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宇, 李 永
(1.華中師范大學 教育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2.中南民族大學 教育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4)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以來,伴隨著外力沖擊與西學東漸,中國社會由傳統(tǒng)日漸走向現(xiàn)代。在此背景下,新式知識分子與文教機構(gòu)逐步脫離舊的軀殼開始萌生發(fā)展。民國初建,伴隨著留學生為代表的新知識階層和報刊為代表的新制度性傳播媒體的出現(xiàn),知識分子與出版機構(gòu)的合作也日漸普遍。郭秉文(1880—1969)字鴻聲,出生并成長于上海,早年曾在教會學校讀書,較早接觸了西式教育,后留學美國學習教育學。作為近代著名教育家、中國首位獲得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哲學博士學位(教育學)的郭秉文,與作為中國近代出版行業(yè)開創(chuàng)者的商務印書館,在“教育救國”的共同理念之下,因?qū)W緣、親緣、業(yè)緣的多重關(guān)系而彼此合作。1914—1925年,活躍在國內(nèi)文化教育界的郭秉文通過多種途徑鼎力相助商務印書館克服內(nèi)外發(fā)展困境,在社會文化和出版轉(zhuǎn)型的時代背景中,助推商務印書館轉(zhuǎn)型升級。目前學界對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的相互關(guān)系研究尚不充分,關(guān)于郭秉文對商務印書館發(fā)展貢獻的論述尤為欠缺(1)關(guān)于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相互關(guān)系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其一,關(guān)于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之間學緣、親緣關(guān)系的研究,相關(guān)著作中多有提及,主要包括羅元旭的《東成西就:七個華人基督教家族與中西交流百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劉驥等編著的《郭秉文:教育家、政治家、改革先驅(qū)》(上海遠東出版社2015年版)、趙俊邁的《典瑞流芳:民國大出版家夏瑞芳》(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以及周洪宇、李永的《郭秉文畫傳》(山東教育出版社2018年版);其二,關(guān)于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之間的業(yè)務合作,研究相對較少,有所涉及的包括鄒振環(huán)的《商務印書館“韋氏字典”版權(quán)訴訟風波》(載《世紀》2014年第1期)、黃德泉的《商務印書館活動影片部考略》(載《當代電影》2011年第9期)。。因此,本文通過對《張元濟全集》等相關(guān)資料的梳理,試圖對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之間的關(guān)系進行較為全面、深入的分析,尤其從民國文教事業(yè)發(fā)展的視角展示兩者相互扶助的業(yè)績,此舉既有助于豐富郭秉文這一近代著名教育家的歷史形象,也凸顯了民國時期文教出版兩界的互動合作對民國社會文化發(fā)展的推動,或能進一步增進民國教育史、出版史研究的深度與廣度。
1897年,即甲午戰(zhàn)爭失敗后的第二年,夏瑞芳、鮑咸恩、鮑咸昌、高鳳池等人在上海創(chuàng)立商務印書館。在戊戌維新的影響下,“新學的提倡成為時務的要圖,新學書籍的需要突然擴大了,中國的出版界因而起了非常的變動”(2)汪耀華編:《商務印書館史料選編(1897—1950)》,上海:上海書店,2017年,第236頁。。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辦之初以印刷業(yè)務為主,1902年張元濟加入后開辦編譯所,逐步改以出版為主,奠定了事業(yè)發(fā)展的基礎。孫中山的《建國方略》對近代出版印刷業(yè)的重大意義如此說到:“以知識供給人民,是為近世社會一種需要,人類非此無由進步。一切人類大事皆以印刷紀述之,一切人類知識以印刷蓄積之,故此為文明一大因子?!?3)孫中山:《建國方略》,北京:華夏出版社,2002年,第272頁。民國時期商務印書館是中國乃至遠東地區(qū)規(guī)模最大的民營出版企業(yè),它在推進中國近代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方面起著積極的作用。
1914年郭秉文留美歸國后,積極活躍于文教界。此時恰逢新文化運動蓬勃發(fā)展,中國的社會文化處于大轉(zhuǎn)型的關(guān)鍵時期。商務印書館在這一時期則面臨內(nèi)憂外患,亟需破浪前行。在內(nèi)外交困的局面中,商務印書館之所以能保持活力,最為重要的一點就是不斷吸納新式人才以推進企業(yè)的自我變革,其中邀請郭秉文參與商務印書館事業(yè)就是代表性的一例。
美國學者羅元旭(York Lo)曾指出:“如果說郭秉文的百年遺產(chǎn)是一棵樹的話,那么自19世紀晚期至1949年以后,P.W.(郭秉文)及家人投身于中國的主要基督教教育機構(gòu)和優(yōu)秀出版社則是這顆樹的根基?!?4)Ryan Allen,Ji Liu,Kuo Ping Wen:Scholar,Reformer,Statesman,New York:Teachers College,Columbia University,2014,p.8.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的關(guān)系,可謂始于學緣、增于親緣,但重在業(yè)緣。1860年,美國長老會派遣了來自緬因州的范約翰夫婦到上海傳教,并創(chuàng)辦“清心堂”和“清心書院”(5)1860年,范約翰夫婦創(chuàng)辦了清心男塾,又名清心書院,根據(jù)英文發(fā)音也可譯為婁理華學堂(Lowrie Institute),以紀念籌款最得力的婁理華夫人(Mrs.Reuben Lowrie)一家。1861年又創(chuàng)設清心女塾,招收女童入學。1865—1868年,隨著校舍及禮堂落成,男女兩校規(guī)模擴大,成為清心中學和清心女子中學。。1862年,清心書院下設一家小印刷廠,即美華書館。此后不久,為緩解美國內(nèi)戰(zhàn)造成的資金困難,清心書院改為半工半讀,要求男同學必須參加種植、園藝或印刷工作。具有清心書院同窗之誼的夏瑞芳、高鳳池和鮑咸恩、鮑咸昌兩兄弟不僅學到了印刷知識,還因擁有相近的出身背景,為將來合作創(chuàng)辦商務印書館奠定了基礎。郭秉文由于父親是長老會教徒的緣故,自少年時代便進入清心書院學習,因此與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始人建立了深厚的學緣關(guān)系。
