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個想活的日子,就是醒來后看到陽光會想洗把臉再認真地活一天的那種日子。有時候,想活就是想干活,可以一鼓作氣把積壓的工作處理掉,比如客戶催了兩星期要修的片子,或是把棚里壞掉的燈修好??偟膩碚f,想活的日子少于想死的日子。
因為下個月有個很重要的化妝品牌拍攝項目,客戶對模特的要求非常高,前幾天收工時,助理雷子幫我整理好資料,發(fā)給了十幾家經(jīng)紀公司。昨天我得到了里克的反饋,很熱烈地推薦了幾個新人,我有點煩。里克以前是做攝影助理的,嫌累嫌悶,本來就是社交型人格,后來改行做經(jīng)紀公司倒是風生水起??偟膩碚f,我不喜歡這個人,所以我說,新人也好,明星也好,都要看客戶的意思,不是我做主,把模特卡那些都給我助理吧。
里克說,我會扔給他的,就是跟你說一下,里面有你去年拍過的那個烏克蘭姑娘,找機會再合作一下。我說,烏克蘭的拍了幾十個上百個都不止,網(wǎng)商最愛,誰知道你說哪一個。他說,就是把你棚里的花瓶撞翻的那個!兩只腳底都扎了一片血的!我說,哦,那個啊。
我們談起模特時很少說名字,因為有些是假的,過一陣子還會換個新的,還有些是真的,但頻繁用到的機會不多,就忘了。還有些模特從頭到尾拍完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太多太多了,名字被埋沒在事務(wù)的細節(jié)里,姓氏更是沒必要存在。存在時,無論真假,大致說明這人所謂的紅了。
不用去想就記得:那天撞碎的是細長的方形玻璃瓶,瓶里有一束金盞花。有幾朵花跌落在大的碎片中心,事實上連花瓣都震落了一半。她是因為踩到了拖在地上的腰帶而失去平衡的,趔趄的第二步剛好踩在周邊的小碎片里面,花瓣很滑,或是疼痛很滑,導致她邁出第三步時另一只腳掌被一塊大碎片劃破了,這時,小經(jīng)紀人和化妝師都沖上去扶住了她。我記得,她沒有發(fā)出聲音,即便是這樣的狀況。后來我們決定臨時換人拍完那組美容大片,但保留了她之前拍完的蘭花組的一張照片。那之后我再也沒見過她。拍攝過程中會有這種意外,誰也沒往心里去。但她一聲不響這件事讓我有點上心。
我說,那姑娘是不是啞巴?里克說,不是,她就是不說,大概不會說中文也不會說英文吧。其實她條件真的很好,以前跳芭蕾的,但喜歡拍她的客戶不多,不好賣。我說,那得了,下個月歸下個月,這幾天先賣給我吧,我最近要拍一組自己的東西,錢照付。就這樣,我們各自翻看了日歷,定在了今天。
今天碰巧是我想活的日子。我沒有做什么準備,這幾年來,勉強繼續(xù)著積攢自己作品的習慣。以前會精心策劃,備好道具,提前看場地,預約妝發(fā)服裝,比對待客戶還要用心,因為自由,才會愿意花心思,但最近我只有力不從心的感覺,我甚至想過,有一天我瞎了,或手殘了,再也不能做攝影了,我該如何度過余生呢?也許這是年齡帶來的恐慌,也許是越來越不景氣的行業(yè)沒落帶來的消沉,也許只是聽多了周云蓬。
一大早進棚的時候,我有過很突然的幾秒鐘,意識到我和他們一樣都已經(jīng)習慣說“賣”了。這個賣得比那個好,像在說水果店里來自相距一千公里的兩個海島的兩種香蕉。這么說來,我也賣得不算好。影棚的租金明年肯定要漲,客戶的線下預算越來越少,網(wǎng)商今年的規(guī)模全面縮減,助理曾建議我們也去爭取拍個跑車什么的,或是開辟新戰(zhàn)場,和博物館、海洋館、科技館之類的合作,但我們想得到,別人也想得到,凡事都要拼資源的話,我們必定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若無其事地在棚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把當作小倉庫用的朝西的小房間打開,里面堆滿了衣服架子、高腳椅、衣服鞋子、花瓶、畫框、干花假草、網(wǎng)球籃球、玩具公仔……還有一具等比例骷髏骨架。我覺得拍人比拍靜物和風景容易,因為轉(zhuǎn)嫁了一部分東西到另一個對象身上,彼此間有動態(tài)的平衡。好的人像攝影過程是活的,快門按下去的節(jié)奏就像心跳,彼此間應該有一條隱形存在的心電圖式的波。但靜物不一樣,我感受得到它們的沉默和靜止有時是不懷好意的冷漠,有時是肆意嘲諷,大部分時間里是徹頭徹尾的漠視,拍人像時會有的進攻感在靜物面前會蕩然無存。
