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櫻方? 原名龍其麗,廣西玉林人,2019年畢業(yè)于武夷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yè)。曾獲2015武夷山景區(qū)全國網(wǎng)絡(luò)小說大賽銀獎、第二屆福建省高校文學大賽小說組三等獎、中國·五夫“荷花節(jié)”征文活動優(yōu)秀獎,多部作品散見于《武夷》《延平文學》《閩北日報》《西瀾詩宛》《武夷風》《武夷學院報》等報刊。
霧雨森林
這年的冬天極冷。羊大叔像往常一樣在天剛蒙蒙亮時趕著羊群出門,乖順的羊群緊縮成一團“咩咩咩”地呻吟著,慢吞吞地逆著風行走在田野里,發(fā)出了異常悅耳的踢踏聲。羊大叔瞇著兩只腫泡眼,發(fā)現(xiàn)路邊的青草支支直立,有如鋼絲,那上面都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冰凌。這個發(fā)現(xiàn)令他欣喜若狂,恍若望到了明年的豐收。他便丟下羊群,跑回到村子大聲吆喝。村子里的人都從溫暖的被窩里爬了出來,一齊望向嶺川那頭的森林,驚喜地發(fā)現(xiàn)森林上空漂浮著如凝脂一般的云霧,像是天上偷跑下來的大云朵,浩浩蕩蕩、繚繚繞繞的,把森林緊緊抱進了懷里,一直到傍晚也沒有松開。
村子里便都在傳言,南方的天恐怕是要下雪了。大哥說以前這里倒是下過雪,不過只是薄雪。最興奮的便是我,因為我從未見過雪。于是我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追問母親雪下了沒有,母親望了望被風霜打濕的玻璃窗,外面一片朦朧。她惋惜地搖搖頭。我總不愿相信,便赤著腳奔到門前,腦中快樂地想象著大哥所說的雪花飛舞、白雪皚皚的人間。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屏住了呼吸??赡睦镉醒┠兀课沂麡O了。
我看見昏暗的天空,耳邊只有北風呼呼地吹著,刺骨的寒風灌進脖子又鉆進了衣服里,像只水耗子一般竄來竄去,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黃狗正夾著尾巴從陰沉沉的霧氣中跑來,我猜它準是又跑去送二哥上學了??伤婀值乇膩硖サ?,遠看時像只青蛙,近看時又像只兔子。
風越發(fā)急了,我連忙抱上黃狗,關(guān)上了門。母親見了便埋怨,“狗那么臟,你老抱它干嗎?”我艱難地把黃狗抱到屋里放下,狗兒搖著尾巴熱烈地舔著我的腳丫子 ,濕熱熱的。我這才發(fā)現(xiàn)它有一條腿一邊屈著一邊顫抖著。我一下子就知道是誰干的好事,氣得向母親告狀,“阿媽,二哥把狗的腿打斷了!”我討厭我二哥,他實在頑皮死了,常常動不動就掐我的臉,生生掐出了好多紅疙瘩。母親便罵他,你為什么要掐妹妹?二哥鼓著嘴哼了一句,我就是喜歡。母親哭笑不得。所以只要水火不容的我們單獨待在一塊,總會鬧出一番驚天動地的打鬧來。而我打不贏時就哭到母親跟前,母親便從廚房里抽出木棍,追出門去,二哥總是聰明地拔腿就跑,一下子就沒了人影。
好在我們都聽大哥的話,只要有他在,我們便乖巧得像兩只小綿羊。大哥長得很高,可他太瘦了,巴掌大的臉,秀氣得像個小姑娘。他會教我和二哥撿路上的小鐵塊,因為村莊靠著磚廠,陽光好的時候都有大卡車運著磚經(jīng)過,總免不了掉下一些鐵塊和螺絲在地上。收破爛的大爺最愛收鐵塊,價錢也高。所以我們每次出門時都齊刷刷低著頭,看見了鐵釘或者圓圓的螺絲,抑或是一小塊像石頭的殘鐵,都會興奮得像只小麻雀,趕忙將鐵塊撿起塞進衣兜里。日子一久,衣袋越來越黑,家里裝鐵塊的蛇皮袋也越來越鼓。
冬天來臨前,父親沐浴著霞光將蛇皮袋背出門,輾轉(zhuǎn)問詢了多家收破爛的店鋪,最后賣了一百塊錢。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天價。父親給二哥買了塊手表,給我買了一個MP3,剩下的錢補貼了家用。我將這MP3視若珍寶,迫不及待地裝上了電池,調(diào)換頻道,可以聽到廣播還可以聽到很多人唱歌,奇妙極了。可惜用不了幾天,只有“沙沙沙……”的聲響傳來,但我依然將它當個寶貝。
大哥常常和我們講述他的“光榮”事跡,在他的故事里,他和阿三曾在夜里蹚過嶺川,到另一頭的村莊地里偷西瓜。有一次被發(fā)現(xiàn)了,喧鬧聲四起,黑漆的夜里閃爍著幾道手電筒的光,四五個虎背熊腰的大漢在后頭緊緊追著。他滿天亂跑,可阿三摔了一跤,癱坐在田坑里,他想都沒想一把扛起,拼著一股狠勁,跑得飛快,硬是沒被抓住。所以我總戲謔大哥有一雙“飛毛腿”。他在我眼里傳奇而神秘,好像沒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了的——抓魚摸螺、爬樹掏鳥,大哥樣樣精通。他不僅會給我講故事,還會給二哥抓鳥兒。
關(guān)鍵之處便在這里。二哥討厭狗是有理由的,因為黃狗有一次咬死了他的鳥。鳥是他的心肝寶貝,他差點急得把狗打死。好在被母親呵斥了下來,母親連聲答應等大哥周末從學?;貋恚尨蟾邕M森林里再給他抓只鳥,他這才作罷。于是每次狗再迎上他的時候,他總一腳蹬開。
母親正蹲在廚房門口,用木葫蘆從水桶里舀著水清洗大鍋,發(fā)出一陣“嘩嘩沙沙”的聲響,中午她要燒好熱水給我和父親洗澡。冬天實在太冷了,我們都在暖和一點的中午洗。母親一邊咳嗽,一邊嘀咕,“這孩子……”可她的聲音很快就被雨點一般密密麻麻落下的咳嗽聲蓋住了,她的身子劇烈地抖動著,即使穿著厚厚的棉襖,可她還是消瘦極了。我不由得懷念起母親豐腴的時候。那時我還能躺在她圓鼓鼓的肚皮上睡覺,盡情地享受著溫暖與柔軟,一邊嗅著母親身上淡淡的體香,一邊睡得極香。我常好奇地問母親,肚子里面是不是懷著小妹妹呀?母親笑著點點頭,我也深信不疑。因為我早已謀劃好,等妹妹長大,我們兩個人聯(lián)手,就不信打不過二哥。可過了一年又一年,母親的肚子里還是沒有蹦出一個小娃娃來。