1896年,郭秉文從清心書院畢業(yè),先留校任教1年,隨后在上海、嘉興、杭州的海關(guān)、郵政部門以及浙東厘金局等處任職。工作期間,郭秉文迎娶了也曾就讀于清心書院的鮑氏兄弟的妹妹鮑翠鳳。在八位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始股東中,除高鳳池、徐桂生之外,其余都是鮑家的兒子、女婿和親屬。因此,基于聯(lián)姻,郭秉文與鮑氏家族的親屬網(wǎng)絡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而這個親屬網(wǎng)絡的一個中心就是商務印書館。正是由于這種學緣、親緣的重疊關(guān)系,為郭秉文日后深度參與商務印書館重大事務、助推其轉(zhuǎn)型升級提供了前提條件。
20世紀初,目睹著“國事敗壞”的郭秉文認為只有振興科學方能救亡圖存,“而培養(yǎng)人才,則有賴于教育”(6)東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編:《郭秉文與東南大學》,南京:東南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60頁。。1906年郭秉文赴美留學,進入俄亥俄州伍斯特學院預備學校補習,1908—1911年在伍斯特學院學習并獲理學學士學位,1912年、1914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先后獲碩士、博士學位。郭秉文在教育學方面的專業(yè)造詣為他日后回國發(fā)展積累了深厚的文化資本。郭秉文雖然沒有參與商務印書館的起步階段,但卻與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始人長久保持著密切的聯(lián)系。1914年1月,郭秉文的連襟,商務印書館的創(chuàng)始人、經(jīng)理夏瑞芳被暗殺,使得商務印書館內(nèi)部早已分裂出的編譯所、印刷所兩派的矛盾愈加激烈。作為知名留美學者和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始人的近親,郭秉文同時被這兩個陣營所期待。對舊派高鳳池、鮑咸昌等人而言,邀約這位頗具實力的新式知識分子姻親作為“代言人”非常必要。對新派張元濟、高夢旦等人而言,有郭秉文這樣學問高深的人才加入,對商務印書館邁向現(xiàn)代出版企業(yè)的發(fā)展將大有裨益。
1914年8月,郭秉文帶著從世界新教育中心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獲得的博士學位回國,隨即就被聘為商務印書館編輯,但任職不長。1915年1月,南京高等師范學校(以下簡稱“南京高師”)校長江謙聘請郭秉文擔任該校的教務主任。郭秉文離開商務印書館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更好地實現(xiàn)自己的教育抱負。他在博士論文中曾專門論述“教育與國民進步”的關(guān)系,認為“與國民進步最有關(guān)系者,乃教育也”(7)郭秉文:《中國教育制度沿革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04-105頁。。此后,郭秉文鼎力協(xié)助校長江謙,推進南京高師的辦學發(fā)展,短短幾年間形成了較大的社會影響。郭秉文任職南京高師期間,與商務印書館首腦人物張元濟保持著密切的往來。1915年商務印書館出版《辭源》,郭秉文即是編校人員之一。1918年4月13日,郭秉文首次入選商務印書館董事會,此后又多次當選董事。根據(jù)商務印書館機構(gòu)設置的規(guī)定,董事會作為股東大會的替代機構(gòu)和常設機構(gòu),代表股東的意志和利益,享有公司的最高決策權(quán),這意味著此時郭秉文已經(jīng)開始參與商務印書館企業(yè)發(fā)展的頂層設計。
出版業(yè)在近代的轉(zhuǎn)型是與社會文化的發(fā)展相同步的,是社會大轉(zhuǎn)型中的一部分。出版技術(shù)、出版內(nèi)容、出版體制、經(jīng)營方式以及出版業(yè)態(tài)與文化等,都是出版近代化內(nèi)涵中的重要元素(8)吳永貴主編:《中國出版史》下冊·近現(xiàn)代卷,長沙:湖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25頁。。從企業(yè)內(nèi)部發(fā)展而論,商務印書館在當時文化轉(zhuǎn)型的背景下,如不尋求創(chuàng)新,必然會發(fā)展停滯,甚至走向衰亡。1917年3月9日,張元濟曾言:“本館成立業(yè)逾廿載,不免稍有暮氣。從前規(guī)模狹小,所有習慣不適于今日之用。欲專恃舊有之人才、昔時之制度以支此艱巨之局,其必終遭失敗可以斷言?!?9)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3卷·書信,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第103頁。從外部市場競爭而言,隨著中華書局、世界書局、大東書局等一批新興出版社相繼創(chuàng)立,商務印書館面臨激烈的同業(yè)競爭,獨享出版市場的局面被打破,市場份額被削弱。
五四運動前后,由于編輯人員的思想滯后,商務印書館主辦的雜志一度成為時人抨擊的對象,使得商務印書館在文化教育界積累多年的聲譽一落千丈(10)商務印書館在新文化運動的大潮中被視為“保守”、“落后”的代表而飽受批評。1918年9月,陳獨秀在《新青年》發(fā)文質(zhì)問《東方雜志》,并“贈與”《東方雜志》一頂“復辟”的大帽子。參見陳獨秀:《質(zhì)問〈東方雜志〉記者——〈東方雜志〉與復辟問題》,《新青年》1918年第5卷第3號。1919年4月,羅家倫又在《新潮》發(fā)文批評商務印書館旗下的《東方雜志》“雜亂無章”,《教育雜志》“多半不堪問”,《學生雜志》是“一種極不堪的課藝雜志”,《婦女雜志》“專說些叫女子當男子奴隸的話”。他認為商務印書館的眾多雜志,“若不根本改良,真無存在的余地”。參見羅家倫:《今日中國之雜志界》,《新潮》1919年第1卷第4號。此前,張元濟日記中,也不時有對雜志經(jīng)營不滿,希望革新的記載。比如,1917年8月17日記載:“《東方雜志》第八期有叛逆民國之徒黨插畫一幅,甚礙目?!?917年10月12日記載:“《小說月報》不適宜,應變通?!?917年10月19日記載:“赤萌(朱天民——引者注)交來《教育雜志》改辦法。”詳見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243、266、270頁。但是由于商務印書館內(nèi)部被高鳳池為中心的保守勢力所把持,所以影響了商務印書館革新以適應時代的步伐。。為適應時局、迎合潮流、挽救聲譽,商務印書館首先進行了人事調(diào)整,為此1920年張元濟曾極力勸說郭秉文再次全職加入商務印書館。
