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曉紅
清明去祭拜老爸,老媽在墳前焚燒了他的黨員證。我很想把那小紅本本留下來做個紀念,老爸18歲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當過民兵營長;等我被批準入黨,他甚是欣慰、激動。但黨員證瞬間點燃,他已經(jīng)離開七年了,老媽此舉,是敬他,還是在怪他老實、怨他傻呢?
如果老爸還在,今年70了。每逢回老家,我還是不由自主走上屋前塘基,池塘下方的田土,就是老爸曾經(jīng)的菜園。無數(shù)個日子,我喚聲“爸爸”,絲瓜架下就會傳來歡快的回應,然后他笑瞇瞇地走出來:皮膚黝黑,齒牙零落,雙頰凹陷,脊背微駝,手掌粗硬,唯有濃眉大眼仍保留著年輕時的虎氣與威嚴。
而現(xiàn)在,我喃喃呼喚一聲,唯聞微風穿過樹林,那熟悉的聲音與身影,是再也不會出現(xiàn)了。爸爸剛剛?cè)ナ滥菚?,生前種的瓜菜還在,只是搭的棚架有些坍塌,地里長滿了雜草。絲瓜兀自開花笑臉相迎,豆角盼得容顏憔悴,辣椒已透過枝葉看了多回,它們不知道,那個澆水施肥除雜的人是再也不會回來了。而現(xiàn)在,七年過去,老爸的菜地早巳雜草叢生,曾經(jīng)的生機盎然,只留在照片和親人的記憶里。
如果老爸在,他怎么會容忍菜園如此破敗荒蕪?老爸曾是多么驕傲的一個人啊!他當然是有驕傲資本的:一則他任過的最大官職是村支部書記;二則三個兒女都大學畢業(yè)工作家庭皆如意;三則他的菜園面積之大、品種之豐富、長勢之茂盛在村子里首屈一指。
我走上教書崗位那年,老爸當選為村支書。中華大地,有無數(shù)個守土一方的村支書,老爸籍籍無名。只有兩個史料,卻一時難以找到。一是我任教的學?;I備60周年校慶,在《望城報》上刊載校慶公告,那張報紙副刊上,有個我寫的小豆腐塊——《新任村支書的父親》;還有就是他抓鄉(xiāng)村道路建設,公路修通時湖南經(jīng)視新聞采訪報道,有他發(fā)言的一小段視頻。
我可以摸著良心說,老爸真正做到了兩袖清風。村里資金緊張時,他甚至拿自家的錢貼補進去。懂他的人說他一顆紅心,不懂他的人說他傻得天真。新冠疫情防控期間,有老人捐出所有養(yǎng)老金以紓國難,我特別能體會老一輩人的這種情懷。
村支書三年任期滿,老爸全身心投入菜園,辛苦勞作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他早晨澆完菜回家暈倒在地上,等賣菜回家的老媽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省人事。老爸一則勞動勤儉慣了,不舍得擱下他的田地;二則響應政府號召,不讓農(nóng)田撂荒。但我覺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老爸不只是為他和老媽的生計而種菜,簡直是在營建他的藝術世界,他是這個世界的王。
女婿愛攝影,一次揣了相機進園取景,每一個角度,都是一幅畫:絲瓜藤,苦瓜架,黃花耀眼,綠葉青翠,長長的絲瓜苦瓜垂掛著,在陽光里似乎能聽到咝咝生長的聲音;芝麻紅薯生機勃勃,蔚為壯觀;花皮西瓜從藤葉中探出圓圓的腦袋;玉米葉沙沙作響,腋間支出水嫩的玉米苞;芋頭寬大的葉面滾動著晶瑩剔透的水珠;整齊的菜畦,辣椒茄子黃瓜空心菜,拼著勁兒生長。
歇著的當兒,老爸喝著老媽沏的那罐釅釅的姜鹽茶,瞇著眼兒,欣賞他的菜兒們,怎么看都不夠,那眼神,仿佛在看他的小孫子小孫女。一個肥大的螞蟻爬上他的褲腳,他捉了輕輕放了。蹦跳的螞蚱,翩躚的蝴蝶,啁啾的小鳥,徜徉于菜園里,是老爸親密的伙伴,這是一個靜謐的世界。我的老爸,一生不曾離開土地,孩童時在土里洗澡,壯年時在土里掙命,年老了在土里流汗,死后化為一壞黃土。
老爸寫得一手好字,早年學習成績優(yōu)異,卻因饑荒和貧寒家境早早放棄學業(yè),那雙手指修長的手幾十年與鋤頭糞勺鐮刀犁耙打交道,關節(jié)粗大,厚繭密布,皮膚開裂。老爸一生持守耕讀傳家,除了田里土里的瓜菜莊稼,圈里欄里的家禽家畜,老爸最關心的是兒孫輩的學習與工作。他留給我們最寶貴的人生財富是處世理念:誠實勞動,才能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人的能力有大小,機遇有好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菜園,管好自己的苗,蘸著汗水在大地書寫,才能寫出真情文章!
見我工作早出晚歸,不到四十銀發(fā)隱現(xiàn),老媽也頗多嘮叨: “你呀你,又像你爸爸一樣老實一樣傻?!钡阄易≡趯W校,將我衣食打理得細致周到,我得以安心教育教學。合上老爸菜園的照片,不禁追問自己,憑我的一雙手,能裝扮出一片怎樣綠意蔥蘢的土地呢?
[作者通聯(lián):長沙市望城區(qū)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