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霜霜

2014年6月11日，在倫敦舉行的“終結性暴力”峰會上，演員安吉麗娜·朱莉與剛果的女性社會運動人士妮瑪·那馬達木擁抱。（@視覺中國 圖）

接通電話，杜瑛秋就聽到哭聲。電話那頭是一個女生，她在男朋友手機里，意外發(fā)現(xiàn)了兩人的性愛影片和照片。她嚇到了，打電話向婦女救援基金會求助。

女孩邊說邊哭，情緒很不穩(wěn)定。一會兒憤怒、激動，稱絕不原諒對方。一會兒，又痛苦、消極，覺得自己很無力。“感覺整個人處于崩潰的邊緣”，杜瑛秋靜靜地讓對方發(fā)泄完——這也是協(xié)助的一部分。杜瑛秋是臺灣地區(qū)公益組織婦女救援基金會（下文稱“婦援會”）的副執(zhí)行長，2014年開始，婦援會開始關注“復仇式色情”的議題，目前共服務過487個求助案例。

復仇式色情，又稱未經(jīng)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網(wǎng)絡時代，復仇式色情已經(jīng)成為一個在全球衍生、日益嚴峻的性別暴力問題。為了抵制該行為，全球多個公益組織和運動也應運而生。

霍莉·雅各布斯 （Holly Jacobs）本人是受害者之一，2013年，她在美國發(fā)起了網(wǎng)絡民權倡議（ Cyber Civil Rights Initiative ）——一個專門為被害人提供直接服務，同時努力推動相關立法工作的倡議團體。英國也有類似運動，由凱特·艾薩克斯（Kate Isaacs）在2019年發(fā)起。凱特朋友的iCloud賬戶曾遭到黑客入侵，她和前男友的私密視頻，因此被上傳到Pornhub——全球最大的免費色情網(wǎng)站之一，而她的朋友當時才16歲。

女性受害者占96%

未經(jīng)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的行為常發(fā)生在親密關系破裂后。婦援會接觸到的案例中，51%加害者為受害人的前、現(xiàn)任伴侶，女性受害者的比例占到96%。杜瑛秋接待的這個受害者，就是在不知情情況下，被男朋友偷拍的。她有種被背叛的感覺，要求男朋友把影片和照片刪除。憤怒之下，她和男朋友分了手，但心里還是不安，懷疑“這些東西是不是已經(jīng)被散播出去了？”

霍莉·雅各布斯的私密照片和視頻，便是被男朋友散播出去的。2009年，她和男友分手了，本以為只是正常結束了一段感情，沒想到，她馬上成為了私密影像外泄的當事人。第一張裸體照片出現(xiàn)在Facebook上，一旦Jacobs再次開始約會，其他照片和視頻就開始在眾多網(wǎng)站上大量涌現(xiàn)。這無疑是來自男友的報復。

將前任私密影像傳上網(wǎng)，有些人純粹為了報復，有些則附帶著勒索行為。婦援會曾接過案子，前男友以私密影像為條件要求復合，威脅女生說，“不復合，就散播出去”。有男士以此要挾，和前女友發(fā)生性行為。還有的人，拿私密影像勒索金錢，一次又一次。

在《復仇式色情：性別、性與動機》（Revenge Pornography： Gender， Sexualities and Motivations）一書里，英國性別研究學者Matthew Hall和Jeff Hearn分析了男性將前任女性伴侶性私密影像上傳網(wǎng)絡的動機，有人是為了自夸能讓對方在性事上百依百順;有人覺得前女友謀財背叛，想報復;也有人就是分手了，無所謂，上傳就上傳了。

在接觸一些案子時，杜瑛秋常問：“你還知道其他受害者嗎？”求助者有時會說出一串名字。婦援會一位成員接受媒體采訪時說，這類事件的嚴重性在于，沒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嚴重。就像一座冰山，展露在外面的只是一角，更多的、不為人知的掩藏在下面。加害者動機五花八門，但保持沉默卻成為很多受害者的共識?！安桓页鰜砬笾?，怕別人指指點點，更擔心家人知道”，杜瑛秋說。因為沉默，這也成為了一個被遮蔽的群體。

