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學(xué)斌

火狐是一個人的綽號?；鸷情L白山神乎其神的動物，不是百精百靈的人，不可能得到這個讓人抬舉的名號。

長白山十里當比鄰、百里算同村，林海茫茫，山水阻隔，沒有道路，人們出門或坐馬拉爬犁，或者結(jié)伴騎馬，步行等同玩兒命。漢子們沒老婆不怕，沒有馬，寸步難行。山里邊會養(yǎng)馬、相馬、給馬治傷病的人，自然被高看一眼?；鸷幸皇炙藕蝰R的絕活兒，養(yǎng)的馬通人氣。

他在老林子里開大車店。原木搭的“霸王圈”建在寬敞背風的山窩子里，是一棟長筒子房，里邊一鋪大炕，疊著好幾摞油漬麻花的被子。騎馬趕車的漢子有錢沒錢都可以在炕上骨碌一宿，二三十人也不覺著擠得慌。后邊另有六棟“馬架子”房，里邊被褥干凈，有酒肉，專門招待財大氣粗的主兒。

這里住的客人從沒有出過事兒，方圓百十里都是大爪子的地盤。大爪子當年落魄，是火狐救了他一條命，倆人拜過關(guān)公，起誓同生共死。大爪子拉起綹子來，火狐沒少接濟錢糧。大爪子有話：“誰找俺大爪子的晦氣，俺接著，生死憑本事。誰敢薅俺把弟一根毫毛，俺叫他賠腦袋！”

進山的客商起早貪晚也要住火狐的大車店，圖個心里踏實。住在火狐這兒，馬韁繩扔給伙計就齊活兒，伙計伺候過的馬勁頭足、腳力好，要是病了還給治?？蜕桃凰藓糜X緩過乏，第二天騎馬上路，人和馬都渾身是勁兒。

偽滿康德二年，時近冬至，大車店來了一幫彪形大漢。打頭的騎一匹雪青馬，身形偉岸，虎背熊腰，下馬走路，步步逼人。打頭的在“霸王圈”左邊的小門前面停下，吆喝道：“火狐老弟，大爪子前來拜訪。”火狐聽著，立馬從屋里出來迎接，嘴里應(yīng)和著：“大哥來啦，稀客稀客?！?/p>

“大爪子”是長白山老虎的外號，大爪子綹子有百十號兄弟，個個是人人懼怕的炮頭。綹子打“義”字旗，號稱不殺良善無辜之人，只殺十惡不赦之鬼。

大爪子前來，是求火狐安置受傷的兄弟，火狐答應(yīng)了。大爪子回頭讓手下抬來十幾位衣服上滿是血漬的傷兵。大爪子留下一袋沙金，讓火狐安置傷兵住在“馬架子”里，要當財神爺養(yǎng)著，要安排郎中治傷換藥，要讓女人們給洗衣做飯。

大爪子告訴留下的兄弟，開春他就來接人。

到了開春，傷兵們逐漸養(yǎng)好了傷，可大爪子沒來。火狐擺酒席，和這些兄弟商量，不能干閑著，人閑就事兒多，招呼兄弟們跟他開犁種地。忙活到秋，收獲的糧食堆成山。待到冬至，大爪子還是音信皆無，有的兄弟鬧心，吵吵著要散伙，火狐攔擋道：“大哥把各位交給我，交代讓我照顧好嘍，他回來領(lǐng)你們走?，F(xiàn)在你們散嘍，對不住我對大伙兒的這片心，將來大哥回來我沒法交代。大伙兒閑著也是閑著，我?guī)е值軅內(nèi)ゴ驀?，得了山牲口，肉大伙兒享口頭福，皮子我賣點兒小錢?！?/p>

到了開春，樺樹鎮(zhèn)駐扎的“紅袖頭”派來人，逼著火狐帶上伙計到縣城樺樹鎮(zhèn)去，林子里不許留人，不走格殺勿論?；鸷研值軅冋偌揭粔K兒，皺著眉說：“這一把歸村并屯，找誰說情也沒用。地還要種，一是來回看著這片房子等大哥，二是種豆子榨油，好應(yīng)對日本人，拿油交朋友。你們?nèi)ビ头桓苫顑?，我弄良民證?！?/p>

冬天，日本人在縣城舉行慶祝會，完事兒把幾個裝在木籠里的人頭掛在城門上。火狐進城，仰頭一瞅，正對上大爪子睜著的眼睛，臉色頓時鐵青。

晚上，火狐和兄弟們一邊烤豆餅吃，一邊抽著體己煙，敞開了嘮。他透實底，早知道大爪子投奔抗聯(lián)，是楊司令的人馬。他說：“日本人以為大哥死了，殊不知還有我們這么多人，我們得打起大爪子的旗號接著干，不撕了這些十惡不赦之鬼，過城門我覺著抬不起頭?！?/p>

從此，大爪子動不動就血糊淋拉地騎著馬，飛快地沖出老林子，嚷嚷“還我頭來！”，形同厲鬼。大爪子出來就打冷槍，動不動就有日本兵被打死打傷。有一天，八個大爪子出來鬧騰。

光復(fù)那年，抗聯(lián)回來，領(lǐng)頭的戴眼鏡，把火狐抓了，說他給日本人捐錢，讓日本人白吃豆油，是資敵，要沒收火狐的油坊?；镉媯冋境鰜?，說他們是大爪子的部下，是抗聯(lián)的人?；镉媯儼疡R廄后墻的秫秸垛挪開，掀開板子，露出一個大洞，點上火把，牽著馬，徑直出城到了老林子里。原來，火狐訓(xùn)練的馬可以鉆地道、不怕槍聲烈火，看著是駑馬，實則比戰(zhàn)馬還厲害。伙計們利用地道晝伏夜出，騎馬飛奔對日本人放冷槍，好多年沒露一點兒破綻。

戴眼鏡的不相信，沒人能證明他們秘密抗日，和日本人親善倒有鐵證?；鸷粵]收了油坊，又挖出了伙計們藏的槍。戴眼鏡的認為火狐很不老實，把他抓起來，關(guān)進了牢房。伙計們沖進縣府搶人，和縣大隊的人動了手，兩邊都有受傷，戴眼鏡的讓伙計們抓了。兵民內(nèi)訌，僵持三天三夜。省府派人來調(diào)查，伙計們一看，嚇一跳，是大爪子。

原來，掛在城門上的頭是大爪子弟弟的。大爪子當初把傷兵托付給火狐就去找楊司令，得知楊司令殉國，帶著人馬去了蘇聯(lián)。

火狐被放出來了，大爪子要請他喝酒，火狐卻讓他把伙計們先召集起來。他讓大爪子點數(shù)，問道：“為兄托我照顧的是這些人吧？”大爪子點頭。火狐說：“一個不少，老弟就算交差了，總算不負兄長所托，告辭！”說完出門翻身上馬，一騎絕塵。

大爪子匆匆把弟兄們安頓好，急忙帶人到大車店去找火狐，可眼前的“馬架子”早就塌了，上面長著金黃的蘑菇。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