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雋

謝林曾在其《藝術(shù)哲學(xué)》講座(1802/1803)中說：“想象力(Einbildungskraft)這個漂亮的德語詞其實表達的正是一種化合為一(Ineinsbildung)的力量，事實上一切創(chuàng)造都是基于這種力量的。”(1)Schelling, Philosophie der Kunst, ders., S?mmtliche Werke, Bd. 5, hrsg. von Karl Friedrich August Schelling, Stuttgart und Augsburg: J. G. Cotta'scher Verlag, 1857, p. 386.在謝林的同一哲學(xué)時期，這種“合(in)一(Eins)”的思想貫穿于諸如“理念與現(xiàn)實”“精神與自然”“無限與有限”等對立中，最確切地表達了一種同一與對立的統(tǒng)一。因此，Einbildungskraft一詞在藝術(shù)和美學(xué)的范疇外獲得一種本體論上的構(gòu)造性力量(Bildungskraft)。如果略微擴大一些視野就會發(fā)現(xiàn)，謝林的這個解釋近似于荷爾德林將“判斷”(Urteil)追溯到“原初分離”(Ur-Teilung)的詞語操作(2)H?lderin, S?mtliche Werke. Gro?e Stuttgarter Ausgabe, Band 4, Stuttgart: Kohlhammer, 1986, pp. 216-217.，二者都在保留著詞源學(xué)上爭議的同時閃現(xiàn)出極具穿透力的思維火花。但與荷爾德林的說法相比，謝林的論斷有更堅實的理論進路作為支撐，這在德語思想的學(xué)術(shù)傳統(tǒng)中可以一直追溯到中世紀的神秘主義者們。

一、作為詞根的“bild-”的詞源考察

Einbildung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中古高地德語中，并在中世紀晚期的文本中作為Bildung的同義詞而被頻繁使用。它們的詞根Bild可以追溯到古高地德語的bilidi和biladi兩個詞(3)Etymologisches W?rterbuch des Althochdeutschen, Band II, hrsg. von Albert L. Lloyd, G?ttingen: Vandenhoeck & Ruprecht, 1998, pp. 50-54.。經(jīng)過語音的歷史演變，這兩個原形詞逐漸被bild所取代(4)Frühneuhochdeutsches W?rterbuch, Band 4, Bearbeitet von Joachim Schildt, Berlin: De Gruyter, 2001, p. 371.。Bildung在古高地德語中的原形是bilidunga，在中古高地德語中是bildunge，并在新高地德語中確定了其最終形式Bildung(5)Ibid., p. 54.。Einbildung一詞則作為bildunge的派生詞，通過添加前綴ein-(原形-in)而以īnbildunge的形式出現(xiàn)在中古高地德語中。但這個詞群的核心即“-bild-”自從一開始就有多重意義的解釋空間。大體而言，可以在三個層面理解其含義：

第一，圖畫，繪畫，藝術(shù)性的描繪，形體，形式。這個至今仍被視為主要義項的意義，與一個具體的手工制品、藝術(shù)制品直接相關(guān)。在這樣一個具體物的意義上，可以溯源到印歐原始語的bil-詞根，其主要表達了“劈開，削磨，雕刻”的意思。所以，在這個層面上，“一個從木頭或石頭打磨出來的形體”強調(diào)這個詞干是指涉某個現(xiàn)實的對象，而且這個物體性的維度已內(nèi)含了“創(chuàng)造”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bild-en的派生詞bild-ung中逐漸發(fā)展出“賦形”的意義，并直接規(guī)定了德語中對基督神學(xué)的框架中的神性創(chuàng)造，以及人文主義框架中的人的自我教育的理解和表達。

