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辦公室的門大開著。

刺骨的北風從走道穿過，直撲屋里，裹進陣陣寒意，柯衛(wèi)平打了一個冷噤，他搓搓手，站起身，關上南邊的窗戶，風不再對流，辦公室里頓時暖和許多。其實，他只要關上門就OK了，可他沒有關。但凡在辦公室處理公務，無論是酷暑還是嚴冬，他都要把門打開，好像只有這樣，心里才踏實似的。有人提醒過他，說你一縣之長開門辦公不好，大事小事都找到你這兒來了，沒有一個遮蔽。碰到好溝通的人，幾句話就可以打發(fā)走，要是難纏的刁民涌來了，那不煩死人了，你還能辦公？還能抓政府的大事？他本想回懟幾句，但看提醒者并無惡意，便一笑而過了。在他的心里，是極不贊同這種觀點的。一縣之長，當你敞開辦公室的門，沒有老百姓找你上訪、申訴、反映問題，說明你的工作抓到了位，讓老百姓滿意。反之，只要還有老百姓來找你，說明你還有事情沒有辦好。政府的大事是什么？是辦好老百姓的事。他知道有人在背地里議論，說他作秀，說他假裝正經(jīng)，還說他嘩眾取寵，而他根本沒予理會，反正自已不改初衷堅持而為就夠了，起碼圖了一個心理安寧。

大多的領導都是把秘書的辦公室放在自己辦公室的外間，當有人來訪時，秘書可以“擋駕”攔一篙子，也可以“探風”為何事而來。就能有“選擇”地讓領導接見。能見的則讓見，不能見的就借口領導出去了。如此這般，讓很多來自基層的上訪者掃頭而去、失望而歸?？上攵?，經(jīng)過秘書“過濾”，有選擇性地見或不見，根本得不到原汁原味的東西，不僅聽不到最底層群眾的第一呼聲，也接收不到老百姓發(fā)出的第一信號，隔斷了同群眾的聯(lián)系，你的決策亦好部署也罷，都可能遠離實際脫節(jié)百姓，那才是最可怕的。因此，他把秘書的辦公室放在自己辦公室的內頭，只要來找縣長的，先見面的是他而非秘書。

桌上摞著一大堆待簽的文件夾，柯衛(wèi)平簽了一半，揉了揉發(fā)脹的眼睛，端起茶杯，喝掉杯里的茶，然后起身到辦公室東角，在簡易的茶具上，沖泡出一壺茶，倒進茶杯。他沒有什么愛好，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唯一稱得上愛好的就是喝茶。他覺得喝茶能夠清除身體內的毒性污漬，可以淬煉性情純潔內心，還能讓人淡然物外慢下節(jié)奏，反正好處很多，他可以說出一百條。

望望門口，寂靜無聲，柯衛(wèi)平的臉上頓現(xiàn)一絲不易覺察的得意。上任之初，他作出這種安排，瞬間，“縣長開門辦公，敞開接待群眾”的新聞轟動全縣，一件本該要這么做、再正常不過的舉動，卻被老百姓傳為佳話，也被許多同事同僚冷嘲熱諷。他依舊樂此不疲地繼續(xù)做著這件事情，有時一天要接待群眾幾十人，說不厭煩不頭疼那是假話。然而，有付出就有回報，從那些繁瑣紛云、雜亂無序、團團如麻的反映中，抽絲剝繭，他理出了老百姓的需求點，發(fā)現(xiàn)了政府工作的薄弱點，找到了抓落實的著力點，讓政府在民生領域的工作及時調整了思路，避免了犯錯，總之是受益匪淺。

今天是怎么了？時間過去了兩個多小時，一堆文件簽了大半，卻不見一人來訪。不可否認，從最初的門庭若市，到后來的門冷人稀，再到現(xiàn)在的門可羅雀，來訪群眾數(shù)量呈階梯式遞減，說明政府的工作質量得到提升，讓群眾比較滿意，老百姓沒有啥事來作反映，這應該是值得欣慰的好事?？墒?，柯正平感到一種不習慣，似乎已經(jīng)適應老百姓圍著他反映問題提出建議的那個陣勢。

終于來人了。一個小個子男人閃身而入后，把門關上，像做地下工作的一樣，只是沒對暗號。來人輕言細語道，“柯縣長，你們一直在查找排中河的污染源頭，其實我這里就有?！币贿呎f一邊遞給柯衛(wèi)平一張畫著圖的紙片。

柯衛(wèi)平接過紙片，看過一眼后，問道，“你是……”

“我是誰不重要。”來人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悄聲建議道，“柯縣長，按我畫的示意圖，肯定能找到排中河的污染源頭，只是您得親自督陣。藍光化工一般是在排中河水體豐盛時，偷偷排放?！?/p>

柯衛(wèi)平正要倒一杯茶給這位不速之客，并與他坐下細說一番，哪想到他話一說完，沒打招呼，輕悄悄地拉開門，小跑著溜了。

排中河的污染被老百姓舉報了幾年，可一直沒能解決，往往上級來查的那些天，河水檢測沒啥大問題，可檢查組一走，依然如舊。很多人懷疑，藍光化工是排中河的污染元兇，縣里派環(huán)保執(zhí)法大隊的執(zhí)法人員去檢查，卻查不到排污口。加上藍光化工是流口鎮(zhèn)的利稅大戶，每年繳稅將近五千萬，可謂鎮(zhèn)里的“錢袋子”，當然不希望它關停，只要有風吹草動，書記鎮(zhèn)長出馬，到處說情，四處滅火，讓藍光化工一直保持正常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今年十月，有群眾向國務院環(huán)保督察組直接舉報，藍光化工是排中河的主要污染源。督辦函下來，讓縣里徹查、整改，他正愁無處下手，卻意外地收到這張示意圖?？滦l(wèi)平仔細地將示意圖看過幾遍，瞧出了一些不尋常。他把政府辦公室主任唐江波叫來，將示意圖遞給他，吩咐道，“你馬上抽空去流口鎮(zhèn)跑一趟，按照示意圖，把周邊方位弄清楚?！碧平眠^示意圖，看了一眼，蠻有把握道，“我對這塊太熟了，地形地貌、建筑方位了然于胸。”柯衛(wèi)平笑著叮囑道，“再熟悉你也跑一趟，算是跟我打前站。隱秘一點，不要驚動任何人。”唐江波愉快地接受下來。

柯衛(wèi)平繼續(xù)簽批著文件，突然，大搖大擺地走進來一個老板派頭的中年人，沒講什么客氣，直接一屁股坐在柯衛(wèi)平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滦l(wèi)平趕緊從茶壺里用紙杯倒了杯茶，擱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你有什么事么？”

“當然有事?！崩习迮深^的中年人面色難看、語含怨憤，他端起紙杯，重重地往桌上一蹾，“人都快急死了，誰還有心情品茶喝水？”

“有事慢慢說。”柯衛(wèi)平笑著降火道。

“我是金晟公司的趙天祿?！崩习迮深^的中年人終露崢嶸，理直氣壯地詰問道，“柯縣長，金晟公司開發(fā)的‘皇家公館項目，樓盤已經(jīng)封頂，預售證去年就已經(jīng)發(fā)了，現(xiàn)在賣得正火，為什么要被叫停？”

“被叫停必定有其原因，趙老板?！笨滦l(wèi)平極其平靜地回應道，“我想你心里應該比我清楚吧?！?/p>

“不錯，我們的樓盤是超了一點容積率，可在寧陽，超容積率的樓盤多了去了，不都是罰錢了事么？為何偏偏要拿‘皇家公館開刀？憑什么呀？”趙天祿好像很有道理似的，連珠炮式地發(fā)問道。

寧陽縣城的開發(fā)亂象觸目驚心，種房子濫開發(fā)的比比皆是，超容積率擠占公用面積的樓盤層出不窮，以往的做法，都是罰款交錢，蓋章通行，以致這種行為禁而不止野蠻蔓延，老百姓有意見，全社會有輿論。去年底，縣人大就此項工作詢問過住建規(guī)劃局。住建規(guī)劃局于今年1月出告文件，縣政府給了批轉，但卻處理不嚴督辦不力，歪風沒有壓下來。在人大委員的半年測評中，不滿意率超過半數(shù)，縣人大只能啟動質詢程序。住建規(guī)劃局局長林佳斌這才慌了手腳，拿出了整治開發(fā)亂象的方案，提出從“皇家公館”樓盤入手，再大面積鋪開。方案幾易其稿，前幾天報給了他與分管城建的副縣長張冰清，三個人曾有過一次合計，沒有人提出異議，只等本周四的政府常務會議討論通過后開始實施?？磥?，有人提前給趙天祿泄露了，他想在上會之前阻撓這件事。得知趙天祿來的目的，柯衛(wèi)平就知道如何應對了，他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趙老板，你問我憑什么拿‘皇家公館開刀？我鄭重告訴你，憑你們公司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zhàn)規(guī)則違規(guī)違建，政府有什么問題么？”

“柯縣長，‘皇家公館確有超容積率的問題，而我們的樓盤兩年多前就開工，應該享受和別的房企一樣的待遇，罰錢放行?！壁w天祿堅持己見道。

“趙老板，違規(guī)違建不能長此下去，老百姓怨聲載道，人大代表集體聲討。前不久，市委巡察組巡視寧陽，群眾反映最為突出最為集中的問題，就是房企違規(guī)違建。同時，縣人大啟動質詢程序，這在寧陽尚屬首次，如果政府再不出手整治，無法向老百姓交代，無法向歷史交代，無法向市委交代，弄不好我這個縣長要被縣人大罷免?！笨滦l(wèi)平啰里啰嗦地說這么一大通，既是在擺現(xiàn)狀，也是在表苦衷，更是在亮態(tài)度，“你說得沒錯，‘皇家公館項目兩年多前就開工了，而你們在封頂前，加蓋四層，擅自提高容積率，卻發(fā)生在今年七月，時間點在住建規(guī)劃局的文件發(fā)布之后。不是政府偏偏拿你的樓盤開刀，而是你們在藐視規(guī)則，公然挑戰(zhàn)政府的底線?！?/p>

“你講的這些理由，虛了吧嘰，站不住腳，你就是在有意針對我們?！壁w天祿無話可說，只能拉橫耙。

“規(guī)則從來都是對事不對人?！笨滦l(wèi)平臉上掛著笑，語氣平和，但平和之中蘊含著義正辭嚴，“如果你硬要對號入座，那我也沒有辦法，該要針對的，必須針對！”

“柯縣長，我最后請求，愿意罰款了結！”趙天祿加重語氣，重申道。

“罰款了結，此路不通！”柯衛(wèi)平不軟不硬地回擊道。

“如果你執(zhí)意要盯著金晟搞，對不起，我們會奮起反擊！”趙天祿冷著臉色威脅道，霍然起身，惡狠狠地盯了他一眼，然后頭也不回地闊步而去。

他走出門，到隔壁辦公室門口，對秘書說，讓林佳斌過來。

靠在椅上，心潮難平，越想越氣。明目張膽地踐踏規(guī)則，想按老皇歷以罰款了結，當如意算盤落空之后，他們想到的不是實施整改，而是要奮起反擊，語氣蠻橫，態(tài)度猖狂，現(xiàn)在的人，到底是怎么了？不說對待一縣之長，要有起碼的尊重，至少不能在一級政府面前，恣意挑釁，如此驕縱和狂戾，政府的權威何在？

寧陽的水不僅深而且渾，從本心而論，柯衛(wèi)平是不愿意蹚這攤渾水的。上任寧陽縣長兩年多來，他親眼目睹了這個地方房企的肆意妄為、畸形攫利之招：通過違規(guī)違建，花極小的成本謀取豐厚回報。很多房企以違規(guī)違建為榮為耀，表明自己在寧陽有狠有襠，啥事都能擺平。什么規(guī)劃什么條例，狗屁不值，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最難辦的是，在高額利潤的誘惑下，好多人都卷入到這個利益鏈中。將近十年了，幾任縣長履職不力任其泛濫，導致現(xiàn)在沉疴宿疾病入膏肓，他也想像前任一樣，盡量地不去觸動別人的奶酪，保全自己在寧陽的仕途平穩(wěn)度過，在多則五年少則三年的縣長任期內，能推則推一拖了之?？墒?，現(xiàn)實情況容不得拖下去了，房企囂張至極直接打臉，讓老百姓起吼了，讓人大代表發(fā)怒了，讓市委巡察組列入整改清單了。

巡察組長結束巡察時，單獨找他談話，告訴他，寧陽的許多干部群眾吐槽，政府缺乏攻堅克難的氣魄和打大硬仗的決心，言外之意，就是質疑他這個縣長在抓整治開發(fā)亂象上魄力不大，狠勁不足。如果留下這個印象，等于仕途被“一票否決”。山雨欲來，作為縣長，他已經(jīng)別無選擇沒了退路。

林佳斌匆匆趕到，甫一坐下，柯衛(wèi)平有些氣憤難捺，直接發(fā)問，“那個趙天祿，叫板要與政府對著干，他是什么來頭如此狂妄？”

“‘皇家公館項目，看似趙天祿牽頭，他實則只持30%股份，最大股東景東風，占50%股份，另外還有十個小股東，都是縣里有頭有臉的狠角。趙天祿感覺后臺強大，所以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绷旨驯蠹氄f緣由道。

