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祖麗? 江蘇金湖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小說散文作品刊于《作家》《長江文藝》《清明》《雨花》《福建文學(xué)》《鴨綠江》《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散文集《花要開了》。

1

曲靜拎著行李箱上船坐下。船很小，是那種木質(zhì)裝飾的游艇，十來個座位坐著七八個人。有人低聲說，前面那個，就是我們要去的島吧。她側(cè)身望去，遠(yuǎn)處湖上一筆綠影，夕陽灑下金色的光芒，四周有淡淡的霧氣縈繞，某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仿佛疼痛般在體內(nèi)蔓延開來，她感到一絲戰(zhàn)栗。船上人紛紛舉起手機拍照，氣氛變得熱烈。曲靜沒有動，靜靜看著窗外。

湖面起了風(fēng)，船有點顛簸，浪花從半開的舷窗打進(jìn)艙內(nèi)，正好潑在窗口邊的一個男人身上。他愣了一下，自嘲地笑起來，不知道說了句什么笑話，旁邊幾個人也跟著笑，好像那些浪花成功地濺起了笑聲。船駛得近些，只見島很小，四面環(huán)水，成片起伏的樹林團團簇?fù)?，散發(fā)出一種令人沉溺的綠色天鵝絨般的溫柔沉靜。

曲靜想到跟著外公外婆住過的那個小島，那個小漁村，事實上，就因為在網(wǎng)上看到圖片，她才毫不猶豫預(yù)訂房間和機票。出門到現(xiàn)在，她覺得此刻才忽然慢慢平靜下來，并且得到慰藉。

坐上候在岸邊的觀光車，兩三分鐘就抵達(dá)山莊門口。在等待辦理入住的間隙，她聽到兩個男人的對話。一個說，散步去了？另一個說，哦，剛繞最外面走完一大圈，三千五百多步。果然不大，曲靜想。

房間倒大得奢侈，整潔明亮。室內(nèi)陳設(shè)幾乎都是她喜歡的顏色，白色、灰色和深褐色。房間有個門通向陽臺。陽臺也大，遼闊得能夠翩翩起舞，整面落地玻璃窗裝著一面綢緞般光滑的藍(lán)色湖水。曲靜久久站在窗前，看著湖水，以及水天相接處那抹更為深邃的藍(lán)天。

來之前，曲靜跟主編請的年假。去機場的地鐵上她發(fā)信息告訴呂宗楨她出差了。過了很久，他回復(fù)一個字，嗯。曲靜盯著那個字看了半天，然后默默關(guān)掉手機。

曲靜拿出幾瓶旅行裝消毒液，燒開水，用一次性抹布認(rèn)真仔細(xì)地分別擦拭馬桶、盥洗臺、床頭靠背、床頭柜、桌子、茶幾、椅子、衣架、話機和門把手，以及能夠擦拭的一切。又用涼下來的開水兌不同用途的消毒液，分門別類清潔消毒上述所有一切。隨后收拾行李，把睡衣放在床頭，外套掛到衣櫥，洗漱用品一一放到衛(wèi)生間玻璃擱板上。曲靜有時候會懊惱自己這樣，陷在這些重復(fù)的勞動里，但她無法克制這樣的習(xí)慣。她完全身不由己。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依賴這些重復(fù)的勞動，因為能夠從中獲得短暫的幸福。

晚上七點多，外面光線尚且明亮，微風(fēng)帶來初夏的微涼，空氣中有淡淡的杏仁味道。島雖小，倒也什么都有，咖啡館、酒吧、書店、便利店、樹林掩映中的網(wǎng)球場、游泳池、慢跑道、小型高爾夫球場。唯獨沒有車，沒有汽車?yán)嚷暋]有哪部車可以涉水而來。島上生長著很多芭蕉、小葉榕、女貞和香樟，最多的是高大粗壯的棕櫚，結(jié)著大串大串通紅的果子。三角梅隨處可見，花開得像在滴血。

