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河
摘要:明末是中國古代女性文學大發(fā)展、大爆發(fā)的時期,在明朝末年,出現(xiàn)了一大批才女,其中,有來自大家族的傳統(tǒng)淑女葉小紈等一批名媛,也有以秦淮八艷為代表的名妓。前人對于明末女性文學的研究,多基于此。王微作為明末名妓中的特殊一員,具有極大的研究價值。但是,對于王微的研究,多見于各種青樓文化或者女性詩詞研究為主的相關研究成果中,很少有獨立而深入的研究成果。本文將就王微的山水詩歌進行分析,研讀其中的道家思想,體味其道人特質,試圖對王微的這一特殊思想進行解讀。
關鍵詞:王微;詩歌;道人特質
王微,字修微,號草衣道人,明末廣陵名妓。先后歸于茅元儀和許譽卿。而在兩次為妾的中間,王微曾有一段時間學禪悟道,以道人身份行于世間?!读谐娂酚涊d:“已而忽有警悟,皈心禪說,布袍竹杖,游歷江楚。登大別山,眺黃鶴樓、鸚鵡洲諸勝,謁玄岳,登天柱峰,溯大江,上匡盧,訪白香山草堂,參憨山大師于五乳?!保?)其實,在明清時期,名妓求佛向道的人并不在少數(shù)。而王微與其他人的區(qū)別在于,王微不僅僅是通過宗教來試圖逃離現(xiàn)實的苦難,而且還把宗教作為自己的一種追求,一種精神上的依托,同時也是一種對人生的態(tài)度。所以,在王微的詩詞中,其道人的特質是難以掩飾的。而這種特質,主要的表現(xiàn)就在于其獨特的憂愁、縱情山水的向往和青蓮出塵的氣質。
一、獨特的憂愁
王微的憂愁是不可掩飾、不可回避的特征,因為其名妓的身份決定了她流離的命運?!吨鄞谓瓭G》云:“一葉浮空無盡頭,寒云風切水西流。蒹葭月裹村村杵,蟋蟀霜中處處秋??退家雇ㄇЮ飰?,鐘聲不散五更愁。孤蹤何地堪相托,漠漠荒煙一釣舟。”(2)在寒秋冷夜中,江邊徘徊一葉小舟,舟上的人獨坐舟中,吹著寒風,看著流水,想象著自己正如飄零的落葉一般,無所歸處。思念千里之外的人,可是卻不知何時何地能再相見,既然不能歸于他人,又當如何呢?只能在孤舟上獨吟一首愁苦的詩,與孤獨為伴。所以,才會有“漠漠荒煙一釣舟”之慨嘆。
同樣是孤舟寒月,在她的另一首詩中,這樣的憂愁卻化作更高一層的孤寂和自賞的情趣。《舟居拈得風字》云:“人情各有寄,我獨如秋風。耽詩偶成癖,聊以閑字攻。薄游來吳會,寒輕不知冬。樽酒見窗月,仄徑幽懷通。村煙辨遙林,夜氣齊群峰。人忘舟亦靜,水木各為容?;秀睍鶎Γ瑲垷粞嫖⒓t。”(3)這首詩和上首詩所寫之景并無太大差別,但意境迥然不同。在這首詩中,我們可以看到,在孤月的微茫光影下,在夜幕的包圍中,詩人雖和前詩一般獨坐孤舟之中,但其愁思卻有了可以排解的地方,作詩解愁、對月飲酒以消愁,最后到達人世兩忘的忘愁之境。這一點,正有李太白之縹緲仙風以及莊子之物我兩忘的“心齋”的韻味。
這樣的改變,正是王微在參禪學道之后的自然結果。在王微離開茅元儀之后,便游歷山水、皈心禪說,游歷了各地風景名勝之后,終在白香山草堂學禪于憨山大師。這其中雖處處有美景可供玩賞,但多數(shù)時候卻是一人獨賞,愁心難免會泛濫?!秴⒑┐髱煛吩疲骸斑h公曾振錫,喜復現(xiàn)優(yōu)曇。石火千年夢,寒爐半偈參。彌天悲念切,離日道心酣。愿作投懷鳥,香云繞佛龕?!保?)王微借投懷之鳥來比喻自己尋求佛教禪理的佑護,表達出自己參禪悟道的決心。