1920年4月,商務印書館擬增郭秉文為經(jīng)理。4月27日,張元濟登門拜訪,但郭秉文以“清華相招,南京師范尚不能允,又擬辦東南大學”為由婉拒了邀請(11)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207頁。。6月4日,商務印書館擬以月薪300元聘郭秉文為儲才主任(12)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214頁。。此舉意在借助郭秉文的人際網(wǎng)絡,為商務印書館招新人、納賢才,以免商務印書館再次因為新式人才缺乏而重蹈覆轍。郭秉文表示“甚愿來,但南京仍不能脫身”(13)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219頁。。12月23日,為敦促郭秉文入館,張元濟再次拜訪。據(jù)張元濟日記記載:“午前又訪洪生(14)張元濟在日記中對郭秉文的稱呼有“洪生”、“洪聲”、“鴻生”、“鴻聲”四種。,未遇。傍晚偕夢翁(高夢旦——引者注)往訪,晤談約兩刻。大致謂籌備東南大學期內(nèi)恐不能驟行脫身,希望先幫忙,在滬之時常常賜教,籌辦事畢,仍望能完全來公司辦事?!?15)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253頁。在聘請郭秉文一事上,張元濟不僅多次誠心相邀,而且還會同與自己多有分歧的高鳳池一起勸說郭秉文入館。此事再次體現(xiàn)了張元濟對新式人才的極大尊重以及迫切渴求。
從社會資本理論來看,“社會資本是實的或虛的資源的總和,個人或團體通過占有大家共同了解和承認的、多少有些制度化的關(guān)系的某種持久性網(wǎng)絡,能夠使得自己所控制的社會資本有所增加”(16)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shù):布爾迪厄訪談錄》,包亞明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66頁。。無論文化資本亦或社會資本都需要以客觀化或具體化的形式去積累(17)布爾迪厄:《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shù):布爾迪厄訪談錄》,第190頁。。1915年郭秉文入職南京高師以后,初任教務主任,1918年代理校長,1919年任校長。同時,他還曾多次出國考察、發(fā)表演說、刊發(fā)論說。1917年1月參與發(fā)起成立中華職業(yè)教育社,1919年2月參與《新教育》雜志的創(chuàng)辦,1919年3月在東京邀請杜威來華講學??梢哉f,郭秉文回國后參與的辦學實踐與社會活動,極大地提升了他的社會影響力。而在張元濟再次邀請的同期,郭秉文從1920年4月倡議籌備東南大學到1920年12月被委任為東南大學籌備員,在短時間內(nèi)創(chuàng)立東南大學這一業(yè)績,更是反映了郭秉文所擁有的大量社會資本。郭秉文長期積累的文化資本以及社會資本必將有助于促進商務印書館的企業(yè)變革,這也是張元濟再次邀請的意圖所在。
因為忙于東南大學的籌備,郭秉文拒絕了商務印書館全職工作的邀請,不過他還是積極參與了商務印書館的企業(yè)改革,繼續(xù)維持了良好的合作關(guān)系。1921年1月3日,郭秉文向張元濟表示,“愿為公司籌畫功效率之事,擬先閱各章程,再至各部研究,再抒所見,以備采擇”(18)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256頁。。為籌劃此事,1月10日,郭秉文到館視察。1月26日,郭秉文又推薦南京高師教員楊杏佛為商務印書館講授公司改良之事(19)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257頁。。
1925年2月因東南大學“易長風潮”而赴美的郭秉文雖然無法直接參與國內(nèi)文教事業(yè),但是活躍于國際舞臺的郭秉文,不失時機地對外宣傳商務印書館所取得的成就。1926年,郭秉文在遞交給美國圖書館協(xié)會50周年紀念大會的名為《中國圖書沿革史及其對中國文化的影響》的演講稿中,著重指出了商務印書館促進中國圖書業(yè)進步的卓越業(yè)績:“截止1925年8月,(商務印書館)已出版中英文及其他語種圖書14523本,包含中小學和大學的教科書、參考書,地圖,繪畫,古典作品的重印以及各科普通讀物。此外,公司還發(fā)行20多種雜志,例如《東方雜志》、《教育評論》、《婦女雜志》、《小說月報》、《小說世界》、《學生雜志》、《青年雜志》、《兒童世界》、《學生英語》、《英語周報》、《科學雜志》、《歷史和地理》、《健與力》、《農(nóng)業(yè)》等等?!?20)郭夏瑜等著:《郭秉文先生紀念集》,臺北:中華學術(shù)院,1971年,第190頁。
民國政體的變動,也帶來了社會文化領域的變動,傳統(tǒng)知識分子在社會中扮演的角色日漸讓位于人數(shù)日增的專業(yè)技術(shù)型的新式知識分子。隨著知識階層的職業(yè)多元化,中國逐步從以血緣、地緣為紐帶的農(nóng)業(yè)社會結(jié)構(gòu)轉(zhuǎn)向以業(yè)緣為核心的工業(yè)社會結(jié)構(gòu)。通過推薦業(yè)務精英、提供行業(yè)訊息、主編英文辭書、倡議活動影片等舉措,郭秉文從不同方面加強商務印書館新式出版機構(gòu)的特性,鼎力相助其轉(zhuǎn)型升級。
回顧商務印書館的發(fā)展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其對人才的重視。在當時的環(huán)境下,主導者張元濟尤其注重新式人才。1916年7月31日,他提出公司要“注意于培植人才,不專在謀利”(21)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88頁。。1917年3月9日,他又提出:“凡有新知識之人而宜于本公司之用者,仍當盡力羅致。”(22)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3卷·書信,第103頁。1918年5月29日,他還提出“欲儲才,先汰冗”的用人說,“以所省贍養(yǎng)無用之人之款,移以培植新來有用之人”(23)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3卷·書信,第113頁。。
1906—1914年留美期間,郭秉文是留美學生中的積極分子,更是學生眼中的風云人物。他擅長演講,曾是林肯社團、雅典人社團中卓越的演講者,是《伍斯特之聲》的主筆。1911年,留美中國學生總會成立,郭秉文當選為首任主席。郭秉文還時常被邀參加紐約社會名媛的集會,同去的朱友漁自稱為“郭的跟班”,回憶郭秉文以“莊重、善談、紳士般的學者氣質(zhì)”而成為最受歡迎的公共演說家(24)周慧梅:《哥倫比亞大學師范學院時期的郭秉文:社會生活史的視角》,《教育學報》2014年第5期。。借助校內(nèi)外的社團活動,郭秉文廣泛交結(jié)在美高校中國留學生,這為日后向商務印書館推薦業(yè)務精英,積累了豐富的人脈關(guān)系。