第二，摹本(Abbild)，相似的像(Ebenbild)，映像。這個層面的核心義項是“相符”“相似”，據(jù)考證是受到古高地德語的近緣詞billǐh的強烈影響。在“相似的復(fù)本”的意義上，與中世紀基督神學(xué)背景的神的形象學(xué)說(Imago-Dei-Lehre)及新柏拉圖主義的理念說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的Urbild(原像)和Abbild相關(guān)，從此成為德語中對最高本原和受造物的關(guān)系的一個常見表述。與第一層意義相比，這個“相似”還涉及不同對象的“比較”，引申出“譬喻”(Gleichnis)的義項，即用圖像式的描述使某個抽象的思想或者過程直觀化。

第三，表象，概念，思想，理念。這一義項對應(yīng)著抽象和思辨的層面，指向一個具體物在人類心智活動中的對應(yīng)物及其抽象物。在古高地德語的文獻里，Bild(bilidi)和Bildung(bildunga, bilidunga)不僅用在具體物的創(chuàng)造或者圖像的模仿，還已獲得描述高階精神活動的語用功能。就理念-圖像/影像的理論而言，考慮到它可以通過新柏拉圖主義的世界圖景一直回溯到柏拉圖理念說，我們可以把德語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像喻”(Bild-Metapher)視作古代理念說傳統(tǒng)的一個鏡像。但就德語史來說，bilidunga能成為bilidi的抽象版本以及imaginatio的德語同義詞，還是要歸于Nokter對德語學(xué)術(shù)化的推動之功(6)Deutsche Wortgeschichte, Band 1, hrsg. von Friederich Maurer und Heinz Rupp, Berlin: De Gruyter, 1974, p.118.。

自從古高地德語時期以來，Bild和Bildung兩個概念就基于如上所述的相同根源意義，各自發(fā)展出不同的用法和范圍(7)Bild詞義頗豐，本文通常寬泛譯作“圖像”，按具體情境亦作“形象”“影像”“表象”，或直接稱作“像”。。Bildung因為有由拉丁語的抽象詞的后綴-(t)io直接轉(zhuǎn)譯過來的-unga(-ung)(8)Deutsches W?rterbuch von Jacob Grimm und Wilhelm Grimm Band 7, Stuttgart: S. Hirzel Verlag, 1993, p. 124.，而更多被用了精神領(lǐng)域以及創(chuàng)造過程。Bildung的概念雖然現(xiàn)在已被自然地界定為一個教育學(xué)的專有概念，但由于早期高地德語對許多抽象名詞的界定和使用還未成熟，它直至16世紀還包含著imaginatio和phantasia的意義，直至16世紀中期才和Einbildung一詞明顯分化開來(9)關(guān)于Bildung一詞概念史的研究參見Günther Dohmen, Bildung und Schule; Ernst Lichtenstein, Zur Entwicklung des Bildungsbegriffs von Meister Eckhart bis Hegel, Heidelberg: Quelle & Meyer, 1966.。Ernst Lichtenstein在對I. Schaarschmidt關(guān)于Bildung概念的變遷史的研究所做的評論中指出，Bildung的概念可以分成神秘主義-思辨的、自然哲學(xué)-神智學(xué)的、道德-審美的、人文主義-教育的以及精神哲學(xué)-觀念論的五個歷史層面的意義(10)Ernst Lichtenstein, Zur Entwicklung des Bildungsbegriffs von Meister Eckhart bis Hegel, p. 4.。因此，我們也可以把與Bildung概念具有歷史同構(gòu)性的Einbildung概念區(qū)分為不同的意義模式，并還原到如下三種：神-人關(guān)系導(dǎo)向的神秘主義nbilden(ung)，宇宙-人關(guān)系導(dǎo)向的自然的Einbildung，以及在人類靈魂中作為自身認識能力的Einbildung。本文將主要闡述在第一個意義層面上的Einbildung概念與德國神秘主義思想傳統(tǒng)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