美國的霍莉·雅各布斯最初對自己的遭遇也遮遮掩掩，想偷偷止損。后來，又多次試圖向執(zhí)法部門尋求幫助，都失敗了。在這個過程中，她發(fā)現(xiàn)像她這樣的受害者幾乎沒有可以依賴的社會資源。她這才決定站出來。

2012年8月，霍莉·雅各布斯發(fā)起了“結束復仇色情”（ERP）運動，開始一遍一遍地通過媒體、演講復述她的故事，以引起社會的重視。ERP本來是為了收集簽名，以推動對未經(jīng)同意散播性私密影像行為進行立法。一年后，霍莉·雅各布斯成立了“網(wǎng)絡民權倡議（CCRI）”組織。

全球范圍內(nèi)，這類事件的受害者處境都很艱難，在一些特殊地區(qū)，表現(xiàn)更甚。在網(wǎng)絡民權倡議組織的網(wǎng)站上，有一個“受害者故事（VICTIMS STORIES）”版塊。一個亞洲女孩留帖求助，她在中東交往了一個男朋友。后來，因為工作，她要調(diào)到另外一個穆斯林國家，男朋友不支持，以散布她的裸照作為要挾。有一天，公司經(jīng)理收到了女孩裸照，把她叫到辦公室，告訴她，這是不道德的，被當局發(fā)現(xiàn)，是要坐牢的。

“不是你的錯”

一個戴著黑色寬檐帽，臉被帽子遮住的女士哭著說，“我覺得我對不起我的孩子”。這是英國的“Not Your Porn”網(wǎng)站上的一個視頻，一位私密影像泄露的受害者接受了BBC的采訪。

“羞恥感”是受害者最常見的反應?！叭绻潜煌蹬模男邜u感更強;即便她同意拍攝，可是散布出去，她也會懊悔，覺得很丟臉——自己怎么會做這種蠢事？”杜瑛秋說，她們很大一部分工作是為求助者提供情緒支持。

據(jù)婦援會統(tǒng)計，43%的影像是被散播到被害人的親屬或同事、朋友圈里。因此，被害者承受的心理壓力十分巨大。在她們服務的案件中，不乏受害者自殺的情況。2017年，花蓮市一名15歲初中生的裸照，被前男友透過Facebook、Line散播。雖發(fā)現(xiàn)后被刪除，但學校過半學生已經(jīng)看過照片，女學生不堪羞辱，跳橋自殺，幸好最終被救下。

2018年4月20日，日本東京，一位女性站在窗邊，窗簾上映出一位男士身影。這是日本一家公司針對單身女性推出的“窗簾上的男友”，通過窗簾上的影子，造成非獨居假象，阻止那些針對獨居女性的犯罪分子。（@視覺中國 圖）

“好女孩怎么會拍裸照？”“誰讓你拍的，活該！”在當前社會文化中，私密影像遭惡意泄露后，受害者非但不會被同情，還常成為指摘對象。婦援會就在官網(wǎng)上放了幾個大字：“裸照外流不是你的錯”。

在服務中，杜瑛秋首先會給求助者理清對錯關系，“雖然你同意拍，但不代表你同意他可以散布給第三人。對方?jīng)]有盡保管的義務，這是對方的錯，不是你的錯?！?她說，這樣可以減少受害者的罪惡感跟愧疚感?！皩ψ约汉靡稽c”，杜瑛秋說，她會鼓勵受害者吃點好吃的、去運動，把壓抑的情緒發(fā)泄出來，也建議她們找人聊一聊，“這樣自己才不會承擔這么大的壓力”。

一位受害者在“Not Your Porn”網(wǎng)站分享說，“有人在推特上告訴我，他們在Pornhub上看到了我的錄像。接著又傳來一條消息，接著又一條。我看了……那些視頻是很久以前的，我以為它們已經(jīng)不見了。我不知道是誰上傳的，但我永遠不會忘記被發(fā)現(xiàn)的感覺，我想拆了互聯(lián)網(wǎng)，我覺得自己不能呼吸了……”

