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地　池蕾

黨的十九屆四中全會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堅持和完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 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xiàn)代化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和國家治理體系“具有深厚中華文化根基”?！墩撜Z》中孔子有關“六藝”的論述，意圖“寓治于教、以教促治”，是中國特色社會治理思想的重要本土文化資源。據(jù)現(xiàn)有史料記載，“六藝”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周禮·地官·大司徒》：“以鄉(xiāng)三物教萬民而賓興之……三曰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痹诳鬃涌磥恚傲嚒笔蔷羽B(yǎng)成所不可缺少的六種技能訓練，但 “六藝”中也包含有豐富的治國理政思想，正如孔子所講“六藝于治一也”（《史記·滑稽列傳》）。

一、“禮”與社會治理

第一，“禮”是社會治理的基本制度架構。在“殷因于夏禮”章（《論語·為政》），孔子認為，一國政制大框架（禮）不變，其細節(jié)可隨歷史條件變遷而增（益）減（損）。這里的損益便是改變，便是與“因”相對的“革”。就社會治理而言，“由禮則治通”（《荀子·修身》）。但作為社會治理基本制度規(guī)范的禮制只可漸變，以損益來保證體制大框架不變下的與時俱進，是種保守的進步主義。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不贊成全盤否定式的制度變革，歷史累積的成果只要是合理的，就不能輕易否定它。漸變的方法論必然是“摸著石頭過河”，中國沒有施行“休克療法”的文化土壤。漸變的另一個意義是“不折騰”，而只可審時度勢順應環(huán)境的變化，這樣的變革短時看似慢，實際是能健步行遠的穩(wěn)妥之舉。

第二，“禮”的實踐應重本。在“禮與奢寧儉”章（《論語·八佾》），孔子認為“禮”之內質重于其外在表現(xiàn)形式，禮失先失本。在他看來，只有從人性角度才能檢視禮的本質。禮作為一種治理的具體制度安排，其實質勝過形式，認識到這一點，可減少相關耗費，降低其實施成本。就社會治理而言，任何儀式，更多是激發(fā)內心的誠意、取得相應的社會性，而不是比誰更奢靡、排場更大。因此，社會治理要重本，不能搞形式主義，不能用各種政績工程、形象工程自欺欺人。領導聯(lián)系群眾、訪貧問苦要有發(fā)自內心的真誠，不能作秀，更不能讓群眾配合自己作秀。

第三，“禮”的運用要“不忘初心”。“拜下禮也”章（《論語·子罕》）表明，孔子不是頑固不化、一成不變，也非喜新厭舊、唯命是從。他守的是禮之內在精神，而非具體器物，奉行的原則是：只要從俗不害義，可從;反之，不可從?；谏鐣卫斫嵌?，一方面，禮是約定俗成的，但具體的載體容許有變。如果大家都認同載體的變化，不妨隨大流;而社會已經(jīng)接受變化后的形式，卻非要回到過去的模式，就顯得荒唐可笑。另一方面，禮所要表達的核心思想只要是合乎人性的，它就是恒常的、不可減省的，所謂“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禮記·樂記》），輕易改變儀則就是在走過場，是在褻瀆禮之本意。任何社會治理的制度安排，所追尋的基本人性價值是共通的，權衡制度變革的終極標準就看它是否更合人性，這也是“不忘初心”的根本所在。

二、“樂”與社會治理

第一，“樂”的本質是和諧。在“樂其可知”章（《論語·八佾》），孔子告訴魯國掌管音樂的太師，樂理是可知的，整個演奏過程是如何做到收放自如，一氣呵成的。其實，他是在說音樂演奏可振奮人心、和諧包容、綿延不絕、蘊含無窮，或者說音樂講究五音相濟而和以成。從社會治理的視角來看，音樂是禮樂之治的重要工具?！爸问乐舭惨詷罚湔汀?，可見“聲音之道，與政通矣”（《禮記·樂記》）。《論語》中孔子多處談樂，基本都是從象征、工具的角度來談的，強調音樂蘊含和諧有容、變化自如的特性，治理社會要像音樂那樣有律，要調動各方面的積極性參與其中，且以合奏般調和眾人。

第二，“樂”的最高境界是助成一國社會治理的善治。在“盡美盡善”章（《論語·八佾》），孔子評價《韶》樂：盡美，又盡善;評價《武》樂：盡美，但未盡善。事實上，孔子畢生所宣之道就是不以力“得天下”的善治之道?！渡亍贰段洹穬煞N舞樂相當于舜和周武王兩朝的國歌，這里以這兩種舞樂來指代兩人得天下的方式?！懊馈笔菑亩蹙型醯蓝?“善”專指舜憑借其文德取天下，受堯禪讓。著眼于社會治理層面，周武王的天下，來自征伐誅殺，其“樂”有殺伐聲，雖有不得已的成分，但最高權力的轉移確以犧牲百姓的生命財產(chǎn)為代價。在孔子看來，非和平手段是最后而不是最佳的選擇。司馬遷以《伯夷叔齊列傳》作為《史記·列傳》之首，所要表達的正是中國歷史上的主流史觀——不認可用殺人盈城的方式更替社會治理的權力主體。

三、“射”與社會治理

第一，“射”是要奉行既定規(guī)則下的君子之爭。在“所爭必射”章（《論語·八佾》），孔子認為君子平日無違禮之爭，即便有所爭也就是比射箭。這種爭是君子之爭。他倡導日常小事講禮讓，但在是非原則上則不能不爭，面對國家社會治理根本架構的存亡，即便“殺身成仁”也要爭，這才是真正的斗爭精神。整個射箭比試過程體現(xiàn)了治理社會應以禮化爭。君子之爭也要求競爭雙方服從規(guī)則，在治理規(guī)則面前人人平等。如果領導者能依既有的規(guī)則，使社會治理權力只作程序性更迭，這對他們來說就是最高境界的君子之爭。

