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

“算是替中國出版界開開風(fēng)氣”

羅曼·羅蘭、巴爾扎克翻譯多了，傅雷想換換口味，他在給朋友的信上說：“以后想先譯兩本梅里美的（《嘉爾曼》與《高龍巴》）換換口味，再回到巴爾扎克?！盵1]對他要譯的梅里美的這兩部小說，傅雷談過看法，還保留了錢鍾書對于別人譯本的看法：“梅里美的《高龍巴》，我即認(rèn)為遠(yuǎn)不及《嘉爾曼》，太像偵探小說，plot 太巧，穿插的羅曼史也 cheap。不知你讀后有無此種感覺？葉君健譯《嘉爾曼》，據(jù)鍾書來信說：‘葉譯句法必須生鐵打成之肺將打氣筒灌滿臭氣，或可一口氣念一句耳。’”[2]大約正是對于原有譯本的不滿意，傅雷才再譯一個本子?！都螤柭礁啐埌汀?，平明出版社1953年9月初版，印數(shù)為一萬冊。傅雷翻譯用的底本（或參考本）借自巴金，于是便有了傅雷這封還書帖：

前承

惠假《嘉爾曼》原作二種，謬以為早經(jīng)奉趙，頃整理書柜，方始發(fā)見仍在敝處。未老已昏憒若此，愧甚愧甚。敬乞

巴金先生 見諒為幸

弟怒庵拜啟

二月二十七日[3]

梅里美，傅雷譯作“梅里曼”。對這個譯法，巴金在給妻子的信里表示過不同的看法：“這兩天在這里看了好些書，采臣寄來的書大半都看過了。梅里美的東西不錯。傅雷譯文還可以，但把作者姓名譯作梅里曼，我頗不贊成，因?yàn)榧螤枴兔防铩谠氖莾蓚€不同的拼音?！拧赵瓉淼囊魬?yīng)該是‘何塞’?！盵4]“頗不贊成”，然而印在書上的依舊是“梅里曼”，說明平明社和巴金不以己見為尺度，尊重傅雷。

傅雷與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的合作是比較愉快的，這基于作為文化人的巴金對文人個性、習(xí)慣的尊重，他放手讓傅雷按照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個性去譯書和處理稿件，從排版、校對到裝幀設(shè)計，作者都享有極大的權(quán)力和自由。這一點(diǎn)，傅雷跟朋友們提起甚至不無得意，他說是“為所欲為”：“問題到了我的‘行內(nèi)’，自不免指手畫腳，吹毛求疵。好在我老脾氣你全知道，決不嗔怪我故意挑眼兒?！谶@方面我是國內(nèi)最嚴(yán)格的作譯者。一本書從發(fā)排到封面設(shè)計到封面顏色，無不由我親自決定。五四年以前大部分書均由巴金辦的‘平明’出版，我可為所欲為。后來并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就鞭長莫及，只好對自己的書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5]傅雷說，他在裝幀、版式乃至?xí)男ι系闹v究，“我是國內(nèi)最嚴(yán)格的作譯者”，此言不虛。他有一封信中談到工作狀況：“這一年來從頭至尾只零零星星有點(diǎn)兒休息，工作之忙之緊張，可說平生未有?！刈g《約翰·克利斯朵夫》外，同時做校對工作，而校對時又須改文章，挑舊字（不光是壞字。故印刷所被我搞得頭疼之極?。?，初二三四校，連梅馥也跟著做書記生，常常整個星期日都沒歇。這一下我需要透一口氣了。但第三四冊的校對工作仍須繼續(xù)。至此為止，每部稿子，從發(fā)排到裝訂，沒有一件事不是我親自經(jīng)手的。印封面時（封面的設(shè)計當(dāng)然歸我負(fù)責(zé)）還得跑印刷所看顏色，一忽兒嫌太深，一忽兒嫌太淺，同工友們商量?！盵6]