至于風景,我想過很多,也看過很多,有過很多次出外景的經(jīng)驗,海邊,浪里,山里,霧里,林里,花里,溪畔,但沒有一次,沒有一次,沒有一次,能把美拍下來。哪怕與之相稱的人站立其中,行走其中,也永遠無法捕捉到真正的存在感。存在之博大。拍攝水火風氣的靜態(tài)太無望了,很像謊言,局促得很,無力得很。所幸這反襯會提醒自己保持謙卑。轉(zhuǎn)而也想過用視頻,用流的形式記錄流,但基于無力感的努力總感覺先天不足。罷了,天地面前,芻狗認輸。
在一堆靜物里,我沒怎么想就抱起了一尊包好塑料膜的石膏像,和真人幾乎等比例。就像抱著一顆頭,我把它抱到棚里,把攢著灰的膠帶和塑料膜切開,扔到一旁,再搬出一把高腳凳,想了想,覺得太矮,又搬出折疊梯,調(diào)整好角度,固定好,去洗手,再把石膏像搬到梯子最上面的階梯平臺上。我想這就夠了。這時,化妝師小美來了,一如往常的興沖沖,捧著一杯奶茶,素面朝天。約好的時間是上午十點半,還有一小時,也干不了什么正事,剛把設(shè)備調(diào)整好,她們就到了。
只有烏克蘭女孩和小經(jīng)紀人。小經(jīng)紀人就是保姆,模特的日常雜務(wù)、行程安排都由他們負責,瑣細到租房修馬桶、訂餐訂車、做頭做臉,通常是女性。這個小經(jīng)紀人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留著一邊長一邊短的發(fā)型,長的那邊有綠色的挑染,短的那邊可以看到頭皮,還能看到一串耳釘。她說她叫阿雅,又說米雅今天四點半之前必須收工,要去趕飛機,希望不要拖堂。她的嗓音和發(fā)型挺配。隨后,她獨自從出租車上搬下來兩只行李箱,與此同時,個頭比她高出起碼二十五厘米的米雅走下車,什么都不干,也不像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模特那樣抓著手機。米雅的視線只停留在阿雅身上,看著她把行李箱推進棚里,看著她一甩頭,這才邁開細長的雙腿,慢慢地跟在她身后。我跟在她后頭,把門關(guān)上。
阿雅對著已經(jīng)擺好的簡單布景看了幾秒鐘,說,化妝間在哪里?我指了指右邊,又說,今天不需要很復雜的妝,一切從簡。小美一如往常,早就把攤頭擺好了,對阿雅笑笑,打開了鏡邊燈。米雅脫去了針織長外套,只穿了竹節(jié)棉白T和寬松的針織長裙。她把外套遞給阿雅,眼睛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然后看向鏡中的我。小美把奶茶放下,一邊用濕紙巾擦手,一邊沖我揚了揚眉毛,等待我的指示。我告訴她,先拍一組肖像,衣服先不管了,裸著肩膀就好。她追了一句,什么妝呢?我說,白底紅唇。她點點頭說,那我先打底,等會兒你來挑唇色。
被這樣記錄下來的局部特寫仍然只能是靜態(tài)的。影像本身非常單純,我非常清楚,時隔多日再來看這組照片,只能依賴回憶和想象才能重拾此刻的些許興奮。記錄的意義大概就是留下證物,就像給盲人的折疊手杖,你可以一節(jié)一節(jié)展開回憶,再一下一下敲打前路。但坦率地說,我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興奮。
