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山
編者按:本文為作者未出版的六卷本長篇小說《皇天后土》第五卷《花田錯》中的一節(jié)。長篇小說《皇天后土》從1945年寫起至2005年結束,力在打造一部波瀾壯闊的農民畫卷、一部大氣輝煌的農村史詩、一部坎坷跌宕的農業(yè)物語。
一
半年前,中央下了一紙文件,董明義退居二線,進了省顧問委員會。這些日子基本賦閑在家。
過了白露,秋風起來了。土地聯產承包一年多了,農民的生活怎么樣了?吃飯問題到底解決了沒有?明義在家坐不住了,下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念頭,一天比一天強烈。在下去之前,他想跟老書記車耀先見個面,聽一聽他的意見。車耀先身體不好,一直住在醫(yī)院高干病房。
醫(yī)院的高干病房,是一排不起眼的平房,應門一個很大的花壇,花壇后面立著一座并不高大的假山,松風隱隱,花香陣陣,一步一景,比比如畫。這座兩進兩出的院落,原是前清老爺的內宅,綠樹掩映,一院子清幽。
樹叢里似有胡琴響,伴著弦子,有人咿咿呀呀地唱,說不上字正腔圓,倒也有些京腔京韻的味兒。車耀先特別喜歡京戲,偶爾跟票友們來兩嗓子過過戲癮,自從做了心臟搭橋,內器損傷,氣不歸元,只有哼哼的份兒了。
明義捏著一把蒲扇,提了一網兜橘子,進了大門,就聽見胡琴聲從樹叢里飛出來,他的心情一下子明亮起來。車書記一定在這里,他咧嘴一笑,循著聲音過來了。幾株高大的雪松,把一座八角涼亭遮了個嚴嚴實實,走近了,方看清十幾個人影,在亭子里唱戲聽戲。
今兒說戲的是省京劇院的男旦逄筱菊,逄筱菊卸了彩妝,原來是個干巴老頭兒,和戲臺上花枝招展的虞姬判若兩人。明義不喜歡京戲,生旦凈末丑、唱念做打舞、梅尚程荀四大名旦、余言高馬四大須生、裘袁方尚四大名凈,到現在他還分不清。逢到重大節(jié)日搞聯歡活動,來一場名家名票名段演唱會,不是特別要求,他一概不參加。
廊檐下的高凳上,一雙方口青灰布鞋,隨著鑼鼓胡琴聲,不停地搖擺,明義心里不由得一笑,車耀先入戲了!逄筱菊哼唱了幾嗓子,一擺手,胡琴三弦大阮琵琶戛然停下了。逄筱菊說:“京戲特別講究行腔,用行話說,就是吐字歸韻。我來示范一遍,大伙兒注意聽?!卞腆憔帐种敢稽c,鼙鼓一響,胡琴聲悠悠揚揚起來了。逄筱菊手持雙舞劍,做了幾個身段,捏著嗓子唱道:
看大王
帳中睡穩(wěn)
我這里出帳外
且散愁情
逄筱菊花腔高亢嘹亮,字字珠璣,嗓音圓潤清晰,明義一邊聽一邊搖頭,想不到一個破落老頭兒,竟有這么好的嗓子。逄筱菊說:“來,大家試唱一遍,注意口型,注意發(fā)聲,吐氣吸氣運氣流暢,情起音起,情落聲止,唱腔要跟著情走。好,預備——起!”
大家咿咿呀呀唱了一個過門兒,逄筱菊朝大伙拱拱手,連聲說:“不錯,不錯,味兒出來了。這出戲歸結起來,就是一個情字,凄清婉轉,蕩氣回腸,嗓音要糯,糯中帶甜,甜中含酸,酸中又含著一個愁字,離愁別緒,別有一番滋味兒。好了,諸位老友,對不住了,我呀,應了個小差事兒,趕個場子去,咱們呢,今天先到這里?!?/p>
逄筱菊收拾了胡琴要走,猛然看見明義站在一旁沖他笑,笑笑說:“董書記,您咋有興致過來聽戲?我還跟他們幾個說呢,過天把董書記找來,給咱幾個捧個場。”明義笑笑說:“從跟前走,讓逄老板的嗓音勾過來了。逄老板,唱得真不錯!”逄筱菊說:“見笑,見笑。這唱戲啊,絕非一日之功,一日不唱,嗓音拿捏不住了,三日不唱,這半輩子的功夫,就還給師傅了?!?/p>
大家跟明義打完招呼,告辭走了。車耀先坐著沒動,擺擺手招呼明義坐下,說:“坐一會兒吧,還是外邊好呀,病房里有死氣。明義,你咋掛竿了?哪天你也給我弄副魚竿,咱倆出去消散消散。”明義搖著頭說:“釣了一陣子,一個人對著一汪水,越釣越喪氣。車書記,想起來,當官有什么好,老了連個朋友也沒有,整個孤家寡人,還是咱們老百姓好??!我想結交個釣友,一塊兒出去野釣,剛有個活口兒,人家一聽我是省委副書記,拔竿兒就走,那個喪氣!”