二、神秘主義語言的圖像性和精神化

關(guān)于德國神秘主義思想對德語語言的塑造，已有許多細致的研究(11)Peter von Polenz, Deutsche Sprachgeschichte vom Sp?tmittelalter bis zur Gegenwart, Berlin: De Gruyter, 2000, Band 1, p. 195. 他強調(diào)神秘主義語言對早期新高地德語詞語構(gòu)成的影響，并指出“神秘主義者始終致力于把他們神人合一的思想與內(nèi)在經(jīng)驗表達出來，并從此在語言上深刻地影響到了后來的修身養(yǎng)性、靈魂慰籍的書籍，甚至現(xiàn)代哲學(xué)和心理學(xué)的一些核心概念，如：Anschauung, bildlich, sich einbilden, Eindruck, Einkehr, einleuchten, empf?nglich, empfindlich, geistig, gelassen, wesentlich”。Heinrich Stirnimann, “Mystik und Metaphorik”, Das “Einig Ein”: Studien zu Theorie und Sprache der deutschen Mystik, Freiburg: Universit?tsverlag, 1980, pp. 247-249.，其中不乏對以Bild為基干的詞群與德國神秘主義的關(guān)聯(lián)的討論(12)Hermann Kunisch, “Sp?tes Mittelalter (1250-1500) ”, Deutsche Wortgeschichte, p. 317.“后來的神秘主義者們把在梅希蒂爾德(Mechthild)那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東西發(fā)揚光大了。首先當(dāng)然是?？斯兀缓筮€有陶勒(Tauler)、 索瑟(Seuse)和呂斯布魯克，他們不僅繼承了已有措辭，還發(fā)明了許多說法。如Mechthild的一些概念, 只是在更豐富的程度上，從感性層面轉(zhuǎn)換到了超感性層面：‘bild, bilden, inbilden, inerbilden, erbilden, verbilden, entbilden, überbilden, widerbilden’”。。據(jù)德語語言史學(xué)者們的說法，“神秘主義語言的兩大特征就是圖像性和精神化”(13)Ibid., p. 305.。

如果說圖像性關(guān)系到人類的感性認識能力，那么精神化就訴諸人類的知性能力。對神秘主義者們來說，語言精神化的目的在于展現(xiàn)人類靈魂的純粹狀態(tài)及其與神的直接關(guān)聯(lián)。他們必須建立起更純粹的思辨和言說方式，以便不僅能圖解外在世界的對象，也能言說內(nèi)在的精神。他們對于德語史的一大貢獻，就是極大擴充了與精神、心靈、思維等相關(guān)的德語詞庫。一方面，他們把拉丁語或其它語言中已存在的術(shù)語直接以德語的形式對譯過來；另一方面，他們對已存在的一些日耳曼傳統(tǒng)詞匯進行改造，或者通過轉(zhuǎn)義，或者通過在詞干上添加詞綴的方式予以擴展。后者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在中古高地德語時期出現(xiàn)的通過添加-ung、-keit、-heit等后綴來構(gòu)造名詞的構(gòu)詞法。德語的本土原生動詞bilden正是通過這種名詞化、同時也是精神化的構(gòu)造，才衍生出諸如Einbildung、Entbildung、überbildung等一系列神秘主義概念。

三、神人關(guān)系之中的Einbildung概念

基于這一思想傳統(tǒng)，?？斯匕l(fā)展了自己的靈魂-圖像學(xué)說。他認為，人與神子具有同樣的存在本質(zhì)，即上帝的像(17)DW I, p. 173; DW III, p. 321.。對于神秘主義者們來說，Gottebenbildlichkeit不僅意味著形體的相似，其要義更在于靈魂的相似。?？斯卦诘?號布道文(18)布道文的編號即為DW中的編號，下同。中引用[創(chuàng)1:26]的文本，其著眼點正在于人類靈魂：“這個神殿，這個神在其中按照自身意志強力支配著的神殿，就是人的靈魂，這是神完全按照他自身的樣子塑形(gebildet)并創(chuàng)造出來的。正如我們讀到的我們的主所說的話：‘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像，按著我們的樣式造人’，并且神也就這么做了。”(19)DW I, p. 5.他把人類靈魂比作神的殿，按照他的解釋，這篇布道文的主題“Intravit Jesus in templum”可以理解為不可見的神首先從自身中走出，以神的具象的形式(基督)進入(和神相似的)人的靈魂中。值得注意的是，?？斯卦谄涞抡Z著作中通常用“(n)bilden”一詞來描述這一“進入”的過程，可以說，einbilden一詞的原始意義就是處于德國神秘主義思想規(guī)定中的“(神的)圖像進入、印鑄于靈魂中”(20)Frühneuhochdeutsches W?rterbuch, p. 399; Trübners Deutsches W?rterbuch, p. 335.。

