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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陽神

        2020-06-29 07:47:59楊文清
        廣州文藝 2020年6期
        關(guān)鍵詞:瓦片

        楊文清

        我們崇敬太陽,是因?yàn)樘柦o予我們光明和溫暖

        我們熱愛母親,是因?yàn)槟赣H給予我們生命和希望

        ——題記

        “媽,你看,我的腳趾凍腫了。”

        那天放學(xué),我是跛著腳回的家。我又氣又惱,可我沒有辦法,只能忍著。一進(jìn)家門,我爬上炕,甩了襪子,將腳丫伸到我媽鼻子底兒。

        “把你的臭腳拿遠(yuǎn)!”我媽正在緝鞋面,特?zé)┰甑亟o了我一家伙。

        我木然了,悻悻地干坐了會兒,溜下炕。

        黑漆漆的廈屋堆放雜七雜八的東西。我輕車熟路地將手伸到窗臺上的粉筆盒。吱一聲,一只老鼠竄了出來。我沒理睬,仍舊將手伸進(jìn)去,抓了一把彈球兒,點(diǎn)著腳走出家門。

        瓦片兒、鋪襯正在抨彈球兒。雪地被掃出一塊,挖了三個坑窩兒。他倆耍的是進(jìn)洞。鋪襯蹲在地上,左手四指并攏端立著,右手半握成拳頭套在左手伸出的拇指上,臉憋得像猴屁股,狠勁兒抨彈球兒。鋪襯猛拽我一把,“三個人來,剪刀,錘頭,布?!?/p>

        三輪過后,瓦片兒貓下腰抨彈球兒。接下來是鋪襯。該我出手了,彎腰時,腳趾有些痛,我咬牙忍著——真是鋪襯成洋布了,狗東西靶子準(zhǔn)得出奇。眼看著手中的彈球兒要彈盡糧絕,我的心火燒火燎的,用腳踢地上的石頭蛋兒,卻踢了鋪襯正要抨彈球兒的雞架?!啊聊銒專 变佉r像彈弓射出的子彈,嗖地從地上彈起來,把我撲倒,掄著拳頭沒命地捶打。我雙手卡著鋪襯的脖子死死不放。鋪襯拳頭掄得更歡了:“我叫你卡脖子!我叫你卡脖子!我叫你……脖子?!蓖咂瑑阂姞?,急了,連掰帶拉地將我的手從鋪襯的脖子上剝下來。鋪襯還想打我,被瓦片兒抱住撂倒在地上。鋪襯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雪粒臟土,“捱不起以后咱倆不耍了?!蔽乙沧煊玻骸安凰>筒凰?,誰稀罕!”鋪襯、瓦片兒擰身要走。我沒解氣,將手中最后一顆彈球兒嗖地扔了出去。鋪襯媽呀一聲摟著頭就跑。不是向回跑,是向我家的方向跑。瓦片兒跟著,嘴里喊:“睡鐵蛋兒家炕上,叫他媽給你烙油餅?!?/p>

        呀,事情不妙,我也沖了上去。

        “疙瘩兒疙瘩兒散,不叫鋪襯兒他媽見?!?/p>

        我媽摟著鋪襯的頭,狠勁地揉。鋪襯齜牙咧嘴地哭。

        我一見,氣不打一處來,“好哇,你尋到我家來告狀!”

        我媽操起笤帚兒沒命地打我尻子:“我叫你撒野打人,我叫你撒野打人!”

        鋪襯噗哧笑了。

        瓦片兒噗哧笑了。

        我媽放下笤帚兒,跑到灶屋沖了兩碗紅糖水端給鋪襯,瓦片兒。鋪襯喝了。瓦片兒有些臉紅,也喝了。

        “喝馬尿呢!”我沒敢出聲,狠狠地咬牙。

        我媽接過空碗,討好地問:“甜不甜?”

        鋪襯回頭與瓦片兒對了一眼兒,抬手抹抹嘴角,吧唧吧唧嘴巴,說:“咱走?!?/p>

        “走?!?/p>

        “我也要喝紅糖水,”我的牙咬得咯吱吱響。“喝洗鍋水去!”我媽沒好臉色。

        “媽,我的腳背腫了?!彼艘灰?,右腳像是在水里泡了一夜,腫得老高老高。我又想拿給我媽看,沒敢。

        “腫了好,省得出去害人?!蔽覌寷]好氣。

        “我不上學(xué)了?!蔽沂蛊?。

        “你敢?看我不捶死你才怪!”我媽就想舉槌頭。

        正穿衣裳的我大啥話沒說,在被窩里蹬了我一腳。

        “好,我死了你們才肯相信。”我忽地坐起,穿了衣褲,溜下炕,提了書包就走。

        “媽媽拉著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收租院里有個小女孩,她的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碧煊行┖?,我高聲背誦課文給自己壯膽。

        “哎喲喲,鐵蛋兒,咱都是鄉(xiāng)黨呢,按輩分你還把我叫叔呢?!?/p>

        二怪竟篡改課文占我的便宜,沒門兒,我脫口而出:“娃呀,親不親階級分!”

        我們一塊兒朝學(xué)校走。

        天光放亮。遠(yuǎn)處傳來雜亂的讀書聲,像是農(nóng)貿(mào)市場的牲口市,高低不一,長短不齊。二怪說:“算咧,去學(xué)校。”我說:“還上的屁學(xué),這時候去肯定罰站?!倍终f:“那就不去咧,就在這兒讀書。”

        “要是能坐在王豐川的胳膊上背書一定很美!”我突發(fā)奇想??墒沁@樣想的時候,我的腳開始隱隱作痛。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管他呢,上!我咬著牙,不顧腳痛,向王豐川塑像前供桌上爬。我的個兒不夠高,打了幾個揪揪,沒能上得去。二怪不明就里,傻看。我火了:“傻看啥!快來幫我一把!”二怪抱著我的雙腿,連推帶搡地把我送上供桌。我洋洋自得地往王豐川僅存的胳膊上一坐,“嗯,哼,呸——”地吐了一口痰,之后搖頭晃腦地高聲背誦:“媽媽拉著我的手,往泥塑收租院里走。泥塑收租院里有個小女孩,她的年紀(jì)……”只聽喀嚓一聲,我骨碌碌滾了下來。

        “看些,看些,人狂沒好事,狗狂挨磚頭!”二怪幸災(zāi)樂禍。我想坐起來,腳卻疼得抽筋。二怪只得走過來拉我,我媽呀媽呀亂叫,二怪說:“你號喪呀!”我再不敢作聲。歇了一陣兒,二怪架著我回家。

        我大說:“咋了?咋了?”

        我媽說:“咋了?咋了?”

        二怪說:“他正背課文就——”

        我截住二怪的話頭:“腳腫了,疼?!?/p>

        我媽把我按坐在椅子上,說“我看看”伸手脫我的棉窩窩,拉掉襪子,看見我紅腫的腳。我媽一下驚慌得不行:“咋成這樣了?他大,趕緊把電壺拿來,給娃燙燙腳?!?/p>

        我大拉風(fēng)箱似的喘氣,揪著咳嗽,肩膀一縮一縮地去灶火拿電壺。

        我媽我大忙活,我就有些興奮,又有些委屈,眼淚在眼窩打轉(zhuǎn)兒:“我老早就告訴你們,誰叫你們不信?!?/p>

        給臉盆里倒上水,我媽不顧我連喊“燒”“燒”“燒”就把我的腳塞進(jìn)水盆里,還教訓(xùn)我:“忍著點(diǎn)!真是七歲八歲豬狗見不得!”