車耀先笑笑說:“還記得《紅樓夢》中那句話嗎?‘才嫌烏紗小,又把枷鎖扛,人啊就是個不知足,等你知足了,才知山高水遠,恍若一夢。明義,你還年輕,多做點事,顧問顧問,不但要顧,還要問,哪里做得不好,問他個人仰馬翻?!泵髁x說:“我也這么想,再悶下去,不定哪天就崩潰了。今兒我過來跟您道個別,車書記,我想下去走走,信馬由韁,走哪里算哪里,算是個調研吧?!?/p>
車耀先眼睛一亮,說:“明義,要不,咱倆一道下去?我也想下去走走看看,有個伴兒好?!泵髁x打量著車耀先,車耀先說:“放心吧,我啊,拖累不了你,就像你說的,信馬由韁。往兜里揣兩個零錢,過橋過店,上車下轎,不用下邊伺候?!泵髁x不免擔心,車耀先八十一歲了,剛做了心臟搭橋,萬一有個閃失,他怎么跟省委交待?明義說:“要不,我跟省委打個招呼?”
車耀先哈哈笑著說:“明義呀,你怕什么,死不了!哪天萬一死在路上,你隨便掘個小坑,就此一埋,長幾棵好莊稼,也算沒忘了老百姓?!泵髁x吟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不復返。”兩人笑了一陣,明義說:“車書記,醫(yī)院那邊怎么說?”車耀先夾著眼睛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管他呢,三十六計,走為上!”
沒有官職牽絆,說走就走,車耀先戴了一頂草帽,手里挽著一個草編手提袋,怎么看也是個普通老百姓。明義裝束也簡單,也是一頂草帽,隨身帶了幾件換洗衣服。還是不放心,悄悄跑到醫(yī)院,開了兩盒兒速效救心丸,揣在衣袋里,萬一車耀先有個不好,臨時救急。昨天晚上,新任省委副書記范立田過來說話,問明義什么時候下去,預備給他派車,跟下邊打個招呼。明義怕暴露了行蹤,笑笑說,不急,過些日子吧,剛過處暑,天氣涼爽了再說。
到了火車站,兩人顯得特別輕松。車耀先說:“明義,咱倆像私奔。好啊,還是自由之身好啊?!泵髁x去售票口擠車票,人挺多,一溜長蛇陣。在他的印象里,他還沒親自買過車票,原來坐車還有這么多周折。
幾個年輕人弓著身子往前擠,明義拍拍前邊小伙子的肩膀,和藹地說:“小同志,慢著點兒,前邊有女同志?!毙』镒踊仡^瞪了他一眼,意思是嫌他管閑事。
好不容易到了售票口前,服務員懶洋洋的,明義把錢從窗口里遞進去,說:“同志,買兩張去三番的臥鋪?!狈諉T嘴角一翹,把錢推出來:“誰呀,臥鋪也是你坐的嗎?”
受了一通搶白,才知老百姓多么艱難,事事有人管著,有人絆著,有人別著,不定哪兒伸出一只手來,讓人掐一把,還得賠著笑臉。后邊還在擠,明義覺得肋骨咔吧響,把錢遞進去,有了上次的經驗,囁嚅著說:“同志,買兩張去三番的硬鋪票。”服務員接了錢,把兩張硬邦邦的車票丟出來,說:“對號入座?!?/p>
車耀先拿草帽給明義扇風,說:“嘗到老百姓的滋味了吧?還是擠擠好啊,有了等級觀念,有了法權思想,離老百姓就遠了?!泵髁x覺得對不住車耀先,說:“車書記,買了兩張硬座,路上怕您吃不消?!避囈纫恍φf:“你不知道,站上預留三十張軟臥,是給省委黨政機關留的。咱倆是老百姓,不享受特權?!?/p>
兩人進了候車區(qū),等待乘車,車耀先比明義有經驗,囑咐說:“拿好車票,弄丟了,到車上還得補票,麻煩著呢?!痹跈z票口檢了票,聽見身后服務員小聲說:“喂,看見了沒,像是省委車書記,另一個像董副書記?!绷硪粋€服務員噘著嘴巴說:“啥眼色兒!車書記跟咱小老百姓擠火車?一點經驗也沒有?!泵髁x笑笑,跟著隊伍上了月臺。
車廂里人挨人,擠得插不進腳去,明義捏著車票,找自己的座位,找了兩節(jié)車廂,總算對上號了。他和車書記的座位上,有人坐下了,一男一女,勾肩搭背,女的把頭靠在男的肩膀上睡覺,男的翻著一張爛報紙,嘴角哧哧地笑,晃了女的一把,說了一句下流的話,女的笑著罵:“變態(tài)!”