我后退了一兩步,再次端起相機。她把它舉起來了,上臂的肌肉鼓凸起來,小小的一塊,硬硬的。她和它眉目持平,沉穩(wěn)的注視。接著,開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接近,她克制著不要太快,眼睫毛快速閃動。呼吸變得小心,收起下巴,鼻尖抵觸鼻尖。四瓣嘴唇巧妙地彼此躲閃。在躲閃了幾個來回后,我不再按動快門,而她顯然明白了,終于吻上了它的上唇,繼而微微摩挲,再吻了一次。紅色的唇印殘破而模糊,印在雪白的石膏上,唇紋本身及唇紋的忽閃都異常清晰。
我又讓她繼續(xù)纏綿了一會兒,但心里明白,剛才已經(jīng)有了我想要的照片。她沒有將它吻得遍體鱗傷,有點矜持地又將它抱回胸前。我剛想放下相機宣布中場休息,她突然抱著它倒了下去,整個人蜷縮起來,讓它成為中心點。我隨之改變站位和站姿,但覺得還不夠,索性站到了折疊梯上,更清楚地看到衣衫帶動皮肉形成痛苦的褶子,褶子圍攏的女神保持非人的光滑與純潔。在俯瞰中按下快門后,我發(fā)現(xiàn)她哭了。眼淚懸在眼角邊,她的表情再次發(fā)生劇烈的變化,仿佛在嘲笑快門與快門之間的機械停頓,在我毫無防備的前提下,她進入了悲哀的痛哭。
我不可能知道她是在演,還是在借機宣泄。生活中總會有傷心事,總有來不及哭而攢下的眼淚,也許她剛剛經(jīng)歷了什么,也許她一直都在崩潰的邊緣,誰知道?在混跡于這個世界時尚之都的外籍年輕女孩里,什么樣的無知都有,什么樣的野心都有,什么樣的放縱都有。我只能按部就班地按下快門,靜觀其變。靜觀那精致五官的劇烈扭曲,美麗臉蛋上的褶子。
從梯子上下來后,我把相機交給雷子,因為拖著線,不太方便。阿雅不請自來,想把米雅扶起來,但她不肯,哭得停不下來。我覺得這很奇妙,一個陌生女孩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突然肆無忌憚地哭起來,哭聲不分國界,也無需言語,卻產(chǎn)生出不容置疑的力場。吸引力誘使我的善意,離心力唆使我的冷漠。
阿雅卻像是見怪不怪。好像,米雅越激動,阿雅就越冷峻,反之,米雅越安靜,阿雅就越有表現(xiàn)欲。她們越來越不像保姆和藝人了。我不方便出手,只能在旁邊意思意思。我對阿雅說,要不咱們歇會兒,正好也快飯點兒了,你們想吃什么,我們一塊兒訂外賣。阿雅說,她不吃中餐,沙拉就行,我隨便。我們一左一右單膝蹲在米雅身邊,我眼看著她把針織外套披在了她身上,心想這是不是代表她還要哭一會兒?這時阿雅說,謝謝你了王老師,別介意,她這不是鬧情緒,恰恰相反,她這是來感覺了。我說,噢,那就慢慢出戲,出不了也沒關(guān)系。說完我就果斷地站起來,從她們身邊走開。
雷子負責點餐,小美閑極無聊,跑來看片子,一會兒建議換身衣服,一會兒要求把頭發(fā)散下來,我都說好。起身后的米雅跟著阿雅進了化妝間,關(guān)上了門。那尊石膏像孤零零地站在地上,好像剛剛出土、只露出腦袋的陪葬品。等外賣的時候,雷子又說了些無聊話。他和里克在微信上聊了幾句,回頭跟我們說,這烏克蘭姑娘是個富二代呢,家里當官的,人家當模特不為錢。我叮囑他不要對里克多廢話,這棚里發(fā)生的事跟他毫無關(guān)系,雷子說他明白,就是有點好奇,問問這姑娘的來歷。外賣來了之后,小美把一份西餐一份中餐送進化妝間后回來悄咪咪地說,我覺得她倆是一對兒。我和雷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問道,你怎么知道的?小美笑而不語。
我們?nèi)齻€邊吃邊閑聊,小美問我下午想怎么玩,她可以換個截然不同的造型。她說,前幾天研發(fā)了一個新妝面,能操練一下嗎?我看了看她手機里的草圖和工作室的試妝,沒覺得特別有創(chuàng)意,但我不能這么說。我說,我今天沒準備服裝,這妝太精致了,要不你在這個基礎(chǔ)上調(diào)整吧,我要精致的粗糙,還有,你能把四肢的肌肉感凸顯一下嗎?下午試個酷一點的。我又指揮雷子,你去把背景紙換成黑的,光要硬一點。小美眨巴眨巴眼睛,問我,拍人體嗎?臟臟的人體?