曲靜沿著綠樹掩映中的赭紅色慢跑道漫步，湖邊的垂釣臺上端坐著石頭般凝固的背影，偶爾從樹林或者道路的拐彎處閃過一兩個人影，棒球帽遮住眼睛，彼此沉默地擦肩而過。曲靜常去的網(wǎng)絡(luò)社區(qū)推薦，說這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小眾景點。與世隔絕，她在心里點點頭。記不清轉(zhuǎn)了多久，天色漸漸暗下來，她沒有看到網(wǎng)上提到的吊橋——介于小島與另一個毗鄰的更小的島之間的橋。她記得那張圖片，兩岸夾翠，凌空一座吊橋，數(shù)不清的鳥翱翔其間，鳥翼閃爍如箭矢，發(fā)出兵器的刺目光芒，無端有種殺戮氣息不絕于縷地漾出畫面。

2

跟呂宗楨談婚論嫁那年，小姨到蘇城看她。他們在飯店吃了頓飯，呂宗楨很慎重，他知道小姨對曲靜的意義。大概太過重視，反而容易露馬腳。小姨臨走的時候拉著她的手，欲言又止。曲靜再三追問，小姨才吞吞吐吐說，小呂看著樣樣都好，就是一雙桃花眼，忽閃忽閃的。曲靜只是笑，哪里聽得進(jìn)弦外之音，那時候他倆好得多個頭。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想象，自己那種飛蛾撲火般的熱情。是的，他也這么說她，凡事非黑即白，飛蛾撲火似的，可是這世界哪里就這兩種顏色。曲靜說，我就是喜歡黑白，黑白好，黑白干凈。

呂宗楨也不惱，他口才好，在公司里就是有名的談判高手。他說，水至清則無魚。她說，情愿沒有魚，我也要清。他說，你倒是清了，那魚怎么辦，魚是無辜的，魚多美好啊。她沒有說話，他總是有理。呂宗楨喜歡魚，他們家陽臺有個魚缸，魚缸里生活著幾條穿黑裙子白裙子以及花裙子的妖精。呂宗楨待它們十分殷勤，跟心肝寶貝似的。

那時候他們還拌嘴，后來嘴也不拌了。呂宗楨尋找各種機會出差。曲靜下班回家就鉆研打掃衛(wèi)生，她熱衷于這個。他們家衛(wèi)生間的擱板上，整整齊齊放著各種品牌的消毒液，地板清潔消毒液、桌面清潔消毒液、廚房清潔消毒液、衛(wèi)生間清潔消毒液、衣物清潔消毒液、蔬菜水果清潔消毒液、空氣清潔消毒液……

集齊這些品牌花了些時間，為此曲靜很有成就感。她是個惜物的人，習(xí)慣珍惜擁有的一切，并且使它們各有秩序、各得其所。水至清多好，她心想。這是她堅持的某種人生態(tài)度。

起初呂宗楨跟她抱怨過，過日子竟有那么多規(guī)矩。鞋子脫在藍(lán)色的入門地毯上，靯尖要并齊，要正對門的方向，像一個人長時間地被罰站。牙刷放在漱口杯里，必須同角度傾斜。架上毛巾應(yīng)該對折，并且毛巾上的小熊圖案必須方向一致。擦桌子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四個字，光可鑒人。依此類推，簡直不勝枚舉。呂宗楨其實算是個好脾氣的男人，接受她的這些條條框框，能夠做些力所能及的遷就，好在要他親力親為的并不多，曲靜不動聲色地承擔(dān)著這些高標(biāo)準(zhǔn)嚴(yán)要求的家務(wù)，深受其苦又樂在其中。