平明社，同在一城，相互來往的工作情況，沒有留下太多文字材料，等傅雷的書轉(zhuǎn)到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簡稱“人文社”）出時，因處兩地，倒是留下不少工作信件。傅雷的“最嚴(yán)格”從這些文字中清晰可見，而且傅雷無形中將人文社與平明社對比起來，以平明社為標(biāo)準(zhǔn)要求人文社。將譯本移到人文社出，一是平明社即將面臨公私合營，行將不存；二是時任人文社副社長兼副總編的樓適夷是傅雷的老友，屢屢邀約?！鞍蜖栐藥撞慷家平o‘人文’去了，因樓適夷在那邊當(dāng)副社長兼副總編輯，跟我說了二年多了，不好意思推卻故人情意?！盵7]三是傅雷沒有直接說，人文社是國營社，平明是私人社，當(dāng)時的文學(xué)出版正逐步納入整體規(guī)劃，在以公有制為主體的國家中，私營社給國營社讓路責(zé)無旁貸，巴金和傅雷都不好多說什么。

移到人文社中，傅雷降低要求但是也力爭自己的權(quán)利，關(guān)于校對，他致信出版社強(qiáng)調(diào)：

二、校樣本人需看初校二校兩遍（過去前后四校均由本人親自，今在北京排，為節(jié)省時間起計，減為二遍），但有數(shù)點(diǎn)聲明：

甲、本人每次校對，文字均有修改，雖然不多，但是一定有。因文章多看一次，必然多少會找出毛病來。

乙、版式的整齊美觀，本人十余年來無時不加注意，故初二校樣上常有統(tǒng)行情形批出，務(wù)請諒解。[8]

在版式美觀上，他始終堅持：

茲為服爾德《查第格》及巴爾扎克《于絮爾·彌羅?！范迨路顬^。自勝利以后，所有書稿前后校對，均親自負(fù)責(zé)對底，因（一）對于出版格式，可隨時批改，力求美觀，合理；（二）對內(nèi)容文字，多看一遍，即可多發(fā)現(xiàn)毛病，多修改一次。故一九五三年十月，適夷兄來滬商談為將由平明轉(zhuǎn)移人文，并約定以后專為人文翻譯時，弟即提出均在上海發(fā)排，以便親自照顧，免京滬間寄遞校樣，耽誤時日。

至于弟堅持要各章節(jié)另起一面的理由，是因?yàn)楣诺涿荒芘c通俗文藝同樣看待；《查第格》全書不到一八〇面，薄薄的本，很像小冊子，不能單從節(jié)省紙張著眼?！队谛鯛枴浟_?！芬惨空铝砥鹨幻妫且?yàn)榘蜖栐说淖髌范己軓?fù)雜，有時還相當(dāng)沉悶，每章另起一面可使讀者精神上松動些。

傅譯《嘉爾曼附高龍巴》封面及版權(quán)頁

1954年2月27日傅雷致巴金信

總的來說，我處理任何事情，都顧到各個方面。校樣從頭至尾要親自看，為的是求文字更少毛病，也為的是求書版形式更合理美觀，要在上海排，為的是求手續(xù)簡便，節(jié)省時間，也免除與排字房的隔膜。[9]

他甚至為書名中的書法題詞中，改用繁體字和簡化字，而與出版社爭辯：“在此全國上下提倡百花齊放之際，不知貴社能否考慮封面手寫字體可由書寫者自由，一方面為我國留此一朵‘花’，一方面也不必再在此時此刻立下清規(guī)戒律?！盵10]

傅雷的這種認(rèn)真、細(xì)致，有時候未必得到出版社及時呼應(yīng)，對此他只有焦急地一遍遍寫信強(qiáng)調(diào)、呼吁，也有傷心地慨嘆。“巴爾扎克各書移轉(zhuǎn)人文后，先出精裝本；但北京印刷條件甚差，公家辦事亦欠周到，故樣本寄到上海，本本皆有污跡，或裝訂，或印刷上的毛病?！盵11]“‘人文’新印的巴爾扎克精裝本，已有三部寄來，可憐得很，印刷與裝訂都糟透，社內(nèi)辦事又外行，寄書只用一張牛皮紙，到上海，沒有一本書脊不是上下端碰傷了的。封面格式也亂來，早替他們安排好了，他們都莫名其妙。插圖銅板還是我在上海監(jiān)督，做好了寄去的；否則更不像樣了。”[12]