        “我又咋了?”我剛才的一點(diǎn)感動,被我媽一句話攆跑了。

        我媽沒理我,站起身做活去了。

        雙腳泡進(jìn)熱水里還是蠻舒服的,我朝后一靠,眼窩就閉了。

        過了一陣兒,我媽走來,伸手一試水溫,啪的在我腿肚子打了一巴掌:“你是死娃,水涼了不知道續(xù)開水。”說著話提起電壺就往盆里倒熱水。

        我觸電般將腳提起來,舉著,等我媽續(xù)開水。

        我再不敢耍大,水一涼就續(xù)開水,水一涼就續(xù)開水,直至壺凈水干。抓起我媽提前放好的臟衣服,把腳粗粗一擦上炕。

        我大正低頭給粥碗里掰麥面、包谷面饅頭。我媽夾了一團(tuán)漿水菜,筷頭兒插進(jìn)粥碗一撈,連稠粥帶菜送進(jìn)嘴里,吧唧吧唧地嚼,說:“他大,吃罷飯,把娃引到醫(yī)療站給看看?!蔽掖笳f:“你去?!蔽覌屟廴图t了,“啥都要我弄,要你熬膠呀,我上輩子不知咋了,攤上你!”我大最怕我媽這招,煩了,說:“我去我去,說那些閑話干啥?!蔽覌寷]了聲語。

        我大走在前面,嗓子眼兒嘶嘶拉拉抽氣,揪著咳嗽,身子一縮一縮。我跟在后面,腰挺得直直的,腿卻一跛一跛。路上碰見瓦片兒他大,嘿嘿地瓜笑,故意大聲嚷叫:“小貓,你爺兒倆這是演的哪出戲?”小貓是我大的小名。我大沒理睬,我也沒理睬。

        醫(yī)療站的赤腳醫(yī)生是個三角眼,不怒自惡,隔著窗玻璃就喊:“小貓,哪股風(fēng)把你吹來咧。”我大頭一揚(yáng):“東西南北風(fēng)么?!币馔獾乩?,像河里的魚吐出的一串泡泡。赤腳醫(yī)生知道他不是為自己看病,三角眼盯著我問:“咋了?”我說:“不咋,就是腳疼?!比茄壅f:“鞋脫了,襪子脫了,褲子挽起?!?/p>

        我往板凳上一坐,我大過來,脫我的棉窩窩,襪子,挽棉褲。

        “疼不疼?”

        “疼!”

        “疼不疼?”

        “疼!”

        赤腳醫(yī)生重新坐回板凳面兒,遲三慢五地說:“小貓,最好上縣醫(yī)院看去,娃這病耽誤不起?!蔽掖蟮念^湊到赤腳醫(yī)生鼻梁洼:“咋的了?娃咋的了?”赤腳醫(yī)生向后靠了靠,跟我大拉開一段距離,說:“也不咋的,你看我這兒缺醫(yī)少藥的?!蔽掖笥行┦?,還不死心:“真不給看咧么?”“看不成么?!背嗄_醫(yī)生三角眼大得嚇人?!坝浿?,教娃走著去,要拿架子車?yán)??!蔽掖笠欢迥_;“不看算咧!”

        “娃明明把腳凍了,卻要叫上縣醫(yī)院,大隊(duì)真是養(yǎng)了頭豬,豬,豬!”我大喘著出氣,脊背卻不縮了。

        “該不是跟絆了一跤有關(guān)吧?”我猶猶豫豫地咕噥。

        “啥?你說啥?我大直勾勾地看我?!?/p>

        “該不是跟從神像上絆下來有關(guān)吧?”我有些膽怯。

        “嗯——我打死你這猴不自抑的東西!”我大攥緊拳頭朝我擂來,被我一個拐子擋開。我大還想打我,卻沒了力氣,喀喀咳嗽。

        架子車廂鋪著麥秸,麻袋片片,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褥子。我媽穩(wěn)車轅,我爬進(jìn)車廂坐著。

        我媽是好身段,一根蔥似的順溜。雖然穿著棉褲棉襖,沒有一點(diǎn)臃腫的感覺。肩上搭著架子車襻,我媽仍能挺著腰板走路,腳步輕得像蜻蜓點(diǎn)水。我說:“媽,你真漂亮?!蔽覌岊^也不回:“避遠(yuǎn),沒大沒小的?!?/p>

        我媽把架子車?yán)酶炝耍咧咧?,頭一抬唱開了:

        手指著張連夫破口叫罵,

        你耍錢全不怕旁人笑話。

        我為你早擔(dān)水晚把柴打,

        我為你受苦累抓養(yǎng)娃娃。

        我為你在人前缺少袍褂,

        我為你下功夫少熬娘家。

        我為你糧食短從不叫罵,

        我為你不點(diǎn)燈月下紡花。

        我只想織下布叫你去賣,

        你不該拿去賣空手回家。

        你耍錢只顧你一身飄灑,

        難道說不管我還養(yǎng)不養(yǎng)娃娃。

        一升米半升面你全不拿,

        哎咿呀哎咿呀哎

        咱一家三口人該吃啥呀?

        我媽一松手,架子車轅忽地?fù)P半天高。我沒防備,哧——從車廂溜到地上,咚——就是個四蹄朝天。我哇地哭了。

        “這是咋搞的,這是咋搞的?!蔽覌屖置δ_亂地扶我,嘴里嘟嘟地自責(zé)。我怨憤地喊:“你拉糞呢!說倒就倒?!蔽覌屶圻晷α?。等我坐直了,我媽手在地上一抓,在我頭頂一摸“鐵蛋兒也——回來,”又在地上一抓,在我頭頂一摸“鐵蛋兒也——回來?!蔽也粷M地把頭一避:“你叫魂呢?!蔽覌屖置丝眨筲蟮卣f:“我就是給你叫魂呢?!蔽覌屢獢v我,我故意將身一躲,我媽只得用雙手架我上車。

        咣當(dāng)當(dāng)……

        咣當(dāng)當(dāng)……

        架子車就這樣咣當(dāng)?shù)娇h城。一路上連天都灰得要死。

        進(jìn)了醫(yī)院大門,媽叫我坐在車轅上等:“我去掛號,你莫胡跑。”走出一段路了,我媽回頭:“千萬不敢胡跑,小心跑沒了?!蔽易焐相捺薜貞?yīng)答。

        干坐著沒事,我從口袋掏出一本小人書翻看。雖然沒底沒面,卷角翻頁,我還是知道是《閃閃的紅星》:米店老板屯集居奇,有米不賣給窮人。潘冬子偷偷將寫有“今日無米”的告示牌改成“今日售米?!备F人們蜂擁米店前,砸著窗板要買米。我看得高興,嘿嘿地笑。

        我媽回來了,拉起我的胳膊就走。

        掛著中醫(yī)科牌牌的房子并排放著兩張桌子,后面坐著兩根“粉筆”,一律白帽白臉白衣服。我媽領(lǐng)著我進(jìn)來。她倆只顧說話,理也不理。我媽將掛號單放在桌面上:“大夫,給咱娃看看”。一根“粉筆”轉(zhuǎn)過頭,訓(xùn)斥:“沒看見我倆正忙著!”我倆只得坐在門口的條凳上,等著。

        時間一分鐘,一分鐘過去,那倆“粉筆”也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我媽等不急了,夸張地咳嗽??块T的那根“粉筆”把頭擰過來:“咋的了?”我媽趕緊回答:“娃的腳脹咧。” “粉筆”給我招手:“過來,我看看。”我磨蹭到桌前,坐在方凳上,脫了鞋襪,把腳伸了過去。“粉筆”看了看,說“凍傷咧”。我媽說:“骨頭怕沒問題吧?”“粉筆”問:“咋回事?”我囁嚅地答:“就是從塑像上跌下來咧?!?“粉筆”就捏我的腳:

        “疼不?”

        “疼。”

        “疼不?”“疼?!?/p>

        “疼不?”

        “疼。”

        “到底哪達(dá)兒疼?”

        “哪達(dá)兒都疼?!?/p>

        “忍得住?”

