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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時,那些鏡前的心理戲

        2020-05-29 09:02:00林詩銓
        師道 2020年5期
        關(guān)鍵詞:籬笆冰淇淋牙膏

        林詩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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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當(dāng)我還是一名年輕教師的時候,為了上好那些課,我在鏡前上演了一出出的心理戲。

        ——鏡子,冰淇淋,我,深夜,教師宿舍,狄金森的《籬笆那邊》。

        一圈籬笆會給一個孩子多大的心理障礙呢?成人很難體會,于是我努力回憶童年,在記憶里搜尋,直到那只大鵝——那只人生第一次近距離碰到的大鵝出現(xiàn)。它頭上長著大大的肉包,對和它差不多高的我來說,分明就是一頭發(fā)出巨響的怪獸,和駱賓王的鵝太不一樣。身高決定視線和心理感受,那么,一圈籬笆,不管是否由荊棘編成,對于一個為籬笆那邊的甜草莓垂涎的孩子來說,必定是惘惘的威脅。

        我看著鏡子,凝視前方,眼睛里有了絲絲的猶疑和害怕,然后讀出“籬笆那邊”。

        一個喜歡草莓并看到可能很甜的草莓的孩子,在面對自己無力擺脫的誘惑時,會是什么樣子呢?對于那時體重暴增的我來說,深愛的芋味冰淇淋是最好的實驗試劑。我注視著冰淇淋,想象撕開封紙大快朵頤的滋味,讓香濃的芋味和甜味包裹我的每一個味蕾,我讀道:“有草莓一顆/我知道,如果我愿/我可以爬過/草莓,真甜!”再想想那惘惘威脅我的籬笆,它正阻礙著我!翻過它,我倒不怕摔倒,只怕留下證據(jù),然后受到責(zé)罵,就像我發(fā)胖后受到鏡子里那張圓鼓鼓的臉的譴責(zé),我無奈地閉上眼睛讀:“可是,臟了圍裙/上帝一定要罵我!”

        睜開眼睛,我努力想象那芋味和甜味,凝視鏡子里的圓臉,我決定說服自己,于是由不太確定到確定再到堅定地讀:“哦,親愛的,我猜,如果他也是個孩子/他也會爬過去,如果,他能爬過!”

        你不要問我最后有沒有吃了那根冰淇淋,這當(dāng)然不是重點。

        ——鏡子,白色牙膏,冰鎮(zhèn)櫻桃味果酒,寶藍(lán)色西裝,我,深夜,教師宿舍,張愛玲的《封鎖》。

        我先把白色牙膏粘在自己的袖子上,因為張愛玲在《封鎖》里寫道,宗楨對翠遠(yuǎn)一開始的感受是“白得像牙膏”,那團(tuán)粘乎乎的東西一旦碰到衣服或身體,不管附近有沒有水,都是麻煩!我想把宗楨對翠遠(yuǎn)的初始心理表演出來,但從鏡子里看來,粘袖子太夸張了,因為眼睛注視袖子,手臂轉(zhuǎn)動,眼睛會太過刻意,簡直就是一出卓別林。于是,我又把牙膏涂在衣領(lǐng)上,也不夠好,眼睛看衣領(lǐng),頭就要低下,就看不到眼神,這樣拘謹(jǐn)又不入心。衣領(lǐng)還是袖子,這是一個問題!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選擇了衣襟,既保留了眼神,又比較自然。

        宗楨對翠遠(yuǎn)漸漸有了好感,翠遠(yuǎn)的白在他心中是“白描的牡丹”,淡淡的好感,素潔的,沒有欲望的,這種感覺很難演出來,我看了看鏡子里身上那件不太喜歡但挺得體的寶藍(lán)西裝和我自己,感覺西裝很正經(jīng),我變得好看了一些,我們對彼此不太喜歡卻感覺尚可,互不討好,稍微妥協(xié),當(dāng)一絲淡淡的微笑在鏡子里出現(xiàn)時,我找到了張愛玲筆下的那種好感。