1916年3月1日,郭秉文推薦從美國學習工業(yè)的周厚堃進入商務印書館監(jiān)造打字機,月薪160元(25)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19-20頁。。1916年5月15日,因鮑咸昌留用周厚堃,張元濟與郭秉文商定具體辦法,包括:明年起加薪至200元,先贈股份2000元,打字機酬勞成數(shù)照允,期限10年(26)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55頁。周厚堃在商務印書館時期,先后設計制造了兩款中文打字機,但均不夠完善,難以投產(chǎn),無法上市發(fā)售。周厚堃離開商務印書館后,舒震東接替繼續(xù)研究中文打字機,后來制成舒式打字機,并上市銷售。。1916年8月29日,郭秉文推薦蔣夢麟入館。張元濟表示贊同,希望其入館后幫助編譯所英文部部長鄺富灼博士(27)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105頁。。1917年5月10日,郭秉文推薦薛敏洛入館,稱其“愿為中國辦事。人極活潑,而又誠實,于華僑極能聯(lián)絡。如合并事成,能約伊來滬辦事最好,月薪每月二三百元即可”(28)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202頁。。1921年1月26日,郭秉文拜訪張元濟,并向張元濟指出商務印書館“西書一部分事欠主腦”。郭秉文進而表示,商務印書館如需用人,他可以代為介紹,月薪大約150—200元(29)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257頁。。
隨著自身實力的增強,商務印書館在發(fā)展中綜合運用多種方式將公司資本轉(zhuǎn)化為可具有增值性的活化資本(30)范軍、何國梅:《商務印書館企業(yè)制度研究(1897—1949)》,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64頁。以轉(zhuǎn)移書業(yè)風險。在印刷、編譯和發(fā)行的主業(yè)以外,其營業(yè)范圍涉及制造、廣告、代理等相關(guān)行業(yè),甚至一度染指錢莊、匯兌、押款、保險等金融業(yè)。據(jù)1916年4月15日張元濟日記記載:“與翰、拔、叔諸人籌議推廣營業(yè)。翰言,一為錢莊,二為匯兌,三為押款。一、二項難用人、三項較有把握。余言,保險亦有把握?!?31)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42頁。
結(jié)合商務印書館發(fā)展所需,郭秉文及時分享行業(yè)信息并代為聯(lián)系業(yè)務。1916年3月6日,郭秉文向商務印書館提出兩條建議:“歐美人將來中國經(jīng)營書籍儀器營業(yè)。我處須先行擴張,與外國各家接洽,代為推廣,以本公司之資格可辦得到。否則彼伸我絀,以后難與競爭”;“美國來設大醫(yī)學,需用顯微鏡甚多。伊文思已往兜生意,我處貨物不備,宜力求進步”(32)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22頁。。張元濟非常重視上述信息,1916年3月28日其日記記載:“約文信,談美國教育器械行號既有清單即洪生交來者,可即發(fā)一信,索取章程。并寄本館歷史,并詢可否允作代理?!?33)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37頁。1918年3月12日,郭秉文又告知張元濟:“伊文思書店內(nèi)勃來思君與談,老伊文思急欲收歇、售去,而其子及勃來思并在館同人欲推廣另招股?!?34)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344-345頁。此前該書店向商務印書館索價20萬,郭秉文告知現(xiàn)在可以商減,并問商務印書館可有接手的意愿。1919年2月,商務印書館擬趁郭秉文赴歐美考察之機,由其向各書肆接洽,所費由商務印書館認付(35)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28頁。。為此,1919年3月6日,張元濟致信郭秉文,“托聯(lián)絡英美出版各家及探訪儀器文具事宜。又送去旅費五百元”(36)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35頁。。
眾所周知,商機總是蘊藏于市場的不均衡體系之中。由于早年在商業(yè)領域的歷練,郭秉文善于識別市場中潛在的、尚未被他人發(fā)現(xiàn)的營利機會。郭秉文對商業(yè)信息發(fā)掘與辨析的能力以及及時分享的舉措,無疑對開拓商務印書館的業(yè)務范圍有所補益。
商務印書館自創(chuàng)辦以來就有編輯出版各類辭書的傳統(tǒng)。晚清時期為謀變法圖強,社會學習外文熱情高漲。1898年,夏瑞芳適時將英國人給印度小學生編的初學讀本Primer譯為《華英初階》出版而大受歡迎,隨后再接再厲推出6冊《華英進階》(37)章錫?。骸堵勆虅沼^》,《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北京:商務印書館,1987年,第105頁。,往后又編印英文課本和英文詞典,為商務印書館經(jīng)營出版事業(yè)奠定了基礎。
韋氏系列字典是研習英語者所熟知之書,其中1890年出版的《韋氏國際英語詞典》,即通常所說初版的《韋氏大字典》,一經(jīng)出版就成為世界三大權(quán)威英文辭書之一。該字典解釋清楚,界說精當,又廣收各科專名,實用性及知識性強,因而非常適合閱讀英文書刊的非母語讀者。早在1905年,張元濟就商請顏惠慶主持翻譯《韋氏大字典》,但因人員與財力不足而未能如愿。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爆發(fā)之后,中國民族經(jīng)濟有所發(fā)展,商務印書館實力也日漸增強。另外留學生日漸增多且陸續(xù)歸國,此時編譯韋氏系列字典中的后起之秀《韋氏大學字典》的經(jīng)濟與人力條件均已具備?!俄f氏大學字典》是《韋氏大字典》的簡編本,蔣夢麟曾言:“《韋氏大學字典》,原來是美國最通行的一部字典,凡中等以上學校學生,無不購備一本,置于座右,以供讀書時參考?!?38)蔣夢麟:《蔣序》,郭秉文、張世鎏主編:《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年,第7頁。
