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婭

(云南大學 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 云南 昆明 650091)

湖北大學特聘教授鄭曉云在傣泰民族研究領域有較深的造詣，是國內外知名的專家。2019年，鄭曉云連續(xù)推出了《泰國傣泐人的歷史、文化認同與區(qū)域和諧》、《傣泰民族的歷史與文化多樣性研究》和《傣泰民族研究文集》三部著作，堪稱鄭氏傣泰民族研究的“三部曲”。這是他三十余年來傣泰民族研究的一個階段總結，也是他學術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其中，由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出版的《傣泰民族研究文集》(以下簡稱“文集”)凝聚了鄭曉云大半生研究傣泰民族的心血，匯聚了鄭氏傣泰民族社會及歷史文化研究的精華。該著忠實地反映和記錄了鄭氏自1983年以來37年中對中外傣泰民族社會的觀察研究，呈現了他在不同時間節(jié)點的田野記錄，以及以動態(tài)的“變遷”視角來展示和討論傣泰民族社會及歷史文化的理論探索，可謂是一部全面反映20世紀80年代以來傣泰民族歷史、文化及其社會變遷的“廣角鏡”式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成果?？v覽該著，可見鄭氏對傣泰民族進行了基于國內外田野的全方位的研究，力圖展示傣泰民族宏大的歷史發(fā)展和當代的文化多樣性圖景。從中可以看到鄭氏在“傣泰民族”研究領域長期深研且取得較大成就的三大核心學術議題：“‘傣泰民族’及其歷史”、“傣泰民族社會與文化變遷”以及“傣泰民族‘水問題’”研究。

一、突破壁壘，建構國際學術對話環(huán)境：“傣泰民族”及其歷史研究

文集以“傣泰民族研究”為名，“傣泰民族”是核心議題之一。鄭氏對傣泰族群社會的關注始于1981年，當時還就讀于云南大學歷史系二年級的他利用假期到云南德宏傣族地區(qū)進行了近一個月的調查體驗。經過上世紀80年代對中國傣族地區(qū)大量田野調查的積累，90年代以后鄭氏對傣泰民族及其歷史的研究從云南向周邊的泰國、老撾、緬甸、越南等國家拓展，并且形成了一些有較高水平和國際影響力的成果。諸如《社會變遷中的傣族文化——一個西雙版納傣族村寨的人類學研究》(原刊《中國社會科學》1997年第5期)、《文化的碰撞與調適——基諾族與西雙版納傣族當代文化變遷的人類學比較研究》(原刊香港《中國社會科學季刊》1998年第3期)、《民族節(jié)日與當代社會生活——從西雙版納到泰國清邁、日本東京的田野研究》(原刊《思想戰(zhàn)線》2000年第2期)等。2000年以后，鄭氏更密集地對國外傣泰民族社會進行田野考察，曾先后數十次到訪越南、緬甸、老撾、泰國等有傣泰民族居住的地方，甚至到美國丹佛市的傣族社區(qū)進行了調查研究。他對傣泰民族的研究足跡從中國的傣族逐漸向周邊國家、其他國家有傣族民族居住地區(qū)拓展，使自己的研究進入了國際化的宏觀視野中。

傣泰民族是一個分布在中國云南和緬甸、老撾、泰國、越南、印度等國，有共同歷史和民族淵源關系的族群，包括了中國的傣族及這些國家有民族歷史淵源關系的族群支系。關于傣泰民族的歷史、民族關系問題學術界有著百年的爭議，同時關涉其當代社會發(fā)展與區(qū)域和平，因此也是涉及到當代邊疆治理的重大問題。

