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鴻
葉圣陶曾經(jīng)說過,誰要是娶了蘇州九如巷張家四姐妹中的一個,都會幸福一輩子的。張充和就是四姐妹中的“四妹”,亦是最有文化韻味、最具傳奇色彩的一位。與張充和先生有關的書,廣西師大出版社在這幾年里接連出了好幾本,我是見一本買一本,讀一本愛一本,并肩豎排于架上,用手指輕撫過去,有時光交錯之感。
這是一個從民國走來的女子,她嘴里唱的是溫軟的昆曲,她手下寫的是絕妙的法書,身上帶著的盡是民國年間帶出的仆仆風塵,講述民國往事時一派天真無邪,帶有“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久違欣喜。封面上的妙齡少女,身著旗袍,一派民國范十足的裝束,皮膚白皙,站在花叢里,帶著似隱若現(xiàn)的笑意。書名“天涯晚笛”四個字是充和先生的親筆,柔和婉約中自成一家。隱約中,似有笛聲悠揚地傳來,穿過歷史風煙,杳杳渺渺地流蕩而來,把少女無情又有意地裝扮成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在文化的潤澤中,老人帶著一身貴氣,在書法與昆曲的精神隧道里潛心修行,舉止談吐超凡脫俗,被譽為“最后的閨秀”。
見過蘇煒與張充和先生的合影,鏡頭里一老一少有鮮明的區(qū)別。老人低著頭,未直視鏡頭,也許是佝僂著的腰導致的,也許是為人一貫的低調內斂,不喜拋頭露面。然而,縱然歲月無情地雕琢,我依然可以依稀見到老人年輕時清秀高潔的模樣。蘇煒先生面對鏡頭,笑意盈盈,內心的欣喜一覽無余。不知是巧合抑或是刻意的安排,照片的右下角是一盆水仙,蘊含著生機地活著。
欣喜,就像靈動的音符,由作者的心里流淌出來,在字里行間跳躍閃爍,無處不在。這情緒不止一點,而是四處播撒,像是秋陽里的湖光點點,容易讓人沉醉。蘇煒先生處處流露出滿足感,像是享用一頓吃不完的文化筵席,可讓人反復品味、終生咀嚼。
蘇煒寫道:“這位本應在書卷里、畫軸里著墨留痕的人物,如今年過九旬卻依舊耳聰目明、端莊雋秀,時時還可以和你在明窗下、書案邊低低絮語、吟吟談笑,這,可不就是人生最大的奇緣與福報么?”蘇煒先生仿佛說出了我的心里話,讓我頓起知音之感。
我也不能例外地陶醉在張充和先生娓娓道來的故事里了,我仿佛抓住了歷史來不及拽走的一條尾巴,在月光下,飛馳在舊日的時空隧道里,聆聽著往事的歷歷再現(xiàn),沉醉了整個人整顆心。身為一個后來人,我能夠與老人在同一片天地間呼吸,同望一輪明月,不也是命賜的緣分嗎?
一本好書,就是由一些好看可感的故事循著時光的線索,命定地組合在一起,閃耀著讓人不能熟視無睹的光芒。這樣的組合貌似出自造化的神秘安排,其實不然,相反地,它來自書中淌過的一個個人物對生活深情款款的流露。
我首先想起的是一個為愛而哭的小女孩,她叫陳蘊珍,她是巴金的忠實讀者。按照張充和先生的話來說,陳蘊珍當時正追求著巴金,想請他來學校做演講。但是,巴金是個靦腆的人,不善表達,沒有答應?!疤N珍她們把布告都貼出去了,演講卻辦不成,蘊珍氣得,就找我來哭呀!”面對這樣的小讀者,靦腆的大作家趕緊道歉,最后只好請出李健吾代為演講。如此方才解了燃眉之急。如此這般,小讀者與大作家之間的愛情便開始有了眉目。
日后,這名女子有了另一個為讀者所熟悉的名字——“蕭珊”。已近百歲高齡的張充和老人講起這段如在昨天的往事時,分明像是十八女郎,分明沉浸在過去的時光里,像在分享著好朋友于愛情中品嘗到的喜怒哀樂。蕭珊年輕時的模樣也躍然紙上,一個耍賴、調皮、活潑的女子,又是一個對愛情如此義無反顧的女子,難怪巴金在《懷念蕭珊》里如此深情地回憶他摯愛的妻子,回憶起當初遇到時的情形:“她讀了我的小說,給我寫信,后來見到了我,對我發(fā)生了感情?!弊x過這個愛情故事,我似乎為巴金與蕭珊之間守望相助、相濡以沫的情感找到了一個合理的注腳。
張充和向蘇煒慨嘆道:“老朋友都走光啦,也不等等我,只有老巴金,還在海那邊陪著我?!本驮凇断愦弧穼懴碌耐荒甑氖吕?,老巴金也走了,老人的心里是否填塞的滿是蒼茫與失落之感?巴金出生于1904年,屬于清末。蕭珊出生于1917年,當是民國。這兩口子都是以真性情面世之人,無有絲毫的矯揉造作,想哭就哭,能讓則讓,不一味舉大旗、出風頭。他們對人如此,對自然中的妙物又何嘗不是如此?
