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2020年5月17日,河南省鄭州市鞏義雙槐樹遺址。
人類歷史早期,都有講圣王英雄的一段。兩河流域的《吉爾伽美什》,波斯的《阿維斯塔》,希臘的《伊利亞特》《奧德賽》,印度的《摩訶婆羅多》《羅摩衍那》,都是如此。中國也不例外,女媧補天、炎黃逐鹿中原、大禹治水、成湯滅夏、武王伐紂……這些古史傳說很復雜,神話、歷史、文學、宗教、哲學,纏繞糾結(jié)。
這些年來,從殷墟到二里頭,考古發(fā)掘的實證為詮釋這些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提供了新的佐證與可能——殷墟的發(fā)掘確立了商朝的信史地位;二里頭是否為夏都雖然還存在爭議,但夏王朝已不再是虛無縹緲的影子。
那么下一步,中華文明的源頭還能不能再往前推?
近日,河南鞏義河洛鎮(zhèn),一個湮沒于歷史的古國重見天日。1984年,位于此處的“雙槐樹遺址”被發(fā)現(xiàn),多次調(diào)查和鉆探后,于2013年開始進行連續(xù)性主動發(fā)掘。2020年5月7日,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公布最新考古成果:雙槐樹遺址是一處仰韶文化(一種新石器時代的彩陶文化,距今7000年至5000年,分布在甘肅省到河南省之間)中晚期的都邑遺址,距今5300年左右。因其位于河洛中心區(qū)域,專家建議命名為“河洛古國”。
北京大學教授、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認為,不排除雙槐樹遺址是黃帝時代的都邑所在,至少是早期中國的醞釀階段——華夏文明最早的領袖,很可能就是在此奏響了一個文明時代的先聲。
雙槐樹遺址位于黃河南岸以南2公里、伊洛河東4公里,面積117萬平方米。從空中俯瞰,遺址被內(nèi)壕、中壕、外壕三重寬大的環(huán)壕圍繞,每一重都有對外通道,形成嚴密的保護圈,既能防御其他部落的進犯,也能阻擋山野猛獸的襲擾。
在內(nèi)壕北部正中位置,是大型中心居址區(qū),可以理解為貴族居住的區(qū)域。在居址區(qū)的南部,兩道370多米長的圍墻與北部內(nèi)壕合圍,形成了一個1.8萬多平方米的半月形結(jié)構(gòu),尤其是圍墻東端的造型,非常特殊,被專家視為中國最早甕城的雛形,用來加強都邑的防守。
在內(nèi)壕中部,是大型夯土基址,面積巨大,且多次建設使用。其中,第一層建筑基礎面積至少有2.4萬平方米,是目前國內(nèi)同一規(guī)模最大的單座建筑基址;位于第三層的面闊15開間的大型建筑,則已初步具備了大型宮殿建筑的特征。
遺址內(nèi)有三處墓葬區(qū),出土的動物骨骼中,家豬的數(shù)量比例最大,可以看出此時家豬飼養(yǎng)業(yè)的發(fā)達。而通過對人骨的分析,考古人員發(fā)現(xiàn)生活在這里的男性,基本不干體力活,因為他們的上肢極不發(fā)達。
“更有意思的是,墓葬里的隨葬品非常少,即使墓葬規(guī)模很大、等級很高,里面也沒有多少東西?!?曾三次擔任雙槐樹遺址發(fā)掘領隊的鄭州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顧萬發(fā)說,這可能和中原地區(qū)的喪葬思想有關,首領掌握軍事權(quán)和祭祀權(quán),但宗教思想不濃郁,不主張把生前的東西帶到死后世界,而是將財富用于社會再生產(chǎn)。
墓葬中還有一種形制奇怪的甕棺,多為小口尖底瓶,中間截斷后,把幼兒尸體放在里面再合攏??脊湃藛T對甕棺的清理總是小心翼翼,因為30多年前,距此40公里的滎陽市青臺遺址曾出土過一小片淺紅色的絲羅,就是在甕棺里發(fā)現(xiàn)的,被認為具有5600多年的歷史。先民們用絲織品包裹亡童,或許寄寓著逝者能夠像蠶一樣,破繭成蝶、飛天重生的愿望。
雙槐樹遺址考古發(fā)掘現(xiàn)場。
在雙槐樹遺址,同樣可見農(nóng)桑文明的影響。這里出土了一件國寶級文物——中國最早的家蠶牙雕。它長6.4厘米,寬不足1厘米,厚0.1厘米,用野豬獠牙雕刻而成,頭昂尾翹,栩栩如生。“這種繃成很緊的、括號形的蠶,正是吐絲或即將吐絲的蠶?!鳖櫲f發(fā)說,由此可以推斷,5300年前后黃河中游地區(qū)的先民們,已經(jīng)開始養(yǎng)蠶繅絲。
在出土文物中,還包含很多外來文化因子,如折腹鼎、背壺,具備山東大汶口文化特征;陶器組合中出現(xiàn)的大量雙腹器,如雙腹盆、雙腹豆、雙腹碗,屬于湖北屈家?guī)X文化因素。這些器物表明,河洛地區(qū)在距今5000年前后,就是聯(lián)通四方的交通要地。
總之,這是一處經(jīng)過精心挑選、規(guī)劃的都邑性聚落遺址,宏大的建筑規(guī)模、嚴謹有序的布局、多樣的出土文物,呈現(xiàn)出古國時代的王都氣象。
那么,建造、統(tǒng)治這座古國的人,究竟是誰?