就這樣定了??紤]到裸露更多意味著價碼和權(quán)限可能發(fā)生變化,我首先征得了米雅的同意,又花了點時間得到了里克的同意,他叮囑我不要露點,我再三重申絕對不拍全裸。這個過程中,阿雅一直和我在一起。等小美去化妝間幫米雅做新的造型,雷子還在棚里忙活,阿雅鄭重地對我說,米雅喜歡讓你拍,如果今天的片子出來,如你所言,并不打算給圖庫或客戶,能否請你把片子給她看看?我說那沒問題,只是最近修片很慢,攢了太多活。她用力地搖一下頭,很肯定地說,不用修,就看原圖,要修再挑,你開價就行。我笑了笑說,搞了半天我從買家變賣家了。阿雅也苦笑了一下說,人跟人就這樣。她說完向化妝間走去,半路又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誰也別以為自己是主宰者,其實,游戲規(guī)則是受虐的人決定的。說完她走進屋去,我愣了片刻。
化妝又化了很久。我又叫了一輪咖啡和奶茶??諢o的黑色舞臺等待舞者。小美挺用心的,再次走出來的米雅只穿著肉色裹胸和肉色內(nèi)褲,站進光里后,打在四肢和胸腹的陰影和高光就有了效果。這時已過兩點半了。我跟阿雅說,你跟米雅說,拿出她以前跳舞時的本事就行,隨便跳,我想看到激烈有力的感覺,不要《天鵝湖》那種,要拍一組動態(tài)。說戲又說了半天,阿雅問,有什么音樂給她嗎?我索性把手機給她,讓米雅自己輸入音樂的標題。播出來的音樂是清冽的室內(nèi)樂。
阿雅退到我身后之后,我朝米雅點點頭,端起了相機。我在取景框里看到,小提琴的節(jié)奏漸漸加快,米雅深吸一口氣,肚腹處出現(xiàn)劇烈下陷的陰影,我按下第一記快門,她像是聽到了發(fā)令槍,平舉雙臂,踮起腳尖,另一只腳尖點地,突然以讓人眼花的速度原地旋轉(zhuǎn)了幾圈,小美新做的扭結(jié)披散的長發(fā)離心飛揚,又依慣性遮住她的臉,我按下第二記快門。從此之后,她跳躍,她旋轉(zhuǎn),她伏低,她反弓,做出各種各樣難以形容的姿勢,她顯然非常熟悉這張專輯,知道重音和休止何時出現(xiàn),能用身體預備大提琴的出場。這組,與其說我拍得行云流水,不如說她玩得得心應手。我擅長在鏡頭里看人的微表情,我知道。所以我一直摁下去,勻速地,放松地,不再刻意注意構(gòu)圖或節(jié)奏,只負責帶動燈光跳閃,陪她跳下去。有幾張捕捉到她雙臂垂下、和彎曲的雙腿構(gòu)成強有力的幾何造型的瞬間,又像人又像非人。就這樣一口氣拍下去,好像挺久的。我后來才反應過來,明明是我在遷就她,卻依然表現(xiàn)得像個頤指氣使的買家,心里喜滋滋的:真的挺好看,但就是不說。
跳著跳著,爆了一只燈。我放下了相機。雷子迅速到位,但必須等燈涼一會兒。阿雅也迅速到位,守在米雅身邊。我假裝很忙地走到桌邊,拿起咖啡喝了一大口,突然靈機一動,使喚雷子去倉庫找一找蠟燭。是的。很需要蠟燭。現(xiàn)在不需要一板一眼的人造光源。我想看到這女孩眼里的光。她仍然沒有完全停下,仍在原地左腳換右腳,跟著由小提琴、大提琴和鋼琴組成的新樂章?,F(xiàn)在,她的目光漸漸從高海拔降落下來,落在阿雅這個迷你的人類身上。阿雅背對著我,我看不到她的眼神。她們四目相對的片刻里顯然無聲地發(fā)生了某種角色交換。乃至權(quán)力交換。