四、我-物關(guān)系中的Einbildung概念

如果說Bild一詞在解釋有限者和無限者的關(guān)系時，所體現(xiàn)出的神學(xué)-本體論式的概念是和“形象”(imago)相直接對應(yīng)，那么在有限者自身的認識論框架中，Bild所對應(yīng)的概念就是“理念”(idea)、“影像”和“表象”(Vorstellung)，在世界之中存在著的人要想回歸到神的存在中，就必須直面并處理好與一切在世界之中顯現(xiàn)著的受造物的關(guān)系。只有這樣，如何抵達純粹的存在這一問題才能獲得現(xiàn)實的意義。

盡管?？斯刂苯踊蜷g接地通過奧古斯丁和阿奎那而受到柏拉圖和新柏拉圖主義者們極大的影響，但他在其德語著作中既未提出一個明確的理念學(xué)說，也沒有清晰地闡述idea這個詞，而是在拉丁語著作中主要使用相應(yīng)的ratio一詞：“首先人們必須明白，在上帝創(chuàng)造天地的開端處，只有理念(ratio idealis)存在。經(jīng)上說到，‘太初有道’——在希臘文本中寫的是Logos，即稱之為Idee的東西——以及‘萬物是借著他造的。凡被造的，沒有一樣不是借著他造的’([約1:3])。因此普遍地說，每一個事物的本原和根源都在于它的理念。柏拉圖即把ideas或者rationes認定為一切事物的存在和認識的本原?！?26)LW I, p. 186.借助ratio(idealis)，?？斯貜陌乩瓐D理念說的角度，把造物主和受造物的關(guān)系轉(zhuǎn)換成“原初理念”(Uridee)-“諸理念”(Ideen)-“諸物”(Dinge)的關(guān)系?；浇讨械纳瘢鳛榻?jīng)過基督教哲學(xué)轉(zhuǎn)釋過的絕對理念(原初理念)，就是一切物的原像(Urbild)。神這一“絕對的一”的存在，通過直接的自我認識和自我展開，在其自身中創(chuàng)造并涵蓋一切受造物的理念。在這個意義上，我們也能在?？斯氐牡抡Z著作中找到許多相應(yīng)論述。如在第22號布道文中，“當(dāng)神創(chuàng)造萬物的時候，神在那之前并未創(chuàng)造出什么非受造的東西，神在自身中承載著萬物的bilde：這就是火花……這火花與神是同源的，以至于是統(tǒng)一的、不可分割的。它在自身中承載著萬物的bilde, (這是)沒有bilde的bilde，超越了bilde的bilde?！?27)DW I, p. 380.可見，?？斯貙ild一詞的理解和ratio/idea等同。

?？斯匾灿幸庾R地把新柏拉圖主義學(xué)說整合到自己的神秘主義思想中，這體現(xiàn)在他把基督、天使、人的靈魂基底等同時理解為神的(無形的)本質(zhì)力量的流溢(28)DW I, p. 54.。因此，在新柏拉圖主義的意義上，Dohmen把?？斯氐腷ilden概念解釋為“神的流溢，就其產(chǎn)生出神的純粹形象而言”(29)Günther Dohmen, Bildung und Schule, p. 35.。但?？斯貐^(qū)分了天使、人的靈魂基底與其它一切(受造)物，雖然他承認其它一切物在生成邏輯上的本原是神，但并未賦予諸物以返回本原、與神再度合一的可能性。一方面，他發(fā)揚“否定神學(xué)”的傳統(tǒng)，把創(chuàng)生的本原規(guī)定為“無像之像”(bilde sunder bilde)和“像上之像”(bilde über bilde)；另一方面，他又把受造物規(guī)定為純粹的無(30)DW I, p. 197.。對于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物來說，神是完全超絕的，?？斯卦谏窈椭T物中劃出一條鴻溝，只是給予諸物一個消極的形而上學(xué)地位。這不僅因為諸物本身在時間中不具有獨立的存在，更重要的是，諸物永遠無法在自身中接納神的影像。相對于按照神的形象而創(chuàng)造出的人，一切其它受造物都只不過是“神的足印”(31)DW IV, p. 409.。