除了熟人圈，許多受害者的私密影像還會被放在色情網(wǎng)站上。杜瑛秋說，偷拍更能滿足人窺私的欲望。色情產(chǎn)業(yè)也深諳這一規(guī)律，“泄露的影像”一度成為這類網(wǎng)站的營銷方式。在Pornhub上搜索，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打著“百度云最新泄露系列”標題的視頻。

上傳一段影像，可能只需幾秒鐘，但對受害者來說，卻是多年的折磨。發(fā)現(xiàn)朋友的視頻出現(xiàn)在Pornhub上時，凱特·艾薩克斯和朋友試圖聯(lián)系網(wǎng)站，以當事人還未成年為由，要求他們刪除?；藥讉€星期，視頻才得以下架，不幸的是，后果已經(jīng)造成了。而且，一段視頻被刪除后，另一段與她朋友全名相同的視頻會再次彈出，直到這條視頻最終成為Pornhub在英國的五大熱門視頻。Pornhub的視頻可下載，所以盡管網(wǎng)站移除了她的視頻，還是有人不斷重新上傳。凱特·艾薩克斯的朋友不堪折磨，一度想要自殺。

目前，全球只有以色列、德國、美國部分州有針對未經(jīng)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的法律。2015年，英國把未經(jīng)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列為一種犯罪行為，罪犯可能面臨最高兩年監(jiān)禁的刑罰。但這個法律只針對個人案例，并沒有推廣到商業(yè)色情行業(yè)。這意味著商業(yè)網(wǎng)站在沒有獲得當事人同意的情況下，可以分享這些私密內(nèi)容。凱特·艾薩克斯認為這是一個巨大的法律漏洞，她聯(lián)系了多個有相同經(jīng)歷的受害者，希望通過民間動員，喚起政府對未經(jīng)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議題的重視，讓網(wǎng)站為此承擔責任。打開“Not Your Porn”網(wǎng)站，映入眼簾的就是凱特·艾薩克斯她們的倡議——“LEAKED SEX TAPES”is not a genre（“泄密性錄像帶”不是一種色情類別）。

“可怕就可怕在這里”

凱特·艾薩克斯鼓勵人們聯(lián)系自己區(qū)域的國會議員，讓議員進一步推進完善“反復仇式色情”法律，但阻力很大。凱特·艾薩克斯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目前“脫歐”“新冠病毒”幾乎占據(jù)了英國整個政治話語空間。人們對這個議題的關注度也不大，包括女性，“很多女性認為自己永遠不會做這么愚蠢的事情，拍攝或分享自己的私密影像給別人。她們覺得這個議題跟自己沒關系，但在很多案例中，有人并不知道自己被拍攝了”。

這類侵害行為還可能以一種更隱秘的方式發(fā)生。婦援會接觸到的最小的一名受害人只有10歲，媽媽有段時間發(fā)現(xiàn)女兒變得憂郁、不愛說話，看她的手機才發(fā)現(xiàn)，她被人威脅發(fā)裸照和私密視頻。對方是她玩游戲認識的。

“加害人會恐嚇說，如果你不給我，我要告訴你家人。孩子嚇都嚇死了，就乖乖照做了。對方知道你妥協(xié)了，就威脅得更嚴重”，杜瑛秋說。據(jù)婦援會的最新數(shù)據(jù)，14%的受害者被拍攝影像時未滿18歲，但杜瑛秋認為，實際的比例要遠高于這個數(shù)字。因為很多人不會出來求助，出來求助的都是通過家長。“未成年人是一個比較難發(fā)現(xiàn)的群體，可怕就可怕在這里”。

婦援會建議孩子的父母報警處理，提醒他們注意搜證。杜瑛秋常接到一些案子，受害人想走司法途徑，但當她問對方“圖像有沒有留存”時，對方常說“沒有”。 “因為太緊張或看了很惡心、害怕，就刪掉了。（這樣一來）就沒有任何證據(jù)，警方處理會比較困難”。杜瑛秋說，除了留證，她還會建議受害人盡可能想辦法獲得對方的信息，比如，叫什么？住哪里？如果有的話，警方處理起來就快很多。