        “能忍住?!?/p>

        “好了,把襪子穿上?!?/p>

        我便穿了襪子?!胺酃P”刷刷地寫方子,完了給我媽交代:“骨頭沒問題,是凍傷,回去給娃把這三劑中藥吃了,早晚用溫鹽水敷敷,再休息幾天就沒事了?!薄胺酃P”回頭見我光穿著襪子沒穿鞋,說:“你不穿鞋,是等我給你穿呀!”我邊穿鞋邊嘟囔:“你沒叫穿嘛?!眱筛胺酃P”一齊哈哈地怪笑。我有些生氣,又一想,忍不住也想笑。

        “媽,藥太難喝了,我不想喝?!笨粗鴿M滿一碗湯藥,我直反胃。“難喝也得喝,不然腳咋好呢?”我媽端著藥碗,站在炕腳地?!拔叶己热焖幜耍_腫咋不見減輕,現(xiàn)在連腿豬娃也腫了。媽,我腳疼,腿疼?!薄皨屩牢彝尢?,可你不喝藥咋成?”“媽,我就是不想喝藥?!薄安缓人幘痛蜥?!”這下我沒轍了,我怕打針。見我不言語,我媽語氣軟了下來:“好娃哩,眼窩一閉,咣咣幾大口喝完,媽給你白糖吃?!蔽医舆^藥碗,眼窩一閉,咣咣喝完,“呸、呸、呸”地將嘴里的藥渣唾在炕腳地。我媽急忙挖了一勺白糖喂到我嘴里。我嘴里又苦又甜,舍不得下咽,噙了好一陣兒,才咕嘟咽下去。

        我大坐在炕角靠著被兒“呼嚕、呼?!钡匕沃鰵狻W晕矣浭聲r起就這樣,每年入冬,我大就坐在炕頭不下炕,他有呼嚕氣堵癥。我媽賣雞蛋的錢給我大買膏藥和消渴喘等藥物,可總也不見效。我大就年年冬天窩在炕頭。

        我媽把飯端上炕桌,饃笸籮里意外地還有一個煮雞蛋。杏兒伸手去拿雞蛋,被我媽打了一筷子。杏兒手被燙了似的收了回去。我媽把僅有的一個麥面包谷面兩參蒸饃遞給我大,把雞蛋夾給我。她自己拿起塊包谷面粑粑雙手掬著吃。杏兒使氣不吃,眼淚咕嚕咕嚕在眼眶里轉(zhuǎn)。我媽像沒瞅見,只顧吃她的粑粑。我大把兩個蒸饃推給我,說:“往后,蒸饃給鐵蛋兒吃,抓緊給娃看病,就不要給我買藥了。我是廢人,藥吃一籮筐也沒用。”我想把蒸饃遞給我大吃,才要動手,我媽說:“你大給你你就吃。”我大拿起粑粑掬著吃,剛到嘴里,沒來得及下咽,就擰過臉“啊哧——”地吹了半墻。

        我媽撂下沒吃完的粑粑,過去咚咚咚地給我大捶背。杏兒機(jī)靈地跳下炕,倒了半碗開水,端給我大喝。我大喝了口開水,才不仰脖項(xiàng),出氣才慢慢勻了。我大將手一擺:“不礙事,吃你的。”說著端過糝子粥碗,將粑粑饃泡進(jìn)去,摟著連喝帶吃,嘴里吸溜吸溜響。我媽撿起還沒吃完的粑粑饃,無聲地掬著吃。杏兒端起碗低頭無聲地喝。我咬進(jìn)嘴的雞蛋停在喉嚨里咽不下去,眼淚不知不覺在臉上掛了兩行。

        我媽從外面回來,臉色不太好看。她站在炕腳地,言語霜打了似的,冷硬冷硬:“鐵蛋兒,穿鞋!”說完不管不顧地進(jìn)了灶房。我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我大溜下炕,“吭哧,吭哧”地從廈屋掮出架子車下腳,“吭哧,吭哧”地安在門外車廂上。我明白了,趕忙穿鞋穿襪子。我正要下炕,我媽說:“來,媽背我娃?!蔽艺f:“我能走?!蔽覌寯Q身脊背靠著炕邊兒,雙手從腰兩側(cè)反轉(zhuǎn)過來,不言語。我只得順從地爬上她的脊背。

        往起站的瞬間,我媽打了一個趔趄,差點(diǎn)倒了。但她立馬又站直了,把我向上顛了顛,邁開步子朝出走。我大穩(wěn)車轅,我媽將我小心放進(jìn)車廂,蓋好棉被。我以為要走了。我媽卻折身回屋,抱出麻布口袋往車上擱。我媽這是要賣糧食給我看??!“媽,我不看病咧。”我哀告?!罢郑俊蔽覌層行┮馔?。“你把口糧糶咧,咱家吃啥?”我焦急地說。我媽手沒停,糧口袋放好了,拍了拍手上的土,說:“你甭管。”我咋能不管?我急了,要從車上往下爬。我媽啪地抽了我一耳光:“坐好!”我嚇懵了,仰頭看我媽。我媽五官挪了位,瘆人得很。我只好乖乖坐著不動。

        我媽呼哧呼哧在前邊拉。

        架子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向前行進(jìn)。

        我的淚蛋蛋吧嗒吧嗒地掉。

        縣城西關(guān)外有座石橋,坑坑洼洼的不平坦。

        我媽把架子車停在橋西頭。天冷,人又少,更顯冷清。我媽啊啊地給手上哈熱氣,嚓嚓嚓地來回搓手,咚咚咚地跺腳。

        終于有人肩上搭著口袋朝這邊走——是個老漢,棉襖兒紐門兒沒扣,前襟隨便裹著,藍(lán)布帶子扎在腰間,胸膛敞著,腰很緊湊。老漢來到我媽面前,右手插進(jìn)麥口袋,抽出時手里抓了一把麥粒,接著揚(yáng)起右手,將麥粒倒進(jìn)左手掌,同時噗——地吹氣;又揚(yáng)起左手,將麥粒倒進(jìn)右手掌,同時噗——地吹氣。三倒兩倒,老漢手一揚(yáng),舌頭一伸一收,幾粒麥子進(jìn)了他的嘴巴,嘎嘣嘣地響,隨后呸地唾在地上,老漢這才看著我媽:“咋賣?我媽趕緊回答:”“一毛,一毛?!崩蠞h說:“貴了,8分,咋樣?”我媽點(diǎn)頭:“也成?!蔽覌屢o老漢過秤。老漢說:“甭急,拉到橋下?!蔽覌屆H?。老漢說:“你不怕割資本主義尾巴?市管員來了,把麥沒收咧,你還賣啥錢!”我媽明白過來:“對,對,對,叔,你說得對?!蔽覌屚浦茏榆図樅友刈е路?,臉都掙紅了。老漢見我坐著不挪窩,燥燥地喊:“你這娃咋是這,還不下來幫你媽推車!”我媽忙解釋:“娃有病,不敢下來?!崩蠞h就過來幫著拽車。到了橋下,老漢過秤,把麥倒進(jìn)他帶來的口袋,付過錢。我媽轉(zhuǎn)身要走。老漢問:“賣麥得是為給娃看病?”我媽點(diǎn)點(diǎn)頭。老漢又問:“你當(dāng)家呢?”我媽眼圈一紅,沒說話。老漢嘆了口氣:“哎,女人家,不容易,叔給你說,逢集日,你買些麩子回家再磨一磨,收些面,雖然黑,還能吃,麩子還能賣錢?!蔽覌尅皣?,噯”地答應(yīng)。

        我媽把我抱上木板床,扶我躺平,幫我脫掉鞋襪。上回給我看過病的那根“粉筆”走過來,捏著我的腳翻來覆去地看:手指頭在腳面彈壓,在小腿肚兒彈壓,一壓一個坑窩兒,一壓一個坑窩兒。“粉筆”左手食指斜放在我的腳踝骨上,右手松松地握成拳頭,輕輕地在左手手腕上敲打。我齜牙咧嘴地吸氣。我媽眼巴巴地看著“粉筆”。

        粉筆回到桌前,坐下寫藥單。我媽急急地給我穿襪子穿鞋。粉筆遞到我媽手里的卻是住院通知單。我媽木然:“要住院?”粉筆木木的:“要住院?!薄胺亲≡翰豢??”“非住院不可?!?/p>