在?？斯乜磥?，在這些受造物中既沒有依照神的形象所構(gòu)造的圖像，也沒有一種能夠從自身中自主生發(fā)、自我構(gòu)造引導(dǎo)自我返回本原的力量。于是，現(xiàn)在的問題就是：如果說這些處于有限世界的受造物不是自為存在的，那么它們存在的意義，以及和人的靈魂的關(guān)系是什么？這些受造物在unio mystica和Einbildung的概念中的作用是什么？

?？斯卦谝恍┎嫉牢闹薪o出了答案。第32號布道文說：“如果靈魂能夠像天使那樣完全地認識神，那么它也就不會進入肉體了。如果靈魂能夠脫離世界認識神，那么世界也不會為了它而被特別地創(chuàng)造出來。因此世界為著靈魂的緣故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只是為了讓靈魂可以(通過世界而)鍛煉和增強眼力，以便能夠承受神的光芒?！?32)DW II, p. 134.在此，他把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規(guī)定為人類靈魂獲得神的認識的一個助力或者說一個準備階段。既然人類靈魂在其時間性的存在狀況中，始終與有限世界中的受造物糾纏在一起，那么靈魂絕不可能一開始就認識到原初的神性。人的靈魂必須借助一種“訓(xùn)練”(üebunge)或者“準備”(warnunge)，才能進入(nbilden)純粹的狀態(tài)。人類越是清楚地認識到受造物只是從外部輸入并由此構(gòu)造出來的圖像，就對于達成unio mystica的要求越發(fā)清醒。為此，?？斯卦诘?6a號布道文還援引了柏拉圖的回憶說：“這是一個很好的準備，它要求受到顏色、聲音和物體的刺激。這只是一種感官的訓(xùn)練，靈魂(卻)會由此而被喚醒。知識的bilde(物的認識圖像、理念)以自然的方式印映于靈魂之中。柏拉圖和奧古斯丁都說過：靈魂自身中擁有一切知識。外部施壓給人們的東西，都僅僅是喚醒這些知識?！?33)DW II, p. 192.從一般受造物的角度看，它們首先通過靈魂能力而被構(gòu)造成像映入心智，然后靈魂通過自身內(nèi)在被這些外部印象所喚醒的諸理念再與神的原初諸理念達成溝通(34)DW IV, p. 66.。在這一過程中，人類靈魂表現(xiàn)為受造物與神的關(guān)聯(lián)的“中介”(etwaz mittels)(35)DW IV, p. 344.。從人的角度看，這些一般受造物只不過是存在于時間中的有限規(guī)定性，就其特殊性而言，它們永遠不能達致真正的unio mystica。

五、Einbildung概念和兩種認識

據(jù)上所述，神、人、物三者在人的精神世界中彼此合一，并分別以人類靈魂的兩種Einbildung模式為運行法則：一是感性Einbildung，物通過感官而被映射/內(nèi)構(gòu)于靈魂；二是神性Einbildung，這是神的自我啟示以及靈魂通過對一切有限物的具象的Entbildung而回返神的本質(zhì)存在的兩方面的互相作用。人類自身Einbildung的雙重規(guī)定實則依賴于人的兩個不同向度的認識。