接觸未成年人案件時，杜瑛秋一定會問父母一個問題，“你們和孩子的關系怎么樣？”她接觸的很多受害者家庭，親子關系都存在一定問題。她會和家長討論怎么跟孩子相處、跟孩子互動，以獲得孩子的信任，這樣孩子才不會渴望向外建立聯(lián)結?！拔覀円欢〞议L說，不要（因為被拍視頻）責罰她，因為她是一個被害人”。

2018年，一位被臺灣地區(qū)網(wǎng)友稱為“東吳天菜”的男子，將自己與女友自拍的私密影片，分16次上傳Pornhub等色情網(wǎng)站，對女方造成極大心理傷害。法院卻最終判處男方1年徒刑，緩刑4年執(zhí)行。女方堅持上告了1年多，聽到宣判結果后，大哭道：“還要法律干嗎？我的人生都毀了?！?/p>

據(jù)婦援會官網(wǎng)信息，目前，臺灣地區(qū)并沒有針對“未得同意散布性私密影像”行為制定專法。被害者如果還未成年，會以《兒童及少年性剝削防制》處理，其他則多以“刑法”中的“妨害秘密罪”“恐嚇危害安全罪”或是“散布猥褻物品罪”等法條判刑，刑期頂多2至3年，多數(shù)都可以易科罰金。

在很多性別和法律專家看來，與受害人受到的傷害相比，這種懲罰過于輕了，無法起到震懾作用。2018年，婦援會開始推動針對“未經(jīng)同意散播私密性影像”行為法案的起草工作。目前，草案民間版本已經(jīng)出臺，但距離真正進入立法程序還有一段距離。

被男友偷拍的女生，最終選擇上告，杜瑛秋認為，這是一個很不容易的決定?！昂芏啾缓θ酥灰蟀延跋衲孟聛砭涂梢粤?，并不想采取任何司法的行動”，她說。目前，很多國家和地區(qū)對“未經(jīng)同意散播私密性影像”受害者隱私的保護做得都不夠好，遭遇此類案件，受害者的個人信息甚至不被匿名處理。警察是否能夠公平地對待此類案件的受害者，也值得懷疑。

瑪塔·古德斯米特（Marthe Goudsmit）正在英國牛津大學攻讀法學博士學位，自2014年起，開始關注“未經(jīng)同意散播私密性影像”問題，并將其作為自己的學術研究項目。據(jù)她介紹，在英國現(xiàn)行有關“報復性色情”法律框架下，受害人必須證明公布視頻者有明確造成傷害的意圖，否則便無法適用該法律。而且，報復性色情被界定為“通信類犯罪（Communication Crime）”而非“性犯罪（Sexual offence）”，受害人并不能享有終身匿名權，尋求法律裁判會造成受害人身份被公開，使受害人難以保護自己已經(jīng)受到侵犯的隱私，這種顧慮也影響了受害者的上告率。

“我拍是我的事，我拍不代表你可以把它外傳，我拍也不代表我是一個隨便的女人?！倍喷镎f。整體社會文化氛圍，對女性維權造成了一些壓力。

婦援會現(xiàn)在經(jīng)常會去學校做宣導，告訴學生散布未經(jīng)同意私密性影像是一種違法行為，宣揚“三不”原則：收到這些影片，做到不點閱、不下載、不分享。韓國“N號房”事件發(fā)生后，杜瑛秋也和正在上高中的兒子做過一次討論，兒子說的一句話讓她印象很深刻：“看就是共犯?！?/p>

杜瑛秋認為，侵犯、偷窺別人身體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與性別教育缺乏有一定關系，使得很多人不夠尊重別人身體的自主權，也缺乏身體界限的概念。在她的家庭中，性是一個公開的話題。她和兒子一起看電影，看到性愛橋段，她并不會回避，而會趁機告訴兒子，發(fā)生性行為時，男生、女生各自的一些反應，以及教他如何去尊重別人的身體。因為這種開放的態(tài)度，兒子反而對窺視別人的身體和隱私?jīng)]什么興趣?！澳阍秸谘?，越是秘密，他越想偷偷來看或者付諸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