烏云密布，壓力驟來，柯衛(wèi)平打了一個寒戰(zhàn)。怎么又有景東風呢？關于景東風，柯衛(wèi)平聽到的版本太多了，似乎充滿傳奇色彩。有人夸他是江湖高人，有人贊他是商海精英，還有人稱他是管理奇才。無論他做得多么大多么好，柯衛(wèi)平打心眼里是極為鄙視的。十五年前，他就是一個黑道頭目，與另外兩班黑惡勢力稱霸寧陽。為了一統(tǒng)天下，他用計使壞，慫恿那兩班黑惡勢力為爭奪地盤明爭暗斗大打出手，結果一個被亂刀捅死，一個被追究刑責而吃了槍子。這些年來，他改頭換面，又是辦實業(yè)，又是搞公益，將第一桶黑金逐漸漂白。雖然財富越積越多，但其黑的本質永難抹去。只是讓人瞠目的是，有幾屆的書記縣長，都是他家的座上賓，好像以與他攀上關系交上朋友而榮幸。所以，有些“紅頂子”就拼命往他的頭上戴，什么“明星企業(yè)”“慈善企業(yè)家”“稅收突出貢獻大戶”等，甚至讓他當選市人大代表。這些做法，真的令人費解?？滦l(wèi)平嘆了一口氣，明知故問，“藍光化工是不是景東風的？”

“是的?！绷旨驯筇咸喜唤^地爆料道，“什么賺錢他就投什么?；べ嶅X，他就開化工廠;商混利潤大，他就辦商混站;商住開發(fā)暴利，他就四處拿地，見縫插針入股。反正，他在寧陽名氣大名聲響，沒人敢與他爭，沒人敢同他搶。”

“法制社會，踩踏法律，侵犯規(guī)則，終究會受到嚴懲！”柯衛(wèi)平很是憤世嫉俗道。

“現(xiàn)在正開展聲勢浩大的‘掃黑除惡行動，為什么不就此機會……”林佳斌建言道。

柯衛(wèi)平打斷他，“這不是你操心的事?！崩@過這個話題，柯衛(wèi)平詢問道，“‘皇家公館樓盤的具體情況是怎樣的？”

林佳斌一五一十地匯報道，“項目建在繁華的寧陽大道上，寧陽大道的容積率控制在3點以內，而‘皇家公館樓盤達到了4.2，超建近萬平方米。如果按原來的處罰標準，他們只需按每平方200元交納罰款200萬元就能了結，光一萬平方米的超建面積進入銷售，純利在2000萬以上。”

“是呀，違規(guī)違建的‘代價太小，利潤豐厚，難怪老板也好，官員也好，百姓也好，趨之若鶩地要拼命去分享這杯美羹?！笨滦l(wèi)平喟嘆道，“我們的對手不僅群體龐大，而且能量驚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利欲熏心極不理智，所以，我們要作好打大仗打惡仗的準備！”

林佳斌細細聆聽著，面色變得嚴峻起來。

二

快年終了，上級派下來的檢查組紛至沓來，讓人應接不暇。袁書記不在，檢查組來了，你作為縣長必須陪餐，表明縣里對這項工作的重視程度。好在現(xiàn)今公務活動不能飲酒，少了許多禮節(jié)，只需用飲料代酒敬過之后，就能吃飯完事，至多半個小時可以解決戰(zhàn)斗。不像原來陪個餐得花兩三個小時，喝得昏天黑地，搞得心力交瘁。對于不喜結交不善飲酒的柯衛(wèi)平而言，現(xiàn)在可謂翻身農奴把歌唱了，感覺輕松自如了不少。陪市里信訪維穩(wěn)工作檢查組吃過晚飯后，柯衛(wèi)平回到辦公室，換上跑鞋和運動衣沿著寧陽大道走了一大圈。這是每天的必備，風雨無阻，鮮少間斷。

走上辦公樓，看到副縣長張冰清辦公室亮著燈，柯衛(wèi)平走進去與張冰清打了個招呼，然后回到辦公室，用座機給袁書記打通了電話。袁書記被推薦到中央黨校學習培訓三個月，民間組織部根據(jù)以往上過中央黨校的縣委書記的后續(xù)安排，推斷袁書記學習歸來，即可提拔。甚至有人背地里小范圍都稱呼他“柯書記”了。雖然是私底下的稱謂，帶著討好、帶著恭維、帶著逢迎，看似一片好心，但畢竟袁書記還是寧陽縣委書記，要是讓他聽到了，會作何感想？因此，他劈頭蓋臉予以了嚴肅批評和嚴厲制止。對于袁書記，他繼續(xù)保持著尊重，一天一短信，兩天一電話，重大事情向他請示，重要工作向他報告。盡管袁書記口里說，你放手去干，不要事事跟我匯報。但可以聽得出來，袁書記的心里還是蠻舒坦他這么做的。

同袁書記通了將近二十分鐘的話，最后，柯衛(wèi)平才正式匯報整治房企亂象的工作方案，他心里還有些發(fā)虛，生怕袁書記打破，因為這件事在他做縣長時，本應由他著手抓的?？滦l(wèi)平擔心他忌諱自己這么做，會不會戳了他的短？會不會搶了他的風頭？萬萬沒有想到，袁書記態(tài)度鮮明，表示全力支持。只是在最后，袁書記跟他說了八個字：“控制上訪，確保穩(wěn)定?！痹瑫涍@樣叮囑，他十分理解，畢竟到了年末歲尾，一年以來都比較平穩(wěn)安逸，別到了這個時候突然弄個群體性事件出來。在“穩(wěn)定壓倒一切”的大環(huán)境下，袁書記的最大政績，就是讓寧陽這幾年平平穩(wěn)穩(wěn)沒出亂子，雖然發(fā)展慢一點，但沒人追究。而今許多官員，寧可不做事，即便被人認為窩囊無用，也不愿去做事而惹上麻煩。只要做事，就有可能出事，出事就要追責，追責就要受處分，處分上身，提拔就要擱淺。袁書記正處在仕途上升的關鍵節(jié)點，能夠無條件地支持他展開這次行動，已經(jīng)是非?！伴_恩”了。袁書記肯定不希望這個時候縣里捅出一個大婁子，繼而影響晉升。所以，在掛斷電話前，他鄭重其事地給了承諾：“書記放心，堅決落實好您的八個字的指示！”

其實，柯衛(wèi)平何嘗沒有這個方面的擔憂呢？只要方案開始實施，就會牽涉到許多人的切身利益，動靜不會很小。事態(tài)鬧大，袁書記不能提拔，他也要原地踏步。一個人一生的機遇也就那么一兩次，一旦抓不住機遇而失之交臂，也許人生的命運都會改變。所以，思來想去，他覺得審慎一點為好。明天上午，政府常務會議就要通過方案，在上會之前，他想征詢一下張冰清的意見，聽一聽他的真實想法。張冰清是老寧陽，本土派的代表人物，前年換屆，憑高票推薦進入考察名單，繼而當上副縣長。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社局長，在許多地方都是退職到二線的角色，而他卻能翻一把“海底和”，可見其厲害。趙天祿上午來訪，擺明是他將消息傳遞出去的，作為政府領導，怎么能夠泄露機密呢？他的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呢？

張冰清有一大愛好，癡迷書法，并小有成就。每天晚上他會來到辦公室潤幾個小時的筆?？滦l(wèi)平推開虛掩的門，看到張冰清站在一張方形板前，右手懸筆，怡然自得地在宣紙上潑墨。他走到張冰清身邊，看到白色宣紙上寫有“公私分明”四個字。張冰清搖頭晃腦，自感滿意，帶著一種傲嬌的神色，客套道，“柯縣長，人家再三索要我的墨寶，讓我寫這四個字?？傆X得哪里不順眼，歡迎賜教?！?/p>

柯衛(wèi)平對書法略知一二，把四個字一看，內心發(fā)出了“久練成功”的感嘆。一眼看去，大小合適，布白精準、虛實搭配、粗細勻稱、枯潤有力、動勢明顯?？吹贸鰰鴮懻呖v得出、擒得定、拓得開、留得住，有王羲之的遺風，也有顏真卿的神韻，的確挑不出什么毛病。他高度肯定道，“你這字寫得可以當帖去臨摹，妙不可言，百看不厭?！?/p>

“縣長也是懂書法之人，多提寶貴意見。”張冰清聽到夸獎，滿面喜色，但他還是謙遜地請求道。

“如果硬要雞蛋里面挑骨頭呢，我感覺這‘公字和‘私字有些大小不一，‘公字好像小了一點，而‘私字顯得大了一些。”柯衛(wèi)平一邊欣賞一邊沉思道。

張冰清聽完，仔細地看了四個字一遍，悉心解釋道，“‘私字筆畫多一些，可能顯得大一點?！闭f著說著，他突然悟出了什么似的，“柯縣長話中有話吧？”

“沒有沒有，就字論字?！笨滦l(wèi)平哈哈笑道。

張冰清擱下毛筆，拉柯衛(wèi)平在沙發(fā)上坐下，開誠布公道，“柯縣長，趙天祿找你了吧？”

“不僅找了，還講了狠話發(fā)出了威脅。”柯衛(wèi)平告知實情道。

“消息是我透露給他們的。”張冰清毫不隱諱直接坦白道，“遲幾天早幾天，反正他們會知道，該來的總歸要來?！?/p>

張冰清說的不無道理，柯衛(wèi)平準備責問他幾句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來。他換了一副面孔，虛心討教道，“老張，政府開展這次行動，你說采取什么措施，才能順利推進？”

“你看出了什么嗎？”柯衛(wèi)平問。

“看出來了?！碧平ㄍ茢嗟溃斑@個人可能是藍光化工派駐到這里的暗哨。”

“你明天找人查一查?！笨滦l(wèi)平安排道，“切忌跑風漏氣，我會派專人來偵查這件事。”

“關鍵是要上游來水，不然難以讓他們露出馬腳?！碧平ㄌ嵝训?。

“我自有辦法。”柯衛(wèi)平自信滿滿道，率先坐進車里。

三

周四早上一上班，柯衛(wèi)平主持召開政府常務會議，林佳斌宣讀完整治城區(qū)開發(fā)亂象的方案，得到了絕大多數(shù)與會者的響應和認可，并承諾全力配合做好整治工作。而張冰清坐在那里，一直低垂著頭，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滦l(wèi)平點到他，他才緩過神來開口發(fā)言，“城區(qū)開發(fā)亂象百出，亟待整治，勢在必行。這個方案做得很好，有一定的可行性。只是……”他停頓片刻，有些遲疑，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大膽諫言道，“法不責眾，違規(guī)違建的房企多了，他們集體抵制怎么辦？如果弄出個群體性事件該如何收場？政府如此高調，倘若整治不下來，會不會影響政府的威信？”擺出一大堆困難后，他緊接著說出了建議，“給一年的‘緩沖區(qū)間，讓房企自查自糾全面整改。為了保持社會穩(wěn)定，我個人認為，行動時間推到春節(jié)過后?！?/p>

這個張冰清，到底安的什么心？他以前從來不是這樣的，說話順著說，做事跟著做。今天這是怎么了，公然拉起了反纖？柯衛(wèi)平很惱火，本想斥責幾句，但作為縣政府首腦，不能搞“一言堂”，得允許人家發(fā)表觀點?？蓮埍宓挠^點，無異于在沸騰的開水里澆上冰塊，讓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熱氣，快速冷卻下來。好在常務副縣長林寬站了出來，針鋒相對地駁斥道，“禁止違規(guī)違建的文件是今年一月發(fā)布的，軍令既出，必須執(zhí)行！絕對不能留什么‘緩沖區(qū)間，只要有了緩沖期，違規(guī)違建沒完沒了，開發(fā)亂象不僅得不到遏制，相反會更加惡性循環(huán)地蔓延下去。同時，穩(wěn)定固然重要，但不能借口穩(wěn)定而貽誤工作、喪失時機?！备笨h長、公安局長昌寧杰馬上聲援道，“我們全力以赴為整治工作保駕護航，力爭大面穩(wěn)定，不出群訪事故?！?/p>

張冰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垂下了頭。

柯衛(wèi)平掃視一圈，見沒人補充發(fā)言，便拍板定奪道，“整治工作今天正式啟動。這項工作本應由冰清同志具體負責，但他下周與省城醫(yī)院約好了專家，要去做一個小手術。所以，我親自牽頭，寧杰局長協(xié)助，涉及哪個部門，都必須全力支持積極配合，形成齊抓共管的大合唱?！辈渴鹜暾涡袆雍?，他重點就如何培育“規(guī)則意識”作了強調，“違規(guī)違建屢禁不止，開發(fā)亂象愈演愈烈，說到底就是開發(fā)商對規(guī)則意識嚴重缺失。所謂‘變通，所謂‘以罰了結，所謂‘一事一議，都是在變相地改變規(guī)則，無形之中更加滋長了不講規(guī)則的習性。這次整治行動，就是一個重塑規(guī)則樹立權威的過程。住建和人社部門要組織房企老板展開規(guī)則意識的培訓，新聞輿論要加大對違規(guī)違建破壞規(guī)則的典型曝光力度，要讓規(guī)則意識入腦入心，讓不守規(guī)則者付出慘痛代價，讓踐踏規(guī)則者受到嚴厲懲罰，讓破壞規(guī)則者成為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會議結束，柯衛(wèi)平前腳走進辦公室，常委、組織部長廖聲華后腳跟進，直奔主題道，“柯縣長，市人才工作檢查組馬上就要到了，而我縣建設‘人才公寓項目的土地還沒有著落。如果今年再不落實地塊，只怕市委組織部要對我縣進行通報批評。”

“我讓住建規(guī)劃局幫你們選址，是沒選到，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柯衛(wèi)平詢問道。

“他們給了三個選址，一個在主城區(qū)，但只有十幾畝地，砌不了幾套房。還有兩處選址在城郊，只通了路和水，離醫(yī)院、學校遠，離菜市場也不近，極不方便。”廖聲華詳盡說明后，給出結論，“三處地方都不適合建‘人才公寓?！?/p>