清朝的蔣機秀在其《國朝名媛詩繡針·例言》中說:“紅粉參禪,綠環(huán)慕道,大半水窮山盡,有迫使然。”(1)這樣的例子,在明清的才女名妓中隨處可見,方唯儀、方維則、徐燦、周瓊、顧太清等等,都是因為在現(xiàn)實生活和慕道之風的雙重迫使下而求佛向道的,但主要是因為生活所逼,這一點和王微有所不同,因為王微更傾向于主動地進行求佛向道,因而其性情之中更具有佛道那種超脫的特質。在香爐青燈陪伴之下,王微也完成了自己的身份轉換,從名妓變成了道人,而其言行詩詞,也因此浸入了道人的特質。
可以看得出,從名妓到參禪學道之人,王微的憂愁并未因此而消失,而是在她所學的禪理道法之中,化作她獨特的心靈體驗。在這種獨特的心靈體驗中,王微既是出世的道人,也是俗世的女子。學道參禪的努力,并未將其變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而是讓她在面對塵世俗事所擾時,在離愁孤思所繞中,用一種更加豁達和理性的視角來處理自己的情感,從而到達心靈的更高的自由。
二、縱情山水的向往
明末的名妓,大都有游歷山水的經歷,登高懷古、臨水賦詩、與文人雅士相互唱和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王微于此也不例外。但與別的名妓不同,王微不僅有與文人雅士同游山水的時候,其獨游山水的時候更多、更頻繁。陳繼儒《微道人生壙記》記載:“慕翰墨者輻軸案前,如農訴水旱,修微攢眉應之,擲筆出避西子湖,避鄧尉山,避廣陵”、“登高臨深,飄忽數(shù)千里,智能衛(wèi)足,膽可包身,獨往獨來,布帆無恙?!保?)正因為王微在山水中的游玩經歷,使得她更加貼近佛道禪理。蓋因自古以來,道教和禪宗都有以山水為寄托,隱居山林以求得道的傳統(tǒng)。如,嵇康之“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李白之“且放白鹿青崖間”,王維之“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等等不可枚舉。因此,游心山水也成了參禪悟道的“終南捷徑”。
《偶作》云:“月涼山氣靜,風斷雁聲孤。試問同懷侶,宵來得夢無?!保?)山、月、風、雁,在其筆下都成了情感的具體表現(xiàn),對同伴的詢問,恰恰是由于自己的心情有一種孤獨之感。但是這種感情并不是毫無節(jié)制的抒發(fā)出來,而是通過婉轉的問句,使人產生一種共情,從而韻味自生,意境悠遠?!渡烬S坐月》云:“月上桐陰薄,閑階夜氣清。與君到曉坐,幽思自然生?!保?)自然的幽思,在無言的對坐中,在明月的照映下,化作一股清煙,環(huán)繞在詩人的心頭,但這種幽思,并沒有演變成憂愁,而是在詩人的克制之中,在詩人的理性控制之下。同時,天地的空曠,給人以無盡的遐思,也表現(xiàn)出道家獨有的“清”的特點。
《重過雨花臺望江》云:“春姿靜東岑,云影皆遙粲。坐覺高臺空,不知翠微半。落花自古今,啼鳥變昏旦。撫化良易遷,即事聊成玩。況乃晴江開,綠波正拍岸。”(5)這首詩情感思想陡然一變,與前面的詩殊有不同,用詞清麗奇絕,絲毫不落俗世之塵。全是寫景之句,但在對景色的描寫中透露出自己的態(tài)度。以云影寫天空之高遠、空靜,以綠波寫晴江之開闊浩大,同時,“落花”“啼鳥”的對比,又有一種緩緩地幽思,但卻不至于陷入悲傷之境地。以思想特征而論,這首詩可以表現(xiàn)其深受佛道思想熏陶的思想特點,亦符合其道人的身份。