事情就是從這時開始發(fā)生轉(zhuǎn)折的。雷子翻找出一盒嶄新的白蠟燭,我想起來那是有一次準備生日聚會時前任助理網(wǎng)購的,收到貨才發(fā)現(xiàn)那是又粗又長的蠟燭,很不適合生日,更像是祭奠用的。還有些插蛋糕的彩色細蠟燭,還有些配合家居場景的香氛燭瓶。我們轉(zhuǎn)移到墻邊,有一堵磚墻是特意留出來做舊的,周邊有兩三米的水泥空地,要是點蠟燭,那兒更安全。蠟燭要怎么放是個問題,湊了幾把凳子,讓燭光能與坐著的米雅持平,又覺得太平,換了高度不一的椅子,椅子又不好看,再換箱子,總之,這時充分顯出沒做準備的窘迫。最終,大家一致看好的解決方案卻是最危險的:在書本疊出的高度、衣物和雜物堆積的空隙里點起蠟燭——塑料花草和羽毛,玻璃球和骷髏頭,指南針和香水瓶,公仔熊和兔女郎發(fā)箍,綁著氣球的老年款手機,手槍鉆和碎瓷磚,什么都有。所有人都參與到這個堆積的過程里,就連米雅和阿雅也跟著小美和雷子進入倉庫,把她們看得順眼的東西搬出來。玩起來了。東西堆到一定程度并經(jīng)過篩選和重新擺布后,已將近四點,我問阿雅最晚幾點要走,她含糊地回答是晚上的飛機,這時米雅對她說了什么,用的是追問的語氣,但阿雅沒再說什么。
燭光被點燃后,火苗就時時刻刻反映著空間里的一切流動。我認識一個研究藝術(shù)的學者,他說他收集和火有關(guān)的一切藝術(shù)品。收集火的那個人對我說過,燭火不是火本身,燭火是最人類化的火。我們都安靜下來,否則燭火不能安靜地垂直向上。那時我心想,誰不想看一場聲勢浩大的火呢,但誰又敢做那個放火的人呢。燭光被點燃前,米雅已在一堆物件中坐好,一只手邊有塑料感太強的骷髏頭,另一只手的手肘搭在一摞書上。燭光在她臉龐和身側(cè)參差不齊地閃爍著,有的用燭油粘在鐵制花器里,有的用燭臺,但燭臺已被羽毛、花草和玻璃球掩蓋住了。我朝米雅點點頭,端起了相機。她無視我的存在,凝視著火光,嘴角眉梢不帶一絲情感。然后她湊近火苗,很慢很慢,火苗跳了跳,好像試著去夠到她的唇。她在極其狹小的空間里扭動脖頸,露出癡狂或迷蒙的眼神。我覺得她演得很好,就連她的耳垂也很有表現(xiàn)力,半透明的透出燭光那不顧一切的躍進。燭光里的她臉孔臟臟的,皮膚薄薄的,每一處都很精美,我不禁有了一種替她可惜的遺憾,因為我在取景框里清楚地看到,她需要的攝影師和導演決不是我。我在這個世間只能蹉跎且匍匐,她要的是強有力的托舉者,強有力的發(fā)號施令并確保成功的人。
我讓阿雅告訴米雅,可以玩一下火,拿起一支蠟燭去燒另一支蠟燭,讓火苗合二為一再分裂開來。米雅四下看了看,拿起粘在花器上的那支蠟燭,湊近燭臺上的那支,兩朵火花的合并輕松無礙,心無旁騖地各自向上,完全沒有依附或依戀彼此的跡象。她讓它們合并,再分離,合并,再分離,傾斜,讓兩支蠟燭間的夾角時大時小,最終大膽地試圖倒立起手中的蠟燭,吃到太多蠟的火一下子兇猛起來,白色的立面瞬間熏黑,有趣的是,倒立后的它似乎在極力逃避另一支燭火,并發(fā)出呻吟,燭油加速滴落在下面的東西上,甚至米雅的腿上,她驚栗了一下,但也僅此而已。阿雅嚴厲地呵斥起來,所有的燭火都劇烈地顫抖。米雅輕輕地讓蠟燭復位,抬起眼,專注地看了一眼阿雅。這一切都被我記錄下來。這一切只是因為有了一丁點兒自由。
大部分雜物作為外部世界,此刻在我的鏡頭里都隱沒于黑暗中,猶如米雅內(nèi)心世界的陰影本身。無來由地,我好像得到了準許,能夠深入刺探。拍了一會兒火苗與人臉、人手、人身的嬉戲后,米雅略有放肆,但終究沒有把整個影棚燒掉,只是稍稍撩燃了一小縷蕾絲,那是不知哪個網(wǎng)商拍完后沒帶走的一條白色蕾絲毛邊長裙,被擺布成妖嬈的體態(tài)搭在一些塑料花卉上?;鹈珉S米雅的手翻飛在這些易燃物周圍來回舔了兩遍,一絲火苗終于咬住了一絲須狀的毛邊,明亮的火色變成扭曲的黑色,黑色在吞食幾口后明顯壯大,變成一群急急的螞蟻,壯大的蟻群打嗝般又反芻出一星明火,立即被米雅用沒有舉持蠟燭的那只手輕輕壓滅了。她是那么從容不迫,好像一直靜默等待蚊子盤旋落定并插入尖針才一掌擊斃的行家,用微小的傷口激發(fā)一次博弈。