這還真是個問題。上級每年撥款幾百萬，連續(xù)撥了十幾年，支持各縣市建“人才公寓”，其他縣市都相繼建起來了，唯有寧陽議而不定一拖再拖。去年底，市委組織部一名副部長帶隊檢查這項工作，對寧陽提出了嚴厲批評，放話如果再不行動，就全市通報。被通報受批評事小，關鍵是上級補貼建公寓的錢困在財局賬上，一直閑置又不能挪作他用，弄不好要被追回。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近幾年，縣里招進了十幾名博士和一百多名碩士，還有企業(yè)引進了一些有背景有潛力的高管，給人承諾在“人才公寓”分房，現(xiàn)在都眼巴巴地望著，傻乎乎地盼著。再不兌現(xiàn)，政府的信用受損，招引進來的人才恐怕要跳槽走人?？滦l(wèi)平心里也急，但急有什么用？找不到合適的地塊，急也是白急。一時半刻不能給廖聲華答復，柯衛(wèi)平只能和聲安撫道，“廖部長，容我好好想一想，一周后給你答復。”

廖聲華起身離開，唐江波閃身而入，提醒他，駿馳汽車零部件項目的奠基儀式于十點五十八分舉行?？滦l(wèi)平抬腕看看手表，都快十點半了，便立刻同唐江波坐車趕往城區(qū)工業(yè)園區(qū)，駿馳項目就落戶在工業(yè)園區(qū)內。

下午一上班，柯衛(wèi)平準備帶唐江波到鄉(xiāng)下去跑一跑，檢查一下鎮(zhèn)辦推進“鄉(xiāng)村振興”項目的實施情況，可突然接到市委常委、秘書長付有光的電話，讓他趕到市委去一趟，他只能取消下鄉(xiāng)行程，乘車前往市里。

付有光曾在寧陽工作八年，任了三年縣長五年書記，在寧陽威信高人脈廣，十年前被提拔為副市長，后轉任常委、秘書長，成為市委姚書記身邊說得上話的人。只要付有光發(fā)話，柯衛(wèi)平都是隨叫隨到有求必應。

走入付有光的辦公室，付有光已經(jīng)為他泡好了茶，并雙手呈上?？滦l(wèi)平點頭哈腰地接過茶杯，捂在手里，滿眼含笑地望著付有光。

兩個人東扯西拉地侃了一會兒閑話后，付有光回歸正題，遞給他一份材料，親切地發(fā)話道，“衛(wèi)平，這是寧陽金晟公司的趙總中午遞過來的，你先看一看?！?/p>

聽說是金晟公司趙天祿送來的材料，柯衛(wèi)平就曉得是什么內容了。上午才開會通過，中午就遞送材料，火箭升空的速度呀。這個張冰清，鐵定要當“臥底”，專門向他們傳遞內部消息了。身為政府副縣長，怎么能這樣呢？今后逮著機會，必須要說道說道他，不能讓他滑得太遠?？滦l(wèi)平一邊想著，一邊伸手接過材料，一目十行地看過一遍，抬起頭，望著付有光，極其謙恭地請示道，“秘書長，您有什么指示？”

付有光滿面和藹，道，“我把這份材料看了幾遍，從字里行間感覺，他們好像受了委屈?！备队泄馔ｎD一下，壓低聲音，故作神秘道，“我還聽說，你們政府的這次整治行動，牽涉面廣，打擊面大，這些對立面很不服氣，準備攪在一起奮起抗爭。倘若這樣，恐怕要鬧出大動靜來。我在市委牽頭信訪維穩(wěn)工作，當然不希望這種事情發(fā)生。整治固然重要，但絕對不能影響寧陽來之不易的發(fā)展勢頭，這是大局。從個人而言，也不能耽誤袁書記還有你柯縣長的政治前途?！?/p>

秘書長就是厲害，不僅把跟人說情打招呼納入到他正常的工作范疇，而且還擺出一副關心縣情發(fā)展體貼干部進步的架勢，讓人很覺暖心。但是，是非曲直不可混淆必須澄清?？滦l(wèi)平道，“秘書長，他們上訪也好，抗爭也罷，純屬無理取鬧，沒有半點道理。我們沒有什么可怕的?！彼堰@個觀點發(fā)出去讓領導接收，這將是接下來談話的基調。

“有道理亦好，沒道理亦好，事態(tài)鬧大終究不好。你們的鄰近縣因為垃圾焚燒項目，七八百人聚集鬧事，壞名聲傳到了國外，書記縣長都被擼了。前車之鑒，你要考慮清楚后果?！泵貢L苦口婆心地勸誡道。

柯衛(wèi)平不是沒有考慮過，鄰縣的垃圾焚燒項目出事，是因為他們倉促上馬，宣傳發(fā)動工作沒有做好，老百姓蒙在鼓里，上當受騙地參與了聚集鬧事。而寧陽整治房企開發(fā)亂象行動，打擊懲罰的是極少數(shù)牟取暴利之徒，得到的是絕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支持和響應，兩者不可同日而語。說心里話，他有充足的底氣和強大的民意基礎推進這項工作?？墒?，他不想與領導爭來辯去傷了和氣，便直接探問道，“秘書長，趙天祿來找您反映情況，提出了什么具體要求沒有？”

“提了，提了。”付有光趕緊轉達道，“他們要求按以往慣例，交納罰款，了結此事，讓樓盤進入正常的售賣程序?！?/p>

怎么可能？只要在“皇家公館”樓盤松口，那么整治行動等于泡湯。誰都知道“皇家公館”的幕后老板是景東風，他手眼通天，從省到市到縣，密織了厚實的關系網(wǎng)，寧陽多少人看著政府的態(tài)度，多少房企盯著政府處理“皇家公館”項目的結果。如果“皇家公館”項目的違建不按新政處理下來，那么寧陽的開發(fā)亂象將會無藥可醫(yī)，局面無法收拾，其后果不堪設想。所以，這個口子不能開！可是，回絕領導得講究策略，不能直不隆通，只能迂回而進;不能措辭嚴厲，只能用語平和;不能口氣生硬，只能調門柔氣。他笑著回應道，“秘書長，要達到他們的要求，可能有些難度?！?/p>

“有那么難么？”付有光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詰問道。

柯衛(wèi)平當然聽出了秘書長語氣中的不滿，他極其謙卑、慢條斯理地解釋道，“整治違規(guī)違建的文件是今年一月出臺的，而‘皇家公館樓盤的違建卻發(fā)生在八月份。當時，城管執(zhí)法人員幾次勸阻，他們置之不理，還打傷了一名執(zhí)法人員。寧陽從上到下，對他們的狂妄和囂張深感不滿，大家瞪大眼睛看著咧。第二，‘皇家公館樓盤建在寧陽大道旁。寧陽大道是在您手上規(guī)劃建設的一條大道，也是寧陽的一條景觀帶和形象路。當時的規(guī)劃是經(jīng)過縣人大常委會討論通過的，容積率控制在3點以內，而‘皇家公館樓盤達到了4.2，他們是唯一一家敢于在寧陽大道上違建的房企。人大代表憤憤不平，集體發(fā)難。如果按罰款處理，只怕我這個縣長都要被他們罷免。”說到這里，柯衛(wèi)平望了付有光一眼，并沒有看到絲毫原諒的神色，他故意頓了頓，緊開口慢開言道，“還有更重要的第三點。景東風曾是寧陽最大的黑惡頭目，現(xiàn)為‘皇家公館項目的幕后老板，很多人聯(lián)名舉報他，其中就涉及這個樓盤。省領導、省紀監(jiān)委領導在舉報信上簽批了意見：‘嚴查并揪出保護傘！如果這件事不處理到位，后果我不敢想象?！?/p>

柯衛(wèi)平偷偷瞅了眼付有光，看到他臉色突變?！皰吆诖騻恪奔谙疑?，各地為找不到“傘”而傷透腦筋。面對如此敏感的話題，如此敏感的人物，具有高度政治敏感的付有光怎么會無動于衷呢？柯衛(wèi)平正為自己找到這第三條理由而拍案叫絕暗自得意時，付有光拉下那張可以犁地的長臉，氣急敗壞地喝斥道，“柯衛(wèi)平，我在履行職責，為你們雙方達成和解做著工作，你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干什么？”

不是癩痢不怕剃頭。付有光同景東風往來密切關系深厚，在寧陽家喻戶曉，自己怎么沒有想到呢？柯衛(wèi)平懊悔不已，無地自容，不停地像小媳婦似的賠著小心道，“秘書長，我只是把實際情況跟您通報，對不起，言語不周，冒犯您了?！?/p>

“我告訴你，是寧陽的事我才管一管。不然，我才不鉆那黑風箱呢。我在寧陽工作八年，對那兒有感情，期望你們平平穩(wěn)穩(wěn)不出亂子?，F(xiàn)在什么最重要？穩(wěn)定壓倒一切！”付有光的火氣降了一半，特別強調道，既是一種撇清，也是表明一種姿態(tài)。

“謝謝秘書長的良苦用心?！笨滦l(wèi)平就梯下樓，站起身，告辭道，“我還要到發(fā)改委去辦個事，就先走了?！?/p>

付有光立馬站起，轉身從柜子里取出一盒茶葉，遞給柯衛(wèi)平，恢復到先前那副面孔，笑道，“衛(wèi)平，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從福建給我寄過來的，說是正宗的‘金駿眉。你是品茶專家，跟我好好品一品，看是不是正宗貨？”

領導發(fā)出了善意，柯衛(wèi)平接也不是推也不是，猶疑片刻，他還是雙手接過茶葉盒，語句含糖地迎合道，“這不僅是一盒茶葉，更是領導的一片心意。其實不用品嘗，我也感受到了一種純正和濃醇。”

走出付有光的辦公室，柯衛(wèi)平如釋重負，坐進車里，把茶葉盒扔在后座隔板上，看一眼手表，已過五點，他叫司機把車開到市一中校門口，下了車。兒子在讀高三，住校。為了工作，他把妻子從市稅務局調到寧陽稅務局，自己被照顧好了，而卻讓兒子住校了。打心底里，他覺得有愧于兒子。他拿出手機，給兒子打通電話。不一會兒，兒子來到他的跟前，他想上去擁抱兒子一下，卻沒能得到兒子任何的回應。

隨便找了一家小餐館，點了幾個菜。兒子只顧著吃，幾乎不主動與他交流，往往是他問一句，兒子答一句，父子間陌生得如同路人。別別扭扭地吃完飯，他無話找話地問了兩個問題，兒子眼望別處敷衍以對。父子各懷心事尷尬而坐，僵持一會兒后，兒子站起來，道，“爸，我要去上自習了。”說完，逃也似的跑了出去。兒子叫了一聲“爸”，讓他心里涌過一陣甜蜜，接著又是一番苦澀。對于“爸”這個稱謂，他做得太少太少。

柯衛(wèi)平拿出手機，打電話讓司機過來，正準備將手機裝包，卻聽到一聲短信提示音，他打開收件箱，看到是一個限制號碼發(fā)過來的短信：“皇家樓盤股東密謀，趙天祿帶五人今晚出發(fā)赴京上訪;聚集一百人，明早乘車到省里上訪;組織八百人，后天在市政廣場靜坐示威。玉潔。”

“玉潔”是誰呢？怎么知道這些內幕？為什么要告訴自己這些機密？一連串的問題涌入腦海，冷靜下來，認真思考，他覺得“玉潔”發(fā)來的短信，事情清楚，數(shù)據(jù)翔實，是知情者，值得信任?？磥?，他們的反擊還真來了，來得極為迅猛，讓人有些猝不及防?？滦l(wèi)平?jīng)]有慌亂，坐進車里，思慮起應對之策。

小車回到政府大院，柯衛(wèi)平吩咐司機，讓秘書通知唐江波和信訪局長賀軍濤來辦公室一趟。司機提著付秘書長送的那盒茶葉上樓去了，他則雷打不動地開啟鍛煉模式，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臺！該來的總該要來，沒什么可怕的。一邊走著路，一邊在琢磨“玉潔”到底是一個什么人？為什么在關鍵時刻要為自己通風報信？走了一大圈，回到辦公室，也沒琢磨出一個究竟來。

唐江波和賀軍濤坐在秘書那兒聊家常，柯衛(wèi)平把他倆叫過來，將情況說完，傾聽兩人的意見。兩個人提出了幾乎一致的想法，被他全盤采納。唐江波帶隊，由信訪、公安、住建規(guī)劃、司法等部門一把手組成的工作組，連夜趕赴省城，向省信訪局說明情況，同時做好明天上訪人員的勸退工作。

赴省上訪的事處理定了，柯衛(wèi)平便開始處理五人赴京的事。他撥通袁書記的電話，響了沒人接?？h里在北京設有“截訪”工作組，市里設有“截訪”聯(lián)絡站，省里設有“截訪”辦事處。只要向那邊提供上訪信息，層層攔截，會讓赴京上訪人員插翅難進，往往是無功而返。袁書記終于接電話了，柯衛(wèi)平把情況作了匯報，袁書記當即攬下，說，這件事你就勿用費心了，我會通知縣、市、省負責做“截訪”工作的同志，加強戒備保持警惕，做好勸返工作。你要重點做好后天的工作，讓他們取消廣場聚集行動！我會給寧杰局長打電話，讓他全力配合你。

袁書記的積極參與和敢于攬責，讓柯衛(wèi)平深感欣慰信心倍增。對于處理后天的事，他已經(jīng)想好了謀略。他叫秘書通知昌寧杰，明天上午八點半在公安局見。

四

“景東風之流要組織八百人，明天上午在市政廣場靜坐示威，你準備如何阻止？”在公安局的一間小會議室里，柯衛(wèi)平談心似的問坐在對面的昌寧杰。

“昨晚袁書記跟我打過電話，讓我全力配合，做好平息工作?？紤]了一夜，也沒想出個萬全之策。”昌寧杰有些無奈地搖頭道。

“首先，我們要定下基調?！笨滦l(wèi)平循循誘導道，“景東風之流策劃的這次聚集行動，是非法組織非法集會，公安部門可以硬性取締。”