傅雷對于精裝本的質(zhì)量有著自己的要求，“五四年十一月所印前五種巴爾扎克的精裝本，成績反不及平裝本?！盵13]他不厭其煩地指出毛病，確定標(biāo)準(zhǔn)，等于是手把手在教出版社怎么印書：“精裝書外面加的彩色包皮紙，折進(jìn)書里的一段紙往往太狹，拿在手里容易脫出，不久就破碎。原來是為了節(jié)約紙張，但到讀者手里用了幾天就破碎，豈不因小節(jié)約而造成大浪費(fèi)？這也是我說的‘只打小算盤，忘了大算盤’的一例。光從降低成本著想而不替讀者用的時間長短著想，就是我說的‘只顧眼前’的一例，而且是極端片面的。真要節(jié)約，就干脆取消那張彩色包皮紙！”[14]從文字中，能夠看出他的焦慮乃至惱火：

（二）即使是布面精裝，如適夷兄譯的《高爾基選集》：甲、封面凹凸不平；乙、膠水污點(diǎn)不少；丙、燙金有缺筆，或一字之內(nèi)部分筆劃發(fā)黑；丁、書角也有癟皺情事?？偨Y(jié)起來，仍是浪費(fèi)。以國內(nèi)現(xiàn)有技術(shù)水平，并非精裝本不能做得更好；但在現(xiàn)行制度之下及裝訂人才極度分散的現(xiàn)狀之下，的確是不容易做好的。一九五三年平明出《約翰·克利斯朵夫》精裝本，我與出版社都集中精力，才有那么一點(diǎn)兒成績，雖距世界水平尚遠(yuǎn)，但到了國內(nèi)水平(以技術(shù)及材料而論)是無可否認(rèn)的事實(shí)。如今在大機(jī)關(guān)里頭，像那樣細(xì)致的工作在短時期內(nèi)恐怕沒有希望辦到?！b訂也是一門高度的工藝美術(shù)，只能由一二人從頭至尾抓緊了做才作得好。[15]

顯而易見，限于條件，平明社的精裝本也很難做到盡善盡美，但是，平明社的工作作風(fēng)卻給傅雷留下深刻印象，以致他對人文社的領(lǐng)導(dǎo)說：“將來倘重印《約翰·克利斯朵夫》而印精裝本的話，希望注意一點(diǎn)：就是在工商業(yè)社會主義改造以后，我們國營的出版社成績，決不能低于幾年以前的私營出版社。這是有關(guān)原則性的問題，務(wù)盼賜予注意為幸?！盵16]他對重印《約翰·克利斯朵夫》直接提出硬性要求，第一條就是要保留平明社印本的“舊樣式”：“封面裝幀、題字、排印字體、書脊題字式樣、各冊顏色，希望全部維持原樣，只改動出版社名稱一項(xiàng)理由：倘沒有充分理由肯定舊樣式不美觀，即無改頭換面之必要；同時也可節(jié)約人力物力?！盵17]他甚至放出狠話，倘若達(dá)不到要求，寧可不印精裝本，“希望鄭重考慮承裝工廠的技術(shù)水平；希望不要花了錢得不到效果，我們更不能忘了原來是私營出版社做過的工作，國營機(jī)構(gòu)不能做得比他們差。倘無適當(dāng)技術(shù)水平的裝訂，寧可不印精裝本，以求節(jié)約?！盵18]