空氣中彌漫著蛋白質(zhì)和化學物質(zhì)被燒糊的刺鼻氣味。我讓雷子把所有的火都熄滅,然后讓他搬來梯子,我拿著相機站到最高的階梯上,但好像還不夠高,正猶豫著要不要站到最高處的平臺,米雅卻無師自通地在雜物堆里躺下了,她調(diào)整著腰肢和頭顱的位置,我順勢按下了快門,在相機里放大了回放,讓小美把米雅的頭發(fā)調(diào)整一下,讓雷子給我拿來大鏡頭換上,再加兩個燈。同時叫來阿雅。我說,等下我會要求你搬動一下她的胳膊腿兒。通常,這種事情我會讓雷子做,但今天我覺得阿雅更合適,因為有些動作是很難讓一個不熟悉的異性去辦到的,比如手臂向后伸到極限并抬起頭,又比如單腿向后伸到極限并巧妙地做出折斷的效果,又比如下巴揚起挺胸仰臥有如受到電刑,又比如充滿緊張和扭曲感地抬起胯部并繃直腳趾和小腿。我想折騰這個人體,也想攛掇阿雅做到我不能做到的事。好多扭曲的動作都是平日的影棚里絕無可能見到的,會顯得丑、瘋、怪、不商業(yè)。我有點不加節(jié)制地調(diào)整焦距,透視畸變下的米雅的局部美得讓人感到驚悚。背景中各種廉價的小玩意兒和她吻合得天衣無縫,也許一種廉價會讓另一種廉價顯得更廉價。我甚至拍下了阿雅的手搬動米雅的脖頸的動態(tài),那與其說是為了配合鏡頭里的角度,不如說是記錄她對她的試探和她對她的信任。在幻想中,我希望俯瞰到的是兩個米雅相擁相斥,交纏角斗,但我不能這樣說。我拒絕承認自己可能感受到了微妙的性興奮。也許在得知自己成為賣家之后,我就下意識地去尋找賣點,或是刻意躲避賣點了。在這俯視的拍攝過程中,我完全分不清自己是出于什么目的在行動,也正是因此而顯得所向披靡。漸漸地我有了一種新的沖動,想在后期把所有道具做成焦黑狀,做成大災難,把她做成幸存者,但我同樣不能說出口,決不能讓現(xiàn)在的她知道后來的她會變成什么樣。這樣是快樂的。
非??鞓?。米雅的軀體在阿雅的擺布下越來越畸形,她們也越來越快樂,施力的人假裝發(fā)狠,受力的人假裝抗議,有幾次索性笑成一團,肢體被扭折、疊加、舒展、拉伸,有時看起來不祥,有時看起來情色,有時像是失去了作為人類的記憶。后來我有點累了,站在高處,踩著很窄的不銹鋼階梯,克制自己不要晃動太大,雙臂也有點酸了,但我竟然又撐了一會兒才喊停。放下相機的那一剎那,我長吁了一口氣。
刻奇所需的體力往往不是來自荷爾蒙。米雅躺著地上扭過頭,用眼神追蹤我回到地面,半笑不笑的,或是笑過了頭臉孔僵硬了,我分辨不出。我避開她的注視,大步走向側(cè)墻邊的大桌,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大口。我大聲地對阿雅說,讓米雅休息一下,但米雅搖了搖頭。她用手肘支起上身,拾起一支還算白的蠟燭,要雷子點燃。那支燭火很喜歡跳躍。然后她拉了拉阿雅的褲腿,阿雅順勢跪坐下來,米雅就背靠在她的胸前,曲起膝蓋,支起長腿,讓蠟燭的光照在自己的肚臍附近,讓另一只手去追光。我從梯子上下來,抬手看了看表。已經(jīng)四點三刻了。阿雅從后面小心地撩起米雅前胸的長發(fā),怕被火追到。她用手腕上的一條皮筋把米雅的長發(fā)攏在頭頂,抓了個發(fā)髻。大家似乎有了默契,現(xiàn)在的一切都將由米雅決定。
但小美要去趕下一場了,她有點遲疑地看著我,我朝她點點頭,說,你快走吧,別趕上晚高峰。她說,油彩有點重,要幫忙卸嗎?阿雅搖搖頭,說她們自己會弄的。于是,小美在十分鐘內(nèi)收拾好裝備,一如往常地和所有人大聲道別,拉開門走出去時放進了一道陽光。