“硬性取締是必須的。但是如果他們陽奉陰違怎么辦？那可要出大事的。”昌寧杰深為憂慮道。

“為什么不正面接觸景東風呢？”柯衛(wèi)平慎思慎問道。

“景東風是我局重點偵辦對象，我還不想打草驚蛇?！辈龑幗艿?。

“我認為，沒必要與景東風捉迷藏躲貓貓了。你可以直接找他，除了正面警告，還要旁敲側擊。”柯衛(wèi)平深思熟慮道，“景東風的屁股不干凈，他比鬼都清楚，他最怕公安部門翻他的陳年賬揭他的黑歷史。你出面找他，他才曉得輕重，懂得收斂，明白放棄這次非法集會活動?！?/p>

“好吧，領導發(fā)話了，我等會兒就去找他。”昌寧杰立馬答應下來。

“關于景東風的案子，有什么突破沒有？”柯衛(wèi)平問道。有關景東風的告狀信，上級簽下來的，縣里各個部門轉到他手上的，足有一大摞，他都簽轉給了昌寧杰。

“告狀信堆得像山頭，但真正能查證查實的有價值的線索少之又少。畢竟景東風的發(fā)跡在十五年前，查他的第一桶金從何而來，到銀行刷不出當年的數(shù)據(jù)。查他當年與另外幾班黑道火拼的卷宗，當事人死的死逃的逃，也捋不出什么頭緒。我專門成立了一個班子，秘密查了幾個月，但進展不順突破不大?！辈龑幗軐嵡楦嬷馈?/p>

誰都知道，黑惡勢力從公開轉向隱蔽，從讓手下打打殺殺強攬工程項目，轉到讓公司出面恐嚇威脅，招標取得基建項目，從黑色灰色轉到白色甚至紅色，為掃黑除惡抓到“大魚”增加了難度，而社會輿論大、百姓告得急、上級追得緊，抓幾個蝦子小魚隨便糊弄，根本過不了關。柯衛(wèi)平友善提醒道，“這次‘掃黑除惡不把景東風網(wǎng)進來，對百姓沒個說法，對上級沒個交代。作為政府，還有你們公安部門，履職盡責不到位呀?！?/p>

“我現(xiàn)在壓力山大，閉眼睡覺都在想著景東風的案子?！辈龑幗艿溃扒皫滋斓玫揭粭l線索，說張冰清之所以能夠摸一把‘海底和當上副縣長，是景東風在背后拉票賄選。順著這條線索一查，什么也沒查出來。”

“張冰清早就被列為縣里的后備干部，上兩次換屆就進入過提拔公示，因種種原因未能晉升。我看過他的檔案，他干了八年鎮(zhèn)委書記，又干了七年組織部副部長兼人社局長，資歷深厚，能力足夠，民意較好，根本不需要拉票賄選?！笨滦l(wèi)平客觀公正地作過評價后，直接點醒道，“這也許是有人故意把你往死胡同里引?！?/p>

“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秘密?！辈龑幗芘兜?，“張冰清的妻子與景東風是親姑舅老表，并且小時候還訂過娃娃親?！?/p>

難怪張冰清一再推脫、刻意回避，還給他們通風報信，成為了被他們利用的工具，原來有這般淵源?？滦l(wèi)平無語，只能苦笑。

“柯縣長，都說你這里是‘情報站，請你給我們多提供一些這個方面的信息?！辈龑幗芮笾?。

“我還真能為你提供一條線索。”柯衛(wèi)平從包里掏出那張畫有示意圖的紙條，遞給昌寧杰，“你找兩個信得過的辦案高手，順藤摸瓜。只要查到藍光化工的犯罪事實，就可以揪出景東風的尾巴。”

“為什么不讓環(huán)保執(zhí)法大隊的人查辦？他們既有專業(yè)，還有經(jīng)驗?！辈龑幗芎芨幸苫?。

“排中河流域污染問題，被省里作為環(huán)保重點督辦項目搞了幾年，始終沒能解決，老百姓告狀不斷，說明背后有貓膩呀。我換個部門換班新人去查，興許就能掀開黑幕?！笨滦l(wèi)平真心實意地說出了自己的考慮。

“我馬上布置下去?！辈龑幗苄廊唤邮?，又問，“柯縣長，我八卦一下，這條線索是怎么得來的？”

“在辦公室里接訪所得?！笨滦l(wèi)平毫不隱瞞道。

昌寧杰笑而未語，而那笑中，似乎含有一種輕慢。

柯衛(wèi)平當然看出了昌寧杰笑中之意，為了讓他相信線索來源的可靠性，他闡釋道，“我的接訪，是在相對私密的辦公室里，來訪的人會感到一種安全感。他們可以敞開心扉，跟你說真話道實情，不受干擾地反映情況。不瞞你說，我的很多重要信息，還有對基層真實情況的了解，都是在接訪中獲取?！笨滦l(wèi)平談興甚濃，深有感觸，繼續(xù)滔滔不絕道，“現(xiàn)在下鄉(xiāng)調研和下村走訪，領導都是‘被安排到早已準備好的現(xiàn)場，呼啦啦一班人，你能聽到什么實話？你能看到什么實景？無非是轟轟烈烈搞形式，熱熱鬧鬧走過場。當泛化的進化的美化的形式主義把我們綁架，讓我們的心與群眾的心隔膜開來，公眾場合，群眾會跟我們反映什么實情么？”

“肯定不能?！辈龑幗芙由纤脑捇卮鸬溃耙_辟多種途徑，傾聽群眾呼聲，了解百姓疾苦，得到基層實情?！?/p>

這些話是柯衛(wèi)平在縣政府常務會議上曾經(jīng)多次強調過的，昌寧杰復述出來，把柯衛(wèi)平逗樂了。

昌寧杰陪柯衛(wèi)平下樓，臨別，柯衛(wèi)平握著昌寧杰的手，“等著你的好消息?！闭f完，坐車來到“文化中心”項目工地。項目負責人昨天給他打過電話，說工地上有些不太平，他親臨工地，準備現(xiàn)場調度，現(xiàn)場處理。

下午上班后，柯衛(wèi)平正要帶上秘書完成昨天下午沒有成行的下鄉(xiāng)督導，可一進辦公室，就被幾撥人纏住，等分頭聽完他們的情況，差不多四五點鐘了，下鄉(xiāng)督導不可能去了。人稍稍得閑下來，心卻忐忑不安起來。他喝了幾口茶，想讓自己鎮(zhèn)靜，想讓心情淡定，但卻無甚大用。北京那邊不知怎么樣了？省城那幫人不知接回來了沒有？昌寧杰找景東風不曉得順不順利？

在焦急的等待中，唐江波終于現(xiàn)身，看他的樣子，像個得勝回朝的將軍，柯衛(wèi)平便猜到了結果。果然，唐江波喜不自禁地匯報道，“一百名上訪人員已經(jīng)全部接回寧陽。因為工作做得主動，省信訪局沒有將我縣的這次上訪記錄在案，所以不會通報。”

“漂亮！”柯衛(wèi)平贊揚過后，叮囑道，“你帶著賀軍濤他們，要繼續(xù)做好穩(wěn)控工作，切莫出現(xiàn)復訪?！?/p>

“好的?！碧平c頭道。

有電話進來，柯衛(wèi)平瞧一眼號碼，是縣里駐北京“截訪”工作組的余慶峰打進來的，他趕緊接聽，傳來的又是報喜送捷的聲音，“根據(jù)袁書記的要求，我們成功攔截了以趙天祿為首的五個人，經(jīng)過省、市‘截訪領導的教育和勸導，五人的態(tài)度大有轉變，同意回轉。我已經(jīng)給他們買了下午四點半的動車票，剛剛把他們送上了車。”柯衛(wèi)平很是高興，口里不停地叫好，不住地嘮叨你們辛苦了。收線之前，他特別囑托道，“余組長，不能送上動車就萬事大吉，你們還要睜大眼睛密切關注，以防他們殺‘回馬槍?！?/p>

兩件事終有著落，柯衛(wèi)平稍稍松了口氣?？煳妩c鐘，都要下班了，昌寧杰那邊還沒有任何信息，讓他的心懸在了喉嚨口。一想到明天上午將有八百人在市政廣場靜坐示威，他有些不寒而栗?，F(xiàn)在是自媒體時代，一個人就是一臺攝像機一臺錄音機一臺傳播器，一旦幾百人聚集鬧事，視頻音頻評論就會迅速傳往全省傳遍全國，甚至傳到國外。他這個小干部被撤也就撤了，無關緊要。只是會讓人覺得，當個縣長罩不住場盤不住人，是什么能力什么水平？犯這種低級錯誤，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咧。更重要的是，寧陽惡名傳外，極其不利于今后的招商引資和經(jīng)濟發(fā)展。還有，袁書記的提拔在即，弄不好就要擱淺......

想想這些，柯衛(wèi)平的心開始動搖起來。如果就此讓步，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如果繼續(xù)行動，一切皆有可能。這該如何是好呢？

他出生在一個農民家庭，并且只讀了一個?？疲劢绮桓?，格局不大，沒有勃勃野心，沒有雄才大略，沒有仕途規(guī)劃，能坐上正處崗位主政一方任職縣長，他覺得自家祖墳冒出了青煙，已經(jīng)是超額完成仕途目標。他生性膽小處事謹慎，加上品茗喝茶的緣故，人變得更加淡泊更為小心。出生農村，體嘗過百姓的疾苦和農民的艱辛，他便把工作著力點放在解決群眾的問題上。他只想扎扎實實地為老百姓做點實事，學著袁書記的作派，延續(xù)袁書記的風格，以“任內不出事”為最高追求目標，四平八穩(wěn)混時光，不緊不慢數(shù)日子，安安逸逸度過這段仕途，平平淡淡走完人生之旅，追尋那種做好自己、順其自然、與世無爭的逍遙生活，用一滴水的平靜，面對波瀾不驚的人生。管他吐槽什么魄力不大，管他質疑什么狠勁不足，“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 ”，職位再耀眼，他不會去跑去要。利益再誘人，他不會去爭去奪。城區(qū)開發(fā)亂象愈演愈烈，百姓深感不滿，社會反響強烈，不是推墻抵壁，逼得政府無路可走，他才不會逆勢而上大動干戈。不是他消極，而是事態(tài)惡化積重難返。不是他不為，而是有為就要付出代價，追責的利劍高懸頭頂，隨時有可能被利劍揮斬。四十多歲到了這個職位，很多人覺得，這是一個極好起跳的大平臺，要開始規(guī)劃如何當上縣委書記，如何提拔成副市長，又如何爬上正廳級職位，而他壓根兒沒朝這個方面考慮。他覺得官大挑戰(zhàn)大，位高風險高，權重責任重。何不超然事外淡泊物外，讓自己活得輕松一點自在一點隨性一點呢？生活將我們磨圓，是為了讓我們滾得更遠，為什么不順勢而為“滾滾”向前呢？

冬天，夜幕拉得好快，五點鐘一過，天色就變得晦暗。樓道里下班的人紛亂的腳步聲，好像踩踏著他動搖不安的心，讓柯衛(wèi)平更感焦躁。他喝了一口茶，努力讓自己鎮(zhèn)定。

昌寧杰依然沒有回音，一定是景東風有意躲開避而不見。倘若出現(xiàn)這種情況，就沒有必要堅持下去了。離明天上午他們組織靜坐示威的時間只有十多個小時了，別讓他們作好了準備形成了氣候，再想去收場都來不及了。他打定主意，六點鐘，昌寧杰不回話，他就打算妥協(xié)。有時候放棄也是一種智慧，不能拿自己的政治名聲開玩笑，更不能拿寧陽的明天作賭注。

六點整，柯衛(wèi)平正要叫秘書通知林佳斌過來，讓他去與趙天祿談判，手機有短信提示音響起，他瞧一眼屏顯，又是那個限制號碼，又是那個叫“玉潔”的人發(fā)來短信：“景東風在城東觀音廟里修煉?！?/p>

這個“玉潔”真是神了，比肚子里的蛔蟲更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雪中送炭呀！他趕緊把這條短信轉發(fā)給了昌寧杰。

天助神佑，事情又現(xiàn)轉機，柯衛(wèi)平收回了放棄行動的想法。從“玉潔”提供的信息來看，應該是真實無誤。昌寧杰收到信息后，只要能找到景東風，擺平這件事難度不大。

“玉潔”是誰呢？既有“朝陽群眾”的正義，又有特工人員的機敏，還有江湖游俠的豪氣，每每到關鍵時候，就短信出現(xiàn)。難解之謎呀！

回到家里，吃完晚飯，柯衛(wèi)平沿寧陽大道走了一圈后，來到辦公室。他倒掉壺里已經(jīng)泡過的茶葉渣，又用木勺從茶葉罐里舀了兩勺茶葉放進壺里，燒水、沖泡，動作嫻熟，自得其樂。

樓道傳來匆匆腳步聲，人未進屋，昌寧杰的聲音傳了進來，“搞定了！搞定了！”

柯衛(wèi)平為他倒了一杯剛剛泡好的金黃色的茶湯，遞到他的手上，“辛苦你了，找到景東風不容易吧?！?/p>

昌寧杰接過杯子，咕嚕喝下一口，長透口氣，道，“太不容易了。他原來用過的三個號碼全部停機，通過人找人，七彎八拐地才弄清楚他的新號碼，打通又不接，無奈，只能通過手機定位，才在觀音廟里逮著他。沒想到他一身袈裟，成為了圣覺住持的關門弟子，不僅削發(fā)，而且頭上被點了九個‘戒疤。胸掛佛珠，手捏佛果，裝模作樣地在那兒念佛誦經(jīng)，搞得像真僧一樣?！?/p>