第二，“射”是要養(yǎng)成“反求諸己”的意識。在“射不主皮”章（《論語·八佾》），孔子指出射箭不倡導射穿靶子的皮革，因為人的力氣大小不同，這是古時射箭之道，暗喻社會治理上的禮治是不尚力、去暴力。射箭的目的在于修德：“射者，仁之道也。射求正諸己，己正而后發(fā)，發(fā)而不中，則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保ā抖Y記·射義》）領導者遇到社會問題，要多多反省自己，更要確立這樣的社會治理思維：不隨便動用武力解決問題，如果萬不得已非用不可，也要遵守比例原則。

四、“御”與社會治理

第一，“御”事關安全，不可大意。在“升車正立執(zhí)綏”章（《論語·鄉(xiāng)黨》），描述了孔子登馬車時的種種神態(tài)。以社會治理的角度來看，孔子把駕車當作一件嚴肅的事，不可隨意打擾，可理解為治理國家猶如駕馭一輛超大型車輛，全體國民要上下一心，為國家掌舵人安全“駕車”創(chuàng)造良好的氛圍，任何干擾其履職、侵襲其身心的行為都可能危及國家的安危。換言之，對其治理失策，除非十分危急，最好是在“停車”時表達。同時在國家處于戰(zhàn)爭等緊急狀態(tài)時期，一定要維護最高權威。

第二，“御”重在平衡，中道而行。在“執(zhí)御執(zhí)射”章（《論語·子罕》），孔子選擇駕車而放棄當射手，或因后者作為專業(yè)乃武士所為，不合其“去兵”的思想，而善御牛馬則有“引得致遠，以利天下”的功用（《周易·系辭下》），并非一種賤役。就社會治理層面來看，駕車講究均衡，要配好左右兩邊的馬力、平衡車兩邊的重量，治國理政則要平衡各個階層的利益，尋求中道的治理之策，兩者的原理是相通的。領導者如果被利益集團所綁架，大政方針就會向這些集團整體傾斜，必將民怨沸騰，治理失敗。

五、“書”與社會治理

《論語》中六藝之“書”專指《尚書》。在“詩書執(zhí)禮”章（《論語·述而》），孔子在講《詩》《書》、指揮典禮時，用文雅之言。語言是文化的載體，文化的傳承需要具備相應的語言能力。當越來越多的人不識雅言，傳統(tǒng)文化的延綿也就慢慢中斷了。正式儀式上不用俗語，可讓人感受到莊重的氣氛，或生敬畏之心，或溢崇敬之情。以社會治理角度來看，到經(jīng)典中尋求正當性、合法性，這是重視思想傳承、強調“法先王”民族的重要特質。用雅言傳授《尚書》這部中國最早的政治學經(jīng)典，能建立文化自信，更有助于確立道統(tǒng)對于權力的制約，祖宗之法、先哲之言均不可、不敢輕忽，否則便是忘了初心、失掉根本。

六、“數(shù)”與社會治理

社會治理依賴于“數(shù)”：“眾庶百姓，必以法數(shù)制之。量地而立國，計利而畜民，度人力而授事?！保ā盾髯印じ粐罚┥瞎艜r“數(shù)”又與“禮”緊密相關，遂有“禮數(shù)”一說，它關系“禮”的實施，《論語》之“數(shù)”很多用在說“禮”上。

第一，“數(shù)”的背后有既定治理秩序。在“八佾舞于庭”章（《論語·八佾》），孔子評論魯大夫季孫氏不講規(guī)矩，在自己家里搞出天子才能有的排場，這是一種悖禮的行為。在孔子看來，禮制亂了，政治將失序。無視禮制就是挑戰(zhàn)既定秩序，就是犯上，而士子從政最重要的責任之一則是維護既有治理秩序。就社會治理來講，數(shù)字中有政治，以數(shù)字體現(xiàn)的差異化是威權政治的重要特征。但就時代價值而言，孔子這里展現(xiàn)了對權貴濫權的批判精神，凸顯其社會責任感，而維護天子的權威就是維護全社會公共利益所賴以保證的法統(tǒng)，這在孔子眼中也是最大的政治。按現(xiàn)代的說法，以“衛(wèi)道士”形象出現(xiàn)的孔子，是在身體力行捍衛(wèi)政治生活的“公共性”，阻止“公共權力”的私有化——僭主化。

第二，“數(shù)”能體現(xiàn)社會分配正義?！白尤A使齊”章（《論語·雍也》）暗示君子應雪中送炭、接濟窮困，而不是錦上添花、富上加富。從社會治理角度來看，這里講的是周急不濟富的平均分配政策。老子也講，“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他們強調社會穩(wěn)定、防止出現(xiàn)兩極分化引發(fā)社會動蕩的治理理念是一致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均貧富的意識與西方基督教文化中的“馬太效應”截然相反，這種不鼓勵個人冒尖的文化特質對華夏文明的社會治理模式確有深遠影響。

第三，“數(shù)”暗含古代中國的“政治算術”。“哀公問有若”章（《論語·顏淵》）說明稅賦有節(jié)可促進社會治理，實現(xiàn)政通人和。就社會治理而言，取幾成稅，關乎是否遵守稅收的固定性原則，能否維持君與民之間和諧的依存關系。財政行為的背后有一定的政治哲理作為支撐：“君用”不能以損害“民足”為代價，否則君民一體瓦解，君用之源干涸。這里蘊含著藏富于民、民富而國強的道理，是任何追求共同體公共利益的善治政體所應遵循的。

作者系中共深圳市委黨校寶安分校副教授

責任編輯：雙艷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