        住院部交費(fèi)處是個黑魆魆的洞。我媽一只手把住院通知單遞了進(jìn)去?!邦A(yù)交50塊錢?!倍蠢锇劝劝壬涑隽藥琢!白訌棥?。我媽被打中了,身子一抖,腰彎成牛軛頭。我爬在我媽背上。我媽左手摟緊我的尻子,右手伸進(jìn)褲子口袋向后摸。末了,我媽手里攥著一卷錢,對著黑洞央求:“先交30塊錢,成不?”黑洞叭叭射出兩?!白訌棥保安怀?!”我媽臉擰成苦瓜:“我只有30塊錢?!焙诙礇]有說成與不成,卻伸出一只“螃蟹爪子”,一出來就展開。我媽將那卷錢一丟,蟹爪便縮了進(jìn)去。等了一陣兒,一張紙從黑洞飄出來,飄出來的還有一句話:“找住院部,5床?!?/p>

        一朵“白桃花”在前面飄,我媽呼哧呼哧在后面跟?!鞍滋一ā蓖崎_2號病室的門,飄到中間的床鋪,放下手中被子,刷刷地掃床,呼呼地抖床單,才鋪上,還沒伸展,我媽就將我放了上去。

        “她嬸,娃咋了?”靠窗的床上坐著獅子頭的老婆婆。

        我媽呼哧呼哧只顧喘氣。

        我替她回答:“我腳腿疼?!?/p>

        歇了會兒,我媽彎腰,想把我的雙腳塞進(jìn)被窩。我感到腳一輕,再看我媽,已經(jīng)歪斜著倒在地上?!皨?!媽!媽!”我聲嘶力竭地號喊?!白o(hù)士,護(hù)士,護(hù)士”老婆婆連聲驚呼?!鞍滋一ā毙M(jìn)門,抱起我媽的頭,在鼻子底下使勁掐,掐住不松手。

        “媽啊,媽啊,媽??!”

        “她嬸,她嬸,她嬸!”

        我媽慢慢睜開雙眼,想站起來,身子癱軟不能動?!鞍滋一ā睂掀牌耪f:“倒些開水給她喝?!崩掀牌耪酒饋?,走到她自己床前,提起電壺倒了半碗開水,用小勺子攪了攪,又一口口給我媽喂。我媽喝完碗里的水,臉上有了顏色。“白桃花”說:“好了,沒事了?!蔽覌尣缓靡馑嫉卣f:“丟死人了。”“白桃花”扶我媽坐到床頭:“大嫂,你甭著急,歇一陣兒就好了?!蔽覌尭屑さ卣f:“多虧你和大嬸?!?/p>

        老婆婆從床頭柜取出點(diǎn)心遞給我媽吃。我媽用手推擋:“我不餓,嬸,我不餓?!崩掀牌艌?jiān)持要給:“得吃,不吃咋能成。”我媽接過點(diǎn)心,掰了一大塊遞給我。我連搖頭帶擺手:“媽,你晌午飯都沒吃,你吃,我不吃?!蔽覌尣皇帐?,堅(jiān)持著,我只得接了。喝著老婆婆端來的一碗熱水,我媽和我各吃了半塊點(diǎn)心。

        老婆婆勸說我媽:“你身子骨虛,歇一晚再回?!蔽覌尳忉專骸凹依镞€有娃他大和女子要安排?!崩掀牌劈c(diǎn)點(diǎn)頭:“行,你放心走,這兒有我呢!”我媽回過頭,對著我:“聽婆婆的話,不要搗亂,我去去就回?!蔽尹c(diǎn)點(diǎn)頭,又很不放心:“你晚上一定要來??!”我媽說:“媽一定來,一定來?!遍T口吹進(jìn)一股風(fēng),我媽走了。

        天藍(lán)得像洗了一般,山綠得像染了一樣。各種花兒盡情綻放,紅艷艷、藍(lán)瑩瑩、黃燦燦。風(fēng),輕柔柔的,空氣香噴噴的。我、瓦片兒、鋪襯、二怪,在綠茸茸的草地上翻筋斗,打趔子,跳舞,唱歌謠:

        豆角兒,豆角兒憋憋,

        我在城里叫我爹爹。

        爹爹問我?guī)讱q,

        我跟羊羔兒同歲。

        羊羔兒把我腳踏咧

        我把羊羔兒拔咧

        羊羔兒給我要呢,

        我給羊羔兒磕頭呢。

        羊羔兒,羊羔兒你甭哭,

        明日給你娶個花媳婦。

        “哈,哈,哈哈哈……”

        不好,林子里沖出一只老虎?!皨屟?,快跑,快跑呀!”大伙兒一窩蜂四散。我撒開腳丫奔跑,耳邊風(fēng)呼呼地響,回頭一看,“我的媽呀,”老虎張著血盆大口正朝我撲來。我撒開腳丫拼命地跑啊,跑啊,跑……撲通掉進(jìn)萬丈深淵……

        “哥,哥,哥!”像似杏兒在叫我。我睜開眼,呀,就是杏兒。“哥,你做啥夢呢?呼爹喊娘的!”“我和瓦片兒幾個在神仙似的地方耍,忽然來了只老虎,朝我撲來,我跑呀,跑的,就掉進(jìn)深淵里了?!薄靶觾?,你咋來的?咱媽呢?”“咱媽教我在這伺候你,她去咱舅家借錢了?!薄澳愠燥埩藛??”“還沒吃。”“哥,你看,我給你帶好吃的了?!薄半u肉,哪兒來的?”“咱媽把咱家的大公雞殺了,說給你補(bǔ)身體呢。哥,來,張開嘴。”我想坐起來,可是雙腿像木頭做的,硬邦邦地蜷不起來。杏兒放下筷子,伸手拉了我一把,我才坐起來。杏兒將碗伸到我下巴底下,夾了塊雞肉伸到我嘴邊。我張開嘴,杏兒將雞肉塞進(jìn)去,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嚼。

        “香不香?”“香?!薄跋悴幌??”“香?!毙觾簼M意地笑,一口連一口地喂。我來不及下咽,好不容易將嘴里的肉咽下肚,將嘴空出來,“你想噎死我呀。”杏兒無聲地笑,速度慢了下來,直到我吃得擺頭。

        杏兒放下碗筷,拿出塊窩窩頭香香地啃。我說:“杏兒,你也吃肉。”杏兒咽下嘴里的窩窩頭渣,說:“我不吃,留著給你補(bǔ)身子骨?!蔽也辉賱袼噪u肉,我知道勸她也沒用。杏兒忽然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件事,你可不能告訴咱大咱媽?!蔽襾砹伺d趣:“快說?!毙觾河窒胧栈厝ィ骸班牛鋵?shí)也沒啥,就是咱大咱媽夜黑里吵嘴來?!蔽矣行┘保骸翱煺f為啥?”杏兒說:“啥原因,我也鬧不清,可能是為了錢吧。夜黑里咱媽回到家,咱大咱媽兩個人嘀嘀咕咕說著話。說著說著,咱大聲音就大了。咱媽越岔擋,咱大聲越大,到最后把炕面捶得咚咚響,大喊咋不把他早死了,他死了就不拖累咱媽了。咱媽后來就哭,眼淚汪汪的?!毙觾阂娢夷樏姹砬橛行┙?,忙停了話頭咬舌頭。杏兒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兩個人都有了心事。

        十一

        “哎吆——,哎吆——,哎吆——。”我又疼醒了。我媽忙坐起來,給我從腳到腿地揉搓。揉著揉著,我不喊疼了。捏著捏著,我媽迷迷糊糊打盹兒,頭猛一栽,醒了,等一會兒又迷糊了。

        一晚上我沒有睡好,我媽也沒有睡好。我一次次喊疼,我媽一遍遍起來為我揉搓。我的腳腿腫脹已經(jīng)到了腿根,連續(xù)不斷的疼痛使我無法忍受。我渾身困乏沒力氣,早晨起床兩腿僵得像木頭做的。

