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威
韓非生活于戰(zhàn)國末期,歷經(jīng)韓釐王、韓桓惠王、韓王安三個國君在位的時代。與先秦時期的其他思想家相比,他的生活環(huán)境更為復(fù)雜,也更了解權(quán)力斗爭的殘酷真相和現(xiàn)實政治運作中的問題。他高舉法的權(quán)威,教給君主因勢用術(shù),對儒家所提倡的仁、義、禮有著尖銳的批評,指責(zé)“儒以文亂法”,為國之蠹蟲。他為何如此堅決地非儒?這和他思考問題的方式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
與儒家“致君堯舜”的理想不同,韓非所要解決的是現(xiàn)實中的君主如何治理好國家的問題。在他看來,堯舜那樣的圣王至多千年才能出現(xiàn)一位,如果等待堯舜在位方能實現(xiàn)天下大治,那就要等待千年才能有一個治世。他也認為,桀、紂那樣的暴君也是至多千年才出現(xiàn)一位,現(xiàn)實中的君主無論德行修養(yǎng)還是智力水平都屬于中等,不及堯舜那么好,但也不會像桀紂那么壞,他稱之為“中主”。他要設(shè)計一套機器一樣精準又有效的制度,而操作又簡單方便,保證“中主”可以治理好國家,這樣就不會因為執(zhí)政者的變化而影響國家的治亂?!队萌恕分v要“中主守法術(shù)”,法術(shù)是“中拙之所萬不失”,《守道》講“立法,……所以使庸主能止盜跖也”,《難一》講“處勢而驕下者,庸主之所易也”。中人之資甚至比較愚笨的君主只要掌握法、術(shù)、勢,就可以實現(xiàn)國治民安?!峨y一》中還講了舜以德化民的故事。舜去歷山耕種一年,耕地的人不再越出田界侵占他人的耕地;舜去河邊打魚一年,漁人不再爭搶水中高地而謙讓年長之人;舜去東夷制陶一年,陶器不再粗劣易壞。舜以一己之仁德挽救社會風(fēng)氣的敗壞,一年也只能解決一個問題,他的壽命有限,而需要解決的問題沒有完結(jié)之日??梢姡寮宜岢摹暗禄笔菆?、舜這樣的圣王都很難完成的,“且夫以身為苦而后化民者,堯、舜之所難也”,對于“中主”“庸主”來說更無法實現(xiàn)。
和儒家“人皆可以為堯舜”“涂之人可以為禹”的期待不同,韓非認為現(xiàn)實中的人多是好利惡害之人,雖然有的人和有的行為被評價為善,有的人和有的行為被評價為惡,實際上所謂的善人和惡人都是好利之人,所謂的善行和惡行都是源于行為者的利益計算?!秱鋬?nèi)》篇舉例說,醫(yī)生為救人“吮人之傷”,“含人之血”,賣車的人希望人富貴,做棺材的人希望人早死,后妃、夫人、太子希望君主早亡,這些人均是為了獲得自己的利益而已。他并沒有否認世上存在著超越于好利本性的“自善之民”,但這樣的人極其罕有,就似百世不得一見的“自直之箭”“自圜之木”。因此,把希望寄托在罕有的“自善之民”上,期待人們自覺自愿地為善而不為惡,并不是治國安邦的“必然之道”。韓非認為君主要利用人好利惡害的本性設(shè)立賞罰制度,《八經(jīng)》講“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對增進國家利益的行為進行獎賞以激勵民眾去做,對損害國家利益的行為進行懲罰以防止民眾去做,方是治國安民的“必然之道”。
在不同的時代,人類社會所面臨的現(xiàn)實問題不同,解決問題的方式就不一樣。韓非在《五蠹》中提出了“上古之世”“中古之世”“近古之世”和“當(dāng)今之世”的時代區(qū)分?!吧瞎胖馈钡膯栴}是“人民少而禽獸眾,人民不勝禽獸蟲蛇”,“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解決的方式為“構(gòu)木為巢”和“鉆燧取火”;“中古之世”的問題是“天下大水”,解決方式為“決瀆”;“近古之世”的問題是“桀、紂暴亂”,解決方式是對暴君進行“征伐”。這就是“事因于世,而備適于事”,“世異則事異”,“事異則備變”。在已經(jīng)發(fā)生變化的新時代固守舊有的解決問題的方式,就同“守株待兔”的宋人和“反歸取度”的鄭人一樣可笑?!段弩肌分芯蛿嘌裕骸敖裼韵韧踔?,治當(dāng)世之民,皆守株之類也?!薄锻鈨φf左上》也講:“夫不適國事而謀先王,皆歸取度者也。”想用“先王之政”治理“當(dāng)世之民”的就是儒家。儒家和道家都有懷古情節(jié),生逢亂世,但一直憧憬著回復(fù)早已遠去的黃金時代,而韓非則是拋棄幻想、直面現(xiàn)實的。
韓非針對現(xiàn)實來思考問題,尤其重視事物、言論、行為、制度在解決現(xiàn)實問題中的功效,“有功”則被肯定,“無功”則被否定。何為“功”?《南面》講:“凡功者,其入多,其出少乃可謂功?!薄捌淙攵唷敝斧@得的利益多,“其出少”指失去的利益少。利害、得失相比較,利多害少、得多失少就是“有功”,反之則“無功”。
韓非講了很多故事進行說明?!锻鈨φf左上》中有“墨子為木鳶”的故事。墨子用三年時間制作木鳶,只飛了一天就壞了。弟子贊嘆墨子的手藝精巧,墨子卻說制造車輗的人手藝更高超。他們用細小的木頭,不到一天的時間,制造出的車輗能牽引重物,到達遙遠的地方,又經(jīng)久耐用。在今天看來,木鳶這一最早飛行器的制作成功是科學(xué)技術(shù)史上的一大創(chuàng)舉,但韓非所遵循的并非科學(xué)家的思維方式。從“功”的角度判斷,制作木鳶付出多,收益少,而制造車輗付出少,收益多,被肯定的是制造車輗的人。
這一篇中還有一個“謳癸筑武宮”的故事。宋王召謳癸為修建武宮的人唱歌,謳癸唱的時候,走路的人駐足傾聽,修筑的人不覺疲倦。宋王召射稽來唱歌,射稽唱的時候,走路的人腳不停歇,修筑的人感到疲倦。但從功效上比較,謳癸唱歌時修筑的人只筑了四板且不夠堅固,射稽唱歌時筑了八板且更加堅固。韓非也不遵循藝術(shù)家的思維方式。衡量唱歌好與壞的標準并非是否悅耳動人,而是功效,所以射稽的才藝要比謳癸更高超。
先秦諸子批評其他學(xué)派的思想,而自認為提出了完美的理論和制度設(shè)計。韓非卻認為并不存在完美的理論和制度,即使他所主張法治和他所認可的法,也并非完美無害。《八說》篇講:“無難之法,無害之功,天下無有也?!表n非以戰(zhàn)爭、沐浴、醫(yī)治為例進行說明,戰(zhàn)爭會有傷亡,沐浴會掉發(fā),醫(yī)治會傷血肉。任何事物都有利有害,不能因為存在有害的方面就放棄,而應(yīng)該“出其小害計其大利也”。他引用先圣的言論,“規(guī)有摩而水有波”,作為衡量標準的圓規(guī)會磨損,水面會有波紋,法也無法達到絕對的公平。但法治利最多而弊最少,是最合適的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方案,正如《問辯》所講,“法者,事最適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