影棚里沉默了一會兒。我把那杯咖啡喝完了,紙杯扔進了垃圾桶。我問,還拍嗎?晚高峰去機場可不太靠譜啊。阿雅問了問米雅,然后扭頭對我說,她說不去了。我說,靠,這么隨意。阿雅說,明天上午飛也行。我有點尷尬,四下看了看棚里,不知道還能怎么折騰。這時雷子發(fā)話了,說他六點必須撤,今晚有考試。沒錯,他在上一個雅思強化班,但一般都是周末白天考試。我瞥了他一眼,他朝我擠擠眼睛,我明白了,他是想幫我解圍。我就哦了一聲。然后,我把手機里的音樂關(guān)掉,拿上我的煙,走出門去。今天的第三支煙還能在陽光里抽完,說明今天活得還不錯。
抽完煙進棚,我發(fā)現(xiàn)雷子在收拾那攤雜物了,他搬來一個整理箱,把東西往里裝。看到我進門,他抬起頭,鄭重地對我說,她們在卸妝換衣服收拾東西,還有,她們要看片!我又哦了一聲。他不知道阿雅之前對我說的事,肯定覺得奇怪,因為通常模特是不看片的,拍完就走人。雷子又問,那要我?guī)湍惆颜掌惯M去嗎?我說,你忙這邊吧,我自己去弄,你忙完要撤就撤,別給她們一個錯覺,好像我們真能陪她們玩下去。雷子點點頭,說,沒錯沒錯,你怎么欽點了這對活寶啊?我說我又不知道。雷子白了我一眼說,你別老記著上次那事。我搖搖頭,跟他解釋不清。
她們從化妝間出來找我時,雷子已經(jīng)撤了,棚里也清空了,偌大的影棚只有我的辦公室里亮著一盞燈。沒有放音樂。在這樣的寂靜和空曠里,我第一次聽到了米雅的嗓音,很低沉,吐字很含糊。走過來的這幾步路里就只有阿雅在講話,她對電話里的某人說,對,進來右拐第三棟,有個鐵門的。米雅進屋后,直奔電腦而來,我招呼她在身邊的椅子里坐下,她有點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阿雅卻不進來,說叫了外賣去門口接一下。我和米雅相對無言,索性看屏幕。我已經(jīng)把幾張翻白眼的瞬間刪除了,但閉眼睛的、虛焦的都留著,通常給雜志和品牌這些客戶的話肯定就刪了。我把鍵盤給她,想讓她自己按上下鍵翻看。她看得非常慢,每一張都要上上下下放大縮小細看一遍,好像不認識照片里的這個人,還要拼命揣度這些畫面的寓意。這才看了五六張,阿雅提著外賣回來了。打開一看是咖啡和蛋糕,三人份,還是網(wǎng)紅店的。我謝過阿雅,她說,是我們不好意思,王老師等下有安排嗎?我說沒有。她說,那就好。
我們把片子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這次由我來控制速度。阿雅幾乎不作表態(tài)。米雅要求第二遍讓她自己挑,我就教她在選中的圖片上做好彩標,把鍵盤和鼠標給了她。我看她還是那樣慢吞吞的,就轉(zhuǎn)身和阿雅聊。本想說明一下所謂的工作,包括各種平臺上的使用權(quán)、展覽所需的使用權(quán)等等,說白了就是價錢不同,分成不同,但版權(quán)是我的。但阿雅聽了兩句就打斷了我,她說,這些都聽您的,計費不成問題,跟著合同范本簽就行,但按照她的脾氣,如果特別喜歡,或是特別有意義的照片,她可能會買斷版權(quán)。我倒是被驚了一下,這口氣可不小。當然,我的版權(quán)也賣不到天價。
我吃著蛋糕,心想這八字還沒一撇,談價錢有點早,還是聊點別的吧。問了幾句,得知阿雅是正經(jīng)外國語大學畢業(yè)的,還去莫斯科留過學,為什么會做模特經(jīng)紀人?很簡單,因為在莫斯科認識了米雅。米雅越長越高,沒法再跳舞,但也沒有生存壓力,只想看看世界,把跳舞那些年沒做過的事都做一下。所以,阿雅拿著高薪,成了米雅的私人助理,從莫斯科到北京再到上海,并不完全算是經(jīng)紀公司的員工,掛靠而已。她們同吃同住,如影隨形,她是她的傳聲筒,她是她的經(jīng)濟支柱。我默不作聲地聽著,揣測著這種共生關(guān)系的范疇會有多廣,能有多廣?壽命又將有多長?像年輕人的戀愛那樣嗎?