小島上的第一個夜晚，曲靜睡了個好覺。清晨能夠在各種鳥叫聲中醒來，而不是被助眠藥折磨得昏頭漲腦死去活來，僅僅這一樣似乎就值得慶幸。她閉著眼睛，聞到了風(fēng)的氣味，風(fēng)吹動陽臺上的白色細(xì)紗窗簾。風(fēng)是綠色的，連帶空氣也是綠色的，帶著湖面青澀氣味的六月的風(fēng)。風(fēng)里裹挾著樹的汁液、花朵的腥甜，風(fēng)帶著濕潤的重量，在曲靜臉頰留下輕微的疼痛。她小時候跟著外公外婆住的小島，也是這樣的，只是更小，只有三兩戶人家。外公每天傍晚把漁網(wǎng)撒去湖里，清晨搖著小船去起網(wǎng)，總能網(wǎng)到小半船活蹦亂跳的魚蝦，尤以那種賽過胳膊粗的翹嘴白為外公所歡喜。外公每天早飯都顧不上吃，搖著小船去趕早市。外婆說，換來的錢要供小靜念大學(xué)。直到母親出事。沒幾年，外公外婆相繼離開。曲靜住到了寄宿高中，后來考大學(xué)，永遠(yuǎn)離開小島。一年多前，小姨打電話告訴她，外公外婆的老房子要拆，政府通知簽字確認(rèn)，問她要不要一塊回去看看，那幾間房子畢竟也是屬于曲靜的。她考慮了很久，還是沒有回去。后來，小姨轉(zhuǎn)了一筆錢到她卡里，說那是老房子的賠償款。曲靜為此難過很久，好像一個人被連根拔起，從此魂魄無所歸依。

曲靜總是做同樣的夢，做了很多年。夢里的她為某種神秘的力量所牽引，像鳥一樣在天空飛翔，確切地說，更多的時候不是在飛，而是漂浮在白茫茫的天空。曲靜感到恐懼，她害怕那種飄浮的感覺，無所依傍。她拼命地想抓住點什么，哪怕一片云也好?？墒撬龎虿恢?。有時候夢里會有樹，她拼命去抓那些樹梢，樹梢上的樹葉。可是沒有用，無論她多么努力，那些樹葉滑溜溜的，最終都會從她手中溜走。它們就像涂了橄欖油似的，她一無所獲，唯有等待那最終的無可逃避的墜落。最近這一年半，夢境發(fā)生一些變化。夢里的她有了一對翅膀，雪白的某種鳥類的翅膀，非常美麗耀眼，就像死亡本身的美麗。飛翔終于變成一種可能，很多時候她感覺自己在夢境和現(xiàn)實之間來來回回，往事歷歷在目卻又忽暗忽明。她在云中俯瞰，一切都在變小，變得遙遠(yuǎn)，然而沒有用，無論怎樣的飛翔，最后都是墜落，永恒的墜落，向著無邊無際的絕對的黑暗。

曲靜小的時候，父母開始去很遠(yuǎn)的大城市打工。她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在小島上，只有過年的時候才回到鎮(zhèn)上父母的房子。她總是說父母的房子，好像那里從來都不是她的家，跟她沒有多大關(guān)系。過年也并不快樂，因為父母總會為各種事情生氣、哭泣、吵鬧、打架、摔東西。父親喜歡喝酒，喝那種有刺鼻味道的烈酒，喝完酒就找茬打人。有一次，曲靜看到他殺氣騰騰地拽著媽媽的頭發(fā)往墻上撞，像拽著一把水草，媽媽被甩來甩去，直到他精疲力盡，水草順著墻滑下來，然后被水吞沒。

這些事情，曲靜沒有告訴過外公外婆。反正假期會結(jié)束，他們會離開，坐汽車坐火車回到遠(yuǎn)方。曲靜覺得松了一口氣，她從來都不喜歡過年。

3

小島的西北角有間咖啡館，廊下的小圓木牌上寫著，島上咖啡。她要了杯卡布奇諾慢慢啜飲，翻開隨身帶的書。書是機場書店買的，當(dāng)時純粹被印在封面上的一句話所吸引：“我這一生，都在跳下懸崖，長出翅膀?！币粋€外國人寫的科幻小說，她翻了幾頁，不大讀得進(jìn)去，心里卻始終盤旋著那句話。吧臺后面有條幽暗的樓梯，樓梯上很別致地透著些微光，照亮暗沉的木紋，墻上也亮著很小的射燈，射燈下面是一幅幅畫框。她沿著樓梯向上，一幅幅看過去，大都是些線條畫，各種花朵和動物，簡潔優(yōu)雅。樓梯拐角有幅尺寸大些的油畫，不知道畫的什么，特別抽象，遠(yuǎn)看像些胡亂涂抹的色塊，黑的、白的、灰的，單純而有力量。走得近些，曲靜才看出那些色塊都是翅膀，很多鳥的翅膀。她為之震動，畫的右上角有只白色的鳥，比例略大，正奮力展翅飛翔。她看得出那是整幅畫中唯一完整的一只鳥，形似白鷺。鳥的頭部隱藏著一張女人的臉，雙目微合，長發(fā)飛揚，唇間一點微紅，有風(fēng)在臉上吹過……