但不知何時,母親得了病,幾乎什么都不能吃,天天熬著中藥喝,人很快就瘦成了皮包骨。什么病呢?二哥怒氣沖沖地回我,“胃炎!”可胃炎又是什么?。窟@時,二哥做了一個很形象生動的比喻,“笨死了!就是肚子破了個洞。”我被嚇到了,哇的一下哭出了聲?!鞍寱绬幔俊边B一向不屑母親偏心于我的二哥也咬了咬牙,眼睛紅通通的,他說,也許吧。
母親洗好鍋后,她的咳嗽才有了停歇。她取下了掛在磚墻上的毛巾,仔仔細細地抹干了手,才上前來查看狗兒的腿。我也蹲在一旁認真看著,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因為咳嗽漲紅著,有了點氣色。她左右摸了一下,才說,“腿沒有斷,過幾天就會好的?!蔽疫@才放下心來。
臨近午時,母親喚我出門打水。屋外風大,母親要是再吹了風感冒就更難好了。我很樂意幫母親的忙。出門前,母親擔心我提不動,便囑咐我少打點水來回多跑幾趟,小心著別弄濕了衣服。母親嘮叨了許久,才拿來了大衣把我裹得嚴嚴實實的,然后我提著水桶,像只小公雞一樣雄赳赳地走出了門。
屋外又陰又冷。蒼綠的大地上只有嶺川安靜地偃臥著,如同一條粼粼發(fā)光的巨蛇,無聲無息,蛇身穿過村莊、穿過稻田,蛇頭卻一直延伸到莽莽叢林的深處。那是嶺川源頭,沒有人去過。嶺川的水終年碧綠,哺育著兩岸的莊稼和稻田。夏天,村子里的孩子都到水里游泳,農(nóng)婦們有說有笑地在岸邊搓洗衣裳。冬天,河水泛濫,水色變得深綠深綠的,望不見水底。此刻,一團烏云正在嶺川的上頭翻涌著,像是要下雨的模樣。風漸漸大了,寒風里裹卷著細小的沙子呼啦啦地砸來,像刀子一樣直往臉上割。
我憋著一股子氣埋頭走了十幾步到了水井旁,這才勇敢地哈出一口熱氣。清冽的空氣便也可惡地灌進了喉嚨,直達肺腑。四周空無一人,想來村民們都躲在溫暖的家里。我低頭舀水,桶很快就裝滿了。再抬頭時只望見低矮的平房瑟縮在嶺川旁,黑乎乎的瓦頂鋪陳著,像是一位老人臉上千溝萬壑的皺紋,蒼老極了。我突然擔心起來。狂風會不會把屋頂掀開呢?但我很快又否決了這個想法,這些房子吹了一輩子也依然相安無事。
于是,我安心地提著水桶往回走,桶極重,我用盡了吃奶的力,每提一步就喘一口粗氣。好在,我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個生銹的螺絲,它的一半腦袋埋在濕泥里,一半怯怯地露在外頭。我歡天喜地地拾起,擦了擦它身上的泥就塞進了衣袋?;氐郊议T口時,母親迎上來幫我一把接過,臉上寫滿了驚訝。“哎呀,哎呀,那么滿的水你提得動?”我把沾了泥巴的手藏在身后,得意地笑了起來。母親連連夸贊,我更加飄飄然了。屋外傳來了敲門聲,我蹦蹦跳跳地跑去開門。
門外現(xiàn)出父親高大的身影,他披著一件深黑色的雨衣,似乎與天色融為一體。“阿爸你回來啦。”他“嗯”了一聲哈出一口熱氣,眉毛上沾著幾滴水珠,“下雨的天真冷!”我這才發(fā)覺陰郁的天果真下著朦朦朧朧的細雨,如同霧氣一般,透明輕盈,愣是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響。父親搓著手進屋,母親連忙給火盆里添了不少煤炭,火燒得旺旺的,仿若原始部落的人點著篝火跳起了熱烈的舞蹈。
母親踮著腳尖替父親脫了雨衣仔細抖干后掛在了后門上,而父親早已踱到火盆旁的矮凳上烤著手。我偷偷擦凈了手之后,也蹲在一旁烤,我望見父親光潔的額頭被火光照得閃閃發(fā)亮,稀疏的頭發(fā)間禿了頂。他問我,“今天有幫阿媽干活嗎?”我使勁地點頭,“有!我?guī)桶尨蛄怂ā!蹦赣H來到跟前又欣慰地夸了我一遍,父親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母親輕聲問了些父親廠里的事情,我安靜地聽著,只見父親滿懷愁緒地搖搖頭,“冬天到了,磚實在難賣?!蹦赣H的臉色也不太好,她遲疑道,“這兩個月的工資都還沒發(fā)呢……”我莫名地難過起來,父親不發(fā)工資的話就說明我沒有零花錢了。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在此時又撲面而來,打斷了我淡淡的憂愁,父親用大手放在她的后背給她順氣,等母親的咳嗽停歇了,父親目光如炬地望著母親,“今天胃還疼不?”母親遲疑地搖了搖頭。我的兩只小手指很快絞到了一起,心里嘀咕,母親早上的時候分明捂著肚子坐在板凳上,臉色青一塊白一塊……
母親起身去煮午飯了。我的心一邊掙扎一邊好奇著,母親告訴我,做人要誠實,不能說謊。可是母親為什么撒謊了呢?我用手捧著臉擱在膝蓋上,目光望著獵獵作響的火焰,百思不得其解。父親捏了捏我的耳垂,然后從黃皮夾里摸出了一塊錢,遞給了我。父親說,“這個是獎勵。你阿媽身體不好,你在家要多幫她干活知不知道?”我兩眼淚汪汪,連忙點頭,快樂的心已飛出屋外。作為回報,我欣喜若狂地附在他的耳邊偷偷說,“阿媽剛才說了謊!”然后我拿上錢溜出了門,直往村子里的小賣部跑。
等我吃著棒棒糖,滿身霧氣地回到家中時,家里的氣氛變得很奇怪。母親在弄榨菜炒雞蛋,香味撲鼻,可是父親卻坐在床邊。屋里開著一個滿是灰塵的燈泡,撒下一團濕漉漉的橘黃的燈影。父親戴著老花鏡,還另為自己點了一盞油燈,他在研究手里的一本書,那是父親花了大價錢買的醫(yī)書。母親從廚房探出頭來,“你今天想不想吃豬耳朵?”父親安安靜靜的,甚至有一些嚴肅,沒有搭理她。母親臉色蒼白地繼續(xù)炒她的菜去了。我吃驚壞了,豬耳朵是父親最愛吃的美味,咱家一個月才吃一次呢!