1916年,張元濟開始擔任經(jīng)理,成為商務印書館名副其實的掌舵者。1916年11月18日,張元濟邀約郭秉文,擬以《韋氏大學字典》為底本,編譯《新英華辭典》(39)《新英華辭典》后改為《英漢大字典》,出版時定名為《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張元濟在日記中也稱之為《英漢辭典》、《英漢詞典》或《英文字典》。關(guān)于這本字典的底本,筆者認為應該采用的是《韋氏大學字典》第二版。根據(jù)1923年編者序言提及翻譯的是《韋氏大學字典》第三版,再考慮張世鎏字典序言所言:“適韋書之改定新版又出,取之與舊版對照”,故舊版應為同一系列的早期版本?!俄f氏大學字典》第一版誕生于1898年,第二版誕生于1910年。故起初應該采用的是第二版。。從張元濟的日記來看,1917—1918年,張元濟與郭秉文圍繞字典編譯事務,多次溝通交流。比如費用問題,1917年1月6日,張元濟決定按照郭秉文來信所擬辦法,顧問由其聘請。將來的酬勞,視顧問之繁簡而言(40)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140頁。。1917年7月27日,兩人商定編譯費用,每面六元(41)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236頁。。又如譯法問題,1917年11月3日,郭秉文與張元濟談譯法未妥處。11月27日,郭秉文寄給張元濟“譯例數(shù)條”。12月4日,兩人又書信商討譯例(42)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274-288頁。。一段時間過后,字典編譯工作初有成效。1918年3月12日,郭秉文交字典譯稿21面(43)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344頁。。此外,在編譯《韋氏大學字典》的同時,商務印書館還代銷原版韋氏字典,至1917年8月21日,商務印書館接受各方訂購共950部(44)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245頁。。原版字典的暢銷,無疑更加增進了商務印書館以及編譯者的信心。
《韋氏大學字典》的編譯由郭秉文總負責,特約國內(nèi)各大學教授多人,在商務印書館之外分任編譯(詳見表1)。自1916年開始,“兩年書成,僅缺首尾附錄各章”,稍加厘定,垂付刊行(45)張世鎏:《張序》,郭秉文、張世鎏主編:《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第9頁。。此時恰逢《韋氏大學字典》第三版出版,商務印書館遂決定依據(jù)新版從事改譯,舊版譯文做參考。為了更好地推進翻譯工作,1919年1月,商務印書館將《韋氏大學字典》的編譯劃歸英文部下屬詞典部。1919年10月,詞典部脫離英文部而獨立,以張世鎏為主任(46)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138頁。,襄助郭秉文負責編譯的后續(xù)事宜。對于原來參與翻譯的人員,或沿攬入館,或隨時書信交流。
在主編郭秉文、張世鎏帶領下,這部字典比照原版,補其闕疑。1923年商務印書館以《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簡稱《韋氏大學字典》)之名發(fā)售,每冊售價24元,12開大本,1768頁,超過10萬個詞條。郭秉文在序言中概述了編譯情況:“同與于編譯校訂之役者,三十有七人。取合作之精神,為分工之組織。凡專門名詞之審定,聲音訓詁之鉤稽,各以所學,殊其貢獻。至于辨析群疑,則必參酌眾見,折衷至當,而后為安?!?47)郭秉文:《郭序》,郭秉文、張世鎏主編:《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第8頁。
(表1) 《韋氏大學字典》編譯成員(48)郭秉文、張世鎏主編:《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扉頁。
《韋氏大學字典》的參編陣容包括來自各學科、各領域的學者及專家37人,其中有郭秉文的哥大同窗蔣夢麟,郭秉文在南京高師以至東南大學的同事朱進、劉伯明、周越然、鄒秉文,還有隨后成為郭秉文侄女婿的李培恩。
該字典還邀請顏惠慶、顧維鈞、蔡元培、王寵惠、黃炎培、蔣夢麟分做中英文序言,凸顯字典的權(quán)威性和學術(shù)性,并作為銷售的賣點。蔡元培在序中提到:“商務印書館發(fā)刊此書,適應新時會之要求,其不脛而走,可預卜已。抑字書編纂,為枯澀繁重之業(yè),況是書卷帙之多,搜羅之富有,雖非絕后,可云空前?!?49)蔡元培:《蔡序》,郭秉文、張世鎏主編:《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第4頁。黃炎培贊譽:“今茲所見,當以商務印書館之《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為最宏博。”(50)黃炎培:《黃序》,郭秉文、張世鎏主編:《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第11頁。郭秉文認為如此巨帙的詞典,必將有益于教育與文化,更期待適應知識界的需求。事實證明確實如此,首次發(fā)行的5000多本字典,一經(jīng)問世便銷售一空?!渡陥蟆穼⑵浞Q為“英漢字典中的大王”(51)《韋氏大學字典》,《申報》1923年3月20日第3版。?!睹芾帐显u論報》稱之為“在亞洲從來未有的最偉大的出版事業(yè)”(52)黃訪書:About the Publication of “Webster’s Collegiate Dictionary with Chinese Translation”(論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英文雜志》1923年第9卷第4期。。
《韋氏大學字典》的翻譯出版是商務印書館早期投入人力、物力最大的一次譯介工程。該字典不僅為商務印書館贏得了業(yè)界聲譽,更為日后編輯《綜合英漢大詞典》等英文辭書積累了經(jīng)驗,而作為主編的郭秉文可謂居功至偉。
民國以來,歐美商人陸續(xù)來到中國開發(fā)電影市場,并帶來了大量影片。商務印書館雖然注意到影片事業(yè),但由于技術(shù)水平、人員設備以及內(nèi)部意見不統(tǒng)一,所以起初并未涉足。1917年2月11日,張元濟在日記中首次提出“本公司制活動影片”的設想(53)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154頁。。當然商務印書館也并非貿(mào)然涉足該領域,因為在商務印書館自制活動影片獲得成功之前,至少已有五年的幻燈影片制造歷史(54)黃德泉:《中國早期電影史事考證》,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12年,第87頁。。在商務印書館籌劃活動影片的事業(yè)中,思想開明、積極進取的董事會成員郭秉文可謂關(guān)鍵人物。
1917年1月,郭秉文與黃炎培等6人赴日本、菲律賓考察教育。據(jù)黃炎培日記記載,1月21日午后,黃炎培、郭秉文等人在日本京都“參觀活動寫真制造廠”(55)黃炎培:《黃炎培日記》第1卷,北京:華文出版社,2008年,第279頁。。3月12日,歸國后的郭秉文向張元濟介紹了在日本考察電影制作公司的見聞。張元濟記載:“郭洪生來,談日本有‘日本活動寫真會社’,能制活動影片。伊晤其社長橫田永之助,甚愿與中國聯(lián)絡,推廣營業(yè)?!?56)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168頁。張元濟表示應該盡快聯(lián)絡日本廠商,并希望郭秉文公布考察日本電影的收獲。
