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春林
我之所以跟一個“麂”字如此較勁,是因?yàn)榍皟商?,我親眼看到一只麂子死了。
立春以后,小雨不斷,新型冠狀病毒引起的肺炎疫情正四處蔓延,湖南平江作為防控新型肺炎的前沿陣地,一級一級都在嚴(yán)防死守,包括我們龔家峒村。人是好說,動物就不好說了,尤其是狗子。
一只狗子趁主人沒拴縛牢,奪門而逃,在村中的路上撒腿狂奔,一直跑到北面的山腳下才停下來。在一叢枯草旁,狗子圍著枯草轉(zhuǎn)了兩圈,用后腿在地上無緣無故刨了幾下,然后翹起右后腿在路旁撒尿。尿撒到一半,向前走幾步停下來,再翹起左后腿接著撒尿。狗子撒完了尿,搖了搖頭和尾巴,又四腳趴開抖了抖身子,一蓬細(xì)密的水珠隨即向左右散開。狗子抖落利索了,撒腿向前跑了幾步,好像前方是萬丈深淵,又猛的一個急剎停了下來。狗子抬起頭,瞪著一雙眼睛一眨不眨望著對面的半山腰,又側(cè)著身子豎著耳朵聽了一陣,再揚(yáng)起鼻子向著虛空“嗤、嗤”死命地嗅了嗅,“吭”地叫了一聲,接著又掉轉(zhuǎn)頭向著來路“吭、吭”叫了無數(shù)聲。真是一只狗日的,一下子從村子的東家或西家引來好幾只同類,團(tuán)團(tuán)圍著交頭接耳像是商量著什么。片刻,由那只狗子領(lǐng)著,不由分說地一路狂吠著,箭一般地向?qū)γ娴陌肷窖蠐淙ァ?/p>
一只黃麂子拖著一條斷腿來到了這個山頭上,它已經(jīng)奄奄一息。黃麂子原本住在大山深處一座高高的山崗上,打從出世起,麂子就沒有見過父親,麂子在母親的身邊長大,麂子畢竟是山林中的一只動物,麂子甚至無從想起父親是什么樣子,麂子不會問,母親也不會說。就像我們?nèi)祟愖约吼B(yǎng)育的孩子一樣,麂子一直是母親的心肝寶貝。然而那個上午,幾個獵人領(lǐng)著一群狗子,惡狠狠地向著它家所在的山崗撲了過來。狗子齜牙咧嘴,吐著猩紅的舌頭;獵人面目猙獰,一人舉著一根燒火棍似的鳥銃,好像是前世跟它們有什么深仇大恨,又像是上世紀(jì)人類中的那些“挨戶團(tuán)”進(jìn)攻村里“農(nóng)會”組織一樣,歹毒、兇殘,沒有絲毫人性?;艁y中,獵人手中的鳥銃噴出惡毒的火焰,母親中彈了。母親倒下的那一刻,麂子看到母親的鮮血從傷口濺開如一叢盛開的杜鵑。狗子和獵人撲了上來。麂子傷心地對視著母親臨終前無限牽掛的眼神,趁著狗子和獵人撲向母親的一剎那,機(jī)警地躲過那幫惡人的視線,繼續(xù)沿著一條熟悉的羊腸小道,朝大山深處奪命狂奔。麂子跳躍著向前奔跑,一路翻山越嶺、跳溪越澗,荊棘撕裂了它緞子似的皮毛,利刺劃傷了它的眼睛,麂子全然不顧地奔跑著,并最終遠(yuǎn)遠(yuǎn)地把那幫惡人甩在身后。
就在麂子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慶幸逃脫狗子的毒口和獵人魔掌的時候,意外發(fā)生了。麂子一腳踏空,只聽“噗”的一聲,麂子向前一栽,它的前腿被一只鐵夾子夾住了,一股劇烈的疼痛像是被萬根灼熱的鋼針刺向麂子全身。麂子踩中了獵人埋下的陷阱。獵人熟悉大多數(shù)野生動物的習(xí)性,尤其是麂子。麂子會經(jīng)年累月走一條相對固定的路線,于是獵人在它們往來的路上設(shè)下種種埋伏,有的陷阱是麂子中招的這種鐵夾子,有的陷阱是能把動物們高高吊起來的機(jī)關(guān),等等。獵人們安裝那些陷阱時,都進(jìn)行了十分隱蔽的偽裝,令動物們防不勝防。
麂子不顧一切地死命掙扎,它上躥下跳,它的疼痛已經(jīng)麻木。麂子知道如果不掙脫腳上的鐵夾子,等待它的是死路一條??ㄔ谶@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荒山野嶺,沒有食物和水,不餓死也得渴死,或者被狗子、獵人發(fā)現(xiàn),結(jié)局都是死。麂子死死地將鐵夾子別在一棵樹的根部,拼盡全身的力氣,將夾著的那條腿骨硬生生地別斷,再在地上反復(fù)地生拉硬拽,最終將腳筋和皮肉從鐵夾上分離。麂子的斷腿血肉模糊,近處的地上沾滿了麂子身上的毛和血,還有骨肉碎屑。麂子已筋疲力盡,不知自己能撐到什么時候,一種求生的本能驅(qū)使它拖著一條斷腿,一步一搖地漫無目的地走著。
那只好管閑事的狗子,首先是聞到了空氣中的血腥味,還有異類身上的臊味。就在它瞪著一雙狗眼睛望向?qū)γ嫔缴系臅r候,麂子也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了兇惡的狗子。麂子心里一慌,加上斷腿的疼痛,腳下一滑滾下了一個坡坎。麂子發(fā)出的響聲更堅(jiān)定了狗子的判斷,狗子發(fā)現(xiàn)了麂子,狗子喚來了同類,幾只狗子惡狠狠地向著麂子撲去。狗子有的咬著麂子的脖子,有的咬著麂子的腿,你搶我奪,互不相讓,就像上演著一場沒有編排劇情的死亡游戲。麂子被幾只惡狗拖下山來,幾個人圍了過去,試圖驅(qū)散那幾只惡狗。狗子們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嘴里“吭、吭”叫著,不讓人靠近。
我對那幾只狗子剝奪麂子的生命本來就怒火中燒,我撿起腳下的一塊土坷垃,狠狠地向帶頭的那只狗子砸去,狗子痛得“嗷、嗷”連聲,其他狗子也慌亂起來,一只一只夾著尾巴逃走了。大家看著倒在地上傷痕累累的麂子,想起眼下的新冠病毒有可能是野生動物身上帶來的,有的喉結(jié)動了動,有的貪婪的目光一閃,不過很快,便暗淡下去。一個外號“卵師公”的家伙,大老遠(yuǎn)氣喘吁吁地跑過來,邊跑邊捋袖子,聽到眾口一詞說“不能貪食野生動物”,只好垂頭喪氣地?cái)D出人群,悻悻作罷。
大伙居家隔離好幾天了,閑得慌,人人身上憋著一鼓子勁,于是找來鋤頭,你一鋤來我一锨,挖了一個深坑,將黃麂子埋了。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