平明版《約翰·克利斯朵夫》1953年9月版書籍紙精裝本，該本印2900 部，另有100 部字典紙精裝本

傅雷的要求處處以平明社的書和做法為標(biāo)準(zhǔn)，由此返觀，可以想象，他和巴金的合作之默契和滿意度。至于他一再提到的“一九五三年平明出《約翰·克利斯朵夫》精裝本，我與出版社都集中精力，才有那么一點(diǎn)兒成績，雖距世界水平尚遠(yuǎn)，但到了國內(nèi)水平（以技術(shù)及材料而論）是無可否認(rèn)的事實(shí)”，的確，這套書的印裝在今天看來也是難得的精品。四大卷，開本近乎方型，書封有外函套，封面簡潔、經(jīng)典。在普通本之外，平明社還有給作者加印特裝本的傳統(tǒng)，讓作者送人，也體現(xiàn)書的尊貴。黃裳、穆旦、蕭珊的書，都見過這種特裝本。傅雷在另外的信中稱這算是開風(fēng)氣之舉：“又《約翰·克利斯朵夫》，北京有指示要上海印精裝本二千部，平明自己另外加印了一百本圣經(jīng)紙本的，算是替中國出版界開開風(fēng)氣。但成績因條件限制，不能完全合乎理想?！盵19]我在1955年12月編印的《平明出版社圖書目錄》中看到：《約翰·克利斯朵夫》（重譯本）有四卷本的書籍紙精裝本，定價是12.50元；另有上下兩冊的字典紙精裝本，定價是16元。這種兩卷本的字典紙精裝本，我未見過，大概就是傅雷所說的“平明自己另外加印了一百本圣經(jīng)紙本的”。

文人愛書，傅雷很珍惜這樣的印本，在給兒子的信中也曾叮囑：“新出的巴爾扎克，收到后來信提一筆——這是特印非賣本，勿隨便借出去，搞丟了！”[20]“特印非賣本”這并不是多么難以做到的事情，然而，在計劃經(jīng)濟(jì)中，國營大社怎么會有這種例外，反倒是私營出版社有這種靈活性。還有一層不能忽視，巴金本身就是一個文人，他懂文人的情趣和需要。

“要是沒有這一點(diǎn)骨氣，我們怎么對得起我們的祖宗”

平明出版社在成立之初，延續(xù)當(dāng)年文化生活出版社“譯文叢書”的路子，編輯“文學(xué)譯林”叢書，意在推出翻譯精品，傅雷是第一批受邀加入的作者，他一直關(guān)注平明社的這套叢書。“西禾談及巴金新組一書店（已與文化生活分家），想專出一套最講究的文藝翻譯，由西禾與他二人合編，說是決不馬虎，迄今只收了楊絳一本譯稿，聽說好得很。此外又來問我要稿，也許新譯的巴爾扎克會給他們。此外他們還想不出別人。不知悌芬有意半玩兒半工作的試試嗎？但書店方面頗注重原作的文藝價值要有世界性與永久性。你不妨與他談?wù)?，讓他想想自己最喜歡的作品有些什么，可以來信商量。巴金的條件，仍是百分之十五的版稅，他是反對新辦法的。”[21]“《貝姨》那個叢書（叫做文學(xué)譯林），巴金與西禾非常重視，迄今只收我跟楊絳二人的。健吾再三要擠入這個叢書（他還是“平明”股東呢），都給他們推三阻四，弄到別種名義的叢書中去了。西禾眼力是有的，可惜他那種畏首畏尾的脾氣，自己搞不出一些東西來。做事也全無魄力，缺少干練，倒是我竭力想推你跟楊必二人。”[22]這兩封信透露出這樣的信息：文學(xué)譯林，由巴金和陳西禾合編；第一批稿件中只有楊絳譯《小癩子》（1951年4月初版，印3000 冊）和傅雷譯《貝姨》（1951年8月初版，印2500 冊），后來陸續(xù)增加的是傅譯巴爾扎克諸書以及《約翰·克利斯朵夫》等。傅雷特別強(qiáng)調(diào)巴金他們收稿之“嚴(yán)”“頗注重原作的文藝價值要有世界性與永久性”。嚴(yán)格、標(biāo)準(zhǔn)、眼光，巴金的出版社的這些品格都是傅雷看重的，這也是傅雷與巴金兩個人作為朋友最重要的精神聯(lián)系點(diǎn)。兩個人的性格雖然大不相同，但是他們都是認(rèn)真的人，都是切實(shí)做事的人，都是心懷理想的人。