        對翠遠(yuǎn)的白,宗楨最后的感覺是,這個善解他意的好女人“白得像自己冬天呵出的一口氣”,真要伸出一雙手去捧著護(hù)著,不然她就會散去??纱藭r是春夏之交,天微熱,我怎么去呵出一口白白的熱氣呢?喝冰鎮(zhèn)果酒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果酒嘛,肯定得是自己最喜歡的櫻桃味,呵出來的氣才舍不得。鏡子里,我眼神因這迷人的酒香而有點迷離。抿一口,讓酒留在口腔里,低溫讓櫻桃味、酒氣和甜度稍稍收斂,我緩緩地不甘地呵出一口白白的氣,眼神里全是不舍和愛憐,于是伸出雙手去把去握去呵護(hù),白氣從手縫滲出,無奈,不甘,憐惜。

        那瓶酒最后喝了嗎?喝了。小瓶,度數(shù)不高,很好。

        ——鏡子,風(fēng)扇,被單,我,深夜,教師宿舍,蘇轍的《黃州快哉亭記》。

        “昔楚襄王從宋玉、景差于蘭臺之宮,有風(fēng)颯然至者,王披襟當(dāng)之,曰:“快哉此風(fēng)!寡人所與庶人共者耶?”

        一開始我也把“披”和“當(dāng)”兩個字譯成了常見的義項,錯了,感覺很受傷。在鏡前,我披上被單,感覺就像蝙蝠俠,然后把電風(fēng)扇開到最大檔,因為沒打結(jié),風(fēng)起被落,狼狽中,一手關(guān)了風(fēng)扇,一手擒被單。

        打上結(jié)后,風(fēng)起被揚(yáng),我趁勢朗聲讀道:“快哉此風(fēng)!”雙手同時去抓被單兩端,想做敞開的動作,卻因為被單揚(yáng)得太開而抓不到,而聲音又被風(fēng)打成顫音,我自己逗得自己笑了場。

        把風(fēng)扇的高度調(diào)低,把風(fēng)力調(diào)到中檔,才終于找到了感覺。我想,這樣學(xué)生就深深記得這個“披”不是“披上”而是“敞開”,這個“當(dāng)”不是“抵擋”而是“迎著”,并養(yǎng)成從語境去推斷詞義的習(xí)慣。

        這一出出的鏡前心理戲是我課前的預(yù)演,我試圖盡力通往文字想表達(dá)的意境。當(dāng)然,講臺上沒用道具,預(yù)演過后,道具不再重要,因為它們已經(jīng)定型了我的動作和神情。

        年輕時,我曾經(jīng)就是這么折騰自己。在課堂真正上演的那一刻,除了一些因太過勉強(qiáng)——比如用貝多芬的《命運(yùn)》配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而垮掉的片段外,其他基本都還好。這么做“作”嗎?我也曾猶疑過。

        但多年以后,當(dāng)學(xué)生們回來閑聊,他們還會聊起我的課堂,于是,我還是選擇了相信自己。閑聊中,有的學(xué)生會突然離場,然后轉(zhuǎn)身做進(jìn)場狀,突然讓眼神深沉下來,用平靜的聲音朗讀“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花未眠”;有的會突然站起來,大聲把我的課堂原話激動地復(fù)述一遍:“為什么衣帶會越來越寬呢?因為瘦了!為什么瘦呢?因為酒越喝越多!為什么酒越喝越多呢?因為思念太深了!為什么思念那么深呢?因為太愛了!五四運(yùn)動以前‘伊字可男可女,所以千古之下的男男女女讀了才入心入肺!”

        原來,他們記得的并不是我的知識、技術(shù)和技巧,而是我面對文字的率真和進(jìn)入文字世界的愉悅;不是德與能,而是“嗨”和“癡”。

        經(jīng)常有人問我:“走上講臺這么多年會不會厭倦?”這似乎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厭倦是有的,長久面對著一種職業(yè),誰沒有厭倦過呢?但越到一定的年齡就越相信,生命是需要燃料的,這種燃料是意志力的大部分來源;而這燃料可能不是名、利、權(quán)、技術(shù)、技巧,而是內(nèi)心一種純真的歡愉。

        教育,或許就是要給一顆注定要悵惘的心留一瓣歡愉,而這,也是專業(yè)的教育者本來應(yīng)有的那一瓣。

        (作者單位:廣東汕頭市澄海中學(xué))

        責(zé)任編輯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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