鄭氏提出的“傣泰民族”、“傣泰民族文化圈”等重要概念受到了國內外學術界的關注。西方和泰國學術界曾普遍認為泰人是一個起源于阿爾泰山地區(qū)后逐漸南遷的民族，并定居于泰國等東南亞國家。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國學術界仍然不認同中國傣族和周邊國家同源的族群是同一個民族。鄭氏在“傣泰民族”及其歷史這一研究議題中最重要的學術貢獻就在于他能夠在這些大的歷史爭議和禁區(qū)中勇于突破，提出新的思路。他提出了傣泰民族是一個在漢代以后逐漸從云南中部向周邊國家遷移的族群，今天居住在中國和周邊國家的傣泰族群是一個有共同的歷史淵源關系的民族，也就是傣泰民族。同時在這些國家中形成了一個以共同的歷史記憶、族群認同、語言、文化乃至于宗教為基礎的傣泰民族文化圈。這些研究的成果在文集中都有清晰的展示，其創(chuàng)新性觀點也得到了《曼谷郵報》等東南亞國家有較大影響力的媒體的報道和刊發(fā)。鄭氏的理論不僅挑戰(zhàn)了國外學術界關于泰人起源的理論，構建了傣泰民族從云南遷往東南亞國家的歷史過程，揭示了中國傣族和東南亞傣泰族群擁有共同的民族淵源關系，同屬一個民族這一歷史真實性，同時也展示了中國和東南亞傣泰民族文化的整體性和多樣性共融的圖景，并且在客觀上打破了中國學者與東南亞國家學者在這一議題上長期存在的對話壁壘，這有力地推動了后來中泰及中國與其他傣泰民族國家在這一族群歷史議題上的深入對話與學術交流。這對于我們利用共同的民族歷史淵源關系、構建和平的周邊社會環(huán)境，推動中國與東南亞國家共同建設“一帶一路”提供了學理依據。

二、扎根田野，多學科視角研測幽微而敘事宏大：傣泰民族社會與文化變遷

“社會變遷”是鄭氏著力較多的另一核心議題。鄭氏的研究抓住了傣泰民族社會發(fā)展與變遷的核心——文化變遷，以此對傣泰民族社會尤其是中國傣族社會的變遷進行長時期的田野調查與追蹤研究。從文集中，我們可以看到作者的這種學術關懷，以及在研究理路上一以貫之的邏輯性和系統(tǒng)性。奧爾格將人類社會變遷的研究對象歸為自然環(huán)境與社會環(huán)境兩個部分，費孝通也認為各個民族的文化都是在自己所處的特殊的自然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中發(fā)展出來的。鄭氏也分別從自然和人文兩方面對傣泰民族社會的變遷進行了深度論析：對自然環(huán)境變遷方面的討論主要集中于鄭氏個人近二十年來較為關注的“水歷史”和“水文化”領域，這一方面將在下一節(jié)探討。

關于傣族的社會變遷，是鄭氏對傣族社會文化研究的核心。這一議題主要討論傣族文化對于社會發(fā)展的意義，重點關注在不同的時代社會變遷的內在規(guī)律、變和不變的內因是什么，來思考民族文化的命運，尤其是少數民族文化和一個民族生存發(fā)展之間的關系。因此，認識社會變遷過程中民族文化的價值、探索民族文化和民族發(fā)展之間的關系，一直是鄭氏長期研究的重點。鄭氏也企圖通過對傣族傳統(tǒng)文化與社會變遷的深度觀察與研究來回應全球化過程中民族國家中少數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和命運，尤其是證明民族文化對一個民族長期生存發(fā)展所具有的重要價值以及傳承的途徑。

關于族群社會文化變遷議題的討論，與本世紀以來愈演愈烈的“大時代”、“快時空”背景所造成的“文化折疊”(意指那些在全球范圍內未及人類深入認知了解便已迅速消失不見的傳統(tǒng)和文化現象)現象相比，20世紀末以前是更加能對其變遷過程“研測幽微”的“小時代”。鄭氏抓住了這段難得的時期，通過扎實的田野記錄，對上世紀80年代以來傣族社會文化的變遷做了一種“全景式”的深描和研究，并著力對傣泰民族“社會文化變遷”的諸多具體面向進行了從現象描述、數據記錄到結構性論析的深度調查與全面研究。鄭氏亦在該著中探討了當前傣族社會文化變遷對傣族民族認同的影響，并將變遷中的傣族民族文化認同重構與族群關系、政策改革、社會經濟發(fā)展、全球化浪潮的影響特別是跨境民族研究聯系起來，以此來了解傣族社會文化傳統(tǒng)變遷的脈絡，并探討傣族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與前景。例如，鄭氏在比較傣族與基諾族等同區(qū)域其他少數民族在面對現當代各種外部因素所導致的社會變遷時發(fā)現，其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和調適與選擇策略上的模式是不同的。傣族對傳統(tǒng)文化有著較深刻的認同與自信，尤其是南傳佛教信仰在民族心理、倫理道德、行為規(guī)范、傳統(tǒng)教育等方面產生的深刻社會影響，維系著其傳統(tǒng)文化系統(tǒng)的長期穩(wěn)定，因此傣族對于本族群傳統(tǒng)的“文化自覺”有著廣泛的社會基礎和共同認知，這大大緩沖和平衡了當地社會變遷帶來的沖擊，使得傣族在文化心理上進一步建立了其“文化自信”?；诖?，鄭氏進一步提出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的社會變遷中仍然是其未來長期適應發(fā)展的基礎，在變遷過程中尤其要注意使那些合理和有生命力的文化因子在現代發(fā)展中得到升華，守護族群在現代社會中的傳統(tǒng)文化根基，在提升文化自信，保護和發(fā)展族群文化傳統(tǒng)的同時，也能促進世界和人類文化多樣性在變遷劇烈的當今時代的保護與發(fā)展。