午飯,父親草草地喝了一碗熱粥就冒著雨出了門。我和母親面對面地干坐著,只見母親埋怨地看了我一眼,我以為她要破口大罵,我緊張地端坐著——母親終歸沒有罵我,她只是嘆了口氣。那口氣落到了地上,又蹦到了我的心頭上,堵著塞著,這更讓我難受了。母親亦是草草解決了午飯,便去熬她的中藥。屋子里便漸漸彌漫起一股草藥味,這味道很是潮濕,甚至吱吱地像是能滲進骨子里。我第一次意識到,我好像做錯了什么,眼睛酸脹脹的。
傍晚時分,父親回來的時候,身后跟著二哥。而我那時正幫母親趕鴨歸籠,鴨子們呱呱呱地叫著,瞇著眼睛緊縮在避風處,任我百般驅(qū)趕都不挪動半步。無奈,我取了盆裝上一些稀粥從屋里大搖大擺地走了出來,我在地上將盆拍得啪啪作響,鴨子們終于抬起了腦袋,邁著矯健的步伐向我沖來。不消片刻,它們都圍著吃食的時候,我一個一個地將它們抓進了屋外用防水布蓋著的鐵絲籠里。二哥便是在這時將自行車推進屋靠在墻下,然后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他低聲道,“鼻涕蟲?!蔽颐χ?,不同他計較。
父親滿面春風,悠閑地背著手,嗅著飯菜香踱進了廚房。母親正在炒他愛吃的豬耳朵,于是父親高興地哼著歌走了出來。他的愉悅感染了全家人,家里籠罩上了節(jié)日的氣氛。我很好奇,父親整個下午發(fā)生了什么好事呢?他黝黑的臉上泛著喜氣的紅光,眉開眼笑的。我的鼻子靈得很,能嗅出他身上淡淡的酒香。父親一定去老朋友那喝酒了。
母親的氣色看起來也不錯??人月晻簳r聽不到了,她莊重地把菜一一端上了桌,我和二哥圍在一旁,嘴巴微張,炙熱的目光落在豐盛的晚飯上。這其中有炒豬耳朵、酸辣豬皮、玻璃菜還有西紅柿蛋湯,都是我們愛吃的!未等母親喊開飯,我和二哥就徒手抓起了菜來吃。母親笑著叮囑,“慢點慢點,先去洗手!”我和二哥便沖去洗手,又迅速地沖了回來。母親這時已為我們擺好了碗筷。父親唱道,“好山好水好——菜——要配好酒……”曲調(diào)奇奇怪怪的,雖是瞎唱,但著實好聽。他從床底下搬出了一個大玻璃罐,里面釀著的是稔子酒。他給自己的杯子裝滿,又給二哥的杯子倒了半杯,“小男子漢,嘗嘗?!倍绾罋獾卣f,“我要喝滿杯!”父親爽朗地繼續(xù)給他加酒,母親嗔怪道,“還是孩子,少喝點?!蔽铱粗陌W癢,這稔子酒還有我很大的功勞呢!我便也嚷了起來,“我也要喝嘛!”父親站起身也給我倒酒,我捧著杯去接,兩眼放光,只見父親小氣吧啦地倒了一點點,然后就蓋上了蓋子。嘴里連嚷著,“女孩子不要喝酒,不要喝酒……”
好吧,一點點也行。我迫不及待地輕酌了一小口,濃烈的酒香混著稔子果的清甜直往喉里竄,就像是清冽的甘泉涌動著,我頓覺耳清目明。我不由得想起了夏天時新鮮的稔子果。稔子果是一種漿果,用手抓著吃,吃完后手指甲一定黑紅紅的,一咧開嘴笑,牙齒也是一樣的顏色。六月六的時候,正是稔子果成熟的時期。在六月之前,白色、粉色的花開得滿山遍野,到了初夏,稔子便悄然地由青色變到粉紅色再到紅黑色、黑色、紫黑色。當然最香甜的要數(shù)那種飽滿到要破裂的稔子果,我們稱這種果為奶波波。奶波波又大又圓,一層淡灰色的皮膜包裹著,果汁隨時都可能噴濺而出。而大哥對我最好,總會把采到的奶波波塞到我的嘴里。
夏天的這個日子,我和二哥提著籃子跟隨著大哥深入森林。森林里邊林木叢生,高大蒼翠,枝葉茂密得遮蔽了天日,只有最明媚的陽光才能穿過綠葉透下柔柔的光亮來。常有各色各樣的鳥兒佇立枝頭唱著清亮的歌兒,而樹下長滿了灌木和低矮的稔子樹。走的人多了,森林里邊便多出了一條路。大哥說,越往森林深處走,見到的動物就越稀奇。我見過山雞和野豬,它們普遍小得多,毛發(fā)鮮亮光滑,跑得極快,只要竄進了灌木里就再難尋到。大哥最厲害,他不僅目睹過巨蛇與鷹搏斗,還見過傳說中的狐貍。
那一次他徒腳追著飛鳥跑,兩條長腿咚咚咚地踏在草垛上,他一路追著鳥跑過了好幾座山、好幾條大河,最后那鳥累得一頭扎進了草叢里,大哥也撲了進去,這只鳥實在苦命,被大哥抓住了。就在他把鳥捂在懷里從草叢里鉆出來的時候,看見一只雪白的動物站在不遠處的小山坡上看著他,它像是披著天上的云朵,有著尖細而嫵媚的腦袋,兩只眼睛亮晶晶的,一條美麗的大尾巴在身后輕盈地搖擺著。大哥屏住呼吸,那是一條多么嬌小玲瓏的狐貍呀。他慢慢地向它靠近,他想抓住它??伤麅H是移動了半步,那只森林精靈轉(zhuǎn)身跳進了瀑布旁的森林,姿勢安然而優(yōu)美。大哥沖了過去,卻是連影子也沒看到。
這讓大哥覺得遺憾。于是每次進森林采稔子、撿干柴、抓鳥兒,他都遠遠地一個人跑進森林深處。自然,每一次都失望而歸。這為森林增添了不少神秘感。
窗外的風獵獵作響,吹著屋頂?shù)耐叩[沙沙沙地滾動著。父親見我喝稔子酒喝得入迷,又給我倒了一點點。二哥在此時突然冒出一句,“你老盯著我看干嗎!”我愣愣地回過神,話塞在喉嚨里,不懂怎么反駁。母親卻笑著圓話,“你不看妹妹怎么知道她在看你?”我拍手叫絕,二哥原本冷漠的臉也露出了隱隱的笑意。父親清了清嗓子,我們都突然嚴肅了起來。他停頓了幾秒后,才說道:“今天我去了王五那,他說前幾天有個老和尚來化緣,談到有一位病人害了胃病,只用一味草熬了服用半個月就完全好了?!?/p>
“什么草呀?”母親驚喜地問道?!八故菦]說是什么草,我看過他畫的圖,他說嶺川源頭一定有?!备赣H喝下一大口酒,臉色紅潤。他在空氣中比畫了那草的模樣,我們面面相覷,實在想象不出。不過我終于明白父親喜氣洋洋的緣由,有什么能比治好母親的病更讓人高興的事呢?父親神采飛揚,繼續(xù)形容著那味草的樣子,“它有四片葉子,葉邊是綠色的,越往內(nèi)就變成了鐵紅色。最神奇的是它的枝干間打著一個個小小的白花?!备赣H的語氣和神態(tài)像極了二哥背書時的樣子,背完后他有些微微的局促。母親低聲問,“所以,你要進森林的深處?” 她的聲音滿是擔憂,“那里還沒有人去過,指不定有野獸會攻擊人……”父親點點頭說,“我明天一早就去,你別瞎操心,我一個大男人能出啥事?!蹦赣H還要說,見父親露出了煩躁的神色,她便收住了到嘴的話。
夜里我們早早熄了燈。屋里擺放著三張床,父親母親睡在最里邊,哥哥們靠著門口那邊,我呢自然睡在中間的床。我的床上放著一大堆衣物,我不需要蓋被子,父親的毛絨大衣就能將我整個包裹著,并且溫暖地一夜無夢??墒沁@一晚,我像是有了心事一般,昏昏欲睡,卻怎么睡也睡不著。這時我聽到阿爸和阿媽低聲的談話,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得不大清楚。
“明天我同你一塊去吧!”