傅雷還是一個熱心人，他鼓勵人譯書，也為平明社這套叢書拉稿。1953年1月給巴金的這封信，就是介紹楊必譯稿的：

巴金先生：

茲另郵掛號寄上楊必譯《剝削世家》，約共四萬余字。除鍾書夫婦代為校閱外，弟亦通篇瀏覽一過，略為改動數(shù)字，并已征求譯者本人同意。該書內(nèi)容與楊絳所譯《小癩子》異曲同工，鄙見將來不妨將該書重版與本書初版同時發(fā)行。又譯者希望能早出，因與其本人將來出處有關(guān)（詳情容面陳）。好在字?jǐn)?shù)不多，輕而易舉，可否請采臣兄一查平明本年春間出版計劃是否可能早出。

又倘尊意認(rèn)為《剝削世家》譯文標(biāo)準(zhǔn)夠得上列入“文學(xué)譯林”，則排版格式可與巴爾扎克各書一律。紅筆批注均出弟筆，冒昧處乞鑒諒為幸。

正文“小引”請先生細(xì)閱一過，若有問題，務(wù)請見示，以便修改。勿此祗候

儷綏不一

弟 傅雷拜啟

二十一夜[23]

楊必（1922-1968）是楊絳的妹妹，在她們家姐妹中行八，后曾在復(fù)旦大學(xué)外文系任教。傅雷曾請她教過傅聰英文，很賞識她的才華，在傅雷和錢鍾書夫婦的鼓勵下，她開始涉足文學(xué)翻譯，信中提到的《剝削世家》是一部小書，她后來還譯過薩克雷的那部大書《名利場》，很受推重。雖說初涉譯壇，楊必的“師傅”卻非同一般：姐夫錢鍾書、姐姐楊絳“代為校閱”，一代譯宗傅雷“通篇瀏覽一過”，《剝削世家》譯文質(zhì)量大有保證，傅雷給出的判斷是“譯文標(biāo)準(zhǔn)夠得上列入‘文學(xué)譯林’”。他甚至用紅筆把排版格式都在原稿上批注出來了，如此推重和為其盡心，令人嘆服。傅雷還向巴金提出一個要求：“又譯者希望能早出，因與其本人將來出處有關(guān)（詳情容面陳）?！惫埠蛧趿ⅲ購U待興，私營出版社（排字房、印刷所）的排書能力很低。這一點(diǎn)，傅雷在1951年給宋奇的信中談到過，《約翰·克利斯朵夫》篇幅太大，私人出版社資力和能力都有限，他暫時不轉(zhuǎn)到平明社[24]。我在平明社1952年9月初版、1953年2月再版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后一頁還看到一則聲明，也談到工廠繁忙，排印不及：“本書第二冊原定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出版，因排印工廠工作繁忙，致脫期甚久，勞讀者懸望，甚為抱歉。第三第四兩冊決定于本年六月份同時印出，特此預(yù)告?！卑凑崭道住耙皇职k”的說法，我懷疑這則聲明出自他之手?？墒?，在這種情況下，巴金完全按照傅雷的要求以盡快的速度出書?！秳兿魇兰摇?，平明社1953年5月初版，印5000 冊，也就是說在傅雷把稿子寄給巴金之后三個多月就印出了。該書在當(dāng)年8月再版，增印3500 冊；1954年1月第三版，增印4500 冊，總印數(shù)達(dá)13000 冊，看來挺受歡迎。

1953年1月21日傅雷致巴金

楊絳在回憶楊必的文章中說：“傅雷曾請楊必教傅聰英文。傅雷鼓勵她翻譯。阿必就寫信請教默存指導(dǎo)她翻一本比較短而容易翻的書，試試筆。默存盡老師之責(zé)，為她找了瑪麗亞·埃杰窩斯的一本小說。建議她譯為《剝削世家》。阿必很快譯完，也很快就出版了。傅雷以翻譯家的經(jīng)驗(yàn)，勸楊必不要翻名家小說，該翻譯大作家的名著。阿必又求教老師。默存想到了薩克雷名著的舊譯本不夠理想，建議她重譯，題目改為《名利場》。阿必欣然準(zhǔn)備翻譯這部名作，隨即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訂下合同。”[25]楊絳補(bǔ)充的信息是，《剝削世家》《名利場》都是錢鍾書幫忙選定的書目并且確定了書名。傅雷在給宋奇的信中補(bǔ)充的信息是，這書初譯稿，錢鍾書不滿意，楊必重譯了一稿：

