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
以前,我家住在漳州西街,那里有一座廟,名為西湄宮,敬奉保生大帝。每逢廟里“鬧熱”,就演戲,演薌劇,演布袋戲(布袋木偶戲),布袋戲唱的也是薌劇的調(diào)子。薌劇過去叫子弟戲、也叫改良戲,在臺灣叫歌仔戲。那時,天剛暗就能聽到“鬧臺”的鑼鼓,三遍鑼鼓之后,戲便開場了;不知道演的什么戲文,只聽到一段段熟悉而親切的唱腔,一直唱到深夜。然后,隨著一陣嗩吶聲和鑼鼓聲的消逝,戲散了。依稀聽到人們暢快的說戲聲,摻雜著腳步聲,漸去漸遠……以后城市擴建,道路拓寬,廟搬遠了,但是,每當“鬧熱”,還能聽到薌劇的鑼鼓聲,和隨風而來的“薌”音。
小時候,我常常在這種聲音中進入夢鄉(xiāng)。那時漳州市區(qū)有2個正規(guī)的薌劇團,一個叫漳州薌劇團,一個叫龍溪地區(qū)實驗薌劇團,有許多名演員,也有不少臺灣籍的老藝人,比如戽斗師(李少樓,薌劇名老藝人)、瑪玲仔旦(陳瑪玲,曾為全國政協(xié)委員),還有漳州生漳州長的秀琴仔旦(鄭秀琴,曾為全國人大代表)。那些小生小旦們幾乎成了居民們每天閑談時的話題,有線廣播天天播放薌劇,許多人能聽出演員的唱腔,說,這是某某人唱的,唱得如何如何。那種“熱”,不亞于當下的追星族。
我喜歡薌劇,因為我從小在薌劇團長大。我父親,人稱“含笑師”,是薌劇藝人,1966年前曾經(jīng)是漳州市薌劇團副團長。20世紀50年代初,劇團可以帶家屬,我和母親經(jīng)常隨團外出演出,大多乘船,九龍江上的五篷船,向西到天寶、南靖、平和;向北到浦南、沙建、華安;向東到許茂、石碼、廈門。印象最深的是廈門的思明大戲院。我小時候似乎沒有“家”,只有父母、兩只箱子和一卷鋪蓋。思明大戲院使我第一次有了家,因為我們分到了一間宿舍。我們的房間有一張大床,一張桌子和兩只椅子。母親鋪了床,在桌上擺了花,墻上貼了畫,在箱子上蓋了一塊水紅底的花布巾。這就是我們的家。每到吃飯的時候,母親就叫父親到食堂去打飯,打回來自己吃。我們吃飯時總是把門開著,有人經(jīng)過,母親就熱情地招呼,進來一起吃吧。我們在思明大戲院住了半年。回漳州以后,母親說,我們得有一個家。便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再也不跟父親的劇團到處跑了。
那個時候,不但漳州有專業(yè)薌劇團,廈門、同安、海澄、長泰、華安、南靖、漳浦都有專業(yè)的薌劇團,還有數(shù)不盡的鄉(xiāng)村業(yè)余薌劇團。那時候的薌劇,就像閩南四處可見的鳳凰花,紅火得很,熱烈得很。
已故的福建省戲劇家協(xié)會副主席,漳州市戲劇家協(xié)會主席陳志亮先生在其著作《漳州薌劇與臺灣歌仔戲》(廈門大學出版社2011年8月出版)一書中,對我父親有一首頌詞與一則簡介,如下:
黃杭照頌詞
金蘭結(jié)拜十二郎,組織漳州筍仔班。
龍頭老大黃杭照,德藝雙馨人贊揚。
少年英俊扮生旦,聲色技藝蓋閩南,
更有亮相一含笑,鴉雀無聲顛鳳鸞。
出類招忌遭暗算,誤飲毒茶喑啞嗓,
忍氣含笑演丑末,幫吹管簫助琴彈。
勤學編劇兼導演,眾人推舉他掌班。
臺前幕后他統(tǒng)管,出將入相嚴把關(guān)。
起居飲食細檢點,刮風下雨查安全。
福來讓人多三分,禍至挺身獨承擔。
大公大氣大風范,不卑不亢不張揚。
筍仔成材竹成林,甘當籬笆做圍墻。
含笑修竹四十載,挽留春色蔭薌江。
黃杭照(1917—1996)福建永定人,13歲從藝,17歲學戲,后入程溪筍仔班,以含笑聞名于世,新中國成立后,歷任漳州筍仔劇團團長,漳州市薌劇院副院長,薌劇二團團長,漳州市薌劇團副團長,漳州市政協(xié)委員。
那時說的“漳州市”,是1985年6月“地改市”之前的漳州市,就是現(xiàn)在的薌城區(qū)。漳州筍仔劇團是以原筍仔班為主組成的劇團。而筍仔班是20世紀40年代在程溪成立的歌仔戲戲班,因程溪盛產(chǎn)竹筍,人們就把這個戲班叫“筍仔班”。
記得以前劇團演的戲叫“幕表戲”,沒有劇本,所有戲文包括臺詞、唱腔全在演員的肚子里。某天要演什么劇目,父親事先畫好一張表,然后把有關(guān)演員都叫過來說戲,第一幕是什么什么,第二幕是什么什么,到時候就演。那時,我常常躲在臺上的布幕旁邊看戲。有一次,聽到小旦對小生小聲說,“夭壽仔,你把臺詞說錯了。”小生說:“你接下去、快接下去”。于是小旦就將錯就錯地接下去唱。我在一邊偷笑。那時這種情況時有,但有經(jīng)驗的演員臨場發(fā)揮,竟也有驚無險,天衣無縫。前兩年,鷺江出版社、南方出版社出版的《百年薌?。赫闹菟G劇老劇本精選(上)(中)(下)》,是幾十位薌劇老藝人的口述記錄,每集10出戲,共記錄30出老劇本,也收入了父親黃杭照口述的傳統(tǒng)戲劇本《青竹絲》《舊橋案》和《華安案》。