很多黑道頭目發(fā)家后，辦有多國戶籍，通過地下錢莊把錢轉到國外，聽到風聲后潛逃國外。景東風沒有提前逃離，一則是生意太大一刻收不了手，再則認為自己倚仗的背景強大，一般人動不了他。他遠離江湖暫避風頭投身廟堂，一定是背后有高人指點?？滦l(wèi)平提示道，“你要緊盯他，別讓他假借佛徒身份，‘金蟬脫殼逃跑走了。”

“我會緊盯他的?！辈龑幗艿?，“柯縣長，景東風答應，取消明天上午的靜坐示威行動。他提出一個想法，讓我轉達給你。‘皇家公館樓盤的超規(guī)超建面積，可否按每平方三千元罰款，以作了結。”

一口氣罰交三千萬，確實是筆不小的數(shù)目。政府需要投入民生的項目太多太多，捉襟見肘財政窘迫，幾千萬能解決很多問題。但是，這個錢不能收！只要收了，就會讓“皇家公館”樓盤合法化，重蹈先前“違建罰款，交錢了結”的覆轍，步入那種“違建——罰款——了結——再違建——再罰款——再了結”的死循環(huán)中，讓規(guī)則被金錢綁架，淪為金錢的奴隸。景東風之輩，信奉的是“沒有什么事是錢不能解決的”理念，所以在房地產(chǎn)開發(fā)中飛揚跋扈踐踏規(guī)劃。這一次整治拿他開刀，就是要破滅他“有錢就是任性，沒事不能擺平”的神話，使規(guī)則彰顯效力，讓政府重塑權威！柯衛(wèi)平的心里頗為激昂，但情緒上，他表現(xiàn)得氣定神閑不為所動，道，“政府花大氣力整治開發(fā)亂象，就是要從‘罰款了結中跳脫出來，建立應有的規(guī)則。你轉告景東風，他的提議我們不能采納，必須把樓盤上增加的四層違建拆除。”

“我也是這么想的?！辈龑幗芨胶偷溃罢匆?guī)則辦事，不能讓罰款主宰?！?/p>

“所以，景東風聽到你的回話，不會很舒服，為了防止他使下三濫，你要做好兩件事?！笨滦l(wèi)平布置道，“一是今晚繼續(xù)做好幾個骨干成員的轉化工作。二是明后兩天，組織更多的干警在市政廣場周邊值守備勤，以防不測?！?/p>

“我已經(jīng)作過安排了?！辈龑幗艿?，他突然記起什么似的問，“柯縣長，六點鐘你給我發(fā)短信，你是怎么知道景東風躲在觀音廟的？”

“我是聽人說的?！笨滦l(wèi)平搪塞道，他沒有公開“玉潔”這個事，是還想通過這個渠道得到更多信息。

“看來，縣長就是縣長，獲取信息的面就是廣。”昌寧杰點贊過后，接著開始匯報其他工作，“按你上午交給我的那張示意圖，我派兩個人去作了秘密偵查，他們說，要固定證據(jù)，抓住現(xiàn)行，必須滿足一個輔助條件?！?/p>

“需要開閘放水吧?！笨滦l(wèi)平一言點穿。他很滿意，昌寧杰派出的兩個人，在短短幾小時就能迅速進入角色，一眼找到要害，看來破案指日可待。他早有盤算道，“我已經(jīng)跟水務局長打過招呼了，他們下周一打開洪口閘，從漢江進水，橫嶺閘能開閘放水一周時間。”

“一周時間足矣。”昌寧杰滿面喜色承諾道，“我們將用最短的時間，將這個案子辦成鐵案！”

“排中河流域污染今年納入到了國家環(huán)保督察項目，是省里環(huán)保督察的重點。你把案子辦成后，直接向省環(huán)境督察組匯報。”柯衛(wèi)平指示道。

“你要是把問題捅到上面，讓省里決定追責事宜?！辈龑幗茴D悟道。

柯衛(wèi)平點了點頭，沒再細說下去，但心里早有思考。景東風是寧陽最大的民營業(yè)主，深耕多年，出手闊綽，像蜘蛛一樣織起了密密麻麻的人脈網(wǎng)。還有，他是市人大代表，只要動他，會有許多麻煩，不如報省里直接處理，讓那些人無話可說無屁可放。

五

早上，同妻子吃完早餐，柯衛(wèi)平便督促妻子，趕緊動身回市里陪伴兒子度過兩天周末。兒子正處于叛逆期，如果不做好溝通及時引導，只怕性格會發(fā)生畸變。他心里有些懊悔，怪自己太謹慎太老實，太把市領導的話當真。市里要求，書記縣長周末要堅守在任職的地方，不能“走讀”，還發(fā)文要進行抽查。于是，他毫不猶豫地把妻子從市里調到了寧陽。等他回頭一看，像他這樣帶著家眷任職的書記縣長，鳳毛麟角，大多數(shù)人依舊是從市里到縣里，再從縣里到市里兩頭跑。不可否認，他被妻子照顧得妥妥帖帖，而兒子卻被無情地撂在市里。他一直覺得愧對兒子，本想把妻子調回去，但又怕別人說閑話。那個苦呀，只能在心里憋著。

按慣常，周六他會到辦公室，慢慢悠悠地沖泡一壺茶，然后一邊品品茶湯，一邊看看文件，偶爾閱讀一點文學書刊。如有來訪的人，他會耐心接待細心傾聽。時間過得很從容，日子過得很恬淡。他喜歡這種云卷云舒不關風月的節(jié)奏。可惜，今天他不能享受這種生活了。景東風雖然答應取消上午在市政廣場的靜坐示威行動，但他們說話能夠有什么定準呢？要是他們朝令夕改臨時起意呢？心里終是放不下來，他把唐江波和林佳斌帶在身邊，三個人在市政廣場周邊一邊蹓跶一邊閑聊。

“整治行動開始實施后，反響如何？”柯衛(wèi)平轉頭問林佳斌。

“反響極為強烈?！绷旨驯蟮?，“群眾拍手稱快，認為寧陽房地產(chǎn)的這次大地震來的正是時候。而涉事的十九家房企深感震驚，他們沒有料到，政府會出此重手不留余地?！?/p>

“重塑規(guī)則就需要鐵腕整治動真碰硬?！笨滦l(wèi)平道。

“其實，只要能夠讓‘皇家公館樓盤超建的一萬平方米拆除，那么寧陽違規(guī)違建的勢頭就能遏制下來?！碧平瓭h點擊要害道。

“是的，十八家房企都盯著‘皇家公館樓盤，他們拆除了，大家無話可說跟著效仿。他們拆不了，大家就等待觀望，估計整治工作將陷入死局?！绷旨驯蠼K于說出了埋在心里的擔憂。

怎么能夠陷入死局呢？當初作出這個決策時，柯衛(wèi)平就想到了這一點，在一幢已經(jīng)建好的高層住宅樓上，拆除頂部的四層建筑，難度之大可想而知。高層拆除的技術怎么解決？已經(jīng)購房者質疑房屋質量要求退購怎么辦？未有售賣出去的空房沒人購買如何處理？還有一點，用寧陽人的迷信說法，房子動了“頭”，等于是壞了風水，這個樓盤會無人問津。所以，違規(guī)房企寧愿接受重金處罰，也不愿拆除違建，必然竭盡全力阻撓，阻撓不成就采取拖延戰(zhàn)術，讓政府無從發(fā)力。但是，他早就捏到了他們的“死穴”。金晟公司去年在城北拿了一百畝地，投入了大幾個億下去，即將要辦預售證。只要政府相關部門提出，房企開發(fā)的樓盤必須處理好前期樓盤的相關事宜，以此為先決條件，相當于掐住了他們的“命門”?！盎始夜^”樓盤只有二十畝地，投入將近兩個億，而城北一百畝地，投入要超十億，孰輕孰重？景東風和趙天祿心里比誰都有數(shù)。哼！你拿不破青月刀防守，我持無敵倚天劍攻擊，主動權掌握在我的手上?？滦l(wèi)平胸有成竹，他意味深長地點醒道，“林局長，金晟公司去年在城北拿了一百畝地，預售證不是沒辦么？”

后邊的話，柯衛(wèi)平?jīng)]有說出來，但林佳斌很快意會到了，他脫口而出道，“舊賬不了，新證不頒?！?/p>

“景東風和趙天祿等人幾乎把身家性命都投入到城北這一百畝地的開發(fā)上，要是房子建起來，沒有預售證，房子不能進入銷售，那可就虧大了，不急得跳樓才怪咧?！碧平ú逶挼馈?/p>

就是要讓他們急，急得瞪眼，急得投河，急得跳樓，越急才能越發(fā)加快“拆違”進程。有人肆無忌憚地違規(guī)違建，感覺政府對此似乎無可奈何，其實政府有的是公權力，方方面面都可制約你打壓你踩死你。

“這么做當然可以收到逼迫效果。”林佳斌肯定過后，隨即提出了異議，“只是，他們會狀告政府部門行政不作為，濫用公權力，將鬧得不安逸?！?/p>

“你不這么做，他們就讓你安逸了？”柯衛(wèi)平輕聲發(fā)問后，揭露道，“只要政府展開行動，觸及了他們的利益，他們就要拼命地抵抗，狠勁地折騰，總會想方設法地鬧得你不安逸?！?/p>

“其實也勿用害怕?！碧平ǔ鲋\獻策道，“只做不說，軟拖慢挨，不讓他們抓到把柄。拿不到證據(jù)，他們也告不出門的?！?/p>

這正是柯衛(wèi)平想說的話，被唐江漢一口說了出來。對于那些投機經(jīng)營鉆空子，總想搞政府巧的無賴，只能以賴抵賴，用土辦法制衡。

已近中午，三個人在石凳上坐下小憩，柯衛(wèi)平的眼睛瞪得老大，還在四處瞅瞄。唐江波叉開雙腿，雙手攤在膝蓋上，安慰道，“柯縣長，景東風叫囂在市政廣場靜坐示威，只是聲張聲勢逼迫政府讓步的一個策略而已。他不是一個傻瓜，手下有那么多產(chǎn)業(yè)，哪一樣都需要政府的支持，怎么可能魚死網(wǎng)破地做同政府撕破臉皮的苕事呢？您盡管放心，不會有事的?！?/p>

柯衛(wèi)平也感覺到不會有啥事，但他是一個打老豆腐的人，無事當作有事防，小心駛得萬年船。袁書記不在家，愈發(fā)需要緊繃弦守好門，不能出半點岔子。反正周末沒什么要緊事，在辦公室里也是坐著，不如守在現(xiàn)場更安心。在家里，他算是一個“甩手掌柜”，橫草不拈豎草不撿，可身邊的兩個人是本地人，很多周末都在陪他加班，哪個家里沒有雜七亂八的事需要應付呢？他很是體諒地驅趕道，“你們家里有事，就去處理吧，我還在這里待一會兒。”

“柯縣長，您也別待了。景東風被昌局長約談過，他怎敢駁昌局長的面子？何況在這廣場周邊，有許多公安干警在值班備勤，絕對不會出什么事情?！绷旨驯蟀l(fā)表了與唐江波同樣的觀點后，憂心忡忡道，“但是，景東風之輩肯定不會就此罷休，他們將使出渾身解數(shù)，有意地針對你，不排斥拿出陰招損招?！?/p>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雖然一生膽小，沒經(jīng)過什么大風大浪，但在官場也摸爬滾打了二十多年，自己始終抱著一個信念“忠誠、干凈”，好比身上戴著一副鎧甲，從頭武裝到腳，讓敵手無一絲空隙可鉆，就能做到刀槍不入百毒不侵。自律到極致，人生才精致！柯衛(wèi)平自信滿滿地笑道，“如果單沖我來，我什么都不怕?！?/p>

話題有些沉重，沒人往下深說。到了午飯時間，三個人默默向機關食堂走去。

周日上午，柯衛(wèi)平懶了一會兒床，八點半鐘才起床，吃完早飯后，他獨自來到市政廣場，轉過一圈，來到辦公室，站在簡易茶具前，先燒好一壺水，用沸水沖淋了茶具，再用茶匙往壺里置茶，接著將開水沖入壺中，約摸四五分鐘，他將沖泡好的茶湯倒進茶海里，再從茶海里將茶湯倒入茶杯之中。他端起茶杯，舉到眼前，欣賞著自己的“佳作”，然后送到嘴邊，美美滋滋地吸了一口，在嘴里回甘一陣后慢慢吞下，人頓時變得酥軟和通透。茶是一個人的狂歡，酒是一群人的孤單。他不僅癡迷沖泡的這個過程，更喜歡品嘗的這種滋味，身體徹底放松，煩擾遠離而去，靈魂完全凈化，心態(tài)得以沉靜。人生需要的，就是這種靜看花開笑看花落的境界。

秘書走進來，把柯正平從自我沉醉中拉了回來。秘書輕聲告知他，省里的老領導江銅平的專用司機剛剛打來電話，說江主任已經(jīng)到了“錦鯉魚莊”。

既然老領導讓專用司機給秘書打電話告知行程，擺明就是讓他去作陪。江主任算作是寧陽神話般的人物，從村支書到公社書記到區(qū)委書記到縣委書記到地委書記再到副省長，還干了幾年常務副省長，退下來之前任省人大主任。作為寧陽走出去的現(xiàn)在唯一健在的正部級領導回到家鄉(xiāng)，柯衛(wèi)平覺得自己這個當父母官的必須去陪。老領導退任之后，每年回老家也就一次，今年七月已經(jīng)回來過一趟，年末又突然回來，有什么重要事情呢？