信到前一天，阿敏報告，說新華書店還有一本《小癩子》，接信后立刻叫他去買，不料已經(jīng)賣出了。此書在一九五一年出版后三個月內(nèi)售罄，迄未再版。最近楊必譯的一本Maria Edgeworth；Castle Rackrent（譯名《剝削世家》是鍾書定的）由我交給平明，性質(zhì)與《小癩子》相仿，為自敘體小說。分量也只有四萬余字。我已和巴金談妥，此書初版時將《小癩子》重印。屆時必當(dāng)寄奉。平明初辦時，巴金約西禾合編一個叢書，叫做“文學(xué)譯林”條件很嚴(yán)。至今只收了楊絳姊妹各一本，余下的是我的巴爾扎克與《約翰·克利斯朵夫》。健吾老早想擠進(jìn)去（他還是平明股東之一），也被婉拒了。前年我鼓勵你譯書，即為此叢書。楊必譯的《剝削世家》初稿被鍾書夫婦評為不忠實(shí)，太自由，故從頭再譯了一遍，又經(jīng)他們夫婦校閱，最后我又把譯文略為潤色?，F(xiàn)在成績不下于《小癩子》。楊必現(xiàn)在由我鼓勵，正動手薩克雷的Vanity Fair，仍由我不時看看譯稿，提提意見。楊必文筆很活，但翻譯究竟是另外一套功夫，也得替她搞點(diǎn)才行。[26]

楊絳的《小癩子》初版印3000 冊，兩年后已經(jīng)一冊難求了。在傅雷的建議下，平明社重新排版重印，于1953年10月出了重排一版，印4000 冊；1954年5月又印重排第二版，增印2000 冊。傅雷對楊氏姐妹的譯筆很是推崇，也曾感嘆自己的文字“太死板”，不如楊氏姐妹那么靈活：“這幾日開始看服爾德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強(qiáng)，全靠文章內(nèi)若有若無的諷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懼，覺得沒能力表達(dá)出來。那種風(fēng)格最好要必姨、錢伯母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實(shí)’，不夠俏皮，不夠輕靈?！盵27]傅雷曾對楊絳說過“我的稱贊是不容易的”。[28]看來他是真心喜歡楊氏姐妹的譯文。

楊必譯《剝削世家》

楊必之外，傅雷還動員宋奇（宋琪）譯書：

只要你認(rèn)為好就不必問讀者，巴金他們這一個叢書，根本即是以“不問讀者”為原則的。要顧到這點(diǎn)，恐怕Jane Austen 的小說也不會有多少讀者。我個人是認(rèn)為 Austen 的作品太偏重家?，嵭?，對國內(nèi)讀者也不一定有什么益處。以我們對art 的眼光來說，也不一定如何了不起。西禾我這兩天約他談，還想當(dāng)面與巴金一談。因西禾此人不能負(fù)什么責(zé)任。[29]

傅雷屢次提到“文學(xué)譯林”叢書，乃是他極為欣賞巴金辦出版社這種“不問讀者”的原則，其實(shí)是為了文學(xué)、出版、文化的積累不計名利的氣魄。朋友有各式各樣，有的朋友，可能不在于世俗生活中來往多少，但是他們在精神上是相通的，我認(rèn)為傅雷和巴金的友情就屬于這一類。

遺憾的是，平明出版社只在出版史上存留了短短的五六年，傅雷在給兒子的信中也提到了它的結(jié)束，雖未置一詞，但我隱約能讀出幾分惋惜：“平明出版社年底歸并公家，與‘新文藝’合。我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與《嘉爾曼》則移交‘人文’，樓伯伯來信，說錢伯母，必姨的兩本小書也要向平明討過去?！盵30]

俱往矣，距離此信六十年后的2014年，在傅雷夫婦忌日（9月3日）的前一夜，外面下著大雨，我在武康路巴金故居中整理資料，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印著黑字的信封，打開看，里面是“舉行傅雷先生骨灰安放儀式通告”，里面，還夾了一張代辦花圈的通知。通告的內(nèi)容簡單，又冰冷：