三、開拓新領域，推動傣泰民族研究與國際學術前沿相結合：傣泰民族社會“水問題”研究

生態(tài)危機已成為“人類命運共同體”須要共同應對的一個全球性議題，“水問題”是其中一個重要面向。鄭曉云曾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協(xié)調成立的“國際水歷史學會”主席，兼任法國水科學院院士，是世界知名的水文化和水歷史專家。他長于從社會科學層面去跨學科探討“水問題”。他認為，單憑自然或科技手段已無法從根本上化解目前的水生態(tài)危機，強調應提升對造成歷史和現實中各類“水問題”的“社會屬性”層面的關注。他對“水問題”的社會研究，為豐富“水問題”研究的人文與社會科學交叉研究經驗，提供了來自民族學、文化人類學等專業(yè)的視角、文本和“中國經驗”?？妓鬣嵤蠈Α八畣栴}”研究的關切和實踐，可以發(fā)現對傣泰民族“水歷史”和“水文化”的長期調查研究是其重要的基點。鄭氏也是中國第一位呼吁要重視少數民族水文化研究同時加以實踐的學者。對傣族水文化的研究，對他在海內外水歷史文化研究領域的拓展都有重要的影響。文集中選錄了多篇鄭氏對中國傣族水文化、水環(huán)境和水歷史方面的專論，體現了他對傣族地區(qū)“水環(huán)境”和“水生態(tài)”變遷現象背后的社會性影響因素的不懈探究。鄭氏對傣族水文化的研究從學理角度上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探討水對于傣族民族文化的構建作用，也就是水和傣泰民族的歷史發(fā)展過程、知識和價值系統(tǒng)形成、社會關系的構建、生活方式和社會習俗構建、民族文化形成之間的關系，探討水在這其中扮演的角色，使人們理解水在一個民族的歷史發(fā)展過程和社會文化構建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從而成為維持對水的敬畏和保護的文化基礎、實現水資源的可持續(xù)利用。另一個方面，他關注水和傣族的可持續(xù)發(fā)展問題，尤其是水環(huán)境變遷和治理。鄭氏認為在過去的幾十年中，隨著族群傳統(tǒng)文化弱化、城市化發(fā)展等諸多社會因素的影響，傣族地區(qū)的水環(huán)境已發(fā)生了較大變化，這種變化主要表現在城鎮(zhèn)和農村供水方式變化、人們用水方式的變化以及相關的傳統(tǒng)習俗的變化，并導致了原先多水的傣族地區(qū)現在也面臨供水不足、水環(huán)境污染、自然水量減少等水環(huán)境惡化的現象。鄭氏提出，今天我們在研究傣族地區(qū)自然環(huán)境變遷，在建設傣族地區(qū)的生態(tài)文明之時，應該要重點關注到農村水環(huán)境治理等基礎環(huán)節(jié)，并且從傣族傳統(tǒng)文化中較高的生態(tài)文明意識和相關制度方面吸取有益經驗，將之作為傣族社會建設更高的生態(tài)文明的重要社會文化基礎。最后特別值得指出的是，鄭曉云對傣族水文化的研究拓展了民族研究中的一個新的領域，為其他的學者繼續(xù)進行研究打開了一個廣闊的空間。

誠然，傣泰民族研究的核心議題遠不止三個，關于族群文化認同尤其是傣泰民族語言文字、貝葉文化等的基礎研究和傳承保護實踐，以及中國-東南亞傣泰民族跨境交流和區(qū)域發(fā)展等都是該領域重要的研究議題和面向。但鄭氏的這本文集及其中對前述三個傣泰民族研究核心議題一以貫之的學術追求，無疑是中國民族學人類學界在20世紀下半葉停頓20余年后“重啟”該領域社會科學研究的個人學術發(fā)展史的一個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