        “媽,今日找醫(yī)生問問,我到底得的啥病。”我很困惑。我媽迷迷糊糊地點(diǎn)頭:“行?!蔽依^續(xù)說:“醫(yī)生咋不給我用解饞的藥,叫我盡快好利索。功課已經(jīng)落下不少,我得補(bǔ)上……要不叫杏兒給我把書包拿來,我在醫(yī)院也能學(xué)習(xí)?!蔽覌屆悦院攸c(diǎn)頭:“行。”我繼續(xù)說:“要是醫(yī)院治不好我的病,咱不看了,回?!蔽覌屆悦院攸c(diǎn)頭:“行?!蔽覌屆腿话杨^向下一栽,醒了,“那不行。醫(yī)院肯定能治好你的病,瓜娃,再甭胡思亂想,閉上眼睛,好好睡覺?!蔽艺f:“我也想睡覺,可我睡不著?!蔽覌屨f:“睡不著硬睡,數(shù)數(shù),從一給一百數(shù),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天明咧媽叫醫(yī)生給換換藥,把醫(yī)院最好的藥用上,不愁治不好我娃的病……”我媽絮絮叨叨。

        我閉上雙眼,心理默默數(shù)數(shù),12345……等我重新睜開眼,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門外不斷有人蹭蹭蹭地走來走去,嘰嘰咕咕地說話。6床的老婆婆已經(jīng)出院兩天了。整個病房就住我一個病人。我忍著僵硬和疼痛掙扎著坐起來。我媽睡在床的那頭,歪著頭,沒有脫衣裳和衣而睡,被子都讓我蓋了,我媽僅蓋著被角角。一向睡覺安安靜靜的我媽,現(xiàn)時輕輕地打著鼾。我媽臉色褪去了紅潤,黃了,粗了,嘴唇裂了口子,嘴角出了口瘡,一時像有一只大手揪著我的心,一擰一擰的疼。“都是因?yàn)槲?,都是因?yàn)槲疫@不爭氣的身體,我,我,我咋不就死了呢?啊,我又想到死了,我又想只顧自己解脫,將痛苦留給不幸的我媽,不幸的我大,不幸的杏兒。我死了,他們會……

        “咳,我真是……說是打個盹兒,咋就睡失守咧,媽打水給你洗臉。”我媽像上足勁的彈簧,彈起來,干搓幾把臉,端著臉盆出去了。

        十二

        “5床陪護(hù)人在不在?”“白桃花”的臉從門縫擠進(jìn)來看也不看地問。“在,在,在?!蔽覌屵呁T口走邊答話。“到醫(yī)務(wù)室去,大夫有事找你?!痹挍]說完,“白桃花”就沒影了??隙ㄒo我換好藥,叫我媽去商量呢。我心里一陣竊喜。我媽三口兩口扒完碗里的飯,手背將嘴角的飯粒抹去就要出門?!笆遣皇谴蠓蛞o我換藥了?”聽到問話,我媽掉頭看看我可憐巴巴的眼神,啥也沒說就走了。

        過了抽一袋煙的工夫,我媽回來了,眼圈紅紅的,像是才哭過。我急切地問:“給我換好藥了?”我媽沒搭茬,悶悶地坐在床頭,眼睛一個勁地盯窗外。我有了不祥的預(yù)感,難道是……?好久好久,我媽慢慢地回過頭,盯著我的眼睛:“鐵蛋兒,媽問你,想不想去西安?”“想呀,我做夢都想去西安呢!”我納了悶兒,干嗎要提這個問題?我媽說:“那好,咱今前半日就出院回家,過兩天,媽帶你上西安?!蔽颐靼走^來:“媽,我到底得的啥???醫(yī)生是治不好了,把咱往出趕?媽,我不上西安,上西安看病得花很多錢。媽,你沒錢,我大也沒錢。媽,這兒看不好我的病,西安也看不好我的病,我不上西安,走,咱回家,要死就死在家里,不到西安白花錢!”我媽氣得臉發(fā)青:“你,你,你這娃咋這么不明事理,誰說你的病治不好了,年紀(jì)碎碎的,張口閉口死呀活呀的,好——好——你想死死去,我不管了,你想咋咋地?!蔽覈樸铝?,半天不敢說話。我媽心軟了,摸著我的頭安慰我:“西安醫(yī)療條件好,到了那里,用了特效藥,我娃的病立馬就好了?!蔽尹c(diǎn)點(diǎn)頭。

        我大隔著窗格看見我媽和我回來,連聲問:“娃好利索了?娃好利索了?”我媽鐵青著臉沒出聲兒,背著我到屋門口,差一點(diǎn)撞著急火火的我大。我媽沒好氣:“走遠(yuǎn)些!”我大好像沒聽見我媽的話,就要掀起我的棉褲看,我媽燥火火地喊:“走開!”我大還是不想走開。我媽把我擱到炕沿。我大就急火火地給我脫鞋:“讓大看看,讓大看看。”我大剛剛看到我腫脹的腳面,我媽就揭開被窩,把我的雙腳塞了進(jìn)去。我大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悻悻地轉(zhuǎn)身到門外拾掇架子車廂的東西去了。

        我媽下午就下地干活。火炕這頭躺著我,那頭躺著我大。眼睛上方是常年煙熏油洇得黃黑的竹樓。老鼠在樓上嗵嗵嗵地跑過來,嗵嗵嗵地跑過去,吱吱吱地鬧。我大嘶嘶嚕嚕,喉嚨永遠(yuǎn)有拉不完的絲。我疼得哎吆哎吆地叫喊。我大坐起來揉搓我的雙腿,揉呀揉呀揉呀,搓啊搓啊搓啊……我的疼痛慢慢地輕了,能忍受了,眼睛迷迷糊糊了。我大不揉搓了,嘶嘶嚕嚕地干坐。我又哎吆哎吆地輕喊。我大溜下炕,嘩嘩地倒水,刷刷地?cái)[毛巾,刷拉刷拉地?cái)Q,揭開被窩給我敷在腿上。疼痛輕緩了,我不叫喊了。我大干坐著,眼神茫然:“這可咋了呢呀,嘶——可咋了呢呀,嘶——”

        豬在后院圈里發(fā)瘋般逃竄,吼,吼,吼,吼吼吼地喘叫。四個男人腳步慌亂地截堵:“快,快,那邊兒,那邊兒。捉耳朵,捉耳朵,拽腿,拽腿?!眮y喊亂叫。后院里叭叭叭的竹竿響,嗵嗵嗵分不清是人是豬的腳步聲。嗷——嗷——嗷——,豬凄慘地嚎叫像無數(shù)箭鏃嘣嘣四射,穿過后院,穿過土屋,穿過我的心臟?!跋词郑词?,洗手?!毕丛谀樑枥锏牟皇悄嗤?,是鮮紅的血。豬在架子車廂里吼——吼——吼——地輕喘,那四個男人嘖嘖咂嘴:“可惜了,可惜了,多順溜的條條,還正長呢就——嘖嘖?!必i啊——豬啊,豬——啊——,你吼——吼——吼——的叫聲咋就變了味兒了。多少個日子我的腳步還未跨進(jìn)門,你就吼——吼——吼——地打招呼;多少次我從地里拔回來的青草剛倒過柵欄,你就吼,吼,吼地跑過來,吧唧,吧唧,香香地吃,小尾巴一個環(huán)兒,一個環(huán)兒地?cái)[呀擺??裳巯拢愕奈舶蛫A得緊緊的,你渾身在哆嗦,哆嗦,哆……

        我媽從集市上回來,架子車廂空了,我的心空空的,沒處著落。

        十三

        “大雁村,大雁村,冬天沒雁子,總該是個村子吧?咋盡是樓房呢?”下了汽車,我媽犯了難,背著我邊走邊嘀咕。杏兒縮著脖項(xiàng),眼睛機(jī)敏地四下里張望?!啊痢痢寥嗣襻t(yī)院”杏兒順著一個個牌子大聲念讀。我媽一聽來了精神,仔細(xì)一看,可不就是我媽要找的醫(yī)院。我媽高興地直夸杏兒:“我杏兒能行咧,中用咧,比小貓小狗強(qiáng)咧?!毙觾旱玫焦膭?,興奮起來,一路朝前跑,“×號處”“××科”地念讀。我媽專心地背著我走,省了許多事。

        杏兒舉著化驗(yàn)單噔噔地跑,一個科室一個科室地看牌子,看一個牌子回頭盯我媽一眼,我媽搖頭,就跑去看下一個。我媽搖頭,就又跑去看下一個,直至站在化驗(yàn)室窗外,我媽點(diǎn)頭。杏兒踮起腳尖扒著窗臺看到了窗口,將化驗(yàn)單扔進(jìn)去。隔了一陣兒,從里邊傳出一句:“把手伸進(jìn)來?!毙觾罕闹袄锷焓?,伸進(jìn)去又退出來,再蹦著跳著往里伸手,伸進(jìn)去再退出來?;?yàn)員憤憤地喊:“大人呢?”“在這兒,在這兒?!蔽覌尡持壹辈脚艿酱翱凇;?yàn)員命令道:“把病人手伸進(jìn)來抽血?!蔽覌屔碜右粋?cè),我的手伸進(jìn)窗里。杏兒臉一紅,不好意思地笑。

        我正覺著杏兒好笑,食指被人捏住,“噌”地就被野蜂蟄了,還被當(dāng)作面團(tuán)揉捏,野蜂嗞嗞地吸完擠出的血,我的手才被釋放。一個淡紅色的瓶瓶遞了出來,我不解?;?yàn)員很不滿地發(fā)牢騷:“真是鄉(xiāng)巴佬,一副傻樣,到廁所接些尿來化驗(yàn)!”