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上海市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第二屆委員會委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理事、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上海市第一屆委員會委員、著名法國文學(xué)翻譯家傅雷先生受林彪、“四人幫”左傾機(jī)會主義和修正主義路線迫害，于一九六六年九月三日逝世?，F(xiàn)定于一九七九年四月二十六日上午九時半在漕溪路210 號上海龍華革命公墓大廳舉行傅雷先生骨灰安放儀式，予以平反昭雪恢復(fù)名譽(yù)。

特此通告。

上海市文學(xué)藝術(shù)界聯(lián)合會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上海分會

一九七九年四月五日

幾十年過去，這張冰冷又沉重的通知在那一刻出現(xiàn)，仿佛是天意？在我的書房中，有一尊青年雕塑家高曠寓送給我的傅雷雕像，傅雷圍著圍巾，手執(zhí)一卷書，身材頎長，飄逸，我想到人們對他的評價“孤傲如云間鶴”。我也想起1987年巴金寫給蘇叔陽的一封信，是回答蘇叔陽關(guān)于老舍之死提問的，由老舍，巴金談到傅雷：

關(guān)于老舍同志的死，我的看法是他用自殺抗?fàn)帲簿褪悄e出的第三種說法，不過這抗?fàn)幹皇窍麡O抵抗，并不是“勇敢的行為”(這里沒有勇敢的問題)，但在當(dāng)時卻是值得尊敬的行為，也可以說這是受過“士可殺不可辱”的教育的知識分子“有骨氣”的表現(xiàn)，傅雷同志也有這樣的表現(xiàn)，我佩服他們。

傅雷像（高曠寓塑）

我們常說“炎黃子孫”，我不能不想到老舍、傅雷諸位，我今天還感謝他們，要是沒有這一點(diǎn)骨氣，我們怎么對得起我們的祖宗？[31]

巴金把他們看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欽佩他們“有骨氣”，表示他們是不能被遺忘的“炎黃子孫”。是啊，“要是沒有這一點(diǎn)骨氣，我們怎么對得起我們的祖宗？”畢竟是知識分子，不能沒有自己的精神傳統(tǒng)。

注釋：

[1][6][26]傅雷1953年2月7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06—208 頁。

[2]傅雷1953年11月9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10 頁。

[3]傅雷1954年2月27日致巴金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26 頁。

[4]巴金1953年11月5日致陳蘊(yùn)珍信，《巴金全集》第23 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12月版，第349 頁。

[5]傅雷1961年7月31日致劉抗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39 頁。

[7]傅雷1954年7月8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13 頁。

[8]傅雷1956年3月22日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編輯部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51 頁。

[9]傅雷1956年6月25日致鄭效洵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98-299 頁。

[10]傅雷1956年7月10日致王任叔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309 頁。

[11]傅雷1955年1月8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18 頁。

[12]傅雷1955年1月9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 卷，第139 頁。

[13][14][15][16][17][18]傅雷1956年12月10日致王任叔、樓適夷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318—324 頁。

[19]傅雷1953年9月14日致宋希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23 頁。

[20]傅雷1954年4月7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 卷，第46 頁。

[21]傅雷1952年3月20日致宋希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21-222 頁。

[22]傅雷1951年9月14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01 頁。

[23]傅雷1953年1月21日夜致巴金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225 頁。

[24]傅雷1951年6月12日致宋奇信。

[25]楊絳：《記楊必》，《楊絳全集》第3 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年8月版，第48 頁-49 頁。

[27]傅雷1954年2月10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 卷，第29 頁。

[28]楊絳：《〈傅譯傳記五種〉代序》，《雜憶與雜寫》，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0年6月版,第320 頁。

[29]傅雷1951年4月15日致宋奇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6 卷，第195 頁。

[30]傅雷1954年11月1日致傅聰信，《傅雷著譯全書》第24 卷，第104 頁。

[31]巴金1987年5月14日致蘇叔陽信，《巴金全集》第22 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8月版，第45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