1917年6月,郭秉文又為商務印書館活動影片的發(fā)展促成了一筆業(yè)務,使得商務印書館從一個美國人處廉價購買了一批拍攝電影的器材。據(jù)張元濟記載:“翰翁商詢活動影片,系洪聲介紹。當時付二千五百元,系由洪聲經(jīng)手?!?57)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217頁。但是由于張元濟等人拒絕了對方入股合作的提議,商務印書館制作活動影片的計劃也因此擱置了半年時間。
1918年1月22日,鑒于商務印書館對活動影片已略有投資,高鳳池咨詢張元濟未來的籌劃。張元濟認為:“首要得人,次須取得版權(quán)。前郭洪生到日本,曾與日本電影公司談過?!?58)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313頁。張元濟還表示,擬派人前往考查,并與日本人商議合辦之法。1918年1月29日,商務印書館高層商議活動影片事,最后決定:“先請杜就田到廠與郁君等研究,再赴日本考察。目前先就教育、實業(yè)、風景三項酌制。如成二三萬尺,即可出租于人?!?59)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319頁。
為推進活動影片的發(fā)展,1919年4月,張元濟擬致北京政府呈文為自制活動影片請準免稅。呈文云,所攝影片將“分運各省城商埠,擇地開演,借以抵制外來有傷風化之品,冀為通俗教育之助,一面運銷外國,表彰我國文化,稍減外人輕視之心,兼動華僑內(nèi)向之情”(60)張人鳳、柳和城編著:《張元濟年譜長編》上卷,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542頁。。1919年5月7日,商務印書館擬定活動影片發(fā)展計劃,“與外國聯(lián)絡,并赴各地試演攝照辦法。又后日赴富春江攝照,又照蠶織各事,種種辦法”(61)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65頁。。
1920年1月2日,郭秉文還代為聯(lián)系了美國一家公司以促進商務印書館制造影片事業(yè),張元濟請陳春生具體接洽(62)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172頁。。同年,郁厚培及鮑慶甲赴美考察,并采購拍攝器材。1920年7月15日,商務印書館活動影片部成立,并確立了“以裨益社會教育為目的”的經(jīng)營理念。1921年8月28日,商務印書館還在《申報》刊登“商務印書館代制活動影片”的廣告(63)黃德泉:《中國早期電影史事考證》,第106頁。。在我國電影發(fā)展史上,商務印書館影片部極具創(chuàng)新性,負責制作中國電影史上第一部動作電影(1920年《車中盜》)、第一部戲劇電影(1921年《閆瑞生》)以及第一部特效電影(1922年《清虛夢》)。
20世紀20年代初,上?!坝皯蚴聵I(yè),進步甚速,大有一日千里之勢”(64)黃德泉:《中國早期電影史事考證》,第107頁。。面對同業(yè)競爭,同時考慮到行業(yè)前景,1923年1月16日,郭秉文在董事會上提議“公司日下經(jīng)濟寬裕,制造活動影片一項已有銷路,似可加以擴充”(65)張人鳳、柳和城編著:《張元濟年譜長編》上卷,第667頁。。該提議有效推進了影片部的發(fā)展。1923年7月24日,董事會決定在花棚原址進行影片部改建,“建筑費一千七百余兩”(66)張人鳳、柳和城編著:《張元濟年譜長編》上卷,第682頁。,當年便建成投入使用。
1925年5月,楊小仲自編、自導的《醉鄉(xiāng)遺恨》公演后大獲成功。此片促成了1926年初商務印書館影片部改組為國光影片公司,但是獨立營業(yè)后發(fā)展并不理想。一方面,由于商務印書館高層意見分歧所引發(fā)內(nèi)斗導致許多業(yè)務骨干陸續(xù)離開了國光影片公司。另一方面,由于管理不善帶來的資金虧耗則加速了公司的消亡。加之正值北伐軍攻占上海前夕,時局未定,百業(yè)衰疲,整個電影行業(yè)大有朝不保夕之憂。于是1927年3月19日,商務印書館董事會果斷決定結(jié)束電影業(yè)務,急流勇退。雖然國光影片公司解散,但是商務印書館進軍電影事業(yè)的意義和影響都是深遠的。從電化教育的角度而言,商務印書館為中國民營性出版機構(gòu)攝制、推廣教育電影的先導;商務印書館的教育影片多與其出版的教科書相配合,極大地創(chuàng)新了教育教學的方式;商務印書館對電化教育及相關(guān)理論的傳播,對近代電化教育學科的建立打下了基礎,還培養(yǎng)了電化教育的人才(67)肖朗、李斌:《商務印書館與近代中國教育電影》,《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1期。?;仡櫳虅沼^的影片事業(yè),郭秉文在海外聯(lián)系、設備介紹、發(fā)展規(guī)劃中都起著積極的作用,是商務印書館拓展新興事業(yè)的先驅(qū)人物。
商務印書館對中國近代文教事業(yè)的推進是以其商業(yè)發(fā)展為前提的,但是出版行業(yè)的競爭不僅僅是經(jīng)營手段上的角力,同時還是文化境界上的較量。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的合作是近代新式知識分子與出版?zhèn)髅焦餐献鳌敖逃葒钡囊粋€典型。作為文教機構(gòu)的代表,商務印書館以“教育救國”理念投入文化知識傳播事業(yè),以平臺優(yōu)勢廣泛吸納人才,在推進組織變革的同時,也擴大了知識分子的社會聲譽,亦有效推進了中國教育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型。
辛亥革命之后,“教育救國”運動如火如荼?!敖逃葒北臼乔迥┲R分子眼見民智不開、人才匱乏、國家落后所倡議的救國辦法,一如實業(yè)救國、軍事救國等相類,盼能開辟一條挽救國家危亡的途徑。
因為秉持科學被認為能夠“對尚未產(chǎn)生和想象中不確定的事物以無聲但雄辯的證明”(68)陳華:《名校與名校長的誕生》,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125-126頁。,所以1908—1911年郭秉文在伍斯特學院主修了理科。但是隨后郭秉文“棄理選擇教育”,于1911年進入了哥大師范學院。南京高師學生高明認為其原因在于:“先生蓋以為非振興科學,無以救亡圖存,而培養(yǎng)人才,則有賴于教育,故所習如此(教育學)?!?69)耿有權(quán):《“止于至善”與郭秉文的教育理想實踐》,《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3期。郭秉文在博士論文中闡述教育與社會變革關(guān)系的時候也間接反映了自己的學業(yè)志向:“教育之改良為一軸紐,牽動各種事業(yè)皆隨之而變。新教育造成人才,為國家之棟梁,措國家于磐石之安?!?70)郭秉文:《中國教育制度沿革史》,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04頁??梢哉f,郭秉文的選擇與國內(nèi)“教育救國”的輿論遙相呼應。1920年3月,在郭秉文等十位發(fā)起人所呈報教育部的《國立東南大學緣起》一文中,詳盡列舉了在南京創(chuàng)立東南大學之利,同時也進一步凸顯了郭秉文“教育救國”的具體實踐:“教育重普及,學術(shù)貴大成”,“蓋今后之時代,大學教育發(fā)達之時代也”,“使東南有一完備之大學,為煥發(fā)國光、吐納萬有之地”,“植吾國于世界大學之林”(71)《南大百年實錄》編輯組編:《南大百年實錄:中央大學史料選》上,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99-100頁。。