我想,說薌劇不能不講漳州錦歌。
漳州錦歌也叫漳州歌仔、什錦歌仔,流行于漳州、廈門等閩南地區(qū)和臺灣省以及東南亞閩南語系的華僑聚居地區(qū)。據(jù)說,這種“以琴瑟伴奏而歌”的演唱形式,自宋代以來已在漳州府一帶流傳,千年不絕。小時候街上常有盲藝人賣唱,唱的大都是漳州錦歌,記一首《無影歌》是這樣唱的:“無影是無影,燈心沾油捅破鼎。青盲(瞎子)最愛看電影,啞口(啞巴)唱歌上好聽。三歲早囡仔偷生子,皇帝娘二九暝(除夕夜)偷吃餅?!边€有一首《天黑黑》:“天黑黑,要落雨。舉鋤頭,巡水路。巡著一尾魚仔要娶某。蝦點燈,魚打鼓,三娟(一種小魚名)做新娘,鱸魚做阿祖,水雞(田雞)扛轎大腹肚,紅蟳(紅螃蟹)捧茶嫌艱苦?!庇洃浿械母枳校壬鷦?,又好聽。
明末,漳州一帶的貧民幾次大批跨海開發(fā)臺灣,1662年,又有大批閩南人隨鄭成功收復(fù)臺灣,也把閩南的車鼓弄、漳州錦歌(歌仔)等民間藝術(shù)帶到臺灣,并和當?shù)氐拿窀栊≌{(diào)相結(jié)合,自彈自唱。清嘉慶年間(1796-1820),在宜蘭開始出現(xiàn)坐館清唱的形式,叫“歌仔館”,逐漸演化為由人物化妝、唱演結(jié)合的“歌仔陣”,并從四平戲、梨園戲中吸收角色化妝方式和有關(guān)劇目,在農(nóng)村的谷場、廟埕演出,俗稱“落地掃”,大約到了清末民初演變成歌仔戲。1928年農(nóng)歷3月,臺灣“三樂軒”歌仔戲班在白礁慈濟宮公演,熟悉的語言和曲調(diào)幾乎一夜之間傳遍了薌江兩岸,歌仔戲迅速成為閩南地區(qū)的主流劇種??谷諔?zhàn)爭時期,歌仔戲在閩南一度遭禁。為了生存,歌仔戲藝人邵江海、林文祥等以漳州錦歌雜念仔為基礎(chǔ),吸收臺灣雜念仔,創(chuàng)造“改良雜碎調(diào)”,并排演由邵江海改編的《六月雪》等三十幾出定型戲。歌仔戲由此以改良戲之稱在閩南大地獲得新生。1948年冬天,南靖改良戲班“都馬抗建劇團”到臺灣演出,轟動寶島,“都馬調(diào)”即“改良雜碎調(diào)”很快融入臺灣歌仔戲,成為和“七字調(diào)”并駕齊驅(qū)的主要唱腔。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于“改良戲”和“歌仔戲”主要流行于龍溪地區(qū)薌江一帶,定名為“薌劇”。薌劇是福建省五大劇種之一。
漳州歌仔是薌?。ǜ枳袘颍┑穆暻恢尽KG劇音樂主要由7個部分組成:七字調(diào)、雜碎調(diào)、哭調(diào)、雜念調(diào)、小調(diào)、串仔調(diào)(含吹牌)、鑼鼓經(jīng)介。薌劇的主要伴奏樂器有殼仔弦、大廣弦、月琴、臺灣笛、六角弦等。
從古老的漳州歌仔到臺灣歌仔戲,再到閩南改良戲和薌劇,所以我國著名音樂評論家、文化部音樂研究所研究員何昌林稱薌劇是“根生薌江畔,花開日月潭?!?/p>
漳州薌劇與臺灣歌仔戲同根同源,一脈相承,一個劇種兩個名稱,是全國360多個劇種中唯一由大陸和臺灣藝人共同創(chuàng)造的劇種。
1995年10月,漳州市薌劇團和臺灣宜蘭歌仔戲團在宜蘭縣文化中心廣場聯(lián)合演出邵江海作品《李妙惠》。薌劇作為海峽兩岸人民共同創(chuàng)造共同擁有的寶貴藝術(shù)形式,已經(jīng)成為維系兩岸人民精神文化的一條重要紐帶。那次兩岸演員的同臺演出,在臺灣引起轟動,臺灣《民生報》這樣寫道:“大陸薌劇來了……相隔40余年,第一支大陸薌劇帶著‘同源同曲的心情抵臺。來自福建的漳州薌劇團主要演員昨日率先亮相,開口唱出的‘七字調(diào)‘都馬調(diào),與臺灣歌仔戲幾乎一模一樣,令很多人吃驚不已,團員個個一口標準的閩南話,真是不親不行。”
2006年,漳州錦歌、歌仔戲(薌?。┩瑫r被國務(wù)院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
我想,要是我父親還健在的話,一定感到十分欣慰。他老人家一定會重操他那把老月琴,再彈一曲“雜碎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