在雙槐樹遺址中,貴族居住的中心居址區(qū),有4排帶巷道的大型房址。其中最大的一間房子,面積達220平方米,放在今天看也算得上“豪宅”。
在這座豪宅前面的門廊附近,有擺成北斗星形狀的9個陶罐。陶罐埋在土中,只露出一小部分,考古人員一一貼上了數(shù)字標號。而在陶罐的上端,也就是“北極”附近,有一頭完整的麋鹿骨架。它們埋葬的位置,正處在三重環(huán)壕圍繞的圓形區(qū)域中。
在先民眼中,這三個同心圓和北斗九星圖案,或許象征著不斷運行的太陽、繁星和蒼天。麋鹿則是一種神奇的動物。大部分鹿類在夏天脫角,只有麋鹿在冬至脫角,所以古代帝王在冬至祭天時,把它視為吉祥的象征。
雙槐樹遺址出土的家蠶牙雕。雙槐樹遺址出土的彩陶。
于是,可以想象這樣一個5000多年前的畫面:9個陶罐和麋鹿都埋在地下,當房子建成后,主人日常活動時,就仿佛騎在麋鹿身上,向諸部落氏族宣示,自己才是大地中心的王者。
這樣看來,房屋的主人應該是一位地位崇高、諳習巫術和天文的古國首領。
這個人到底是誰?考古學家將目光投向了中華民族的祖先之一——黃帝。
《史記·五帝本紀》記載:“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在傳說中,少典氏是伏羲、女媧之后的第七十七帝,居軒轅之丘,娶有蠕氏之女為妃,生黃帝。因黃帝建邦國于有熊(今河南省新鄭市),又被稱為有熊氏。
炎帝也是少典的子孫,最初強盛,漸漸衰落。當時,蚩尤雄踞北方,強悍好斗,炎帝被他打得落荒而逃。黃帝出來收拾殘局,率眾再戰(zhàn)蚩尤。這是一場驚天地、動鬼神的大戰(zhàn)。蚩尤除了“銅頭鐵額”“劍戟戈矛”外,還能“征風、召雨、吹煙、噴霧”;黃帝則驅(qū)遣熊、羆、貔、貅各種猛獸作戰(zhàn),發(fā)明指南車指示方向,制造夔牛鼓傳遞消息,終于在涿鹿大敗蚩尤。
炎帝看到黃帝勢力擴大,心懷不滿,起兵反抗。炎、黃兩部落爆發(fā)了著名的阪泉之戰(zhàn),一時血流成河,尸堆如山。最后,黃帝取得了勝利,成為天下共主。
武功之后是文治。黃帝帶領部族開辟農(nóng)田,建筑房屋,平整道路,畜牧鳥獸;任命治理人事和祭祀神祇的官員,讓他們各司其職,“政教分離”;讓羲和、常儀推測太陽、月亮的運行,臾區(qū)占星望氣,伶?zhèn)愔贫ㄒ魳返姆▌t,倉頡造字……
在這個意義上,黃帝是真正的“人文之祖”,是人類各種文明的集大成者。
《易經(jīng)》記載:“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在古史傳說中,龍馬從黃河中騰躍而出,背負《河圖》獻給人主伏羲,伏羲據(jù)此創(chuàng)制“八卦”;大禹鑿龍門引洛水,獲巨龜而不殺,龜謝不殺之恩,獻上《洛書》,大禹據(jù)此編訂“九疇”(治理天下的九類大法)??梢娞幵诼逅c黃河交匯處的這片土地,從上古時期就是遠古圣王的定鼎之所。
這里被稱作 “天下之中”——誰得此地,誰得天下。代表夏文化核心的二里頭遺址與商代第一個都城西亳(洛陽市偃師縣),就相繼被發(fā)現(xiàn)于洛陽盆地的東緣,與位于洛水下游的河洛古城,相距不過50公里。
因此黃帝的都邑,很可能也在這附近。
雙槐樹遺址內(nèi)用陶罐模擬的北斗九星天文遺跡。
在青臺遺址,也曾發(fā)現(xiàn)用陶罐擺成的北斗九星遺跡。