“你這身子怎么受得了?你放寬心吧?!?/p>
“我要是死了……咳咳咳……你給孩子們再續(xù)個娘?!蹦赣H壓抑著咳嗽聲。
“又不是胃癌,你說這喪氣話干啥?”父親好像有些生氣了。
“明天就是周五了,等熱貴晚上回來,讓他后天陪你去好不好?”熱貴便是大哥的乳名。
“睡吧。”
我沉沉睡去。
黎明總是來得很快。清晨,勤快的公雞仰著頭打鳴,家里的狗兒也甚是愉悅地輕吠了幾聲。我從夢中悠悠轉(zhuǎn)醒,父親溫暖的大手揉捏著我的耳垂,他的手里長滿了繭子,有些粗糙,撫摸在臉上卻舒服得很。他的嘴里哼著山歌?;馉t上的水開了,沸水將壺蓋頂?shù)绵坂壑表?。我緩緩睜開眼,看見二哥蹲在池子邊刷牙,火盆里的火生得旺旺的,照亮了露出水泥的墻壁,而母親正在廚房弄早飯,傳來陣陣甜蜜的飯香。父親說,“天亮啦,起床啦,太陽曬屁股啦?!蔽彝蝗挥X得幸福溢滿了心口,這日子真好。
一同用過早飯后,我們本來打算送父親到村口??墒悄赣H出了門吹了點冷風,就劇烈地咳嗽了起來?!皼]事……咳咳……走……咳咳咳……”母親執(zhí)意要送父親,父親拉下臉來,喝令道,“回去,都回去,有什么好送的!”母親左右為難,她素來都是很有主見的人,只是這次望見丈夫發(fā)怒,她遲疑了。她在父親炯炯的目光下牽著我和二哥回了屋。等屋外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她一邊咳嗽一邊說,“你們兩個遠遠跟著,送你們阿爸到村口?!?/p>
天越發(fā)冷了。離家越遠,風聲越大。天地一片蒼茫,田野里蒙著一層薄薄的霜。我和二哥偷偷地跟在后面,黃狗悄悄地跟著我們,它跑來跑去,嗅來嗅去,然后在某個安全的小草叢里撒了一泡熱尿。黃狗在認路呢!我看著它能自如地翹起右腿,便知它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二哥見了,低聲罵道,“回去!”黃狗怯怯地停在不遠處,不敢再近身。我心疼得緊,便懟回去,“你兇什么兇呀,我就讓狗兒跟著。”二哥瞪了我一眼,然后目光又放到了遠處的父親的背影上。父親戴著深灰色的棉帽,穿著厚厚的大衣,還有一雙防水的靴子。他的腰上綁了一個布袋子,袋子里放著水瓶和干糧。
行至村口,我們紛紛站住?;颐擅傻撵F氣中,父親的身影渺小如蟻,他步履敏捷,行色匆匆。等父親走上了石橋,他突然回過頭來,望見他的兩個孩子站在村口。黃狗適時地吠叫了一聲,聲音傳到了嶺川河上,父親聽到了,他遙遙地揮揮手,然后毅然決然地穿過了橋走進了蒼綠的森林。我望著他逐漸渺小的背影,看到了許多希望和期待。
等我們回到了家,母親正焦急地等待著。她緊張地迎上來,“忘記讓你阿爸帶把傘,這要是下雨可怎么辦?”我連忙安慰她,“電視里說今天沒有雨?!蹦赣H這才放下心來??伤痪弥笥衷谖葑永镒邅碜呷?,看看床上的衣物又看看廚房里的鍋。終于想到些什么,她連聲驚呼問,“你阿爸有沒有戴圍巾?那么冷的天!” “他也真是的,我給他做的饅頭也沒有帶?!?/p>
我沉默了,母親在這個時候怎么變傻了呢?森林里我都常去,有什么好擔心的呢。屋子里飄起了母親絮絮叨叨的聲音,她喃喃自語,陷在自己的世界里。
二哥在堆放干柴的雜物間里逗弄著他的八哥,那是一種會說話的鳥兒。它有著黑色的羽毛,橙黃色的嘴,是大哥費了不少力抓到的鳥兒,二哥視若珍寶。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著,還教八哥說話,“恭喜發(fā)財,恭喜發(fā)財……”二哥不停地重復,八哥卻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站在桿上打著盹。時日一長,二哥惱羞成怒,啪的一下一巴掌打在籠子上,八哥驚叫著飛了起來,撞到了籠頭,又摔到了籠底。二哥便嗤笑,“讓你小子囂張。”摔得暈頭暈腦的八哥,兩只橘黃色的眼睛銳利地盯著二哥,它跳上桿上,突然來了一句,“大哥!”二哥愣了一下,它又說,“大哥!”二哥笑開了懷,他再叫它說一遍時,八哥又安靜了下來。
今日的天太冷了,八哥把頭埋進翅膀里邊,似乎陷入了冬眠一般。二哥在一旁嘰嘰喳喳地說著話,八哥都沒有理會。他便有些意興闌珊,便收拾些破衣服堵住木窗,好讓鳥兒能暖和一點。
午時,我放著電視看《貓和老鼠》,那只老鼠聰明極了,嬌小玲瓏的身子在洞里敏捷地溜來溜去,每次被貓抓住之后總是能化險為夷,甚至還反過來戲弄了貓。笨貓滑稽的遭遇總是能讓我捧腹大笑。母親已開始為我們準備午飯,可她幾次三番探出頭來望著屋門問,“我聽著好像有敲門聲,是不是你阿爸回來了?”我忙著看貓追著老鼠跑來跑去,心不在焉的,便含糊回道,“沒有呀,哪里有敲門聲?!蹦赣H固執(zhí)地說,“我明明聽到……你快去看看!” 我很不情愿地起身,快步走到門前,一把打開,吹了一臉冷風,渾身一個哆嗦,外面空蕩蕩的。我高聲喊道,“沒人沒人!”便又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電視機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屏幕,看得津津有味。
二哥坐在凳子上正修繕著一個破鳥籠,他折了木棍,又尋母親要來了些繩子和膠水,正聚精會神地粘著。偶爾他抬起頭來,看著我笑得那么大聲,眉頭一皺,“閉嘴,吵死了?!彼遣豢催@些動畫片的,他覺得那是乳臭未干的小孩子才會干的事情。我并沒有理會他,但還是盡量壓低了聲音,可過了一會,笑聲再次噴出。二哥黑著一張臉,把拖鞋撂到了我腳下,砸到了我的腳踝!我便拾起砸了回去,他氣得揚起了眉,上前就狠狠掐我的臉,我要大叫時,母親剛好探出頭來,“好像有敲門聲?!倍邕m時地松開了手,我報復地說,“讓二哥去看,我看了好幾遍了!”母親便說,“熱旺,你去看看?!睙嵬闶嵌纾牬怂愕闪宋乙谎?。二哥走出了門,過了許久,他才回來。母親盼著盼著,迎上去問,“人呢?” “我到村口去看了,沒有人?!蹦赣H又失魂落魄地回了廚房。
我還在看電視,二哥走到跟前,眼睛直視著我,“把電視關(guān)了?!边@一次我中了魔咒一般,快速地關(guān)了電視。
吃過午飯后,母親給我整理衣服。她從我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塊黑乎乎的東西,那是我早上撿的鐵塊。母親忍不住埋怨道,“下次別再把鐵塊放兜里,你看,這衣服都給弄臟了?!彼贿呌眉堝癫羶粢贿吅臀覈Z叨,說著說著她又說到了父親。母親嫁給父親之前,父親是不同意,他嫌棄母親太小,穿著一個褲衩就逃上了山,鬧了笑話。那時的母親才十八歲,不到一米六的身高,身子還沒長開,看著就像是個稚嫩的女娃。父親就不同了,年輕時他高大威猛,英俊帥氣,除了有些禿頂,倒沒有其他的缺點了。母親時常和我說,找丈夫就找父親這樣的,脾氣好,絕不打罵妻子,關(guān)鍵是人實心眼,能一起踏踏實實地過日子。說到這里的時候,母親“啊”了一聲,針刺到了食指,血很快冒了出來。她將手指放在嘴里含了含,這一刺,母親的心明顯被刺慌了。她擔憂道,“你阿爸該不會出事了吧!” 我才不信呢,便安慰她,沒有的事。
母親心亂如麻,聽不進我的勸告,站起身來,在屋子和廚房間走來走去,一會兒撞倒了凳子,一會兒踢到了狗盆,一會兒手滑摔了鍋,發(fā)出一陣哐哐哐的聲響。母親干脆搬了凳子安安靜靜地守在門后。冬天的風呼啦啦地吹著,鉆過門縫跑了進來,母親嗅著風也低聲咳嗽了起來。時間變得漫長而煎熬,母親想到了無數(shù)種可怕的可能,父親可能遇到了野獸、被蛇咬了、摔傷了腿、或者迷了路,母親更愿意相信最后面的可能,父親只是迷了路,找不著回家的路了!她喃喃低語,到了晚上他還沒回來,她要進森林里去找。也不管父親會不會罵她了,她一想起父親可能受了傷,眼淚就在眼眶里打滾。
冬天的夜幕降得很快,母親已經(jīng)起身準備出門。門外傳來窸窣的聲音,趴在地上睡覺的黃狗也猛地抬起頭,豎起了耳朵,大聲地吠了起來。母親欣喜若狂,連忙開了門??梢婇T外之人并不是父親,她打轉(zhuǎn)的眼淚就落了下來。來人是剛從學?;貋淼拇蟾纾娔赣H這般,詢問了我和二哥之后,毅然決定進森林里去找父親,讓母親待在家里等消息就行。大哥拿上手電筒,披上大衣,走前把我和二哥叫到跟前,“在家照顧好阿媽?!蔽覀兌歼B忙點頭,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大哥安了心,走出了家門。
屋里又陷進了某種沉默的氣氛,母親依然坐在門后期期艾艾地祈禱著,我們把火盆也搬出了里屋,三人在門后烤起了火。母親失魂落魄著,我也怕讓她更加緊張,可又無聊得緊,我便偷偷地低聲問二哥,“阿爸會不會被森林里的狐貍精吃了?”我想起大哥看到的那只雪白的狐貍,說不定是成了精的,它會不會把阿爸吃了?我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害怕得發(fā)抖。二哥冷冷掃了我一眼,低罵了一聲。我趕緊收了要冒出的眼淚。三個小時滴答滴答地過去了,母親的耐心也終于消耗殆盡。她自責道,“都怪我,都怪我,我就是死也不該讓他進森林里采藥……”她進屋圍了一條大紅色的頭巾,戴了一個棉口罩,也要出門去尋。我和二哥便攔她,她不聽勸阻,吩咐我們在家等父親,然后她就出了門。咳嗽聲在寂靜的夜里越來越遠。
屋里只剩下我和二哥,我們面面相覷,都覺得“完了”。沒有完成好大哥交代的事情,我和二哥都是一臉愧疚和擔心。
沒過多久,屋外傳來了腳步聲還有一些光亮。我們奔著去開門,父親和大哥一身風霜地進了門。父親的腰袋鼓鼓的,他的鞋子盡是泥濘,大衣的外頭濕漉了一半。兩人的臉都凍得皺巴巴的,可父親的眉眼洋溢著喜悅,他一進門便說,“我采到了一袋子的草藥!”可沒有見到母親,他的臉色立即冷了下來,“你們阿媽呢?”我顫顫巍巍地說母親出門去尋你們了。父親的臉青黑了一片,他解下腰袋,顧不得換身衣裳就往外走?!澳銈冊诩业?,不許亂走!”
