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延軍
村莊的日暮,在裊裊的炊煙中緩緩走來,悠長而綿延。而散落一地的泥土,它又以低垂沉默的姿態(tài),或躺在鄉(xiāng)村阡陌,或在田地里呼吸。
清晨的安謐,總是被鄉(xiāng)親擺弄農(nóng)具的聲音吵醒。男人將灑水噴霧器掛在背上,女人將畚箕的繩子繞兩圈掛在扁擔(dān)的兩頭,天還沒亮,他們沿著鄉(xiāng)村阡陌,沿著蜿蜒的田埂,尤其是下地的路上,懸掛畚箕的繩子隨著行走的節(jié)奏發(fā)出“咿呀、咿呀”的聲響,這是村莊一天最動人的音樂。生長在田地里的生菜紛紛仰起頭,任水花從噴霧器里噴出來,盡情地吮吸甘露。此刻,田地上的泥土被澆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在菜地收割后準(zhǔn)備送往市場售賣的生菜,葉片碩大而簇生,宛如翡翠碧玉。為了賣個好價錢,生菜從離開菜地到裝進菜籃,像襁褓中的嬰兒被菜農(nóng)細心呵護。用扁擔(dān)挑菜籃,男人力氣大,一個勁朝小鎮(zhèn)的市場徑直而走,直至在市場“上市”,菜籃還粘著泥巴。叫賣是女人所擅長的,吆喝聲如清晨的交響樂,直至生菜進入百姓的餐桌。每一棵生菜都笑容滿面,每一棵生菜都汲取泥地的營養(yǎng),每一棵生菜的跋涉都是為了抵達,每一棵生菜都沾著泥土的芳香。
莊稼人賣完生菜,抖一抖畚箕上的泥土,再將賣菜換來的錢,買些瘦肉和生活用品,再買幾個新鮮出爐散發(fā)著煙氣的面包,放在菜籃里一路哼著小曲兒,滿載而歸,此刻,正好是上午八九點。小孩兒則坐在瓦屋下的門檻石,等待著父母的手信。此時的菜籃,大人的雙腳,扁擔(dān)的兩頭,依舊沾著碎泥,像油畫的顏料,在扁擔(dān)上潑灑了幾塊厚重的胎記。
在鄉(xiāng)村,三五玩伴在一起,便可找來泥塊“壘土甕”焗番薯。在粵西,因熱帶季風(fēng)氣候,盛產(chǎn)貧瘠的紅土壤,質(zhì)地黏重,易結(jié)泥塊。有人搬運泥塊,有人撿來干柴或竹子,有人選地?!皦就廉Y”是技術(shù)活兒,通常由經(jīng)驗豐富的男子根據(jù)竹編雞籠的形狀壘泥窩,高度五六十厘米,整體呈塔狀,前面留一個入口進柴燒火,讓旺盛的火團烤燒泥塊,直至通紅。此時的泥塊似殷紅的瑪瑙,個個神情緊張。隨后用鋤頭將頂端的泥塊掀開一個口,讓紅彤彤的泥塊掉在地面,砸成粉碎,相當(dāng)于鋪一層燒烤過的泥塊,再把準(zhǔn)備好的番薯放進“土甕”里,之后逐步用鋤頭擂碎所有泥塊,讓滾燙的泥塊變成泥碎包裹番薯,“甕”熟番薯。嘴饞的我們,個個都不愿離開,圍住“土甕”,又在旁燒起小火堆,或伸出雙手烤火,或觀星望火,或說東道西。半小時后,一陣濃郁的番薯香味從泥土的縫隙里隨煙氣散發(fā)出來,用鋤頭或小棍子從泥甕里開挖番薯時,動作要慎微,要柔和,撥開一層層的泥土,此時挖出的番薯,掰開一個,肉地醇香,在月光下閃爍著金燦燦的光芒。小伙伴問,為什么要用泥塊甕番薯呢?另一個小伙伴答,因為這樣才有泥味呀!
泥土讓我記起老屋門前的一棵樹。樹叫什么名字,兒時的記憶早已隨風(fēng)吹散。只記得那棵樹苗,是父親新種下去不久,我們兄弟姐妹在樹下挖蟋蟀。每天清晨,蟋蟀的洞口會被“吐”出一個小土堆,泥土呈細小的顆粒狀,我們便尋“土堆”來確定蟋蟀的洞口,再用空瓶裝滿清水,一邊挖洞口,一邊朝洞口灌水,在蟋蟀冒出地面時,立馬用一根棍子封住蟋蟀的洞口脊背,以斷它后路。反復(fù)幾遍,蟋蟀被捉住了。此時才發(fā)現(xiàn),因挖蟋蟀洞口和灌水,旁邊那個樹苗根部的泥土,已形成一個小水坑,積滿厚厚的水。母親還責(zé)怪我們澆灌的水太多,會把樹苗淹死。誰知道幾天后,樹苗長出稚嫩的的幼芽,我叫母親來看那棵樹,母親露出燦爛的微笑。
在南方,鄉(xiāng)村的瓦屋屋檐下,是燕子筑巢引鳳的好居所。從北方到南方,燕子飛人尋常百姓家,也飛到我的老屋。聽村里的長輩說,誰家屋檐下有燕巢,說明這戶人家心地善良。燕子作為候鳥,知時節(jié),通人性,擇地棲息。燕子不停地從外面銜來黏泥、樹枝搭起燕巢,從地里到半空,泥土被賦予了一種季節(jié)變更和棲息之所。
冬去春來,沉睡一冬的泥土,又被勤勞的莊稼人用犁頭翻醒。從山坡到公園,從校園到街頭,一棵棵樹苗或種子,被粗糙或幼小的雙手深情撫摸,然后在清水的繚繞下,再被泥土緊緊相擁。
某天,我雙手捧起一把泥沙,泥沙又沿著指縫拼命地下滑,仿佛泥土的行走,不需要選擇道路,不需要選擇時間,于是,我索性張開手掌,讓泥沙灑落,任風(fēng)吹拂,心里默念一半敬老屋,一半敬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