        我媽把我背到女廁所,招呼杏兒在門口看著,不要叫外人進(jìn)來,說罷就脫我的棉褲。我早就想尿了,可這時就是干著急尿不出來,好不容易尿出來了,眼看瓶瓶滿了,卻收不住,嘩嘩射了我媽一手。我媽觸電似的把手抽走,嘴里卻說:“尿,尿,給完尿,我娃給完尿。”我憋了半上午的尿水才痛痛快快地出來。我媽將接了尿的瓶瓶遞給杏兒。杏兒捂著鼻子,賊攆似地往化驗(yàn)室跑。

        忙活了一陣兒,血、尿化驗(yàn)有了結(jié)果,滿以為可以出口長氣了,我媽這樣想,我這樣想,杏兒肯定也這樣想。醫(yī)生正喝茶。我媽把化驗(yàn)單遞過去,他嘴唇?jīng)]離開茶杯,眼睛隔著霧騰騰的熱氣看單子??赐炅?,醫(yī)生放下茶杯,淡淡地說:“還得透視。”“透視?”我媽和我的眼睛睜得像雞蛋?!皩?,透視?!贬t(yī)生說話的當(dāng)兒,刷刷寫了化驗(yàn)單撕下交給我媽,叫到放射科透視。

        透視結(jié)果出來得特慢,等了幾個小時才轉(zhuǎn)到診病室。醫(yī)生舉著膠片反反復(fù)復(fù)地看,末了,給我媽說:“叫兩個小孩出去,我有話跟你談?!蔽覌寣⑽液托觾喊差D在走道連椅上,她自己進(jìn)了醫(yī)診室。我坐著,心慌得很。杏兒沒肝沒肺地把腿搖來搖去,眼珠骨碌碌地轉(zhuǎn)。我碰碰她,說:“杏兒,你去聽聽醫(yī)生跟咱媽說些啥話。”杏兒白了我一眼:“我不去,醫(yī)生叫咱在這兒等著呢。”我假裝生氣,拉著臉:“不去拉倒,以后少把我叫哥!”這一招果然見效,杏兒一百個不情愿地跳下地要走。我怕她毛躁,一再叮嚀她:“站在門外聽,甭進(jìn)門。”杏兒頭也不回:“知道!”

        好久好久,杏兒火燒火燎地跑過來:“哥,哥——,可不得了咧,醫(yī)生說要鋸掉你的雙腿。咱媽哭咧,說啥也不答應(yīng)。醫(yī)生還說不鋸?fù)饶憔蜎]命咧。咱媽撲通給醫(yī)生跪下了,求他救你的命。”我眼前一片漆黑,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杏兒眼疾手快,撲上來扶住我,“哥呀哥呀”地叫喊。

        我睜開眼,見身邊圍了很多人,亂哄哄地吵鬧。杏兒抹著淚:“哥呀哥呀”地哭,搖我的胳膊。我媽連顛帶跑地過來:“咋了?咋了?”杏兒哽哽咽咽地嘟囔:“我不去,我哥硬叫我去聽……”我媽伸手給了杏兒一巴掌:“嘴長得能拴頭驢!”杏兒知道自己惹禍了,一聲不敢吭。我媽又對我說:“鐵蛋兒,甭聽杏兒瞎說,你腿能治好,能治好!”我大睜著眼,看我媽像看怪物,一句話不說。圍觀的人往前擠,七嘴八舌地吵嚷。杏兒把他們往后掀,哭著狂喊:“都走開!都走開!走開!”圍觀的人才散去。我媽要摟抱我,我閃開了。我媽骨癱在連椅上,唉聲嘆氣,兩腿突突突地抖個不停,抖得連椅咯吱咯吱響?!鞍ビ跤酰@可咋辦???這可咋辦?。俊?/p>

        十四

        我回來了,我沒有丟掉雙腿,是個完整的人。我回到家了,我將死在家里,很快地。醫(yī)生是這樣判定的;我也這樣認(rèn)為;杏兒不相信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媽心不甘,她一直沒有停止努力,盼望著奇跡出現(xiàn)。

        我媽出門時,胳肢窩夾著一卷往生紙,里頭裹著兩根洋蠟,棉褲布袋裝著一匣洋火。那時天麻麻黑,我正睡得香。忽聽我媽一聲接一聲喚我:“起來,鐵蛋兒,起來吃藥?!蔽冶犻_眼,墨水瓶改裝的煤油燈口,麻錢上的火苗映得我媽半邊臉黑,半邊臉亮?!翱彀炎鞆埓?,”我媽命令著。我想也沒想就把嘴張開,我媽填鴨般給我嘴里塞了兩個藥丸。藥丸剛一進(jìn)嘴,就骨碌碌滾進(jìn)喉嚨,還能聽見咚咚的響聲。我媽噗地吹滅煤油燈,窸窸窣窣脫衣服。我大在黑暗中問:“哪達(dá)來的藥?”我媽小心回答:“南堡槡樹向神靈祈來的?!蔽掖笳f:“那也信?”我媽說:“不信又能咋?!蔽掖鬀]說話,我媽不說話,只是脫衣裳。

        我再次睜開眼。陽光將窗戶紙刺得紅亮紅亮的,無數(shù)根針扎在白白的紙上,那窗戶紙就往里淌血。疼痛伴隨蘇醒一齊到來,雖然難受,但我已習(xí)慣了,忍著不出聲。我在被窩伸手按摩酸硬的腰,無意間手掌觸到了肚皮。我暗暗吃了一驚——肚子脹得像個鼓不說,還長著密匝匝的毛。昨天還光光的,隔了一夜咋就長毛了?自打從醫(yī)院回來后,我的病情發(fā)展得很快:腳腿肌肉萎縮了,成了雞爪腳,麻稈腿,蒜頭膝,西瓜肚,現(xiàn)在又長了毛。我已經(jīng)有四五天肚子存不住東西,吃了就吐。我媽就難受,就哽咽。我大盯著我看,眼睛灰灰地,跟死魚的眼沒啥兩樣。我媽從板柜里取出黑大布,裁呀,縫呀,一邊做活一邊抹眼淚。我的心像涼水澆了,冷到了根子里,我媽這是為我裁縫老衣呢,她不能讓我穿著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衣服到陰間去。我媽這是做著萬一的準(zhǔn)備,她想我活的念頭還很強(qiáng)烈,一有空就到外邊去跑,打聽偏方什么的。我知道我媽是白忙活,我難受死了,不是為自己將要死,是為我媽遭的罪,我盼著自己死快些。

        我扶著墻艱難地向門口挪。往日撒個歡的事情,如今是那樣遙遠(yuǎn),我累出一身汗,才剛挪到門口??恐T扇,坐在門墩上,我無限留戀地環(huán)顧屋內(nèi):黑糊糊的房脊,掉了泥皮的土墻,高低不平的腳地,沒安門框的廈屋,都大睜著眼,熱熱地與我對視。原諒我吧,曾經(jīng)我嫌棄過你們,向往人家的高門大屋;原諒我吧,我的無知和幼稚使你們受到無辜的傷害。他們都不說話,眼睛熱熱地,熱熱地盯著我看。啊,我看到一張照片,那是我大我媽結(jié)婚時照的。我媽梳著長辮子,我大戴著火車頭帽子,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我久久地看著,心里酸楚得很。大,媽,你娃對不住你們了。你們不是問我長大了養(yǎng)活誰,我始而認(rèn)真,繼而知道你們逗我玩,但我總是大聲回答:“都養(yǎng)活。”可如今,我要食言了,你們倆我誰也不能養(yǎng)活了啊。大,其實(shí)我的理想是長大后當(dāng)名醫(yī)生,給你治好呼嚕氣堵癥;媽,過去我不省事,在外面時常闖禍,惹你生氣,以后再也不會了。大、媽,我走了,你們千萬甭難過,就當(dāng)白疼了我一場。以后沒了我,還有杏兒讓你們疼愛。大、媽,千萬千萬甭難過,我得了這號病,治不好了,活一天自己受一天罪,還折騰得你們不得安生。為我難過,不值!