我和二哥都覺得可惜,母親再等一會兒,就可以等回了父親。大哥詢問了母親出門的時間,猜測沒有走多遠,父親一定能帶回母親的,就安排我和二哥去生火燒水,好讓他們回來了可以洗個暖和的熱水澡。父親安然無恙,我心中的巨石已經(jīng)落了地??墒侨ド掷镏挥幸粭l路,怎么就陰差陽錯地錯過了呢?二哥和大哥去屋外打水,我進屋取了廢紙當引火柴,干柴沾了不少水汽,火燒得濃煙滾滾,嗆人得很。大哥走了進來只拿了一根棍子,捅開了悶壓在一起的柴,火就呼呼地燒了起來。我看著鍋里的水慢慢變熱,慢慢升起裊裊霧氣,直至滾燙沸騰。屋里的燈暗淡無光,光影映在墻壁上輕輕地搖晃著,哥哥們沉默不語,黑夜寂靜得可怕。我心想今夜怕是個不眠之夜了。
火燒了一回又一回,水沸了一遍又一遍。天氣越發(fā)寒冷,我和哥哥們緊緊靠坐在一塊,依偎著彼此取暖。這一刻,我們的心連著心。我決定只要父親母親安然回來,我再也不和二哥吵鬧打架了。我望望二哥,發(fā)現(xiàn)二哥也看著我,我們相視而笑,冰釋前嫌。我們搓著手,呼出白氣,再看它慢慢飄向又黑又冷的夜,直至消失。
凌晨,屋外的門打開了。黃狗“汪汪汪”地迎了上去,橘黃色的燈光落在他們的身上,母親依偎在父親的臂膀之下,兩人的臉紅通通的,泛著迷人的潮紅。他們的身上沾滿了細細碎碎的亮晶晶的光,仔細一看,那是一朵朵皎潔的雪花!我們望向他們的身后,銀霜遍地,漆黑的天空正往下簌簌落著雪花,像撒著漫天的鹽,落在森林,落在田野,落在屋檐上。
這雪來得真巧。
冰下的人
1
這些時日我總感覺到分外寒冷,就像跌入了黑漆的冰洞,有千萬只螞蟻趴在額頭上密密麻麻地咬著。我突然想死。墮入死亡沒有什么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一個人孤獨地行走在這人世間,找不到光明??晌也桓逸p易了斷自己的性命,我不敢想象我多情善良的母親淚如雨下的模樣,還有我那日益蒼老的父親勢必也會為我號出一聲。
我決定不死。我蜷縮在床角,在黑暗里,我重新聽見浴室里滴滴答答的水聲。他掀開了薄被赤著腳在床邊摸著黑找拖鞋,弄出了好一番動靜。我知道他的鞋子被我踹到了桌底下,可我就是不告訴他。他終于還是找到了,趿拉著拖鞋出了臥室進了廁所,不一會兒便傳來了嘩啦啦的水聲。我望著黑夜,黑得無邊無際,那掛了兩層的黑窗簾果真將所有的光亮盡數(shù)偷去。我突然想看看光。我便打開了燈,屋里頓時一片敞亮。未適應光亮的我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眼時他已回到了臥室,重新在我身旁躺下。他討好地將我摟進懷里,用濕熱的嘴親吻我額外豐潤的臉頰??伤辉偕钋榈赜H吻我的嘴唇,就算是有,也只是輕輕地掠過,蜻蜓點水般的吻。
“我這輩子注定孤獨一生。”他一開口這樣說,我便不爭氣地落下淚來。眼淚止也止不住,漸漸潤濕了兩頰的頭發(fā)和枕套,流到后面,我只覺得眼睛干澀,疼痛劇烈,早已沒有泉水一般的淚水流出來。我突然收了眼淚,心冷冰冰的。
夜越發(fā)靜了,只有窗邊間或傳來的車聲。我忍著喉嚨里的苦澀問:“我們以后……真的不能結(jié)婚嗎?”聲音跌落在冰冷的空氣里,沒有回應。過了好一會兒,他發(fā)出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真狠心。我心想。我掙脫了他的懷抱,重新背過身去。這個時候,屋子旁傳來火車與鐵軌摩擦的轟隆隆的聲響,整個大地似乎都在搖晃。我想起這個夏天,想起綠皮火車“呼呼”駛過的風聲。
2
幾天前,我們在深夜到達昆明站,明明正是盛夏,天氣卻涼颼颼的。于是只穿著單薄短衣的我們沒有防備地打了個冷戰(zhàn)。果然由于地處高原的原因,云南四季如春。我不喜歡做攻略,畢竟百度百科上的攻略實在多得令人眼花繚亂。我只不過是想和他,無所顧忌地跑到某個寧靜美麗的地方待上幾日。或者說我想我們應該放下一切好好地想一想。在通往城區(qū)的地鐵上,三三兩兩地坐著行人。有一股涼風在車廂里亂竄,從車頭滾到車尾,又從車尾跑到車頭。剛上車時,只有一個位置,他讓我坐著,自己則背著沉重的行李包站在一旁。我緊握著他的手,“累嗎?”他露出笑容,手里加重了些力道,以示不累。
地鐵穩(wěn)穩(wěn)地開了許久,人陸陸續(xù)續(xù)地下了車。他這才坐到我的旁邊,把背包放到一旁,臉上帶著疲憊。我摩擦著他溫熱的大手,身子靠著他。實在太涼了,我打了個噴嚏。他便問要不要從包里拿那件防曬衣穿上,至少能御下寒。我只好點頭,也不再嫌麻煩,手伸進背包認真地掏了好一會才取出了外套穿上。好在,真的沒有那么冷了。我伸開雙手摟著他,和他聊起我在前夜做的一個可怕的夢?!坝卸嗫膳??”他不以為然地問我。
我閉上眼睛把頭歪在他的肩膀上,讓長長的黑發(fā)垂了下來,遮住我的半邊臉?!拔覊舻轿壹藿o了一個男人,我惴惴不安地享受著幸福。有一天風很大很大,七個陌生的女人來到家中,她們看上了我丈夫的富有,都一個勁地勾引我的丈夫。她們穿著水晶高跟鞋,在庭院、樓房里流連徘徊,她們大聲唱歌,大聲放肆。我很想將她們趕走,可是我動彈不得。七個陌生的女人離去后,丈夫就受到了批斗。烏泱泱的人群化作野獸將丈夫圍了起來,在他們殺死他之前,我的丈夫親手了結(jié)了自己的性命?!?/p>
冷突襲而來,我忍不住一陣顫抖。他的大手輕輕地揉著我的腦袋,“然后呢?”他問?!澳瞧邆€女人不知所終,我好恨,好恨她們毀了我的生活。然后我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名老鴇……巧合的是,我管著七個貌美如花的女人,我對她們充滿了仇恨。她們住在一間幽暗的屋子,屋里有七張床,床之間垂掛著白色的紗簾。我走近她們時,看到她們備受摧殘卻依然美麗的容顏,她們的纖纖玉手長出又黑又長的指甲,她們淫笑著用手指碰觸對方時便化作一堆堆黑色的粉末,風一吹就消散了?!?/p>
我抬起頭去看他時,卻見他閉著眼睛,一臉倦容。他喃喃道,“那個男人是誰?”我不禁一笑,我抓起他的手,嘟起嘴在他的手背上親了一口。我不想告訴他,那個男人是誰。我兀自說道,“我在此時便想,我變成了這樣惡毒的我,若有一天我的丈夫重生了他還會不會愛我?!彼€會不會愛我?我想尋求一個答案,顯然能給出這個答案的人正疲憊不堪地合著眼睛。他太累了。我嘆了口氣,心一下子就柔軟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他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他皺了皺眉,用嘴巴蹭了蹭我的衣服,然后安心地休息著。我在此刻突然覺得自己一下子就強大了起來,因為有一個大男孩正靠著我的肩膀。我望向窗外,夜似乎被潑了滿身的墨水,只能望見朦朧的輪廓。點點光亮漸變成萬家燈火從窗外一一閃過,而這些飄浮的光映照著車廂里我們相互依偎的身影。我真想讓這趟車永遠地開下去。