您好，請問是預(yù)約十點的嗎？一個黑衣女人站在樓梯口柔聲問她。

曲靜茫然地?fù)u頭，我只是看看這些畫。

哦，不好意思，您隨便看。女人客氣地說。

這些，都是你畫的嗎？

是的，大多是給客人選擇的文身圖。女人看見曲靜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笑說，哎，我們這里是文身館。

辦公室有個小姑娘喜歡文身，熱戀時在胸口文上他的星座，分手后又忍痛去洗。曲靜問她疼不疼，小姑娘一臉悲壯，刮骨療毒。然而沒過多久，新的戀情到來，她的臂上添了一朵小小的雛菊。曲靜說，好了傷疤忘了痛？小姑娘說，靜姐，痛，也會上癮。

想到這里，曲靜心里動了一下，為什么不呢？她指著油畫問，這上面的白鷺可以文嗎？

女人想了想，可以的。

我想文這對翅膀。

哦，你嗎？要不要考慮一下？

一定要考慮嗎？

那倒也不是，但是很多人習(xí)慣這么做的。女人笑，你很不一樣，很多客人都會問我那幅畫畫的是什么，他們覺得亂七八糟的。

曲靜沒有說話。她不知道怎么說，那些黑暗的夢里，帶著她飛翔的翅膀，幾乎跟女人畫的一模一樣，她怎么會看不出來呢。一個人畫出另一個人的夢境，她不知道意味著什么，也許把夢里的翅膀刻到自己身上，將會是不錯的一種終結(jié)。她想起小的時候，外公外婆的島上也有很多白鷺，三三兩兩在湖面掠過。

外公外婆過世后，她再也沒有上過小島。結(jié)婚后，呂宗楨倒是積極地跟她計劃過，要到她出生的地方看看，每次總會被各種事情打斷而不能成行。她帶他回到過鎮(zhèn)上，也只有那么一次，他們一起賣掉了那個兩層半的小樓，湊錢在蘇城付的首付。

他問過她，你父親呢？曲靜覺得非常艱難，但她還是很平靜地告訴他，她跟母親姓，父親是入贅過來的，母親去世后，父親另外組織家庭，他們漸漸斷了聯(lián)系。她沒有告訴他一切，關(guān)于她母親的死。她每次下定決心想要說出來，然后又會失去勇氣。

那年她十五歲，是哦，時間居然過去那么久。差不多是十七年前的事了。在母親的出租屋里，一個年輕警察拿著小本子，不斷地追問她，你媽媽之前跟你聯(lián)系過嗎？打過電話或者發(fā)過短信沒有？說了什么，有沒有異常的地方？

她不完全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這一切對十五歲的她來說，過于殘酷和莊嚴(yán)。她完全失語，只是不停地?fù)u頭。表舅媽看不過，說孩子已經(jīng)嚇傻了，什么也不知道，這才把小警察勸走了。

門外三三兩兩聚了很多人，都是住在附近的，曲靜知道他們正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互相打聽猜測著母親的事。那一片都是老舊平房，住的都是同樣身份和境遇的打工者。曲靜關(guān)上門，把那些聲音關(guān)在門外。她拿起桌上的抹布，接了盆水，開始打掃衛(wèi)生，擦桌子擦椅子，又趴在地上擦地磚。然后翻出衣服和床單，泡在盆里，慢慢揉搓。表舅媽想攔她，怎么也攔不住。她一心一意做著這些，好像做完這些母親就會推門回來。從那以后，她隱隱感覺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永遠(yuǎn)停留在了十五歲，大概有些人會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停止生長。

曲靜脫掉上衣，鏡子里顯出小女生似的纖瘦白皙身體，背部線條光潔流暢，兩片肩胛骨薄而陡峭。女人拿筆在她身上邊比畫邊贊嘆，你看你這里好像天生就應(yīng)該有一對翅膀。