另一方面,借助清末以來推進新教育的契機,商務印書館大力開展新式教科書的編譯出版,各類教科書風行海內(nèi)外。冰心回憶說:“我啟蒙的第一本書,就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線裝的《國文教科書》第一冊。我在學認‘天地日月山水土木’這幾個偉大而筆畫簡單的字的同時,還認得了‘商務印書館’這五個很重要的字。”(72)冰心:《我和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第312頁。
商務印書館以教科書先行,繼之以字典辭典和各種工具書,接著在整理國故和傳播西學兩個方面都做出標志性的貢獻。1925年,張元濟任監(jiān)理時曾說:“扶助教育,更有一種辦法,即高等學術(shù)之書,他家力量所不能出版者本館可以多出。歐美名著現(xiàn)已譯成多種,尚應繼續(xù)進行?!?73)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4卷·詩文,北京: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380頁。
當時商務印書館還出版《東方雜志》等20多種刊物,業(yè)務涵蓋教育、文化、時政、婦女、兒童等諸多領域。此外,商務印書館還設立了一系列的教育機構(gòu),從養(yǎng)真幼稚園、尚公小學、師范學校、商業(yè)講習所,再到面向更廣大求知群眾的各科函授學校。1902年張元濟加入商務印書館時,曾與夏瑞芳約定“吾輩當以扶助教育為己任”。這一約定為商務印書館在出版業(yè)務以外開辟了一條新途徑。商務印書館從以出版為教育服務到直接辦學,始終實踐著“昌明教育、開啟民智”這一“教育救國”的宗旨。
總之,“舉凡哲學,科學,文學,史學……凡有利于提高民智者,都在視野之內(nèi);幾乎可以說,本世紀我國有影響的作家學者,都或多或少跟這家出版社有過聯(lián)系”(74)陳原:《三個讀書人:一部“書史”——商務印書館創(chuàng)業(yè)百周年隨想》,《商務印書館一百年(1897—1997)》,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年,第240頁。。正是由于商務印書館在文教事業(yè)上的影響力,所以才吸引了一大批知識分子參與商務印書館的事業(yè),郭秉文就是其中重要的一員。另外當時知識分子還在大學與商務印書館之間進行工作輪轉(zhuǎn)。比如唐鉞曾回憶道:“我進商務印書館是經(jīng)過一番考慮的。先是在1921年來商務印書館工作了幾個月,看看對我合適不合適。然后回北京大學去把所開的課教完,這才正式進館?!?75)唐鉞:《我在商務印書館編譯所的四年》,《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第303頁。另外,還有些學人雖然沒有加入商務印書館,但與商務印書館卻有著密切的往來,堪稱商務印書館親密的老伙伴。比如趙元任不僅在商務印書館總計出書15種,而且還介紹新技術(shù)給商務印書館,使排字設備適應語言學出版物的要求(76)陳塵若:《趙元任和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第602頁。。一言以蔽之,正是因為新式知識分子與商務印書館同樣秉持“教育救國”的理念,因此才為這種長久而密切的合作奠定了基礎。
新式知識分子為商務印書館的發(fā)展提供了智力支持,商務印書館也回報以良好的商業(yè)平臺、極佳的物質(zhì)條件、靈活的任職方式、濃厚的學術(shù)氛圍,兩個方面的彼此配合共同促進了商務印書館在商業(yè)和學術(shù)領域的雙重成功。
第一,良好的商業(yè)平臺。辛亥革命之后,資本主義政體初步建立。在知識和政治結(jié)合的價值取向影響下,歸國留學生群體開始登上政治舞臺,成為國家建設的中流砥柱。新的知識分子階層,在與商務印書館等文教機構(gòu)的合作中著書立說、傳播思想。此舉不僅提升了他們的社會地位與文化權(quán)勢,扭轉(zhuǎn)了自科舉廢除以來的身份危機,還借由商業(yè)出版活動,實現(xiàn)了文化資本向社會資本的轉(zhuǎn)化,實現(xiàn)其自身的價值。比如,191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郭秉文的博士論文《中國教育制度沿革史》。該書將杜威的實用主義教育理論傳播到中國教育界,這成為郭秉文歸國實踐辦學、改造社會的重要開端。該書在6年間接連印刷3版,廣受業(yè)界追捧。
第二,極佳的物質(zhì)條件。在社會動蕩的年代,商務印書館提供的優(yōu)厚物質(zhì)條件是吸引學者的重要因素。當時商務印書館從事基礎工作的編輯每月不過20、30元,而海歸學者則超過100元。1916年,郭秉文推薦蔣夢麟入館時提出每月薪水200—250元(77)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6卷·日記,第105頁。。1919年,張元濟擬以月薪300元邀胡適入館(78)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50頁。。由于對館外文稿的需求與日俱增,商務印書館給予這些作者、譯者及編者很高的版稅或酬勞,比如商務印書館投入《韋氏大學字典》總計15萬元,參編者“薪水極高”(79)張靜廬輯注:《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料:現(xiàn)代甲編》,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3年,第338-339頁。,由此也可見一斑。心理學家高覺敷曾回憶他的早年經(jīng)歷稱:“由于當時一般學校的人事關(guān)系復雜,應付困難,很想轉(zhuǎn)入商務印書館當編輯,可獲得較為安定的生活?!?80)高覺敷:《回憶我與商務印書館》,《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第346頁。
第三,靈活的任職方式。民國時期,不少有留學背景的新式知識分子都有在商務印書館工作的經(jīng)歷,即使日后離開,卻還以兼職身份為商務印書館貢獻力量。比如《韋氏大學字典》的參編人員,多與商務印書館有業(yè)務往來,涉及東南大學、北京大學、上海大同大學、北京農(nóng)業(yè)大學等多所高校的多科學者(81)郭秉文、張世鎏主編:《英漢雙解韋氏大學字典》,扉頁。。另外,入館者在獲取穩(wěn)定收入之余,也有相對自由的時間投入學術(shù)研究。譬如20年代初,剛從北大畢業(yè)的顧頡剛應聘商務印書館,編寫歷史與語言類教科書。在完成工作之時,顧頡剛也逐步投入到“古史辨”的研究之中。