我喜歡他大概是因為他很高大,有結(jié)實的胸膛,莫名地給人一種安全感。他是一個奇怪的人,對大部分事情都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眉頭習慣性地皺起,天生一副冷漠臉。可我偏覺得帥氣。大多數(shù)時候,我嘰嘰喳喳地說話,他靜靜地傾聽。他說他最喜歡我的眼睛,他低頭吻我時,我的眼睛忽閃忽閃著像是會說話一樣。
可這是一次分手旅行。
和許多愛情故事一樣,我們相戀多年,已經(jīng)熟到在彼此面前放屁都不會臉紅的關(guān)系。我們從上大學開始就是異地戀,半年才能見一次。這樣的愛情本就不易,更何況我們還只能偷偷摸摸地約會。我以為他只是不喜歡和父母說私事,原來他本就沒有打算和我成個家。我始終忘不了每次約會漫長的等待,還有一次次的慌亂和匆忙。有一次他的母親突然從深圳回來,我只好趕緊離開,可我還是在樓下的過道里遇見了她。我從她白皙而豐腴的臉龐望到了他的影子,我屏住了呼吸忐忑不安,她走近了,走近了……然后擦身而過。是啊,她從未見過我,又怎么會知道我是誰。我感到痛苦。
我說,“我們分手吧。”我知道我在逼他,要么分手要么給我一個承諾??伤麩o法給我任何的承諾,他疲倦地閉著眼。我說我想去云南。他便說,那我們就去吧。他希望能給我留下一個美好的回憶。
車終于還是停了。疲憊的人群頂著夜風像流水一樣涌出地鐵站,然后慢慢走散走遠,各奔東西。天空透著一股深幽的藍色,望不見半顆星星。街上行人寥寥,只有幾輛轎車緩緩駛過。我們的肚子早已空空如也,餓了一天。好在路上還有幾家小吃攤冒著騰騰熱氣,我們便將就著點了兩份骨肉相連和雞排,簇擁在油膩的小木凳上吃。解決了溫飽問題,我抬起頭才看到天空中有幾道橙色的光線不知何時橫亙其中,順著光線望去是燈火璀璨的建筑樓群。我望著大廈上跳動、閃爍的燈光,望得出奇。一些文字紛沓而來,我突然想寫詩,便喃吟:“高樓大廈上,老鼠以文明人的姿態(tài)爬行……”我趕緊拿出手機把這句話記錄了下來,我激動得反復念道,“高樓大廈上,老鼠以文明人的姿態(tài)爬行……”他望著我一個人傻傻地笑,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我把手機遞給他,他的頭遲疑地搖了起來,他憋出一句話,“我看不懂……”我說:“沒關(guān)系。”然后我一個人就欣喜地笑,我一笑他就蹙起了眉,露出不悅的神情。他覺得我是在笑他這個理科男。
他的雞排還沒有吃完,便站起身走了。我覺得自己像只小雞一樣慌亂地跟在他的后頭,他走得真快,我只好快跑起來。我一邊笑一邊道歉,我解釋道,“我沒有笑你……我只是開心,你剛剛那樣超可愛?!蔽乙徽f完我又不怕死地笑了。顯然越解釋越糟。他真生氣了,不愿搭理我。我閉了嘴,有些失落地緊緊地跟著他的腳步。我們穿街走巷尋找著七天酒店,明明地圖上只寫了九百米,可是為什么那么遠呢?鞋底好像越磨越薄,嬌嫩的腳掌已經(jīng)疼痛難忍。走到半路,我實在受不了,便停了下來。他還不知情地往前走,我站在背后落寞地望著他高大的身影。我便會想,如果有一天他回過頭來,找不到我了,他會難過嗎?我的眼睛酸脹脹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那么喜歡他。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一根漂浮在水里的稻草,而他是一根木樁。我想上岸,所以我忍不住緊緊地纏繞著他。要么一起溺亡,要么一起活下來。我真自私。我何嘗不想長點骨氣,勇敢地離開這個人。
他終于發(fā)現(xiàn)我沒有跟上,臉色已經(jīng)有所緩和,他往回朝我走了過來。他的腳步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聲音雄厚悅耳,“我不喜歡你在和我說正經(jīng)事時老在笑?!蔽矣X得他太敏感了,我真沒有笑他?!昂茫也粫傩α??!蔽邑摎獾卣f。于是我也不開心了,我鼓著嘴不再說話。他無奈地搖搖頭,用手撫亂了我的發(fā)絲,“走吧!”他牽著我的手往前走,防止我再次落單。
他洗漱完畢后就躺在了酒店的床上。已經(jīng)是深夜了,我倚靠在小小的沙發(fā)上,水藍色的窗簾微開,我望見樓下駛過的貨車。我有些羨慕和同情,這般寧靜的夜晚別人正沉浸在夢鄉(xiāng)的時候,他們沐著夜色行走在這人世間。他招手喚我上床睡覺,我負氣地說,“我等會再睡?!彼娢疫€在鬧脾氣,眼里露出無奈的哀傷。我心軟了。我拉上窗簾,關(guān)上燈,然后鉆進被窩。他起初摟著我,摟了幾分鐘,他放開手翻了個身,不一會兒就靜悄悄的了。我已經(jīng)心力交瘁,可就是睡不著。我便在黑夜里兀自流淚,我打開手機的WPS,寫下這段話:“我們襯著云畫里的月光,用霓虹燈反復打磨著愛情,直至破碎成冰。”
我們在次日租了小黃車出門兜風。一路沿著駝峰街,駛?cè)氩试颇下贰@ッ靼察o得像個小鎮(zhèn),天空很低,好像伸手就能捅破那層薄薄的藍紙。這吸引著無數(shù)人的城市,就像個亭亭玉立的女子。在微風的吹拂下,香氣氤氳。為了尋找美團上推薦的美食,我們騎行了很遠很遠,中途不幸在數(shù)條交叉的路口迷了路,繞來繞去的道路如同迷宮一樣,找不到出路。他已無數(shù)次說快到了,我的期望也便一次次落空。我實在累了,便自顧自地靠著路邊停了車。他也把車停在我身邊,不說話,只是靜默地看著我。然后一個人取出香煙,抽上一根。轎車、卡車、摩托車從我們身旁呼嘯而過,卷起一陣風沙。我背對著風沙,望向高架路下那一片片綠瑩瑩的草地,有幾位農(nóng)人在路邊的樹蔭里賣著新鮮的菠蘿和香蕉。
印象中每一次我鬧脾氣,他都會保持沉默,然后等我冷靜。我確實在幾分鐘后內(nèi)心平衡了,但很心寒。算了吧。我的臉色緩和了下來,我便和他商量了一下,然后棄了車,徒步從一旁的石階走下了高架路。很快,一條能望到街區(qū)的寬敞大道便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其實說來可笑,這個醫(yī)生還是他介紹的。只是因為直接到這里來抽血會便宜許多。有時候我常常猜測,我的病是不是醫(yī)院搞錯了,或者是他們合謀賺錢的把戲?可既是陰謀,又為何放過到嘴的鴨子。我感覺到挫敗和無助,這種感覺在下午拿到報告單時更加的明顯。報告單上那稍微波動的病毒量仍然死皮賴臉地待在那,甩也甩不掉。我感到絕望。