阿雅說,米雅喜歡上鏡,被專業(yè)人士擺布著,還能留下影像,大概是因為跳舞那些年沒有留下什么影像,舞臺上的群舞也好,練舞房的苦練也好,沒有人專門記錄像她這樣的普通舞者的日常點滴。她想變成另一個人,看看自己做了些什么。阿雅說,挺好理解的,誰都想看看耗費一切所達成的那個自己。我很不懂事地跟了一句,但現(xiàn)在留下的影像反而不是她耗費一切達成的那個她,不是嗎?阿雅聳聳肩。
我說,既然她資源那么好,完全可以雇傭攝影師專門拍她,打造成流量網(wǎng)紅。阿雅說,她不喜歡那樣。她喜歡面對面的試探和被試探,面對面的利用和被利用,面對面手碰手的擺布和被擺布,而且不喜歡網(wǎng)絡(luò),一點兒都不羨慕卡戴珊那類。我試著回應說,哦,這可不是現(xiàn)代人際關(guān)系,那她應該會很難。
阿雅用塑料叉子玩著一塊蛋糕,好像很勉強,垂著眼簾說了一句,她要我問你,可不可以再約時間拍戶外的,比如熱帶海島啦,中國的壯麗山川啦,差旅費都好說。我有點尷尬,心想有錢賺當然好,但我不能這么說。我說的是,看情況吧,以前也有人找我旅拍,但不一定有時間,而且很累。
我們這邊聊得好好的,屏幕前的米雅突然抽噎了一下!她看的是跳舞的自己,哭得無聲無息,只是因為換氣而泄露了一點哭態(tài)。我驚呆了。阿雅朝我搖搖頭,說沒事兒,不用管她。她很容易被自己感動。被自己的美感動?不一定,有可能是丑,有可能是痛,有可能是陌生,誰知道呢。這算多愁善感嗎?不一定,也可能是神經(jīng)官能癥的一種。我說,你這人挺冷酷的啊。阿雅聳聳肩。
米雅在每一組里都選了好多張,選完都快八點了。我琢磨著選完就可以撤了,雖然很餓,但不想在影棚吃,就一直忍著,想等她們走了再自由活動。我把選好的照片單獨打包,一邊問阿雅修圖的要求、交貨時限、交付方式。我以為這就是幾句話的事情,沒想到她們一來一去說個沒完,可見,會說話的那個沒有決定權(quán),有決定權(quán)的那個又很想?yún)⒖紕e人的意見。我百無聊賴地拿起手機,第一次覺得語言很麻煩。影像是多么單純啊,瞬間的確鑿,哪怕現(xiàn)實被鏡頭畸變了,依然是確鑿的存在,屬于機械組織的存在??傆行┤嗽噲D去闡釋影像,用理論,用權(quán)威,用謊言,用幻想,但影像只是影像,對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價值,但歸根結(jié)底沒有需要闡釋的意義。米雅選中的那些照片,事實上都是無意義的。看到她們那么認真地論爭,我又煩又餓,但主要是餓。很多人說我脾氣好,其實很不好,只是學會了忍。但相比于饑餓,虛無肯定是更容易忍耐的。
忍到真的不想忍了,我退出U盤,關(guān)機,拿起外套。我突然想到,對她們發(fā)號施令是最好的辦法。五分鐘后,阿雅拖著箱子,走向在門外抽煙的我,后面跟著米雅。她們看著我掐掉煙,鎖好門,從兜里拿出U盤遞給她們,但誰也沒伸手接下。阿雅說,米雅要請你吃飯,她想和你長期合作,多了解一些,就今晚。我只好收起U盤,意識到我莫名其妙地入局了,并已莫名其妙地放棄了主動權(quán)。她們太有黏性了。
我們走向創(chuàng)意園區(qū)外的飯店街,那兒完全沒有創(chuàng)意,如同這兒也完全沒有。我意識到這一整天都沒有吹過風。雖然她們使用了兩三種特權(quán),想要延續(xù)我的這一天,但這個想活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此刻夜風清涼,并排行走的我們像三座島嶼上的三種香蕉,只有風跨越一千公里但依然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