她趴在文身床上，裸著后背，文身針不斷刺入皮膚，尖銳的疼痛瞬間傳遍全身，有種受虐般的愉悅。女人怕她受不了，邊工作邊跟她說話，開店這么久，你是第一個要文翅膀的，喜歡鳥？

嗯，喜歡白鷺。你不是也喜歡嗎，要不然畫那么多翅膀。曲靜咬著牙，疼得直冒汗。

我畫的就是島上的鳥，看上去像白鷺，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叫白琵鷺，因為嘴巴扁闊，很像琵琶。很多人到這個島上來就是為了看白琵鷺。你看過嗎，它們大多數(shù)時候喜歡棲在吊橋周圍的菖蒲地里。

吊橋在哪里？

咖啡館向北就是，哎，要是疼得厲害就告訴我，我們可以休息會兒。

曲靜搖搖頭。比這個更加疼痛的事情有過很多。那年秋天，她開車到法院采訪一個案件，路過地鐵口看到呂宗楨正步行出來。她本來想著或者可以捎他一程，電話剛接通就聽他像模像樣地壓著聲音說，我在開會，回頭聯(lián)系你。曲靜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把手機揣到兜里，疾步拐進(jìn)路邊的酒店。曲靜心存僥幸，希望真有個什么會議在那里召開。她泊好車，他已經(jīng)不見蹤影。她問了總臺，沒有會議，這幾天都沒有見鬼的會議。她想他忘記她是跑了多年政法口的記者。她坐在車?yán)?，然后看到他跟那個女人相繼離開。曲靜認(rèn)識她，她跟呂宗楨同事。那天下午風(fēng)很大，路邊的法桐樹冷著臉，落了滿地的金黃樹葉。

這多么像一個詛咒。很久以來預(yù)感不祥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不知道應(yīng)該憤怒還是慶祝。曲靜沒有哭，也沒有發(fā)瘋，她趴在方向盤上，死命咬著那個絨布套子，像要把它們?nèi)客淌上氯ァＫ荒芟胂?，他摟抱著另外一個女人，跟她繾綣，輕咬她的耳垂和乳頭，一次次跟她做愛，像跟自己一樣，她覺得很荒誕。但是她知道那是真的。

右邊好了，你感覺怎么樣，要不要休息一下？女人輕聲問，怕吵醒她似的。

曲靜回過神來，我還好，還好，痛得久就麻木了。

女人在她背上文好了一只翅膀，白琵鷺的翅膀，雪白的羽翼中摻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金色。女人說，那就是白琵鷺與眾不同之處。曲靜對鏡子里的圖案很滿意，以脊柱為中線，左右對稱，沿兩側(cè)肩胛骨向上延展至肩部，好像那正是她夢想中的翅膀。她問女人，怎么樣才能飛起來。

女人一本正經(jīng)，可以的，最后著色的時候加一種神秘的特制藥水，你就可以像真正的白琵鷺一樣飛翔。

像真正的白琵鷺一樣飛翔。她無意識地重復(fù)著這句話。她閉著眼睛，忍受著越來越細(xì)密的疼痛。

她后來無數(shù)次想到小姨說呂宗楨有一雙桃花眼，她當(dāng)時不以為然。好的時候說過很多話，她說如果有一天你喜歡上另外一個女人，一定要先告訴我，我會給你自由。他反反復(fù)復(fù)地吻著她說，怎么可能，我有你就夠了。

認(rèn)識他之前，曲靜從來都不想結(jié)婚的，是他要她相信他，結(jié)婚是連接世界最有效的方式?，F(xiàn)在他切斷了這個方式。

4

餐廳人不多，大約是淡季的原因。曲靜每天早晨在一樓自助餐廳吃點稀飯，就著一種島上特有的涼拌野菜，入口有淡淡的讓人回味和眷戀的清香。中午她到二樓西餐廳，坐在角落里的單人座，慢慢吃一份沙拉。晚上會到咖啡館要杯鮮榨果汁，以及他們家新鮮烘焙的可頌面包。曲靜向來清瘦，沒有必要節(jié)食。連日素食讓人清潔純粹，好像所有煩惱、欲望連同多余的脂肪慢慢被排出體外。文身師說她一周內(nèi)要進(jìn)清淡飲食，忌酒和咖啡。第二天，背上開始結(jié)痂，后背異常緊繃并且無比干燥，略微動一下就是碎裂般的疼痛，背后的那對翅膀正在掙脫她的身體飛翔。第三天，后背開始癢，此起彼伏的令她想要抓撓。晚上睡下來，更是癢得鋪天蓋地抓心撓肝，恨不得撞墻。實在受不了，半夜起來去敲女人的門，她給她涂了些綠色藥膏，清涼舒緩，感覺好了許多。