可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治不好。我乘了車到很遠的一個村子里去,去找那位老中醫(yī)。她坐在木凳上搖晃著搖籃里的小孫女,她一邊溫柔地哄著孩子睡覺,一邊不可置信地說,“不可能,我那侄子吃了我的藥就好啦!你怎么會不好呢,要記得買新鮮的田螺和著我的藥粉一起熬,熬好趁熱喝下去……”她嘮叨著給我又開了幾大包藥粉,用枯黃的紙包著,嘴里囑咐著我要堅持喝。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她,試圖從她的眼神里瞧出些異樣來,可是……沒有,我什么都沒有看到。我想我不該懷疑她,我也不該錯過任何一個可以治好病的機會。同往常一樣坐著大巴回學校,窗外的落陽紅彤彤的像喋了血。老中醫(yī)說,再吃三個月的中藥看看效果。我真害怕。我蜷縮在座椅的角落,感受著大巴在崎嶇的山路上的顛簸。腦中一片眩暈,我想我撐不住了。我給他發(fā)了信息:“我好怕,可以陪在我身邊嗎?”我很快就收到了回復,他說,“好。”
愛情失而復得,我視若珍寶,但也很怕再度失去。我開始允許他摟著我坐在他的腿上,開始對一切爭吵妥協(xié),有時候什么話也不說,就緊緊地抱著。那時,他溫熱的手指撫摸遍了我瘦弱的身體和紫紅的嘴唇。原始的欲望在他的眼里蕩漾,我總問,“你不怕嗎?”他緊緊地抱著我,把頭深深地埋在我的胸口。他說:“我怎么聽不見你的心跳聲?”我在這時才意識到我的心跳是如此的寧靜,寧靜得聽不到聲音,可我分明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笆菃幔俊蔽艺f。那時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薄薄的紗簾透進幾縷城市里的光。我不知何時,害怕一切的光亮,仿若埋在冰下的人,見不得一切光。我央求他,“太亮了,可不可以裝個黑簾?”他點點頭,應允了我。
然后,他的眼眸黑亮亮的,他朝我吻了下來。我褪下我所有的衣服,像條光溜溜的小魚鉆進他的懷里,他翻身壓了上來,熾熱開始蔓延。他抱緊我這傷痕累累的身體,發(fā)出劇烈的顫抖,他說:“我不怕。”伴著一陣疼痛,我流下一股熱淚。初試禁果之后,他摟著我一起靜靜地看著雨夜。他滿足地親吻著我的臉頰,低聲喃語:“為什么給我?”我微閉著眼睛,想起在我生病前我們也只是抱過摟過,連親吻也少之又少。為什么呢。我裝作睡覺,沒有說話……
天到底亮了。陽光慢吞吞地爬上桌子,踱到我的枕邊。廣播里放起了《彩云之南》,悠揚美妙的歌聲讓所有人都知道大理到了。過道上早已擁擠著人群,車廂似乎一下子就空蕩蕩的。我在廁所里用冷水洗了一把臉,才收拾行李下了車。穿過稀稀拉拉的人群,我在另一個車廂口看到他高大的身影。我便緊跑了過去,拉住他的手臂就問,“晚上睡得好嗎?”他點頭說還行,就是夜里有點顛。一起出了站,天色還未亮透,站外的小攤和房子仍亮著燈。許許多多拉客的師傅,頂著兩只烏黑的眼圈在出站口忙碌著。要去看蒼山和洱海,最好的位置便是住在它們之間的大理古城里。他被拉客的人圍著,每個人都是伶牙俐齒,將自家客棧的好處說得天花亂墜。
我在這時接到父親的電話,他大聲問我什么時候回去。我擠出人群到一旁去聽電話,“短期內(nèi)還回不去?!彼宦?,明顯壓抑的怒氣得以爆發(fā),“你翅膀硬了,我是管不著你啦!可你出去多少天了?你媽天天在家為你操心!”我不知道我出來有多長時日了,我只是覺得我有許多事情勢必要好好地了結(jié)??伤麄兌疾欢?。我硬著脖子繼續(xù)說,“只買到了10號的票,沒有其他票了?!彪娫捘穷^沉默了好一會兒,平日里溫和的父親突然惡毒地罵道,“你就去賣吧,跟著男人出去玩,你要不要臉?!蔽业刮艘豢诶錃?,一股怒火熊熊燃起,眼淚滾滾打轉(zhuǎn),我失了理智,“是,我就是去賣了!”我啪的一下關(guān)掉了手機。然后一個人蹲在地上,捂著臉劇烈地顫抖起來。他走了過來,靜默地在我身旁蹲下,手輕輕地拍在我的后背上。我不說,他便不會問。我粗魯?shù)赜靡路ǜ赡樕峡酀臏I花,仰起臉給他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拒絕了一切拉客的師傅,帶著我打了車一路直達客棧??蜅J钱?shù)厝思矣米约曳扛慕ǖ?,有著一條鋪著青綠石子的漫游道。院子里撐起了白色的陽蓬,蓬下放了幾把竹椅,周圍種滿了花花草草,尤數(shù)月季花和紫薇花開得最香。
辦了入住,他便躺倒在紅色的大床上休息。床很軟,給人一種跌入了云朵里的感覺。我躺在他旁邊,低聲問:“不洗澡嗎?”他“嗯”了一聲,滿是疲倦??晌覅s莫名地精神著。好像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是疲累的,而我似乎永遠都精力旺盛著,感覺不到累。只是失神地睜著眼,常常一夜無眠。他翻了個身,把我摟入懷里,“陪我休息一會,下午再出去玩吧?!蔽摇班拧绷艘宦?,小心地找了個舒適的位置,擁著他,看他眉頭緊鎖酣然入睡的樣子。日色慢慢升上山頭,陽光輕輕地穿過透明的玻璃窗灑落在床榻上,暖融融的讓人忍不住打瞌睡。在這樣的極致幸福中,我忘卻了許多傷心事,忍不住沉沉睡去。
我們在傍晚時分才悠悠醒轉(zhuǎn),此時太陽已然西斜,掛起一道橘黃的簾幕。我把他從床上拉起,走出小巷,穿過一個潮濕的菜市場,進入古城主道。清一色的白族民居一路鋪陳,矗立在路的兩旁。大理的建筑很有特色,門頭、吊柱、欄桿、飛檐等部位都刻有幾何線條、麻點花紋的石塊和精美的木雕,全是古色古香的味道。雪白的墻壁常用天然鵝卵石砌筑,再用石灰粉刷。于是舉目望去,白墻青瓦,尤為亮眼。
天慢慢地黑了,街上已有許多人走動著。我們匯入人群,吃著美味的小吃。漸漸地人越來越多,人與人擁擠著,我們只好手拉著手,以防走散。燈火通明的大理古城靜靜地沉眠著,多家賣民族服裝的店面點起了喜慶的紅燈籠,映著夜色,透出溫馨的紅光。來自五湖四海的陌生人,他們面帶笑意和好奇,走在異鄉(xiāng)的美麗的街道上。他們望著我們,我們望著他們,目光柔柔地交匯,然后擦肩而過。
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空曠而寧靜的去處,我和他沿著石階爬上了古城樓,在高高的城墻上,沐浴著夜色俯視著萬家燈火,喝著兩瓶啤酒,我們談起了許多往事。