《陽臺山晚步》云:“上陽臺兮魂已驚,步容與兮天風鳴,采杜若兮春有情。眠芳草兮石未醒,溯江皋兮暮云生?!保?)用楚辭體的方式寫詩,情感更加的原始而空曠。其中所寫的“陽臺”“天風”“杜若”“芳草”“江皋”“暮云”等等意象,皆是常見之物,但所表現(xiàn)的情感卻有女性獨有的細膩以及道家特有的追求今生幸福的得道的想法。整首詩都在寫景,在風景的變換中,不變的是王微對時間流逝的追憶和挽留,是王微在知道時光易逝、紅顏易老的現(xiàn)實情況下,依然做出的“采杜若”“眠芳草”“溯江皋”的不懈努力。盡管時光易老,但是努力追尋的過程卻是剎那永恒的,這也是佛道所推崇的心靈境界。
這樣的詩,在王微的作品中比比皆是,無一不表現(xiàn)了王微獨特而敏感的情感體驗。在山水之中,王微不只品嘗到自己的孤寂、對塵世的眷戀、對自己的命運坎坷飄零的憂愁,還有從禪道的參悟而得來的超脫之氣。
三、青蓮出塵的氣質
青蓮出塵的評語,見于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青蓮亭亭,自拔于污泥?!保?)王微雖然由于家世不幸流落風塵,但是并沒有自此墮落,而是用心于讀書,不斷提高自己的品格。據(jù)《微道人生壙記》記載:“自幼有潔癖、書癖、山水癖。自傷七歲父見背,至飄落無所依,眉嫵見嘗有恨色。以奉竺干古先生之教,刺血寫小品經,間讀班、馬、孫、吳書,人莫得而猳視也?!保?)在筆者看來,這種青蓮出塵的氣質,主要體現(xiàn)在,與同時的其他名妓的比較中,蓋因當時名妓眾多如“秦淮八艷”,但王微的詩作卻與她們有大不相同之處。以王微和其好友楊宛為例進行對比,則可以明顯地看出其不同之處。
王微和楊宛,都曾為茅元儀的妾室。同時,二人也是知交好友。但二人的風格,正如青蓮和碧桃的區(qū)別一樣。雖然二人都工于詩詞,但是王微由于生活經歷較楊宛更加豐富曲折,其詩歌也更加深刻。楊宛雖然在與茅元儀結合后,二人聚少離多,但總體上來說,生活是比較安定的,因此,閑情逸致也就更多了。
而楊宛在歸于茅元儀之后,處于深閨之中,多寫景言情之作,格調不深?!对伹伴w柳》云:“初春無限意,況復近妝樓。不舞時如醉,參差亂若愁。風流費管束,綽約自難儔。腸斷重門里,花飛逐浪浮?!保?)此詩寫柳之綽約風流,實際上是楊宛的自述。
上文中提到王微的《舟居拈得風字》《重過雨花臺望江》以及《舟次江滸》等詩,都可稱是上佳之作。其詩的特征有以下幾個方面:從思想上來說,善于利用各種清冷的意境刻寫自己天涯飄零的悲涼身世;從景物刻畫上來說,對景物特征的把握極其準確而深入;從整體意境上說,能營造一種獨特的或是蕭索或是悲清的境界而又能超出此意境,從而形成升華;從語言風格上說,多是清新閑遠的風格。
對于楊宛的詩風,其夫茅元儀評價為“無枯澀之色,鮮潤流利。”(4)可謂是恰到好處。但在詩歌視野及個性風格上,王微都遠遠超出楊宛。
造成這樣結果的原因,不僅是因為王微經歷得更多,還因為王微的性格更加堅韌和豁達,而楊宛身處閨門之處,未有磨煉其心志之經歷,更不用說參禪學道了。故此,王微更像是身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蓮,自有挺拔之氣,獨立性更強;楊宛則像是桃花,受到春風細雨的吹拂而顯得十分嬌嫩,讓人呵護有加。
四、結語
作為一名女性作家,王微的詩詞數(shù)量十分豐富,但由于散見于各個選集之中,因此并未引起相應的重視。已有的王微研究,將焦點集中于其作品梳理和整體風格的探討。而對其特殊身份——道人,在其整個詩詞作品中的影響并沒有詳細的說明。因此,本文從此方面切入,希望對其道人的特質有所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