這兩天他們聯(lián)系過一次，他在微信上問曲靜短袖襯衫收在哪里，他要到上海出趟差。家里氣溫?zé)崞饋?，估計上海更熱。她告訴他掛在衣櫥那個灰色豎條紋的防塵衣罩里。他沒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她也沒問他到上海待多久。他們的關(guān)系變得奇怪，她嘆了口氣。他們認(rèn)識，是在一個共同的朋友的生日聚會上。那天曲靜穿件背帶長裙，束著馬尾辮，眼睛大而狹長，笑起來毛茸茸的彎彎的。他后來說她，像有珍珠在瞳孔里發(fā)光。

她覺得意外，她其實很少笑的，也不理人，坐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她看上去很驕傲，不是因為生得好，相反她好像對自己的美完全不自知，更不在意。呂宗楨對她一見鐘情。他追了很久才牽到她的手，真的是牽手。她有很多禁忌，那時候她宣稱自己是不婚主義者。她說，不結(jié)婚是對愛情的尊重，如果真的有愛情的話。他對她的身體表現(xiàn)出痛苦而絕望的迷戀，她卻一再固守對貞操近乎原始的執(zhí)拗，她認(rèn)為婚前性行為是可恥的。她還說，一輩子只想跟一個人發(fā)生關(guān)系。呂宗楨為她著迷，連同她的頑固和執(zhí)拗。

第五天，結(jié)痂的地方開始脫落，那些脫落的地方顯露出白色的圖案，隱隱發(fā)著銀色的光芒，好像一對美麗的翅膀正在生長。女人欣喜，你好得真快。

她說，好像等待新生命降臨似的。

女人說，這本來就是神圣的事情，你皮膚白，上色的時候我滲了些發(fā)光的銀灰色，翅膀上添了幾筆金色的羽毛，沒想到效果這么好。你看哦，這才真的是白琵鷺。

真的能飛嗎？

女人眨了眨眼睛說，當(dāng)然能飛。

曲靜除了睡覺，就在島上散步，或者坐在林間的黑色藤椅上喝茶。此刻，陽光從樹枝間透下來，在她身上灑下金色斑點。草地緩慢起伏綿延向下，在成片的巨型鳳尾蕉、扇形仙人掌還有帶刺的十大功勞那邊按下暫停鍵。一棵曲靜叫不出名字的大樹矗立風(fēng)中，綴滿石榴紅的喇叭形花朵，花瓣落了一地，映著綠茵茵的草地，像一些銳利的尖叫。不遠(yuǎn)處的網(wǎng)球場上，有人在奔跑揮拍。視線更遠(yuǎn)一點，可以輕易看見樹林的繁枝茂葉中間漏出一角蔚藍(lán)色的湖水。

有時候她會到文身館看女人給客人文身，一坐就是四五個小時。沒有客人的時候，她們喝茶聊天。女人喜歡穿深色棉麻衣服，不算漂亮，但是耐看，通常會化點淡妝，她說為了掩飾睡眠不好留下的陰影。

女人說她是美院畢業(yè)的。曲靜嘆道，難怪畫畫得這么好的。

女人笑，畢業(yè)那年喜歡上一個文身師，考上研究生都沒讀，就跟著他在北京開文身館。

那他呢？

我們離婚了。

哦。不好意思。

都過去了。女人搖搖頭，離婚后，我就到處旅行，去過草原沙漠，去過新疆、西藏，還跟人跑去無人區(qū)，差點把命丟在那里。還好啦，最后來到這里，我決定住下來，于是就住下來了。