        “你做啥呢?想死呀!想死沒人攔你,跳呀,跳呀,撲通一聲啥都清白了?!笔俏覌尩穆曇?,我回過頭,看見我媽正站在我的身后,臉冷得能刮下一層霜。我愣了,要是我媽哭著來拉我,我或許就跳了下去,然而她沒哭,也沒撲過來。我正不知所措,我媽說:“我也活得潑煩咧,要死咱娘倆一塊死?!本鸵趽洹N爷偭怂频谋ё∥覌尩耐龋骸皨屟綃屟?,我不死咧,我不死咧,我不死咧行不?”我媽跌坐地上,號啕大哭:“啊——啊——啊——,哇——哇——哇——”兩手同時攥成拳頭,嗵嗵嗵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我狠勁搖拉我媽的胳膊,“媽呀,媽呀,媽呀,你甭哭了,你甭哭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哇!”我媽不管不顧地哭:“啊——啊——啊——,哇——哇——哇——”哭著,哭著,我媽突然收住了,不哭咧,慘然一笑,“我這是做啥呢?讓人笑話不是?!蔽乙廊豢藓埃骸皨屟綃屟?,我不想死了,我想活。”我媽滿臉的淚水:“娃呀,只要你自己想活才有救,不然誰也救不了你!”我嗯嗯地答應(yīng)。

        十五

        我大已經(jīng)有四五天不說一句話,跟一截木頭,一塊磚頭差不多。嘶嘶嚕嚕喘氣,阿——喀,阿——喀糾纏不清的咳嗽表明了他的存在。我大的眼神有種說不清的柔軟,就像打在碗里的雞蛋,黃黃的,亮亮的;目光就像狗的舌頭,時而圍著我媽舔來舔去,時而圍著杏兒舔來舔去,時而圍著我舔來舔去。我大這是咋了,好奇怪呀!

        挨著樓沿的墻拐角,一只蜘蛛在專心致志地織網(wǎng)。蜘蛛爬來爬去,絲線就繞來繞去。我大出門后,我就開始看蜘蛛織網(wǎng)。正看得入神,聽見門外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腳步越來越近。呀,是鋪襯、瓦片兒、二怪他們來了?!拌F蛋兒”“鐵蛋兒”“鐵蛋兒”,一進(jìn)門三個人爭著喊我,“你腿好了沒?”就要上炕,就要揭被,就要看我的腿。我哭腔哀調(diào)地埋怨:“你們咋這時才來!”瓦片兒揭開被子,三個人同時看到了我麻稈樣的腿,“媽呀,咋成這樣咧!”一時眼窩睜成了鴨蛋。我哇地哭咧,“我快要死咧,活不成咧!”啊——啊——啊地,眼淚房檐水似的掛了線。鋪襯、瓦片兒、二怪也哇哇地號哭,啊——啊——啊——,我屋就成了澇池的青蛙哇哇哇地鬧成一片??迚蛄?,號累了,就都悄沒聲影兒。二怪忽然撲哧笑了,瓦片兒白了二怪一眼:“神經(jīng)!”二怪伸手指鋪襯:“看他清鼻都流到嘴里了?!变佉r急忙哧溜,哧溜地吸,吸進(jìn)鼻子又刷地流下來。我、二怪、瓦片兒哈哈地笑。

        大路上忙亂的腳步猶如山體滑坡,轟隆隆由遠(yuǎn)而近。一伙人七手八腳地把我大抬了進(jìn)來。我大鼻子、嘴角淌著血,渾身軟得像面條,任人擺布。就這樣我大嘴里還嘰里咕嚕地嘟噥:“我不想看著我娃死!”我媽面如死灰,眼睛死魚似盯著我大看。我張著嘴,鉚足勁兒要號喊,然而“大”字剛跑到喉嚨口,卻咕咚滾落肚里,心頭嘩地激起一丈高的浪花。那浪花分明就是一朵朵硫酸花,燒得我渾身火辣辣地痛,一時三刻就要熔化。我還沒回過神來,屋里就亂成一鍋粥,大呼小叫地哭爹喊娘:

        “小貓,小貓,小貓……”

        “貓哥,貓哥,貓哥……”

        “貓叔,貓叔,貓叔……”

        “娃他大啊——”我媽聲嘶力竭地號吼一聲,咚地倒在地上。

        再看我大,已經(jīng)不說話,臉青黑青黑。

        我大死了。

        十六

        葬埋了我大。我媽在炕上躺了三天,不吃不喝,任誰勸說,總是不答腔。這期間,隔壁我二娘教會了杏兒燒稀飯、蒸饃、搟面條。第四天,我媽早早穿了衣服,洗了臉,還洗了頭,又將屋內(nèi)屋外打掃一遍。給我洗臉時,我媽說:“往后,你們沒了父親,鐵蛋你是咱家唯一的男人了,是男人就得頂天立地,不要空長了男人的軀殼?!蔽覌層纸o杏兒梳頭,特仔細(xì),篦了又篦,嘣嘣地?cái)D虱擠蟣子。杏兒齜牙咧嘴地喊疼,我媽氣呼呼地訓(xùn)斥:“忍著點(diǎn)!”杏兒不說話。我媽又和顏悅色地說:“杏兒,你長大了,該懂些事了,要看護(hù)好你哥,用心讀書,再不要沒肝沒肺地到處瘋跑?!毙觾翰谎哉Z。

        我二娘告訴我媽:“我娘家堡子有個中醫(yī)胡大夫,是從縣醫(yī)院下放回家的,他興許能治好娃的病?!蔽覌屢宦?,來了精神,“那就教胡大夫給娃看看?!蔽叶镎f:“那人也不知為啥不給人看病咧?!蔽覌屨f:“那也得去。”

        我媽駕轅,我二娘幫著拉架子車襻。路好遠(yuǎn),我媽和二娘拉著車腳步不停地走,直到午后方才趕到我二娘娘家堡子。我媽背起我跟著我二娘往胡大夫家里闖。胡大夫見了,一臉的不高興:“你們來這兒做啥?”我二娘涎著臉求情:“叔,給這娃看看?!焙蠓虻踔樥f:“我不看病了,你們咋還來?”我二娘說:“叔,這娃的病非你看不可,別人看不好。”胡大夫面不動容:“閑話不說了,盡早把娃送到醫(yī)院去,我已經(jīng)不看病了。”我二娘臉紅一塊兒紫一塊兒,燒得沒處擱。我媽要給胡大夫下跪,卻撲通爬在了地上,她忘了背上還背著我。我二娘急忙扶我媽。我媽砰砰地在地上碰額顱:“大夫,行行好,給娃看看吧!我才離了娃他大,再不能沒了娃!”嗚嗚地哭開了。我也沒命地哭喊:“爺爺,爺爺,救救我吧,我還小,我不想死……”胡大夫奔過來攙扶我娘倆:“起來,起來,娃呀,你起來,我給娃看病就是了。我有何德何能,受你們這么重的禮!”我二娘抱過我媽背上的我。我媽在胡大夫的攙扶下站了起來。

