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培政
那年,村里還沒通電。臘月過半,連下兩場雪,又刮起西北風(fēng),天剛擦黑,街上就不見人了。
一盞昏暗的油燈下,長根爹喝了碗玉米面地瓜粥,點燃自卷的喇叭筒煙卷后,又陷入沉默中,唯有唇邊的煙卷一亮一熄地閃著猩紅。
長根娘斜躺在被窩里,吃力地喝了小半碗粥,就說喝不下。她瞅了瞅正啃著窩頭和咸菜的幾個孩子,又把眼神轉(zhuǎn)向男人,半是懇求半是催促道:“當家的,要不,再出去問問,看誰家還殺年豬,大過年的,咋也得讓孩子們嘗點兒葷腥不是?”
“唉!找誰問哪!”長根爹重重地吸了一口煙,苦著臉嘆道。
“都是俺這不爭氣的身子骨鬧的,這一年吃藥打針花的錢,該買多少肉呀!”長根娘說著,又落下淚來。
“你看你,又來了,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等天暖了,病好起來,拉下的饑荒,咱慢慢還。再說,離過年還有些天,總有殺豬的人家?!遍L根爹說罷,起身套件厚棉襖,戴上頂狗皮帽子,兩手一揣要出門去。
“爹,俺也跟你去!”見爹出門,長根把窩頭往桌上一擱,就要起身。
“小孩子家,你跟著干啥咧?”見爹心煩,他不敢犟嘴,悄悄地朝著娘使眼色。
長根娘說:“讓他去吧,黑燈瞎火的,也好跟你做個伴兒?!?/p>
見爹不再堅持,長根便跟在爹身后走出門去。
長根爹見不得女人落淚。以前,身材瘦小的她像個壯勞力,沒白沒黑地操持。也許是勞累過度,今年春上她一病不起。大小醫(yī)院沒少進,打針吃藥也不見輕,后來讓鄰村中醫(yī)看對癥,這才好轉(zhuǎn)起來。為給她治病,該賣的東西都賣了,能借的錢都借了,還拉下一腚饑荒。
其實,長根爹一直操心著割年肉的事。往年這時,他早去找殺豬戶湊豬份子,預(yù)訂下要割的年肉了。
這年,家里沒有錢,他氣短三分。進臘月,他見人湊豬份子,面上沒事兒人似的,心里卻像貓抓一樣。
長根舅家殺年豬,可借人家的錢還沒還上,咋有臉張口?長根堂叔家也殺年豬,人家開春要辦婚事,急等著用錢,也不便張嘴……長根爹思來想去,只等生產(chǎn)隊決算分紅后,再借支買年貨。
這年隊里決算遲,借錢到手時,已過了殺豬旺季,他著實作難了。
夜深人靜,燈熄犬吠,村子里漆黑一片,抬頭是黑黢黢的天,低頭是黑洞洞的胡同,只有呼呼的風(fēng)在叫。
爺兒倆呆呆地站在樹下,長根爹一句話不說,一支接著一支地吸煙。
過了一會兒,一陣咳嗽聲傳出,前邊那座小院里亮起燈。那一縷微弱的燈光,讓站在黑夜中的爺兒倆眼睛頓時閃亮了。長根爹低頭望他一眼,使勁兒抹把凍僵的臉,拖著像灌了鉛的雙腿,帶著他朝前走去。
嘎吱嘎吱踏著積雪,爺兒倆循著燈光,來到羅瘸子家門前。長根爹抬手想拍門,可抬了幾次都沒拍下去。他和羅瘸子有過節(jié)。猶豫著轉(zhuǎn)回身去,可沒走兩步,他又突然折回身來,終于牙一咬腳一跺,拍響面前的木門。
羅瘸子是個鞋匠,靠交錢向生產(chǎn)隊買工分。他家孩子少,日子略寬裕。他心熱人善,每年喂成的肥豬,總拖到年跟前屠宰。有人笑他發(fā)善心照顧窮漢子,他也不否認:“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能拉一把就拉一把。”
見他們上門,未等長根爹張口,羅瘸子道:“知道你這一年過得不易,家里又攤上病人,給你留了五斤。別嫌少,將就著過年吧!”那一瞬間,長根忽然覺得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鼻子酸得想掉眼淚。他見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也被羅瘸子抬手打斷:“啥話也別說,先把年過好,日子長著哩。”
回家的路上,風(fēng)夾著細沙般的雪粒,打得臉上生疼,爺兒倆竟不覺得冷。進院后,長根爹沒顧上喘口氣,就朝屋里喊:“孩他娘,咱家年下有肉吃了!”
沉寂的屋子里,頓時有了生氣??煲荒隂]吃肉的孩子們,一個個從被窩里骨碌碌地爬起來,一張張小臉就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兒。
幾個孩子嘰嘰喳喳樂夠后,又鉆進窩睡下了,長根卻翻來覆去睡不著。1974年冬夜里那一縷燈光,就像烙印一樣刻在了他的腦海里。
多年后,創(chuàng)業(yè)成功的長根,成了一名遠近聞名的慈善家。
[責(zé)任編輯 晨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