第四,濃厚的學術(shù)氛圍。商務印書館將眾多才能突出的學者匯聚“同一屋檐下”,營造了濃厚的學術(shù)氣氛,形成了一個以商務印書館為核心的獨特的學術(shù)共同體。高覺敷回憶編譯所時認為:“當時各科專門家有竺可楨、朱經(jīng)農(nóng)、何炳松、唐鉞、鄭貞文、周昌壽、李石岑、葉圣陶、沈雁冰、鄭振鐸、胡愈之、楊賢江、周予同,真所謂人才濟濟,成果累累。在這種學術(shù)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我對他們的敬慕之情油然而生,從而促進了我的科研的興趣?!?82)高覺敷:《回憶我與商務印書館的關(guān)系》,《商務印書館九十年:我和商務印書館》,第348頁。另外,作為商務印書館附屬圖書館的涵芬樓,也為早期知識分子在大學體制之外從事學術(shù)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圖書資料。
1895至1925年前后三十年間,是中國社會文化由傳統(tǒng)過渡到現(xiàn)代的關(guān)鍵時期。在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方面,主要變化有二:一為報刊、新式學校及學會等制度性傳播媒介的大量涌現(xiàn);一為新的社群媒體——知識階層的出現(xiàn)(83)張灝:《幽暗意識與時代探索》,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31頁。。盡管政局動蕩,但正是由于政治勢力對教育界的無力顧及,反而造就了一個相對自由和開放的教育界。
商務印書館的成功離不開知識分子的強有力支持。商務印書館曾提出“取諸社會,用人惟才”的用人方針,薈萃天下英才也一直是商務印書館引以為傲的事情。莊俞曾言:“本館過去三十五年對人對事之兩難狀態(tài),實有相當貢獻”,“凡教育、工業(yè)、商業(yè)、文書、技術(shù)、事務之人才,在本館均有獻其特長之機會”(84)莊俞:《三十五年來之商務印書館》,高崧等編選:《商務印書館九十五年:我和商務印書館》,北京:商務印書館,1992年,第741頁。。而彼時那些傾心于“教育救國”的新式知識分子,也希望借助商務印書館的平臺,實現(xiàn)各自的理想。張灝對此作過這樣的解讀:“這主要是基于知識分子與傳播媒介的密切關(guān)系。他們的社會活動往往是辦報章雜志,在學校教書或求學,以及從事自由結(jié)社,如學會或其他知識性、政治性的組織。透過這些傳播媒介,他們能發(fā)揮極大的影響力。”(85)張灝:《幽暗意識與時代探索》,第137頁。
就個人發(fā)展而言,1916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郭秉文原著周槃譯述的《中國教育制度沿革史》中譯本。黃炎培作中文序言:“郭子鴻聲示我所著《中國教育制度沿革史》,受而讀之,蓋空前之作也?!?86)郭秉文:《中國教育制度沿革史》,“序”,第1頁。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該書率先建立了現(xiàn)代中國實用主義教育學術(shù)范式。該書借助商務印書館的學術(shù)平臺,產(chǎn)生了廣泛的學術(shù)影響,為以后的中國教育學學者樹立了標桿,成為學習借鑒的對象。
從組織層面而言,作為南京高師以及后來東南大學校長的郭秉文與商務印書館開展了多種合作。比如,1919年12月31日,郭秉文來訪張元濟,擬托商務印書館印行南京高師的多種圖書(87)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171頁。。郭秉文所咨詢的是商務印書館以大學名義命名而出版的大學叢書。該叢書由大學負責選題、撰寫與編校,商務印書館負責稿費的支付及書稿的印刷發(fā)行,最早出版的是《北京大學叢書》(1918年)。隨后,1921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南京高等師范學校叢書》,1923年又出版了《東南大學叢書》。此外,1920年3月9日,郭秉文來訪張元濟,告知南京高師植物學教員胡步曾擬以四川為主、云南其次,采集植物并分科定名。商務印書館如能合辦,并可多得若干分,亦可出售(88)張元濟:《張元濟全集》第7卷·日記,第193頁。。當然,這種借力也是彼此依存的。除前文所述外,又如1921年9月張元濟偕鄺富灼乘車進京,于19—20日會晤郭秉文,21日通過郭秉文的引薦,張元濟擬邀請訪華的美國教育家、哥大師范學院孟祿教授擔任商務印書館顧問,以增進企業(yè)聲譽與海外聯(lián)系。
可以說,以郭秉文為代表的新式知識分子與以商務印書館為代表的出版機構(gòu)的強強聯(lián)合、默契合作,不只是基于學緣、親緣之上的參與,而是同為中國教育而努力的思想及行為上的契合,更是一種不謀而合的愛國情懷。1915年張元濟任職經(jīng)理以來,促使商務印書館的出版行為由單一經(jīng)濟行為轉(zhuǎn)化為復雜的、多元的、立體的文化行為,從而為新知識分子與新傳播媒介的合作拓展了空間。還需要指出的是,雖然郭秉文具備優(yōu)秀的天賦,但是在民國初年的中國教育界,憑借一己之力難以成事。在具有現(xiàn)代性和國際性的新教育場域中,是視“教育救國”為己任的知識階層,共同謀劃了中國教育的新生。
隨著一大批學人的歸國以及文化事業(yè)的發(fā)展,民國初建的20世紀10—20年代被稱為中國教育革新的新時代。作為新知識階層代表的歸國留學生,因?qū)W緣、業(yè)緣、地緣、親緣等關(guān)系構(gòu)成了一個龐大的關(guān)系網(wǎng)。而當時的中國教育界正面臨著新舊勢力的沖突以及中西并立與競爭的問題,這樣的環(huán)境為各種教育思想的試驗提供了難得的交鋒機會和實踐舞臺。歸國留學生群體圍繞著現(xiàn)代傳媒、新式社團、新式學校,在民國新教育的場域下,實踐著他們的新教育理念,推動了民國新教育運動的發(fā)展。
自宋以降,圍繞知識生產(chǎn)為中心,知識分子與出版活動就產(chǎn)生了天然的聯(lián)系。作為時代的弄潮兒——郭秉文和商務印書館,他們是新知識分子與新媒體合作的典型。兩者的合作與交流,雖然始于學緣、姻親、宗族、地緣等傳統(tǒng)范疇,但是日漸讓位于志趣相投的業(yè)緣。他們的合作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一樁折射知識生產(chǎn)、出版媒介與文化轉(zhuǎn)型之間錯綜復雜關(guān)系的個案。在合作過程中,商務印書館“放大”了郭秉文的“聲音”,促其成為了中國新教育運動的中心人物,商務印書館也實現(xiàn)了向現(xiàn)代出版機構(gòu)的轉(zhuǎn)型發(fā)展。他們之間既是合作,也是共贏,更為重要的是,他們在“教育救國”的共同使命驅(qū)使下,助推了處于后發(fā)現(xiàn)代化地位的中國社會思想文化的轉(zhuǎn)型和文教事業(yè)的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