        可是胡大夫給我號了脈,檢查完腿,就不說話了。他取出一根三棱針將我的手指刺破,往出擠血。不是太疼,我能忍受。胡大夫又從上衣口袋掏出一支黑色鋼筆,擰開筆帽,露出的卻是明晃晃的一束銀針,一時三刻把我扎成了刺猬。胡大夫同我二娘、我媽說閑話,手指不時地逐個拈動那些銀針。

        我媽問我:“真是一點(diǎn)也不疼?”我極干脆地回答:“不疼,一點(diǎn)也不疼?!蔽覌尅⑽叶镉卯悩拥难酃饪次?。胡大夫不聲不響地收了銀針,用短短的一截鉛筆在煙盒紙上開處方。開好了,胡大夫又仔細(xì)查看,修改了幾處,才將藥方遞給我媽。同時說:“回去教娃好好將養(yǎng),不必再來咧。”我媽一聽,不相信地睜大了眼睛。胡大夫慢聲慢語地解釋:“這號病得慢慢醫(yī)治,花了錢,還不一定能治好。你是個女人家,掙錢不容易,算了,就不花這冤枉錢了?!蔽覌屨f:“胡大夫,你的話我明白,我就是砸鍋賣鐵,扭椽亮瓦也要給娃看病,你盡管給娃醫(yī)治,即就是看不好我也不怨你?!焙蠓螯c(diǎn)點(diǎn)頭。

        十七

        臘月二十七,生產(chǎn)隊(duì)殺了兩頭豬。豬肉分給各戶;豬下水煮了,連肉帶湯也均分了。

        “香啊,真香!把人能香死?!毙觾簾o限神往地咂嘴。我也意外地嘗到了肉湯的香,這使我非常驚喜。我媽說:“香,就多吃些?!彼约簠s不動筷子。我說:“媽,你也吃呀。”我媽說:“媽不餓,我娃吃。”我媽不餓卻咽唾沫。杏兒夾起一塊肉叫我媽張嘴。我媽只好張嘴接了,很香地嚼,剛咽下肚,杏兒又將一塊肉喂到我媽嘴邊。我媽又是搖著頭躲,又是揮著手擋:“媽不吃咧,媽不吃咧,我娃吃?!毙觾翰皇帐?,硬把肉喂進(jìn)我媽嘴里,接連地問:“香不香?香不香?”我媽笑成了一朵花:“香,香?!蔽乙矈A起一塊肉喂過來:“香就多吃些。”我媽嘴張得大大的,等我給她喂。我將肉喂給我媽,我媽嚼著,眼眶就有了淚花。我還要喂,我媽說啥也不肯了。

        “杏兒,鐵蛋,媽想給你倆商量個事?!蔽覌尓q猶豫豫地,欲言又止。我和杏兒抬起頭?!叭思液蠓蚪o咱看病精心得很,咱家窮,也沒啥謝承人家,媽想在明天看病時把隊(duì)上分給咱的兩斤肉送過去?!闭f完話,我媽用期待的目光盯著我倆看。杏兒先是詫異,眼淚都要流出來了,末了咕咕噥噥的算是表了態(tài)。我內(nèi)疚得不行,乞求我媽:“咱家好長時間沒吃肉了,好不容易分了肉卻要送人,這年咋過呀?”我媽不回答我的問題,卻用眼睛熱熱地看我的臉。我低下頭,我媽說:“那就說定了,到時候不準(zhǔn)哭?!?/p>

        胡大夫正要出門,被我媽擋在門樓外??匆娢夷飪簜z,胡大夫說:“你們先等一會,我去去就回來,再不去就買不到肉了。”我媽趕忙取出車轅上的豬肉說:“正好,我這兒有吊肉,你拿著吃?!焙蠓蛘f:“那怎么行?”我媽說:“今年隊(duì)里收成好,殺了四頭豬,我家一下子分了6斤肉,吃不了,就給您拿了二斤?!币娢覌屖钦\心誠意,胡大夫只好收下我媽手中的肉。

        胡大夫詳細(xì)詢問前一段時間的療效,取出一個匣子,對我媽說:“這電針是個新玩意,用這個給娃試試。”一根根針扎進(jìn)我的膝關(guān)節(jié)、踝關(guān)節(jié)。胡大夫操控機(jī)關(guān),一下下猛扎,并且問我有感覺沒有。我搖了搖頭,胡大夫像是安慰我,也像是安慰他自己:“不要緊,慢慢來?!?/p>

        我媽按慣例要給胡大夫診療費(fèi)。胡大夫非但不收,還掏出5塊錢塞給我媽。我媽說啥也不要,“我這肉不是賣給你的?!焙蠓蛘f:“這個我相信,你要是不收錢,就把肉拿走,以后甭來了?!蔽覌屖帜笾X,迷惑著說:“二斤肉也不值這么多錢呀!”胡大夫說:“就算我這娃他爺給娃的壓歲錢。”我媽再不吱聲。回去的路上,我媽一再念叨:“好人吶,好人吶,胡大夫真是個好人。”

        十八

        過罷年,眼瞅著家里要斷頓,又找不到錢給我治病。夜里四點(diǎn),我媽就起來了,摸黑拉著架子車出去,直到半下午才回來,車廂里多了兩口袋麩皮。我媽是去了七十里外的集市買的麩皮,準(zhǔn)備磨一磨,收些黑面度饑荒,再給麩皮里摻些包谷皮拿到附近的集市去,還能賣個好價錢。

        家里已經(jīng)沒有包谷面粑粑可吃。我媽把糝子熬得稠稠的,筷子插進(jìn)去,一挑一大塊,她和杏兒早晚就吃這飯。早飯給我用從麩皮中磨出來的黑面捏薺菜團(tuán)吃。晚飯是包谷面鍋攤饃,飯里缺少油星,自然是吃得多,餓得早。我媽拉著我,半道兒歇了幾回。到胡大夫家門口,我媽軟成了一堆棉花。胡大夫老伴給我媽端了一碗開水,叫我媽喝著歇?dú)狻?/p>

        胡大夫忙活著給我治病。他查看了我的腳腿,面色和悅地告訴我:“腫脹好像消散了一些。”胡大夫把電針扎進(jìn)去的時候,我有了疼痛的感覺。他將旋鈕一擰,我腿腳扎針的地方鉆心地疼,忍不住“媽呀”叫了一聲。我媽擱下水碗,三步并作兩步撲進(jìn)來:“咋咧?咋咧?”地問我。我淚水漣漣地回答:“媽,疼!疼得要命!”久已不聽我喊疼痛的我媽,睜大了迷茫的眼睛。胡大夫不說話,一臉狡猾地笑。又?jǐn)Q了下旋鈕。我又疼得“媽呀”地叫喊。一道電光在我媽腦際閃亮,我媽一陣驚喜,把我的頭摟得緊緊的,流著淚說:“我娃,你喊!你喊!盡情地喊,喊啊,喊!”我愣了愣,旋即哇哇地號開了。

        我媽醒悟過來,手背邊給我擦眼淚,邊勸我:“我娃不哭咧,我娃不哭咧,應(yīng)該高興才是?!蔽抑棺】藓?。胡大夫再擰旋鈕,我咬緊牙關(guān),咬呀,咬呀,狠勁地咬,忍著不吭聲。

        胡大夫老伴端著一碗干面條過來。我們幾個人一人一碗。胡大夫、我媽香香地吃著,甚至“吧唧,吧唧”地吃出了聲。我也像有了胃口,比往日吃得多。

        胡大夫說:“娃,你命大,有救了,看你這病,我也是頭一回,這下我放心了。”

        我媽不像往日叫胡大夫,改了口:“叔,多虧您了,我和娃一輩子忘不了您的恩情。”

        胡大夫說:“再不敢這樣說,是娃的命大,是娃的命大啊!”

        田間的小路上,一個瘦腰吊胯的女人拉著架子車,車廂里坐著她面黃肌瘦的兒子。路上,突然傳出很響的歌聲:

        斑鳩叫來(喲)好聲音(喲呵),

        借問斑鳩(喲)哪里人?

        我是大鵬(哎)山上雞,

        鳳凰差我來報春(呶),

        小麥花開奴回(呀)村……

        責(zé)任編輯:盧 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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