埃克哈特清晰地區(qū)分了人類靈魂的外部認識和內(nèi)部認識。在第10號布道文中，他詳細闡述了靈魂的功能：“靈魂本真的Bild，就是那里除了神自身，既沒有什么東西(通過構(gòu)造以某種形式)出來也沒有什么東西進入的地方。靈魂有兩只眼睛，一只向著內(nèi)，一只向著外。靈魂的內(nèi)在之眼(能夠)直觀本質(zhì)，并不依靠任何中介而從神那里直接獲得它的本質(zhì)：這是它自身特別能做到的事。靈魂的外在之眼則指向一切受造物，并以圖像化的方式，以力的作用形式來感知萬物。于是當(dāng)一個人轉(zhuǎn)入自身時，他就(只)靠自身的趣味和理由來認識神，這個人就擺脫了一切受造物，而被封閉于自身之中——真正的真理之殿之中?！?36)DW I, p. 165.在此，他不僅描述純粹的靈魂狀態(tài)，還試圖解答靈魂如何處理不同的對象的問題。外部認識是始終針對外部的物的一種圖像化的直觀。

當(dāng)?？斯匕堰@個在認識論上只處理當(dāng)前對象的Einbildung，解釋為基于感性知覺作用于外部對象的構(gòu)造力時，他在知性靈魂能力中就已經(jīng)描述一種再生的想象力。第9號布道文說：“靈魂中另有一種能力，使得靈魂能夠思想。這個能力可以在自身中構(gòu)造出(bilden)不在場的事物，使得我就像用眼睛正在看著它一樣來認識這個事物，而且甚至更好——我在冬天里也可以設(shè)想出一朵玫瑰——靈魂憑借這個能力可以作用于非在場者，在這一點上就依照著能夠作用于非在場者的神的樣子?！?40)DW I, p. 151; See DW III, p. 37.值得注意的是，這里提出一種人類認識和神性認識的類比：人類靈魂擁有著——“依照神的樣子”，即基于Gottesebenbild所形成的——創(chuàng)造性力量，能夠在一個事物尚未現(xiàn)實化之時就構(gòu)造出它的理念，甚至能構(gòu)造出一個根本就不具有任何實在性的“非-存在者”，譬如一朵“冬天中的玫瑰”。這實質(zhì)上涉及到一種介于感性認識和神性認識之間的，只與理念上的特殊規(guī)定相關(guān)的普遍的知性能力。但在傳統(tǒng)的靈魂學(xué)說影響下，這種再生的想象能力與諸如記憶能力等其它靈魂知性能力相比，并沒有什么突出的地位。對于神秘主義者們來說，雖然這種再生性的表象能力能夠在具體的理念和具體的現(xiàn)實物中起到中介作用，但是它的意義終究只是另一種高階認識的準備階段，它實際上指向一種超越在具體時空中有所限定的認識模式。在這一指向中，人類靈魂逐步擺脫有限世界的諸般具象的限定(entbilden)，并達到完全放空自身，以便回返自身最內(nèi)在的靈魂基底接受神自身所內(nèi)置構(gòu)成的像。

六、總 結(jié)

德國神秘主義者們的學(xué)術(shù)表述實踐擴展了德語論述精神性內(nèi)容的能力。在神秘主義著作中，我們時常能碰到一些特殊表達，它們不僅滿足于描述外部存在物的顯現(xiàn)方式和形態(tài)變化，而且更注重描述認知主體對絕對者、對外在物的抽象形式的認知過程和內(nèi)在邏輯。如Bild和(in-/ent-/über-/wieder-/...)bilden諸概念之所以對于整個神秘主義思辨體系是至關(guān)重要的，就是因為它們構(gòu)成神秘主義者們闡釋神人關(guān)系的基本理論框架。這組概念繼承了基督教的神的形象學(xué)說和柏拉圖-新柏拉圖主義的理念學(xué)說的內(nèi)核，用語義更寬泛且更直觀的德語Bild一詞囊括了imago、idea、Vorstellung等詞匯的復(fù)合義，并擴展出一組直接訴諸人類認識過程的動詞。在神秘主義者們的應(yīng)用中，這些概念共同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圖像學(xu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