就在鳴沙山下的月牙泉邊,一個身著長衫留著髯須的老人正俯身給一只受傷的大雁喂食,眼里滿是關切之情。這個老人就是張大千,彼時的他正在敦煌面壁習畫。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雁和張大千成為好朋友。
日子一天天過去,張大千離開敦煌的日子臨近了。
生怕大雁朋友傷心,于是,張大千不等天晚,便率領眾人登車離去。誰曾想,“車子剛駛過月牙湖,天上便傳來一陣大雁的哀鳴”,張大千“剛剛跳下車,那只大雁便嘶鳴著從高空俯沖下來,直直撲向他的懷里”。這段文字出自《雁猶如此》一文。是啊,雁猶如此,人何以堪??!讀之,我不禁悲從中來,泫然欲泣。這個故事,無關乎敦煌非凡的藝術瑰寶,無關乎張大千非凡的藝術成就,它只是個平凡的故事,像一株不知名的小草,不宏大、不強壯,卻能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惹人情思,讓人心中生發(fā)出無限的感慨與莫名的惆悵。
這本書因為有了這些貌似不起眼、實則讓人回味不盡的故事,才讓我不忍讀完,拿起后放下,放下后又拿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像是舍不得心愛的人無情地離去。讀著一本心儀的書,像是戀著一個人,見一天即少一天,人生苦短,書籍頁碼有限,讀一頁即少一頁的,欣喜之余愁緒涌起。
我尤其在意張充和口中關于寫字的故事,不僅僅是因為先生是個書法大家,更因為她是在對漢字書寫的訴說中,傾注著對故國的濃厚思念。回憶起多個師友輩的人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識地,先生總是忘不了他們的字。講起胡適時,她說著:“他愛寫字,但其實沒寫過多少帖。他學鄭孝胥的字,被我看出來了,他就嘿嘿笑著默認,他喜歡把撇捺這么長長地一拉,寫來蠻有趣的。”言語中活脫脫是那個看出胡適之的字之玄妙之處的得意女郎,似有調侃,又不失敬意,既有青春少女的靈動活潑,又有胡先生的平易近人、灑脫大度。沈尹默是張充和的恩師,她對沈先生飽含深厚的感激之情。這其中,既有重慶歲月的動情回憶,更有動亂時代斯文掃地的悲愴追念:“沈尹默怕自己的書法文字惹禍,就叮囑年小的兒子,讓他把家里藏的自己的所有書法紙張全部放在澡盆里,淹糜淹爛了,再讓他趁著天黑蹬自行車出門,偷偷把這些寫爛紙張甩到蘇州河里去。”蘇州河里流淌的不僅是河水,更是文化老人的心血和淚水?。?/p>
我不愿讓憤怒的情緒影響了閱讀的心緒。隨著先生的回憶,我進入了更為悠遠的文化隧道里,聽見歲月流淌的嘩嘩聲響。她用心收藏的一枚黃藤印章是聞一多先生刻的,堅硬中有一種玉質的黃潤。章草字體,印跡一如當初的清晰,至為可喜。她清楚地記得:聞一多先生于北大課堂上用老輩人的吟誦法唱過《楚辭》,很好聽??杀氖?,又在《古墨緣》里讀到如此令人痛心的告白:“加州天氣干,有時候夜里我能聽見墨裂的聲音,聽得直心疼。”從明、清走來的古墨,終究抵擋不住時間的侵襲,會慢慢地露出頹廢的光景來,這是充和先生心疼的原因。
由此,我更加明白,記錄張充和先生的故事,既是追憶、緬懷,更是一種對抗時光流轉的努力,挽回時光之粹、留下時光鏡像的勞作?;貞浲聲r,鏡頭的切換是慢悠悠的,心中裝不得一絲嘈雜。在這本深情款款的書里,不僅有蕭珊、張大千、卞之琳、胡適等人的故事,還有從古往流淌至民國的傳統(tǒng)文化的余光。這道余光,也許在華夏熱土上不顯山不露水,卻在遠隔萬里的大洋彼岸漾起絢麗波瀾。讀著書中娓娓道來的文字,充和老人似吟吟笑著款款向我們走來——她的眼神自有一種動人的神采,她矮小的身板淌過大江大河的沖刷,她言語中有著見過血火劫難、又望見山花爛漫時的從容自信。遇見張充和先生這樣的文化老人,即使是通過蘇煒先生轉呈而來的文字,亦是我輩后生之福。與作者遇見張充和先生的感受一樣,遇見這本書,也是作為讀者的一種“奇緣”與“福報”。