“錦鯉魚莊”位于鯽魚湖中央，是由浙江一位老板投資所建，集約了周邊萬余畝魚塘，專門從事各類特種魚的養(yǎng)殖和銷售，是寧陽農業(yè)產(chǎn)業(yè)化的龍頭企業(yè)，柯衛(wèi)平曾去調研過一次，走訪過一次，對那個企業(yè)有些印象。江銅平退休之后，沒有閑著，致力于“農業(yè)發(fā)展農村脫貧農民增收”這個方面的研究，其開闊的思路和獨到的見解常見諸中央的內刊。江銅平會不會是為“錦鯉魚莊”的什么事而來呢？坐著秘書駕駛的私家車，柯衛(wèi)平一直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小車停在“錦鯉魚莊”辦公區(qū)院內，一個身著西裝革履的小伙子引著柯衛(wèi)平走過辦公區(qū)，來到最西角一幢別墅門口，躬身作出請的姿勢。柯衛(wèi)平推門進去，但見是一間裝飾豪華、設施高檔的餐廳，金碧輝煌，眩人眼目。中間的大圓桌上，擺放著茅臺酒、拉菲紅酒和一只龍蝦架，白皙細嫩的龍蝦肉鋪在龍蝦架上，龍蝦頭昂然而立置于架頭。如處夢幻之中，他有些恍惚，正要反身而出，江銅平從角落里的洗手間里走了出來，親熱地與他握手寒暄。

立刻有服務員進來，在偌大個圓桌上擺上兩副餐具，江銅平坐在左側，像東道一樣，主動邀請道，“今天沒有陪客，只有兩個人，咱倆可以邊吃邊聊聊私家話。”

柯衛(wèi)平被動地坐在右側座位上，問客殺雞道，“老領導喝點酒吧？”

江銅平搖搖頭，道，“當了一生的干部，就是與酒沒有結緣。要不你喝點？”

柯衛(wèi)平笑道，“在喝酒上，我與老領導害的是同樣的病?！?/p>

服務員送來兩盅蓮子羹，擱在兩人面前的桌上。

兩人一邊喝著湯，一邊聊著寧陽的發(fā)展問題。

接著，服務員送來兩盤粉蒸鱔魚。

江銅平挑了一筷子送進嘴里，咀嚼過后，贊美道，“地道的‘寧陽三蒸，味道不錯。這‘錦鯉魚莊喂養(yǎng)的魚生態(tài)、環(huán)保，料好才有這美味佳肴?！?/p>

“不錯，不錯。”柯衛(wèi)平一邊吃著一邊跟著附和。

“小柯呀，‘錦鯉魚莊每年為周邊老百姓往外銷鮮魚幾萬噸，讓農民畝平增收五百元，同時，還為縣里提供千萬稅收，功勞不小的?！苯~平夸獎過后，故意頓下，賣著關子道，“大家只知道前臺老板是浙江人，其實還有一個幕后老板，你不知道吧？”

此話一說，柯衛(wèi)平便猜到了這個幕后老板是誰？他吃出了“鴻門宴”的味道，明知是誰但卻佯裝不知地問，“我還沒聽說過，是誰呀？”

“對于景東風這個人，有些人說三道四瞎說一氣，但縣委縣政府要站穩(wěn)腳跟，不能被輿論所左右?！苯~平赤膊上陣公開站臺道，“景東風所投資的企業(yè)，每年為寧陽提供稅收兩個多億，這可是大貢獻啦！政府應該全力支持?！?/p>

“那是必須的。”柯衛(wèi)平順著江銅平的意思，道，“老領導，對這些有突出貢獻的企業(yè)，政府不僅提供支持，而且全力保護。”

“這就對了嘛，與中央和省委支持民營企業(yè)的大氣候極其吻合。”江銅平高站位地作了肯定，接著帶著疑惑問，“怎么我聽說政府要拿‘皇家公館樓盤當?shù)湫?？不會有這種事情發(fā)生吧？”

“有?！笨滦l(wèi)平擱下筷子，真誠地望著江銅平。與其遮遮掩掩閃爍其辭被動應對，不如把話攤開直白明說。

“民營企業(yè)就是我們寶貝孩子，偶爾頑劣、調皮一下，應該加強教育，多給改正過錯的機會，不要動輒就打。不然，孩子怎么能夠健康成長起來？”江銅平像一位循循善誘的智者，苦口婆心地勸道。

“老領導所言極是。對待守法經(jīng)營的民營企業(yè)，我們政府像寶貝一樣地盡情呵護?！笨滦l(wèi)平始終緊貼江銅平的話意，不離其宗，望過江銅平一眼，他話鋒一轉道，“而對那些違法違規(guī)的企業(yè)，政府總不能縱容保護吧。那豈不是對寧陽人民的犯罪？葬送您老那時候為我們打下來的良好基業(yè)?！?/p>

“‘皇家公館樓盤違規(guī)違法了嗎？”江銅平有些慍怒，帶著質疑的語氣問。

這個時候切莫硬上，只能緩和，不然就要鬧崩，把江銅平給得罪完。柯衛(wèi)平喝了一口飲料，繼續(xù)面帶微笑道，“老領導，‘皇家公館樓盤創(chuàng)造了寧陽的三個第一：第一幢在寧陽大道上違規(guī)違建的樓盤。第一個打傷城建執(zhí)法人員的公司。第一家連續(xù)三起開發(fā)全部違建的企業(yè)。”

“這么嚴重？”江銅平聽完之后，很是驚愕，“他們跟我匯報，只是超了一點容積率，讓我出面調停一下，愿意多罰點錢，了結此事。”

“老領導，如果事情小，您只要打個電話，我們就能處理下來，還用您老親自動腳?！笨抡桨徒Y逢迎地討好道。面前的這個人，曾為寧陽的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作出過巨大貢獻，為寧陽人所景仰，是得罪不起的“天牌”級的老領導。

“誰都知道，我這個人向來不亂打招呼，怕壞了規(guī)矩。這一次被他們架來，自己也感覺不妥，但實出無奈呀?！苯~平滿臉愧色很是無助。

“老領導有什么難言之隱么？”柯衛(wèi)平從江銅平的神色之中捕捉到了一些東西，他關切地詢問道。

“唉……”江銅平長吁一口氣，咂了幾下嘴唇，難以啟齒道，“我有一兒一女，都是工薪階層，他們擱不住景東風的攛掇，把一點積蓄全部交給景東風，投入到了‘皇家公館樓盤上。你說這不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么？”

這就是景東風之流的高明之處，借口項目利潤大回報高而融資，拉那些有來頭的狠人、名角入伙進來，實際上是拉來為其墊背。出了事不是他一個人扛，而是通過綁在一塊兒的利益群體來共同抗衡政府。說實話，柯衛(wèi)平不恨這些唯利是圖的參與者，因為逐利是人的本性，在高額回報面前，很少有人不被蒙騙。他恨的是景東風之流的套路。對于江銅平家的遭遇，他只能寄予同情。曾經(jīng)的江銅平位高權重，但他一身正氣，家風良好，嚴厲管束兒子女兒，沒讓他們經(jīng)商辦公司。不得不說，老領導的廉潔為人稱道值得敬佩。他低下聲氣地勸說道，“老領導，您金口玉言，出面跟景東風說一聲，讓他早點拆除頂上四層超建的面積，讓樓盤盡快進入銷售，那些投資還是能夠收回來的。”

“我何嘗沒有勸過？”江銅平無可奈何道，“建好的樓盤只要動拆，相當于爛尾樓，哪個還去出錢購買？”

“基礎又沒撼動，結構也沒有損傷，應該不會有啥影響?！笨滦l(wèi)平只能咬牙堅持沒有問題。

“有沒有問題都只能看水流舟了?！苯~平心有怨憤，但臉上依舊慈祥，語氣十分平靜，“小柯，這件事翻篇了，咱們聊點別的?！?/p>

看到江銅平這般態(tài)度，柯衛(wèi)平突然心生憐憫，覺得該為他的兒子女兒以及背后那幫無辜的投資者做點什么。做點什么呢？

周一在市里參加完經(jīng)濟工作會議，已是下午四點多鐘，他沒有逗留直接趕回了寧陽。在家里吃完晚飯后，他換上跑鞋，正要去走路，像歌中所唱那樣，“燃燒我的卡路里”。手機的短信提示音又在六點鐘響起，又是那個限制號碼，又是那個叫“玉潔”的人發(fā)來的短信。他打開收件箱，赫然看到一張視頻截圖，正是自己昨天中午站在“錦鯉魚莊”那間餐廳的場景，茅臺酒、龍蝦架格外亮眼。截圖下邊，用紅色字體寫的“柯衛(wèi)平到私人會所喝茅臺吃龍蝦”一行字，更是刺目。接下來是“玉潔”發(fā)過來的信息，“他們制作了你到會所吃飯的視頻，并已舉報到中紀委、省紀委、市紀委的官網(wǎng)上，請及時作好應對?！?/p>

事件突如其來，迎面當頭一棒，擊蒙了他的神志，打亂了他的行走節(jié)奏?？滦l(wèi)平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被人舉報這種事情，一陣慌亂過后，他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是的，那班人挖空心思地做出這種爛事，無非是要自己背處分，調離寧陽。大不了不干這個縣長了，沒啥了不起的，只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心頭不免有些遺憾。心里想著得失，腳步變得拖沓沉重起來，在一個小時的鍛煉時限內，他只走了往日一半的路程。

緩步走近辦公樓，他突然想到，為何不借此時機，演繹一出化害為利的喜劇？有了這個主意，他的腳步變得輕快。因為有“玉潔”提前告知和及時提醒，他覺得有足夠的時間處理和應對這件事情。玉潔呀玉潔，你到底是何許人也？你怎么知道他們內部這么絕密的消息？你為什么要如此相幫？你出于什么目的？好多個問題從腦海里閃過，在《十萬個為什么》里也找不到答案。

爬上三樓，唐江波守在樓梯口，拿出手機，要給他看什么。他微微一笑，風輕云淡道，“我已經(jīng)看到了?！?/p>

“出這么大事，怎么像沒事發(fā)生一樣？”唐江波急慌慌地問。

“事情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急有什么用？”柯衛(wèi)平異常平靜，隨即安排道，“你讓政研室的同志寫兩份檢討，一份寫給市委姚書記，一份寫給市紀委段書記。”

“你又沒有什么錯，寫什么檢討？”唐江波嘟嘴頂撞道，“萬萬不能承認錯誤！根據(jù)‘八項規(guī)定要求，這是要背警告以上處分的。只要背上處分，你一年之內就不能提拔?！?/p>

唐江波分析現(xiàn)狀曉以利害，比他還著急，柯衛(wèi)平笑道，“沒想到你比我想的還要深還要遠?！?/p>

“你是為了工作，陪省里來的老領導，應老領導之邀進了私人會所。既不是你安排的，也不是你主動進去的，有什么可檢討的？至多作個情況說明?！碧平☉崙嵅黄降?，“您看不出來呀，這分明是一種陷害?！?/p>

“進了就是進了，回避不了的事實。”柯衛(wèi)平坦然以對直面現(xiàn)實道，“視頻已經(jīng)舉報到上級紀檢機關，處分是避免不了的。當務之急就是求個好的態(tài)度。所以，你讓人今晚給我把檢討寫好，寫深刻一點，我明天去找姚書記和段書記承認錯誤。”

“好吧?！碧平ńK于接受下來，轉身欲出，突然記起一件事，轉身來到他的跟前，建議道，“冰清副縣長明天上午做手術，你還是抽空去省城醫(yī)院看一下他吧?！?/p>

按照常理，作為縣長，他應該去慰問慰問住院手術的同僚，但張冰清把本該他具體負責的工作丟下，不管不顧地抽身而逃，又不是什么急癥惡瘤，只是一個小囊腫，卻要在整治工作的節(jié)骨眼上去割，這不是成心回避矛盾故意推卸責任么？想到這里，柯衛(wèi)平心里就涌出一陣不痛快。再說這幾天工作排得滿滿的，根本不得空。他吩咐道，“你跟嚴寬常務說，讓他代表政府去看望一下。”

“他畢竟是你手下的副縣長，頂著政府一大攤子事，為了相處和諧，你最好去探視一下，表表心意。”唐江波很是不甘地爭取道。

“算了吧，我對人有意見有看法，是裝不出高興樣子來的。與其碰面難堪，不如避而不見?！笨滦l(wèi)平回絕道。

六

“檢討寫得很有水平，怎么沒說具體事由？”姚書記面色嚴峻地看過柯衛(wèi)平呈送的檢討書后，帶著疑惑問。

柯衛(wèi)平坐在姚書記的對面，只隔著一張辦公桌，如此近距離地面對領導，讓他感覺有些拘謹，他鼓著勇氣回答道，“我認為事由沒必要寫得那么清楚。反正是我進私人會所吃飯，自己犯錯，理應自己接受處理。”

“難道你不感到委屈？”姚書記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柯衛(wèi)平。

“紀律面前，沒有委屈可言?！笨滦l(wèi)平迎著姚書記的目光，坦言道。

“昨天中午，紀委老段接到了關于你進私人會所的視頻，拿給我看，當時我心里便犯起了嘀咕，一個不喜應酬不沾滴酒的人，怎么會平白無故地進私人會所吃飯喝酒？我讓老段趕緊派人暗中進行了調查?！币洈傞_實情還原真相道，“原來你是陪省里回家鄉(xiāng)的老領導，受邀而去?！?/p>

“人家是沖我而來，所以沒有必要把德高望重的老領導牽扯進來，受處分我一個人扛下就行了?！笨滦l(wèi)平?jīng)]有找客觀扯理由，滿懷豪氣地承擔道。

“沒想到你挺行俠仗義的?！币浶Φ?。

柯衛(wèi)平聽不出姚書記的話是在褒揚還是在嘲貶，他偷偷瞅了姚書記的臉色一眼，沒有發(fā)現(xiàn)反常，便繼續(xù)檢討主動賠罪道，“姚書記，寧陽正在開展大規(guī)模的整治開發(fā)亂象行動，由于我們工作做得不細致，出現(xiàn)一些紕漏，讓領導勞心費神了?！?/p>