因為這里的白琵鷺？

也許吧。女人笑著拍了拍曲靜的手，你不覺得這個小島有種特別的美？

嗯，與世隔絕的美。曲靜想了想，又說，聽說有人喜歡站在吊橋上面往下跳，是真的嗎？

真的，我也那么想過。女人看著曲靜的眼睛說，曾經(jīng)覺得過不下去，人們總是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覺得沒有辦法再面對，但是你看我現(xiàn)在好好的，坐在這兒呢。生和死就是吊橋的兩側(cè)，閉著眼睛走過去，就過去了。

曲靜笑，我還以為網(wǎng)上瞎傳的呢。

當(dāng)年，警察通知小姨，一個釣魚的老頭在河里發(fā)現(xiàn)了他們，那時候距離母親失去聯(lián)系已經(jīng)過了兩個多星期。小姨小姨父帶著她趕到那個遙遠(yuǎn)的到處是橋的小鎮(zhèn)。曲靜沒有去現(xiàn)場，跟母親同在玩具廠上班的表舅媽寸步不離守著她，表舅媽眼睛腫得像桃子，曲靜坐在母親的單人床上，蒼白著臉，從頭至尾沒有哭。沒有人告訴她這一切是怎么回事，曲靜也不敢問。她后來看到當(dāng)?shù)赝韴笊系囊粍t報道，一對打工男女苦苦相戀，雙方均有家庭無奈投河殉情。標(biāo)題又粗又黑，像是在說別人的事情。

外公外婆由此陷入無盡的悲慟和后悔中，他們認(rèn)為是自己害了女兒。過了一些日子，曲靜才慢慢理清事情的原委。當(dāng)時母親想要離婚，父親堅決不同意。按理說他早就在外面有情人，分手是更為理智的選擇，但是暴戾的父親被憤怒和虛偽的羞恥感所控制，他決不允許自己遭到背叛。故而三番五次去找妻子麻煩，打那個男人，并且說再提離婚就同歸于盡。外公外婆反對他們離婚，親戚朋友也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本著勸和不勸離的古訓(xùn)，要她看在孩子分上，好好過日子。

曲靜會去吊橋邊看白琵鷺。除了白琵鷺，還有許多別的鳥類：紅尾巴的伯勞，黃胸脯的鳥，叫起來如哨聲的翠鳥，以及白色灰色的鷺鷥。它們并不怕人，總是在黃昏時分歸來，在水面長久盤旋，能夠聽到它們翅膀飛行時摩擦空氣，然后輕輕合攏的聲音。吊橋架在兩島之間，沒有想象中驚險，橋面是栗色木板拼成，兩側(cè)是網(wǎng)狀繩索，橋不長，步行兩三分鐘而已。吊橋離湖面大約有三層樓那么高，曲靜不敢低頭，只管筆直地往前走。橋那邊是個更小的島，島上散落著一些別墅，空曠的草地，隨處可見的露天茶座。據(jù)說，更小的島不接待散客，是個什么培訓(xùn)基地，她并沒有看到培訓(xùn)基地的牌子，也可能看到?jīng)]留神錯過了。

曲靜更多的時候會漫步到橋下，挑一個干凈的松木垂釣臺坐下，赤腳伸在水里，湖水涼津津的。兒時的夏天，她經(jīng)常坐在外公的船上，把腳伸到水里，有時候能踩到岸邊湖底，腳底有奇妙的黏滑。湖水清澈見底，看得到泥土、細(xì)小石子以及形狀不一的鵝卵石，還有針尖大的小魚細(xì)細(xì)游動，一切栩栩如生。偶爾會有細(xì)長的青蝦弓身躍過腳面，濺起小朵的水花。

之前不是沒有預(yù)感，曲靜只是不想往壞處想。她曾經(jīng)在他的手機里看到他和一個女人的聊天記錄，她說不上有什么不對，但直覺告訴她，他們關(guān)系曖昧。對，她冒充他，跟那個女人聊天。她知道這種做法很無聊，但她無法克制強烈的憤怒和妒忌，她難過得發(fā)抖。他警覺地感到了什么，對話框里刪成一片空白。他很不高興地解釋說，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同事，我偶爾向她打聽公司的人事信息，你知道的我們這樣的公司人際關(guān)系復(fù)雜，派系斗爭暗流涌動，你要往上走必須遵循各種潛規(guī)則。

