬意。拍攝結(jié)束后,活女神為我點紅賜福,祭司則示意我要給活女神行禮致謝,我一時不知所措,就按照中國規(guī)矩磕了個頭以表心意。
與拍攝活女神相比,拍攝苦行僧時并無任何繁縟規(guī)矩,僅需支付小費即可。但這也讓很多國內(nèi)的攝影者很不適應(yīng),可是沒辦法,除非你不想拍,要么就入鄉(xiāng)隨俗吧。
加德滿都與帕坦的界河——巴格馬蒂河附近有許多苦行僧,這里有座院落,專供來自印度的苦行僧閉關(guān)修行。其中,多數(shù)人只是暫住,朝拜完帕斯帕蒂廟后,就會繼續(xù)流浪。但也有一些長住客在此落地生根,每天按時化妝,到景區(qū)供人拍照、賺取小費,簡直是把這兒當成了自己的生意場。因此,我經(jīng)常能在攝影網(wǎng)站上看到這些熟悉的面孔,而游客們見到的,也基本上都是這些不好好修行的“假和尚”。他們很懂套路,如果只想拍些紀念照,付點錢就可以。但若想拍些有深度的照片,就得下些功夫融入他們的生活,這對于有潔癖的人來說,并非易事,我曾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喝過一口他們的奶茶,代價是拉了3天肚子。
無疑,尼泊爾是個充滿宗教色彩的國度,但這片“神比人多”的土地亦孕育出了一片水土豐澤、植被茂密的原始森林,這就是位于尼泊爾南部、距加德滿都約160公里的“世界自然遺產(chǎn)”——奇特旺國家森林公園。“奇特旺”一詞,在尼泊爾語中意為“森林腹地”。正如其名,奇特旺國家森林公園是喜馬拉雅山南麓為數(shù)不多且未遭破壞的自然區(qū)域之一,也是瀕臨滅絕的獨角犀牛和孟加拉虎的最后藏身地之一。同時,這里還棲息著多種珍稀動物,大到豹子、鱷魚、野象,小到品種繁多的鳥類、蝴蝶。
騎大象進入森林尋找獨角犀牛,一直是奇特旺的金牌旅游項目,我自然也要體驗一下。我滿懷期待地坐在象背之上,跟隨象夫的指引,向密林深處行進。由于這象夫?qū)游锪?xí)性十分了解,進入森林不久后,就尋到了犀牛的蹤跡,順著那時斷時續(xù)的腳印進一步追蹤,居然真的與犀牛狹路相逢了,我瞬間汗毛豎立,而馱著我的大象,雖貴為“叢林之王”,此時也緊張地微微發(fā)抖。
相較于騎大象穿越密林的驚險與刺激,在拉普梯河或納拉亞尼河上劃獨木舟,則顯得更為悠閑、愜意,其間不僅可以欣賞兩岸風(fēng)光,還能偶遇打盹的鱷魚和正在洗澡的大象,如果夠幸運,還能看到非常罕見的恒河豚。
通常情況下,公園內(nèi)的酒店都會提供騎大象、乘獨木舟、叢林漫步、觀賞塔魯族歌舞等旅游項目,也就是說,只要你住下,其他的事就甭操心了,定會有人為你安排妥當。對于普通游客來說,在公園內(nèi)住兩個晚上就已足夠,但攝影者則不同,比如僅靠一次密林穿越之行,是難以捕捉到好照片的,畢竟你是坐在大象背上晃晃悠悠地前進,一個不小心,鏡頭中的影像就會虛焦或是錯位,因此若想出片,總是得多去幾趟的。此外,我還尤愛拍攝冬日清晨的奇特旺,那時的叢林和河流,在薄霧的籠罩下,影影綽綽又夢幻迷離,著實讓人為之陶醉。
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一直在想:30多次的拍攝經(jīng)歷中,哪次最特殊?我想,肯定是2015年春天的那次。
2015年4月25日,尼泊爾發(fā)生8.1級大地震。在這場災(zāi)難中,死傷人數(shù)至少超過2.3萬,眾多文化古跡損毀嚴重:加德滿都老皇宮主墻開裂、九重塔部分坍塌;象征著加德滿都名稱起源的獨木廟成為一片廢墟,地標性建筑瑪珠神廟、比姆森塔、瓦斯塔拉杜迦神廟、哈利??ㄉ駨R完全坍塌;世界最大的覆缽體半圓形佛塔——博大哈佛塔頂部開裂……對尼泊爾這個貧弱小國來說,這無疑是舉國之殤。
4月28日,我?guī)е笥褌兓I集的物資和20幾萬元善款,乘飛機前往加德滿都市,飛抵其上空時,只見新區(qū)的房屋倒塌了約兩三成,老城的舊房子則倒得相對多一些。落地后,我直接奔著杜巴廣場而去,抵達時,天已黑下來。佇立于廣場邊緣,遠遠地就看到一位婦人撲在廢墟上,正對著她死在下面的丈夫哀嚎,那聲音之凄慘、絕望,讓人不禁潸然淚下。
次日,我去了一家大型超市,里面很安靜,沒有瘋狂搶購的顧客,商家也沒有漫天漲價。一圈逛下來,我買了十幾推車的大米和調(diào)料,結(jié)完賬正準備裝車,遇見了超市的保安,他見狀便問我:買這么多吃的干啥?聽說是要送給災(zāi)民的,他就樂呵呵地幫我一起裝車。
貨備齊后,便啟程前往加德滿都附近的受災(zāi)村鎮(zhèn)。一路上,我發(fā)現(xiàn)在此次災(zāi)情中,尼泊爾的士紳階層起到了穩(wěn)定社會的作用,他們不僅為災(zāi)民們準備了食物,還在草坪上扎了不少帳篷,為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提供躲避風(fēng)雨的場所。同時,尼泊爾人在大災(zāi)大難前所表現(xiàn)出的平靜及秩序感,也讓我印象頗深:我在村子中分發(fā)毛毯、大米等物資時,災(zāi)民們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人數(shù)雖多,卻都非常自覺地排著長隊;由于物資有限,所以還有些人沒有領(lǐng)到,但他們也只是怏怏而去,絕無爭搶的苗頭。
分完物資后,我便拿著相機走走停停,過程中遇到了一個拒絕拍照的人——他一邊趴在廢墟上往外刨東西,一邊對我說,自家房子塌了,心里很難受,不想讓我拍到他的樣子。面對這個40多歲的漢子,我竟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震后的5年間,經(jīng)常有人這樣問我,現(xiàn)在的尼泊爾怎樣,還值得去么?我的答案是:當然值得!這次大地震雖然摧毀了許多著名寺廟,但對于尼泊爾整體人文景觀,并非毀滅性的打擊。這5年里,我曾十幾次重返尼泊爾,見證了博大哈佛塔等重要建筑,被一步步修復(fù)完善??陀^地說,對初到尼泊爾的人來說,仍然能感受到“廟比房多”的壯觀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