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爾曼
那是近70年前的事了。
當時我剛好10歲,記得那是某一個星期天的早上,阿爸(上海人對爸爸的稱謂)外出理發(fā)回家,對姆媽(上海人對媽媽的稱謂)講:“ 今朝上半日( 上午) 阿拉( 我們) 去逛南京路,中飯就在‘ 新雅吃。”雖然他倆在前房間,我住的是當中間,隔了一個房間,這句話還是“鉆”進了我耳朵。愛好美食的我豈肯放過良機,立刻動起腦筋來:怎么樣才能叫爸媽帶我同去?想來想去只有裝“乖”。于是我立刻鋪紙磨墨,端端正正地臨摹了一張“柳公權”,又書寫了一張整齊有序的小楷,再翻出一套粉色呢裙悄悄換上,還穿了一雙黑漆皮鞋,然后靜悄悄地坐在椅子上。
不久,阿爸穿上了一套藏青呢西裝,打著一條棗紅色印有乳白色斜紋細條的領帶,腳穿一雙黑白鑲拼的新皮鞋走了出來,后面跟著一身翠綠色旗袍、外罩一件新綠色西裝短大衣、腳蹬一雙深綠色半高跟鞋的姆媽。他倆見我今天表現(xiàn)特別好,就笑著說:“今天還算乖,就帶你一道去吧!”計謀成功,喜出望外,連忙追上兩步,拉起阿爸的手,一同走出家門。
弄堂口“叫”了一輛三輪車,不一會兒,車子停在一個飯店門口。我抬頭一看,店招寫著“新雅大酒店”,一位服務員引領我們上樓進入一個包房坐下。冷菜只記得有道“蔥油白斬雞”,潔白的雞肉,油亮的皮上撒著青蔥末,又鮮又香又嫩,毫無現(xiàn)在“三黃雞”“白臘克”的腥臊味。熱菜也有不少,令我最難忘的是一盆魚,魚盆起碼有10 吋,中間平躺著一條油煎過的大魚。我認識它,姆媽以前曾買回家來告訴過我,此魚叫“鯧魚”,魚骨少而軟,魚頭雖小身體寬,體型側扁肉頭多,很容易辨認。等到阿爸動手用筷子戳開魚身,我立即跟上去搛了一塊魚肉。上海人的規(guī)矩:“開吃”或者吃整只、原只頭的大菜前,一定要大人(長輩)或者主人先動筷,客人和小輩、小孩才能“跟”上去。待魚肉剛近口鼻,香味已傳了進來,入口的感覺難以形容,鮮香濃郁,我吃得停不下來。最后我取了席上吃不了的3 個叉燒包和1個夾沙酥餅隨爸媽回了家。
之后,我和同學、朋友曾幾次到平安電影院隔壁的“ 珠江大酒店”品味過“煙鯧魚”,均不能與之相比。
過了許久,我家餐桌上竟出現(xiàn)了“煙鯧魚”。我驚奇地看著姆媽,原來她見家人喜歡,特地去“ 求學”來的,還向正在鋸洋松木的木匠師傅討到了美洲紅松木木屑,只因煙鯧魚用此木屑最為匹配。煙鯧魚烹煮工藝繁復:洗凈、剖腹去肚雜、刮去腹內黑膜,正反面各剞3刀后浸于黃酒與生抽汁水中2~3小時,然后入熏箱煙熏約8分鐘,取出油煎至熟,最后涂上黃油。真是偉大的姆媽!
一段回憶使我又是心疼又是傷感。日子過得飛快,一晃,姆媽已逝世25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