曲靜說，為什么要向她打聽。

呂宗楨沉著臉，因為她舅舅是總公司的負(fù)責(zé)人。

聽起來多么理直氣壯，而且冠冕堂皇。一個做妻子的怎么說都不應(yīng)該干涉和阻礙丈夫的前程，曲靜沉默。

他說，你總認(rèn)為自己純潔，別人都是齷齪的，你就會用你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來綁架別人。你不要不承認(rèn)，你就是有問題，生活上有潔癖，心理上也有潔癖。切，說好聽是潔癖，說難聽是變態(tài)。

5

櫻桃每晚鬧著跟她視頻，問她什么時候回家。她說，媽媽你出差干什么??？她隨口說，媽媽出來培訓(xùn)的，跟你一樣上課，聽老師上課。

櫻桃趕緊在小板凳上坐好，擺出一種認(rèn)真聽老師上課的樣子。幼兒園小朋友以為上課就是唱唱歌、捏橡皮泥、折折紙、分果子吃，要不了多久她就會知道有一種叫考試的怪獸等著她。櫻桃是她奶奶帶的，不像有的孩子非常黏父母。這是曲靜為之遺憾的。

她小時候也不黏父母，雖然他們給她帶回新的衣服、書包和玩具。比起這些，她更害怕他們帶回來的暴戾和怨懟。父親沒有家的概念，掙多少花多少，用鎮(zhèn)上人的話說，有一百花九十九。過年回來還要問曲靜媽要錢去打牌，輸了就去喝酒，不喝到爛醉不會回家。這些年他生活在哪里，過得怎么樣，曲靜并不好奇。小姨好像說過，他還是在廣州那邊跟著人家包工頭做木匠，早就結(jié)婚有了兒子，聽說并不是之前的那個女人。這么多年過去了，小姨提起他，聲音里總還是透出馬上就能飛出刀子來的寒意。

多年以后，她對父母的婚姻才忽然有了深刻的領(lǐng)悟。說到底，她是他們的骨血。她看過母親最后一天的視頻，無意間被路邊監(jiān)控拍下的。好像那個男的家里有點社會關(guān)系，他們要求公安部門調(diào)出路上的監(jiān)控視頻。警察很費了點事，后來通知小姨去看。母親第一次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中是晚上七點多鐘，她穿件鴨蛋青的碎花連衣裙，看上去年輕而陌生，一點也不像曲靜印象中的。他們手拉著手，慢慢走進(jìn)電影院。兩個人再次出現(xiàn)在監(jiān)控中，時間顯示八點不到。旁邊有個警察說，可能電影不好看提前退場。另一個說，也可能沒看，在電影院旁邊逛了一圈，那里沒有監(jiān)控。那時候監(jiān)控視頻尚未覆蓋，有的路段有，有的路段沒有，他們最后出現(xiàn)的畫面是個十字路口，避讓一輛貨車的時候，男的輕輕挽住母親的胳膊，他們退后一步并肩站立。男的抬頭看了看天空，路燈下的監(jiān)控?zé)o意中捕捉下那個瞬間，瘦長臉，眉眼淡淡的，竟然微微帶著笑意。那樣子，好像他們只是出來遛個彎的最普通的夫妻，日子會細(xì)水長流，無休止的柴米油鹽。然而并沒有，一切都結(jié)束了。旁邊的警察解釋說，十字路口向南，就是發(fā)現(xiàn)他們的那條河。那條河，是古老的運河支流。

第八天的時候，后背的結(jié)痂已經(jīng)完全脫落。曲靜在浴室的鏡子里看到一對美麗如天使的翅膀，閃著螢火蟲的微光。她一個人在燈下微微聳動雙胛，翅膀慢慢動起來，她感覺到一股飛升的力量。這股神秘的力量逐漸強大，好像預(yù)示著某種秘密通道的打開，某種現(xiàn)實束縛的掙脫。后背的皮膚微微發(fā)熱，翅膀正在無盡地展開，她想，如果她多練習(xí)幾次，說不定真的可以飛了。

誰知道呢，很多事情都是說不定的。她微笑著對鏡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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