如果說民國文化人的往事令人悲欣交集,常有一種沉重的感覺如影隨形,那么輯二中的諸多文字特別是《張門立雪》,則讓人讀得松爽愉悅,因為文中多有驚艷之筆。這篇文章講述的是蘇煒帶領兩位耶魯洋學生邵逸青和溫侯廷,拜至張充和門下學習中國書法的往事。也許是與我本是教師的身份有關,也許也與我常常喜歡追慕既高且雅的賢長風度的癖好有關,我讀此文,最在意的是張充和如何為師的片段。
“張先生不允許我們?yōu)榱素潏D便捷而使用現(xiàn)成的瓶裝墨汁。她自己就從來不用現(xiàn)成墨汁”。先有身教,后有言傳,身教之力量遠勝于言傳,師者榜樣于此悄然樹立。張先生說:“我按我老師的辦法給你們批作業(yè),寫得好的字,用紅筆打個小圈圈;寫不好的字,用黑筆打個小叉叉?!碧K煒提到,充和先生用朱砂紅筆批改書法作業(yè),研墨的朱砂墨條竟是乾隆時代的,小小的卻重如鐵塊。對于許多人臨顏字故意把字寫得肥肥胖胖的,張充和不以為然?!靶r候教我的朱老師(朱謨欽)是位考古學家,他給我臨的顏字,是直接從剛剛出土不久的《顏勤禮碑》的碑文拓片上,未經(jīng)裱托,直接裁剪成字帖讓我臨寫的。那時候我看到的《顏勤禮碑》原拓,字體瘦削,筆畫并不肥大”。先生認為只有有了顏體字打底,才能寫好大字。說著就想起“七七事變”之后,她用大幅白布寫的“國難當頭”四個大字,掛在蘇州樂益女校的高墻上。教學生寫字時,“老人家總是笑意盈盈、興致高昂”,學生寫壞了的字,她就提筆在一邊給他們示范寫一個同樣的字。讓學生練習寫自己的名字時,她會以各體書法——楷、行、草、隸,寫出他們各自的名字作模本。她教學生寫字時用的是臂力,不是腕力;興起時,還會和孫子輩的學生比試臂力:看著師生比試的那張照片,真令人忍俊不禁。
與其說“張”門立雪、學到的是如何把字寫好,倒不如說是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面前,如何把“人”這個字寫好。具體說來,是如何把身板立正、腰桿挺直,把精氣神兒流露出來、洋溢開來。在蘇煒的轉述里,張充和身兼師者與學生兩種角色。前輩師友教給張充和先生的許多事情,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忘、不敢忘的;對張充和來講,但凡有一言一行教她之人,皆可為師,更何況是像胡適之、沈尹默、楊蔭如等這樣的畢生難忘的歷史故事的要角?
雖是聽老人家講故事,但是這本書涉及的是兩個層面的命題。其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異域的傳承與影響,其二是山高水長的先生之風于后來者心中的回響。這里有文化的傳承,也有師風的潤澤——師風的潤澤與文化的傳承彼此交融、交相輝映,凝聚于張充和這個會昆曲、懂書法的個體身上。
我愛讀民國故事,常常追讀民國文化人的往事。對國家與民族來講,那是世紀交替、世代交替的時代;對個體而言,則是新舊碰撞的成長年華,歷經(jīng)滄桑巨變的人生歲月。那些自民國蹀蹀走來的素樸身影,一個個在接續(xù)傳統(tǒng)的基礎上,悲欣交集而又剛柔并濟地,走出了充滿個性光彩與閃爍生命理想的人生之路,所以值得我們緬懷、神往、追慕。張充和先生不是蘇煒的研究對象,她是他的老師,是他的忘年朋友。她用一生的優(yōu)雅與高貴,深深地打動著蘇煒。因了這樣的因緣,才讓這本書有了切近可感的溫度。有了這本書,當遙自天涯的晚笛吹響的時候,便既不寂寥也不清冷,反而有些許潑剌剌的生氣、熱乎乎的暖意從字里行間裊裊傳來。
終于還是讀到了最后一頁。
一部別開生面的民國史展現(xiàn)于眼前,這里有動人心魄的愛戀,有蕩氣回腸的情愫,更有讓人剪不斷理還亂的故國情思。張充和先生的講述,就是一份濃濃的鄉(xiāng)愁。如今的故國就在海的這一邊,當是回得去的;然而,往昔的故國卻只能在回憶里,甚至在午夜夢回之時令人驀然一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