“我當市長時，就有好多反映寧陽開發(fā)亂象的舉報信，我作過嚴厲批示，但幾任書記縣長，因為工作難度大，一拖再拖，一晃就是這么多年。前幾天，巡察組跟我匯報，寧陽的開發(fā)亂象更趨嚴重。你柯衛(wèi)平敢于亮劍敢于碰硬，真心想做點事，我作為市委書記，沒有理由不支持你?！币浗K于闡明了立場亮明了態(tài)度。

柯衛(wèi)平有些喜出望外，“感謝領導支持！”

“關于這段視頻，不只停留在市級層面，已經(jīng)捅到中紀委和省紀委網(wǎng)站，上級紀檢部門會下督辦函嚴查，這是‘頂風作案的典型案例，弄不好還要在全國通報。按你這個錯誤性質，至少要受警告以上的黨紀處分……”

柯衛(wèi)平的心一緊，但很快放松下來，未待姚書記后面的話說出來，他搶話道，“我愿意接受黨紀處分?！痹捳f出口，他感覺自己既表現(xiàn)出了一股大義凜然的氣勢，也流露出了一種死不足懼的悲壯。

“你愿意接受處分？”姚書記瞪大雙目驚詫至極，“柯衛(wèi)平，一次處分，足以改變你的政治前途！”

“姚書記，我已經(jīng)被架上去了，回不了頭?！笨滦l(wèi)平情真意切地懇請道，“給我一個黨紀處分，那些人的心理才會平衡一些，才有可能收手，才利于后段工作推進。”

“為了工作，你想演一出苦情戲，不惜搭上自己的政治前途，少見?！币浀脑捳Z中，既帶有欣賞，也含有一點責備，“黨組織培養(yǎng)出一個干部不容易。我們怎能隨便處分一個干部？尤其是像你這樣敢于較真踏實做事的干部?！?/p>

“領導悉心保護，我心領了。寧陽整治房產(chǎn)亂象處于關鍵時刻，不能半途而廢，所以懇求領導給我一個處分，一定一定?！笨滦l(wèi)平幾近哀求，語氣中飽含傾心工作獻身事業(yè)的濃濃情懷，“為了啃下這塊硬骨頭，我背這個處分，值得！”

“在我這里，很多人是來要官職，而你卻是討處分?？磥?，你柯衛(wèi)平真還算個官場另類?！币浻卯悩拥哪抗饪催^柯衛(wèi)平一眼，最終拍板道，“你不用說了，我已經(jīng)同老段有過商量，任何時候，我們必須保護那些干事創(chuàng)業(yè)的干部。他提出給你一個‘通報批評的處理意見，內部發(fā)文，不公開，只為應付上級督辦?！?/p>

領導智慧，合計出最輕微的處分決定，既保護了干部，又應付了上級，還對舉報者有了交代?？滦l(wèi)平巴望不得，劇情按照他設計的劇本在上演。但他沒有讓這份喜悅表露出來，而是帶著有些不情不愿的腔調道，“既然組織這樣定了，我只有服從?！?/p>

感謝那幫人的“神助攻”，讓他有機會與市里一號首長直接面對、盡情展示，并且留下不俗的印象，使一樁壞事變?yōu)橐患檬?，這正是柯衛(wèi)平所要追求的效果。他心中竊喜，走出姚書記的辦公室，坐電梯來到九樓，段書記不在辦公室，他把檢討書用信封裝好，交給段書記的秘書轉呈。

坐在車上，柯衛(wèi)平翻出段書記的手機號碼，點開發(fā)件箱，發(fā)出了一條表示感謝的短信。人要曉得好歹知道咸淡，關鍵時刻領導保護了你，你不能裝作不知道。敗人品的事，萬萬做不得。

下午，柯衛(wèi)平召集相關部門，開了一個整治工作督辦會。散會后，他拉上林佳斌，走訪了十九家違規(guī)違建房企，傾聽他們訴求的同時，主要是打消他們的幻想，督促盡快拆除違建。當然，還有一個深層原因，社會上有人傳講，說柯衛(wèi)平被告倒了，馬上就要調走。只有多露面，才能讓謠言不攻自破。

“柯縣長，對于違規(guī)違建，不能光走拆除這一條路。因為有些違建，無法拆除。如果硬拆，只能拆除整棟樓盤，顯然那是不現(xiàn)實的?！弊呋剞k公室的路上，林佳斌小心翼翼地陳述著自己的觀點。

“你的意思是可以罰款?！笨滦l(wèi)平喃喃道，其實他也想到了這個問題，只是箭在弦上，他不敢松手。

“是的。讓房企汲取教訓尊重規(guī)劃，不敢違建不再違建，除了拆除，還可以重罰。罰款數(shù)目遠遠超出違建部分的利潤所得。”林佳斌細述道。

“你可以拿個方案出來。但是，建在寧陽大道上‘皇家公館樓盤的違建必須拆除！這不僅是在維護人大立法的權威，也是在彰顯政府拆除違建的態(tài)度?！笨滦l(wèi)平態(tài)度堅決，沒有絲毫松動。

“只是，他們不會束手就擒，一定還會有更加瘋狂的反撲?！绷旨驯蟮?。

“他們用‘下三濫的手法搞上訪，又用耍流氓的手腕拍視頻，難不成他們還會搞出什么陰謀詭計？”柯衛(wèi)平反問道。

林佳斌預判道，“他們肯定還會有更加毒辣的后續(xù)動作。”

他們能做什么呢？暗殺？諒他們沒那個狗膽;制造桃色新聞，抑或是用金錢行賄，自己行穩(wěn)坐正，不會給他們提供任何下手的機會。雙方博弈到了最為緊張關頭，就像掰手腕，都在使全力，都想贏對方，就看誰挺得住。參加工作二十多年，有近二十年在機關度過，既沒遇啥子坎坷，也沒逢什么挑戰(zhàn)，波瀾不驚，好比一位小學生的作文一樣平鋪直敘清淡無味。猛一回頭，竟然發(fā)現(xiàn)走過的人生，沒有留下值得回憶的亮色。他打定主意，要在縣長任上做點什么，跌宕一下，起伏一番，不求驚天動地，但要驚心動魄。每個人心中都駐著一顆小宇宙，有的人能迅速爆發(fā)，而他長期身處機關之中，受那個環(huán)境所壓抑和那種節(jié)奏所控制，他的小宇宙變成了一顆定點準時、不偏不倚、繞著太陽飛行的可以忽略的小行星。他下定決心要改變一下，讓自己的小宇宙徹底爆發(fā)一次，讓小瞧自己沒狠勁沒氣魄的人閉嘴！為自己正名！整治開發(fā)亂象就是他尋找爆發(fā)的契機，既是正義的行動，還是民意的呼喚。何況自己背后站著一個叫“玉潔”的貴人，總在關鍵時刻通風報信提供訊息。天時地利人和，有什么好怕的。他無所畏懼充滿自信道，“只要他們不把我弄死，再陰險再毒辣的招數(shù)，我從容應對！”話語中帶著一股無可動搖的堅定。他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向怯懦小心的膽子，突然像被吹過氣一樣，膨大充實了許多。

“你的態(tài)度，決定整治的強度及拆違的力度?！绷旨驯鬂M面紅光，興奮地表態(tài)道，“我們專班人員會按您下午會上提出的幾點要求，全力以赴抓好落實！同時，對十九家房企，已經(jīng)暫停給他們辦理審批以及任何證照?！?/p>

這著狠棋一走，十九家違規(guī)房企再也坐不住了，好戲要上演了。柯衛(wèi)平既緊張，又興奮，還有一種期盼。

周四早上，參加完機關的黨日活動，柯衛(wèi)平回到辦公室，趙天祿帶著五個人隨后進來，瞬間屋子里好像擠得滿滿當當一樣。他安頓六個人坐下，讓秘書過來，給每個人倒了一杯水。

“柯縣長，”趙天祿望他一眼，開門見山道，“政府相關部門故意停辦對我們的審批及證照，十九家房企準備聯(lián)合狀告?！?/p>

柯衛(wèi)平料到趙天祿會來這一手，他早想好了說辭，輕松自如地笑道，“政府相關部門暫緩審批及辦理證照，只是補齊資料、完備手續(xù)、完善程序，應該沒錯吧？”

“這分明是在卡我們的脖子，搞死房企搞垮民營經(jīng)濟?！壁w天祿居然上綱上線到這個高度，他繼續(xù)倒打一耙道，“對于政府濫用公權力和行政不作為，我們不僅要狀告，而且還要找知名記者曝光。”

找記者曝光，這倒是柯衛(wèi)平?jīng)]有想到的。輿論監(jiān)督本是一項很好的監(jiān)督形式，因為有些記者的功利和失德，寫出的文章砍頭去尾、斷章取義，不說緣由地就事論事，讓政府深感恐懼。雖然喉頭發(fā)緊心兒發(fā)虛，但柯衛(wèi)平表現(xiàn)得相當鎮(zhèn)靜，“政府對你們這些違規(guī)房企有所作為，政府的公權力只為遵紀守法的人服務，絕不可能為違規(guī)違建大開綠燈。所以，我們做得沒一點錯！不說你們去找記者曝光，就是到聯(lián)合國評理，我也全程奉陪！”對于流氓無賴，你得有幾口涎瀑子壓住他，要不然他動用輿論就要淹死你。

無懼、坦蕩、凜然，既有正義感，還有威懾力，把趙天祿一行鎮(zhèn)住了。

僵持片刻，趙天祿不得不轉移話題，“柯縣長，聽說還是有違規(guī)樓盤不用拆除，走重罰程序了結。為什么‘皇家公館項目不能享受其他樓盤的待遇？”

柯衛(wèi)平抿了一口茶，慢慢吞下，耐心解釋道，“‘皇家公館樓盤之所以不能走罰款程序，基于兩點：第一，寧陽大道的規(guī)劃，是經(jīng)過縣人大常委會決定的，具有法律效力，你們在寧陽大道的超建，是違法建設。而人家的樓盤，是建在背街小巷，充其量只是違規(guī)超建。兩者不可同日而語。第二，你們公司連續(xù)三個樓盤違規(guī)違建，是屢犯慣犯，全社會都盯著你們。法律不可悖，民意不可違！”

“什么法律？什么民意？都是多蓋房子，怎能夠出現(xiàn)兩個政策？”

“手心手背都是肉，為什么要區(qū)別對待？”

“都是投資建商住，為什么偏偏對我們不公平？”

“姓柯的，我們與你無怨無仇，為什么要專門針對我們？”

“柯衛(wèi)平，寧陽人都說你窩囊無為，為什么單單要在這件事上大動干戈建功立業(yè)？”

打“群架”了。五個股東怒氣沖沖、輪番發(fā)問，層層遞進，言辭極盡侮辱、輕視之意，屋子里充滿著濃濃的火藥味，一點即燃?？滦l(wèi)平不急不怒，面帶微笑，泰然面對。政府要拆違建，他們發(fā)幾句牢騷講幾句氣話，情有可原。反正該說的已經(jīng)跟他們說得相當清楚，沒必要與他們辯個輸贏高下。

倒是趙天祿很冷靜，他喝住五個人，然后面對柯衛(wèi)平：

“柯縣長，我們小老百姓，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的道理，雖然我們心里一百個不樂意，但被逼無奈，只能打腫臉充胖子地為政府整治充當反面教材?！壁w天祿尬笑道，“進入臘月不能動土，但我們找了風水大師進行測算，從省城請來了專業(yè)拆建公司，定于下周一開拆。我們會按要求拆除違建，只是政府必須答應兩件事——為我公司城北的一百畝地頒預售證;同時，政府部門恢復為我們公司辦理各類證照?！?/p>

難關終于突破，堡壘終于攻下，柯衛(wèi)平心里涌動著一股勝利的喜悅，他趕緊許諾道，“只要你們開拆，有了一定形象進度，政府各個部門完備各項程序后，會為你們辦理證照，絕對不打半點折扣。”

唐江波在門口晃了一下，柯衛(wèi)平明白，省扶貧考核驗收組來了，要他去接待并且陪同，他站起身，搓搓手，抱歉道，“對不起，省里來檢查組了，我要去陪?！闭f完，滿面微笑地同趙天祿一行走出了辦公室。

陪同省檢查組察看了幾個扶貧點，又給他們作了專題匯報，晚餐陪客人在縣接待中心進餐。六點鐘，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起，此刻對這個聲音，他特別敏感，想聽到這個聲音，又害怕聽到這個聲音。他按開屏顯，果不其然，依然是用那個限制號碼發(fā)過來的短信，“茶葉有毒。玉潔”。短短一行字，卻讓他匪夷所思不解其意。他有些心不在焉地陪完餐，送走檢查組后，拉上唐江波往政府大院趕。

黑云壓城，像一口鍋倒蓋著，讓人透不過氣一般。

走進辦公室，唐江波拿過手機，對那條短信反復看了幾遍，問，“這幾天有沒有收到別人送的茶葉？”

柯衛(wèi)平當然記得，“付秘書長送過我一盒‘金駿眉，司機給我提到了辦公室?！?/p>

唐江波把十八平方的辦公室尋過一遍，在沙發(fā)邊，靠墻的位置，一個并不顯眼的地方，擱著兩盒一模一樣的“金駿眉”。他把兩盒茶葉提到桌上，帶著疑云問，“怎么又多出了一盒‘金駿眉？”

柯衛(wèi)平把這幾天來辦公室的人回憶一遍，驀然想起，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上午趙天祿帶的五個人，人多手雜、渾水摸魚地把茶葉放這兒了。他把兩盒茶葉拿起來，細細端詳，慢慢觀看，一模一樣的牌子，一模一樣的包裝，一模一樣的尺寸大小，掂掂兩盒的重量，幾乎沒啥分別，就像孿生雙胞胎一樣。茶葉怎么會有毒呢？

