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自松

晌午時分，秀來到四嬸屋前的曬谷坪，從曬席上撿幾粒谷子撂進嘴里，輕輕一咬，嘎嘣嘎嘣脆響。她雙手抓住曬席一頭，用力往前一拋，曬席上的稻谷就聚成了堆。

秀邊裝籮筐邊沖著屋里喊：“嬸，谷子曬燥了，嘣牙哩，可以送了?！?/p>

“秀啊，我在找公糧本呢?！蔽堇飩鞒鏊膵鸬穆曇?。

秀動作麻利地裝好籮筐，去屋里找扁擔，風風火火出門時，四嬸跟著出來了。

路程不算遠，秀沒歇腳，一口氣把糧谷挑到了糧站。

四嬸想給秀擦擦汗，秀不讓，指著遠處說：“嬸，您去樹蔭下坐一會兒，我在這里排隊?！?/p>

“不成，我陪陪你吧?！?/p>

糧站早已人滿為患。十里八村前來交公糧的人，排到了圍墻外的馬路上。四嬸和秀隨著隊伍慢慢往前挪，一點一點接近過秤的地方。

天氣有點悶熱，排隊的男人席地而坐，用草帽扇風，吧嗒吧嗒抽著旱煙，說說笑笑，海闊天空。

秀不想說話，她心里有點酸，思想飛到了很遠很遠的南方。

四嬸心里更難過，頭不時轉(zhuǎn)向秀，看了一眼又一眼。

輪到四嬸交糧了。工作人員過了秤，接過四嬸手里的公糧本，看了看，對秀說：“張華是你？咋取了個男人的名字?！?/p>

四嬸趕緊說：“張華是我兒子?！?/p>

“哦，你是她的兒媳婦。”工作人員的話讓秀一陣臉紅，低頭不語。

“可不能亂說。人家秀姑娘明天才出嫁呢?！彼膵疒s緊糾正。

辦公室里出來一個人，左腳有點瘸，但高大魁梧的身子挺得筆直。工作人員畢恭畢敬地叫了聲“站長”。

站長看到了四嬸，馬上迎上去，熱情地說：“嬸，您來了?！?/p>

“哦，是薛站長啊?！彼膵痫柦?jīng)滄桑的臉上波瀾不驚，催促工作人員說：“趕緊登記吧，后面排著長隊呢?！?/p>

薛站長從工作人員手里取過公糧本，看了看說：“嬸，您就一個人，糧谷交多了?！?/p>

“華的名字還在公糧本上呢。”

“可是華……”薛站長打住嘴，沒把話說完。

“華分了田的，有田就得交公糧，天經(jīng)地義。”

“把華的名字注銷掉吧?！毖φ鹃L用懇求的語氣說。

“那可不行，怎么能把華刪了?！彼膵鹕钕莸碾p眼變得渾濁了。

一陣沉默。

“嬸，您這公糧本留下來，以后我?guī)湍?，保證每年交您和華兩個人的分量。”薛站長想把公糧本揣進兜里。

“不成。收割第一場，先交愛國糧，這是老規(guī)矩?！?/p>

“給我吧，這公糧以后我來交?！毙銖难φ鹃L手里取走公糧本。

“也不成。咋能影響你的生活呢?！彼膵鸢醋⌒愕氖帧?/p>

“嬸，您放心，他答應(yīng)和我一起孝敬您老的?！毙銤q紅了臉。

“公糧本還是放我手里，這是我和華在一起的唯一記錄??！”

四嬸執(zhí)意，薛站長和秀都不好強求。

“嬸，”秀轉(zhuǎn)過頭去，淚眼婆娑，“明年清明，我陪您去廣西給華上墳?！?/p>

四嬸不說話，干巴的嘴唇一陣哆嗦。

薛站長低下了頭，欲語還休。

“活活餓死，”四嬸轉(zhuǎn)身離開，自言自語，“做個飽死鬼都不能??！”

薛站長兩眼含淚，他追上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嘶啞著說：“嬸，華被圍困在老山的時候，我們的干糧送不上去啊。那次送干糧行動，全排只有我一個人活了下來。”

一臉驚愕的秀突然發(fā)現(xiàn)，薛站長跪地的左腿褲管里，是條假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