談起第一次約會時我們?nèi)チ四狭鹘?,那條長滿水草的大河。我們沿著江邊散步,腳踩在光滑的石頭灘上,身子有意無意地碰到一起時我們臉上的羞澀便會多加一分。那時的我們簡單而美好,甚至只是牽個小手都是件令人臉紅心跳的事情。那天天氣真好,初冬的暖陽柔柔地照在身上。波光粼粼的江水碧綠清澈,依稀可見水下?lián)u曳的綠油油的水草。我當時指著岸下洶涌流動的江水問了一個很傻的問題,“如果我掉進了水里,你怎么辦?”他笑著回我,“不存在的事。而且我是個旱鴨子,救不了你。”我露出了失落的神情,他接著說,“我會緊緊地抓著你的手,不會讓你掉水里的?!?/p>
可我還是掉進水里了。我悶下一大口啤酒,讓嗆味直逼腦門。后腦勺開始發(fā)出一陣冷絲絲的疼痛,我準備用力去感受它時,疼痛的神經(jīng)又猛然消失了。
“對不起。”他說。濕潤的微風輕輕拂過,我望向他,他硬朗的側(cè)臉在朦朧的夜色下像極了一彎明月。我的聲音有些冷,我說:“我平生最恨別人和我說對不起?!?/p>
他嘆了口氣,反問道:“為什么一定要結(jié)婚呢?像所有人一樣娶妻生子,再辛辛苦苦地把孩子養(yǎng)大。我無法接受我每天醒來,身邊都是依靠我的人,我想想就覺得可怕?!蔽殷@詫了,原來他是這樣想的?!翱墒?,如果兩個人真心相愛,為什么不建立一個安穩(wěn)的家?”我反駁他:“結(jié)婚對你來說就只是負擔嗎?為什么我們不能永遠幸福地在一起,相互扶持,相互依靠……”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他卻躲避了我的眼神選擇了沉默。于是我的聲音便抑制不住嘶啞了,“我知道了,你嫌棄我有病,或者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他脫口而出,“怎么會,我怎么會沒有愛過你。”他的臉龐染上了哀愁,眼角扯出了幾條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皺紋。我看著身形憔悴的他,開始抑不住地心疼,我感覺自己就像個劊子手,冷漠地凌遲著我愛的男人。
于是我便說:“算了,我不和你爭了?!笨伤蝗粨P起了眉露出不悅,問:“你為什么會覺得我在和你爭?”我突然啞口無言。有無數(shù)的理由在我腦中跑過,可我卻抓不住任何一個。他無奈地說,“有些時候我覺得你做什么事情好像都要比過我一樣,這讓我很挫敗。”我沉默了,我望向昏暗的天空,我也感覺到挫敗。我知道我們合不來,可是我對此視而不見。我便跳過話題,想和他談談未來??伤麉s不愿談未來,“我覺得那些都是虛假的東西,既然是虛的又為何要去規(guī)劃未來?!变h利的箭一旦射出,不嘗到血的味道就誓不回頭。他不理會我已經(jīng)顫抖的身子繼續(xù)誠懇地說:“其實我覺得我們很像,都太孤獨,就像兩個神經(jīng)病,可兩個神經(jīng)病是合不到一塊去的?!?/p>
耳畔“啪”的一聲巨響,啤酒瓶被摔碎在地,酒濺了一地。我大喊了一聲:“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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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風箏線突然斷了。夜又黑又深,像是一個漆黑的冰窟窿,吞盡燈光、夜色、車聲還有那只時常在院子里徘徊的橘貓。他滾燙的大手握著我的手覆蓋在他的眼睛上,我觸碰到他冰涼的淚水。“我其實很怕,很怕你會死?!彼踅^望地喃語。我在此刻格外地后悔自己曾在他面前暈倒過,我的模樣一定嚇壞了他。我說,“我不會死?!蔽铱床坏剿硨χ业纳袂?,可是我知道他曾深愛著我。他說他不怕,可是在病痛面前,誰會不怕呢?某些時刻,我體諒了他。我為他擦干眼淚,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靜靜地去聽他有力的心跳。我的雙手撫摸著他的臉龐,這是他的嘴巴,這是他的鼻子,這是他的眼睛,這是……他的樣子。他沉重地說:“對不起?!蔽伊鬟B在他臉上的手便定住了。我收回我干瘦的雙手,只是說:“明天一早我就走?!彼钌畹貒@了一口氣,溫柔地親吻我?!懊魈煳宜湍??!薄昂谩!标P(guān)上燈,我們互道晚安。他摟著我,我一動不動地任他摟著。我依舊是睜著眼望著黑漆漆的墻壁,好一會兒之后他發(fā)出了平緩的鼾聲。
我輕輕地拿開他的手,赤著腳下了床。地板涼涼的,很舒服。我摸著黑在抽屜里準確地拿走了他的香煙還有一個打火機。我盤腿坐在地板上,面對著床上他酣睡的身影點燃了一根煙。我看見火光在黑夜里燒出了一道紅口子,白霧徐徐升起。我閉上眼狠狠地吸了一口,猛不其然被嗆到了,我便壓著聲音劇烈地咳嗽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抽煙,我無數(shù)次都想做的事情。像他平時那樣,用食指和中指優(yōu)雅地夾住香煙,微閉著眼睛露出寧靜而落寞的神情。我想我是學不會的。我索性把香煙一根根點燃,然后慢慢地看著它們?nèi)急M。我便在這樣的微光下回望我短暫的一生,我不再吃藥,不再迫切地想治病,我一直想探尋的答案——真正毀掉我的不是乙肝,而是我自己。是我變了,我變得小心翼翼,我變得敏感憂傷。而他默默地陪我承受著這一切,可現(xiàn)在他也累了。
我聽到了雨滴拍打窗戶的聲響,一道無聲的閃電映亮了天空,這光透過窗簾將我照亮。沙沙沙的雨聲很快啪啪作響。我想起小時候,我那么喜歡下雨,喜歡在風起的時候,把所有的門窗大大地打開。我會搬來一張小木凳,光腳踩在上面,用手趴在窗口邊看天空上的烏云漸漸滾動成團,然后看突如其來的大雨滴砸向布滿灰塵的樓房,我總會為街道上慌亂奔跑而無處躲雨的人群而著迷。又或者我只消仰著臉感受著清新的雨水,等待狂風裹挾著水汽涌進屋子,我享受著清涼,腳丫子嗒嗒嗒地踏在濕潤的地板上,這使我歡喜。
此刻,同樣的傾盆大雨,同樣的昏色樓房,但門窗緊鎖。
時間顯示為清晨四點,我想我該走了。我在一攤灰燼中起身,走到他的床頭,我彎下腰去,小心翼翼地親吻這個男人。輕手關(guān)好大門,我背上背包從六樓慢慢地走下來。雨還在嘩啦啦地下著,像是天空的哭泣。我仰起頭,最后一次望了望有他的樓房。我不再猶豫,撐開雨傘,闖進那滂沱大雨的人間。
責任編輯?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