雙槐樹遺址功能布局示意圖
在雙槐樹遺址,考古學者果然發(fā)現(xiàn)了種種可能指向黃帝時代的線索。
第一,河洛古國所處的仰韶文化后期,正是傳說中炎黃二帝逐鹿中原的歲月。而它所涵蓋的地域,恰好是傳統(tǒng)文獻里黃帝的邦國“有熊之墟”。
第二,編年體史書《竹書紀年》中,有關于黃帝時代“一百年,地裂,帝陟”的記載,說黃帝的部落在發(fā)生地震后,就遷徙至別處。在雙槐樹遺址里,有多處裂痕遺跡,縫內(nèi)有淤積黃土,還有明顯的地層錯位現(xiàn)象。專家確認,這就是地震引發(fā)的裂縫,且震級在6.0級以上。
第三,“嫘祖栽桑蠶吐絲,抽絲織作繡神奇。”中原地區(qū),黃帝的妻子嫘祖發(fā)明養(yǎng)蠶繅絲的傳說一直流傳,河洛古國出土的家蠶牙雕,正好呼應了這一歷史記載。
當然,僅憑這些證據(jù)就將河洛古國與黃帝都邑畫上等號,還無法使人信服。但河洛古國所蘊含的宇宙觀、禮儀觀與社會發(fā)展模式,已表明生活在此的先民們正在搭建自己的文明體系。中華文明由此肇始,此后綿延不斷,由三代到秦漢,直至唐宋元明清。
實際上,自中國現(xiàn)代考古學誕生之日,探索中國文明的源頭,就成為其終極使命。1899年甲骨文橫空出世,1928年殷墟發(fā)掘拉開序幕,經(jīng)過幾代學人前赴后繼的探索,商王朝從混沌縹緲的神話中漸漸浮現(xiàn)清晰的面影,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被“找回”了1000年。
1959年,72歲的徐旭生先生親赴豫西地區(qū),對“夏墟”進行實地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了偃師二里頭遺址。此后60年,尋找夏朝,成為中國幾代考古學者的夢想和使命。
還能不能再往前推?考古學者為此“上窮碧落下黃泉” 。1978年,山西襄汾陶寺遺址開始發(fā)掘工作,“陶寺都邑遺址就是堯都”的說法一度引發(fā)學界震蕩;如今,河洛古國與黃帝都邑的猜想,則將中華文明推到了“天花板”——作為中國第一部正史《史記》的作者,司馬遷講史,都是從黃帝講起,再往前就不敢了。
對中國人來說,所謂5000年中華文明,是深入骨髓的常識體系與情感結(jié)構(gòu),考古學家也不例外。正如北京大學教授李零所說:“中國的考古學家總是希望用考古發(fā)現(xiàn)搶救古史傳說,把中華文明的背景不斷往上推。夏不夠,上面還有堯、舜,堯、舜不夠,上面還有黃帝。大家總是希望把商代以前的一千幾百年最后補起來。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之后有中華文明探源工程(2001—2015年),正是這一尋夢旅程?!?/p>
然而,探明古史是一場馬拉松,需要科學客觀的發(fā)掘研究,而不是一廂情愿的牽強附會。身為二里頭考古隊隊長的許宏,就始終堅持在沒有確切的證據(jù)下,不能認為二里頭就是夏都;此次雙槐樹遺址的命名也是如此,因為還沒有更確鑿的證據(jù),考古學者沒有用“黃帝都邑”這個“博人眼球”的名字,選擇了更為客觀準確的“河洛古國”。
對這座5300年前的古國來說,神秘的面紗才剛剛揭起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