柯衛(wèi)平百思不得其解，但他很快想出了解決方案，“反正我的很多茶葉都給辦公室熬夜寫材料的同志喝了，既然這個叫‘玉潔的人給過提示，那這兩盒茶葉你暫且收了?！?/p>

“看來同志們又有口福啦?！碧平ㄐ{道。

“事情沒有弄明白之前，這兩盒茶葉不要動?！笨滦l(wèi)平叮嚀道，“你明天一定要查清楚這個限制號碼的機主姓名。”

“好嘞?！碧平ㄌ嶂鴥珊胁枞~，領命而去。

周五，柯衛(wèi)平起了一個大早，趕往鄰縣參加全市“美麗鄉(xiāng)村”建設現(xiàn)場會，上午參觀了“美麗鄉(xiāng)村”示范點，下午聽了領導的報告，不到四點就結束，他便趕回辦公室，唐江波聽到聲響緊跟而至。未待他坐下，唐江波便急不可奈地跟他匯報，市紀委的兩名同志剛剛來過，據(jù)說是段書記昨天接到匿名舉報，讓他們專程趕過來的。他們找到我，直接叫我打開你的辦公室，尋找一盒“金駿眉”茶葉，沒找著。我便把兩人帶到安放茶葉的資料室，給他們看你昨晚充公的兩盒茶葉。他們撕掉外層薄膜，打開木質盒蓋，竟然發(fā)現(xiàn)一盒里用瓷罐裝的“金駿眉”茶葉，而另一盒里卻裝著六萬美金。

“六萬美金，相當于四十萬人民幣，我的個媽呀！茶葉不僅有毒，而且是劇毒?！笨滦l(wèi)平脊梁骨里沁出冷汗，心有余悸道。

“好在昨晚你及時交給了我，不然，你可能要被‘留置?！碧平ㄉ罡袘c幸道，“那班人真是毒呀，完全是把你往牢里拽往死里整?！?/p>

“得感謝玉潔，一定要找到這個神秘人物。”柯衛(wèi)平念念不忘道，接著追問，“我讓你去查這個限制號碼，有沒有查到？”

“人家移動公司有保密協(xié)定，沒有身份證，根本查不出來?！碧平〝偸譄o奈道。

“玉潔到底是誰呢？”柯衛(wèi)平蹙著眉頭，一頭霧水地自問道。

“要我猜呀，”唐江波一半認真一半玩笑道，“玉潔應該是您的紅顏知己，不然，不會這樣巴心巴肝地幫您?！?/p>

“什么紅顏知己？盡往歪路子上想?！笨滦l(wèi)平故意板起臉，嘲諷道，“沒有本事查清楚這個人，卻拿你的領導尋開心，你行啦?！?/p>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可以查清楚?！碧平ㄞ涡^后，建言道，“就說這個玉潔犯事了，讓公安部門出具證明?！?/p>

“憑你我的智商，至于出此下策么？”柯衛(wèi)平用反問予以否定?！坝駶?、玉潔、玉潔?！笨滦l(wèi)平不斷地默念著這個名字，似乎要從中念出一點線索來，然而，半點頭緒也沒有。謎一般的玉潔，你為什么暗中相助不露真容？

和唐江波到機關食堂吃過晚餐，天已黑透，上樓后，柯衛(wèi)平換上跑鞋和運動衣，準備去走路，手機的短信提示音響起，又是那個時間點，他不看也知道是誰發(fā)來的短信，便不緊不慢地打開收件箱，果不其然，正是玉潔發(fā)來的短信。雖然只有四個字，卻讓他緊張至極驚詫不巳。

“路上有鬼！”

路上會有什么鬼呢？光天化日之下，他們能做什么呢？是挖了陷阱？還是設了埋伏？還是布了其他暗道機關？柯衛(wèi)平怎么也想不透。畢竟玉潔提供的每條信息都是準確無誤，這條信息也讓他產(chǎn)生了些許的猶豫，思忖著要不要去走路？唐江波送來一份文件，他把手機遞給唐江波。唐江波看過短信后，未加思索脫口而出，“既然玉潔發(fā)了警示，那就取消今天的走路。”說完，將手機還給了柯衛(wèi)平。

空一天不鍛煉，對身體無甚影響，只是心中那種追求刺激獵覓新奇的念頭蠢蠢欲動，讓他欲罷不能?？滦l(wèi)平抑制住心中的那股子沖動和緊張，望著唐江波，商榷道，“陪我上路見一次‘鬼吧?！?/p>

“領導發(fā)話，舍命相陪?！碧平ㄐΦ?。

兩人下樓，走出大院，右拐上了寧陽大道，沿著每天走過的線路，一路前行。

一大塊烏云滾過，遮蔽了月亮，路邊的景物立刻變得暗淡和模糊。走過一段，接近寧陽大橋，兩人從路邊的匝道中穿行出來，剛上大橋，一輛巨大的水泥罐裝車從他倆身邊呼嘯而過，行至橋中，在一個正在走路鍛煉的人身邊突然停下，罐瓶前部高高仰起，后邊的罐蓋瞬間打開，滿罐的水泥傾瀉而下，頓時淹沒了那位走路鍛煉的人。

兩人見狀，匆匆趕過去，分頭打了110和120的電話……

救護車拖走了那位被干水泥嗆得窒息而亡的受害人，公安部門控制了罐裝車司機和事故現(xiàn)場。

唐江波偕柯衛(wèi)平打轉。唐江波驚魂未定，胸口還在亂蹦，道，“太恐怖了！那個受害者，身高體形與你差不多，連衣服鞋子也與你穿的近似，他們是要針對你下毒手了，只是看錯了目標，您要看清楚問題的嚴重性?！?/p>

柯衛(wèi)平怎么不清楚呢？剛剛經(jīng)歷過的生死一瞬，就是那幫人為他量身打造的死亡游戲，只是不巧讓他躲過。他的心還逗留在慘烈的事故現(xiàn)場，驚懼、后怕過后，他感受到一種慶幸，慶幸之余，讓他思考起了一個問題：在利益面前，為何人要變得如此喪心病狂？如此兇險殘暴？如此不顧一切？難道真如先哲所言：上帝讓其滅亡，必先使其瘋狂？景東風之流，遲早要被滅，而搭進去一位無辜的受害人，代價未免太大了。

看到柯衛(wèi)平一路沉思，默默無語，唐江波提示道，“要是沒有玉潔的短信提醒，您恐怕真要見‘鬼了?！?/p>

是的，玉潔的短信提示，讓他遲疑了那么一會兒，躲過了那個時間點。不可否認，玉潔就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玉潔、玉潔、玉潔。”柯衛(wèi)平口里不停地念叨起來，念著念著，他念出了一些味道，繼而產(chǎn)生聯(lián)想，突然之間，一個成語從腦海中蹦了出來：“冰清玉潔?！彼R上想到了那個人，便急問，“張副縣長從省城回來沒有？”

“微創(chuàng)手術，做完后一天就回家休養(yǎng)了?！碧平ǚA報道。

“走，陪我去他家看望看望他?！笨滦l(wèi)平饒有興致地邀約道。

在張冰清家里，柯衛(wèi)平緊握住張冰清的手，充滿疚愧道，“‘玉潔同志，錯怪你，讓你受委屈了。要不是你及時提供情報，我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張冰清先是一愣，繼而呵呵笑道，“只要你不怪罪，受點委屈也值得。”

“老張，你又是副縣長，又是書法家，又是特工，嫂子能夠適應你這角色轉換么？”唐江波調侃道。

“你老實交代，你這個‘臥底是怎么‘潛伏進去的？”柯衛(wèi)平用玩笑的口吻逼問道。

三個人落座，張冰清的妻子泡好一壺茶，給每人面前放了一杯。張冰清努努嘴，做了一個怪臉，待妻子倒完茶，走出客廳后，他才略帶神秘色彩地小聲解密道，“景東風與我妻子是親老表關系，平時與我們家關系走得近，景東風有事沒事喜歡和我談談項目上的事。對這次整治行動，景東風是強烈抗拒，我勸不動他，當然知道他們會采取一些下作的手段來對抗和反擊。于是，我提前走露消息，是拉近同他們的距離。在政府常務會議上，我公開表示反對意見，贏得了他們的絕對信任。所以，他們把我納入到他們的‘同盟之中，有事同我商量，做事跟我通氣。他們的所作所為，盡在我的掌控之中……”

柯衛(wèi)平正津津有味地聽著諜戰(zhàn)一樣的故事，手機響了，是昌寧杰打進來的，說有急事匯報。他起身告辭，來到辦公室與昌寧杰碰面。

“藍光化工偷排岔放的案件，情節(jié)惡劣，給老百姓的生產(chǎn)和生活造成了極大的傷害。昨天我們刑拘了藍光化工負責生產(chǎn)經(jīng)營的黃經(jīng)理，經(jīng)過突審，他已經(jīng)交代了幕后主使就是景東風。”昌寧杰簡述案情道。

“好！迅速帶著卷宗去向省環(huán)保督察組匯報，他們會依法依規(guī)拿出處理意見?！笨滦l(wèi)平指示道。不是他推卸責任，只是要搬掉這棵盤根錯節(jié)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需要借助上級的“環(huán)境整治風暴”及雷霆萬鈞之力，而自己明顯人微言輕能量不足。

“我馬上就去省城?！辈龑幗芰⒖檀饝聛?。

昌寧杰告辭欲出，柯衛(wèi)平叫住他，咬牙發(fā)話道，“今晚寧陽大橋上水泥罐車傷人事件，看似意外，實則蘊含驚天陰謀，你們一定要深挖細找，揪出幕后真兇！”他仿佛看到，好比神龍一般，只是見首不見尾的景東風，已經(jīng)露出了尾巴根子。

七

寧陽大道上，“皇家公館”樓盤前，擠滿了圍觀的群眾。從省城請來的拆卸公司在“皇家公館”樓盤頂上開拆，對寧陽人來說，不啻是一樁爆炸性新聞。

柯衛(wèi)平拉著副縣長嚴寬、張冰清和組織部長廖聲華及唐江波來到拆遷現(xiàn)場。目睹過后，嚴寬大發(fā)感慨道，“能讓景東風趙天祿之流拆除違建，無異于虎口拔牙。這次拆遷，拆出了整治的威力，拆出了規(guī)則的威嚴，拆出了政府的威風！”

“這是規(guī)則的勝利，讓正義終于出頭露面?！睆埍甯爬ǖ?，接著他很是擔憂，“只是這棟房子拆除違建、削掉‘腦袋之后，已經(jīng)預購的人要退售，余下的房子不會有人來購買，恐怕要成為一棟空樓?！?/p>

“主要看拆建之后，對樓盤的影響幾何？”嚴寬一針見血道。

“我專門咨詢過拆卸公司經(jīng)理，他說地基沒動，結構沒傷，幾乎沒啥影響。”唐江波道。

“關鍵是寧陽人信奉迷信，不買‘動過頭的東西。這下他們的損失可就大了?！绷温暼A道。

“今天把大家召來，就是為他們找出路?！笨滦l(wèi)平開宗明義道。

“不會吧？景東風之流不斷折騰極盡陷害，差點取了你的性命，你還想到為他們的‘爛尾樓找出路？”張冰清不相信地看著柯衛(wèi)平，問道。

不可否認，景東風之流在利益面前，利令智昏，層層加害，步步驚心，的確可惡可憎！他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但是，他們充當反面典型，成為政府重塑規(guī)則的犧牲品，收效甚佳。政府得到了需要的結果，還有，景東風咎由自取，已被抓獲。既然已經(jīng)得到，何須追索過程？更重要的是，在景東風的背后，站著一長溜小股東，小股東的下面，還有好多好多參與投資的老百姓。他們傾盡身家性命把積蓄投入項目之中，本想獲取高額回報，不曾想到項目失敗。如果此時此刻政府見死不救，他們就會血本無歸，欲哭無淚。作為有情懷的政府縣長，群眾至上，和諧為大，怎能允許這悲催的結局發(fā)生？柯衛(wèi)平豁達而又大氣地安排道，“我提議按實際投資數(shù)額，政府回購‘皇家公館樓盤，作為‘人才公寓使用?！?/p>

“贊成！擁護！支持！” 廖聲華喜笑顏開道。

“既解項目之困，又了政府之愿，更讓我縣引進的人才立刻居有定所，一舉三得，當然是好。只是財政賬上只有幾千萬建‘人才公寓的項目資金，回購還差一個多億，如何解決？”嚴寬分管財政，三句不離本行，一下子就提到要命的東西——資金。

“資金的問題好解決，冰清同志的整治專班已經(jīng)拿出了籌資方案?！笨滦l(wèi)平指點道。

“什么方案？”幾個人的注意力立馬轉移到張冰清身上。

整治工作總算取得突破性進展，柯衛(wèi)平自感欣慰，仰望天空，是亂云飛渡后的蔚藍，深邃而遼遠，看得他有些沉醉了。

作者簡介

鄭局廷，男，1963年生，湖北仙桃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仙桃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先后在《長江文藝》《北京文學》《長城》《大家》《草原》等期刊發(fā)表中篇小說三十多部，大多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領導科學》等雜志選登。出版長篇報告文學《桃花盛開的地方》和中短篇小說集《陽光總在風雨后》及中篇小說集《國家投資》《眼緣》《兩頭?！啡浚霭骈L篇小說《破蛹》《巨額貸款》《青[艸][頻]之末》《紅色特派員》等四部，共300萬字。中篇小說《預約爆炸》獲2009年《長江文藝》（完美中國）文學獎，長篇小說《破蛹》獲中國人口文化大獎，中篇小說集《國家投資》獲屈原文學獎，中篇小說《兩頭?！帆@湖北文學獎。

責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