明義反復看了一遍,是沒錯呀,拍拍小伙子的肩膀說:“小同志,你們坐錯了吧?這是我們兩個的座位?!毙』镒有绷嗣髁x手上的車票一眼,一臉不屑地說:“你沒坐過火車吧?鄉(xiāng)巴佬!嘿,你說都啥年月了,二十世紀末了,還有沒坐過火車的呢?!毕掳屯鶎γ娴淖灰谎觯白?,坐吧,隨便坐?!?/p>
明義把車耀先讓在里邊,小桌上早讓小伙子擺滿了,兩個汽水瓶子,一堆橘子皮,兩個滾滿了醬油的茶葉蛋,一只啃了半邊的面包,一團兒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明義從旅行包里拿出兩個水杯,和悅地說:“小伙子,桌子上的東西,能拿下來嗎?”小伙子說:“隨你!公共場所,誰占了算誰的?!?/p>
車耀先神情倦怠,臉上有一層白氣,明義有些后悔,早知這樣,悄悄跟秘書說一聲,兩張軟臥票還是辦得到的。他小心地問:“車書記,您不要緊吧?”車耀先摁了摁心口,說:“不要緊,剛才,一口氣喘急了。”對面的小伙子,好像明白了什么,一下子變得安靜了。
火車不知什么時候跑開了,也不知什么時候出了火車站,不知不覺之間,城市已經走遠了,一絲新鮮的空氣,從車窗里透進來。剛才,他的心臟像是窒息了,像一團棉花,把喉嚨塞住了,臉色一定很難看,他盡力讓他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把明義嚇壞了吧,明義眼里有一絲恐懼,緊張地看著他。車耀先拍拍明義的手背,意思是,別擔心,死不了。
車窗外,濃烈的綠色撲面而來。現在好了,他嗅到了土地的氣息,莊稼的氣息,這些氣息像救心劑,把他鎖住了的心室,一間一間打開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轉向了車外,窗外大片的玉米、高粱、大豆、棉花,刷刷地向后退去,莊稼長勢真好!大塊的土地,被莊稼人切成了若干方格,錯落的莊稼,一片兒高,一片兒矮,咱農民使出了渾身本事,像在搞一個繪畫比賽,搞一個大型畫展。
黃的是谷子,綠的是秋玉米,泛著軟黃花兒的,是棉花。谷子快收割了吧,按節(jié)氣,白露無生谷,寒露無生豆,他掰了掰手指,再有十天處暑。玉米長得茂盛,像一片永無盡頭的甘蔗田,像一排排等待檢閱的士兵。棉花田里呼啦啦的秋風在奔跑,掀開一層層綠波,像掀開一塊綠色的綢子,從這頭掀到那頭。
車耀先嘴角微微地笑著,心里充滿了感慨。明義探著腦袋往外看,車耀先擋住了他的視線,看了一會兒,他的脖子慢慢酸了?,F在,明義的心平靜了下來,他甚至感到欣慰,早該下來看看,過了秋天,田野枯黃,糧食入倉,地里沒什么可看的了。之前的若干年里,他不止一次下鄉(xiāng)視察工作,儀仗隨從,前呼后擁,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自由從容過,從未有過無官一身輕的清閑自在。
對面的青年男女,打量著坐在對面的這一對老頭兒,花白的頭發(fā),明亮的眼睛,謙卑的態(tài)度,款款的儀態(tài),他們是干啥的呢?莊稼有啥好看的呢?沒見過莊稼?兩個人的眼神,閃著熠熠的光輝,好像發(fā)現了新大陸。于是,他們很快得出了一個結論,這兩個老頭兒非同一般,一定是退下來的老干部,心里不由得充滿了敬畏。小伙子悄悄地拿走了放在小桌臺上的杯子,悄悄地拉開了包,悄悄地捏了兩撮茶葉,跟女孩子擺擺手,悄悄地走了。
女孩子碰了碰明義的手,說:“老伯伯,您這邊坐吧。”明義笑一笑,在窗前坐下了。車耀先說:“明義,你有沒計劃,咱們先到哪兒?”明義的眼光還在外邊奔跑,他的胸懷豁然開朗,說:“車書記,我聽您的,還是像以前那樣,您去哪兒,我去哪兒?!避囈日f:“咱們呀,找陳嘉福那老東西去。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大片瓜地,多好的一片甜瓜,再晚一個節(jié)氣,咱們就吃不到瓜了,下來一趟不容易,哪天拔了瓜秧兒,多冤枉啊。”明義把目光收回來,說:“車書記,咱農民啊,解放了!咱們也解放了,這一回,只要您身體允許,咱倆好好住一段時間?!?/p>
不知什么時候,小伙子坐在了車耀先對面,捧著茶杯說:“老伯伯,請您喝茶?!避囈缺永锸M了綠瑩瑩的茶水,沖小伙子點點頭。明義微微一笑,努著嘴巴問道:“你們,學法律的是嗎?我沒猜錯的話,你們是省政法學院的學生?!毙』镒拥哪標⒌丶t了,好奇地問:“伯伯呀,您咋知道我們是學法律的?”明義說:“我們剛上車時,你說先來后到,中國的法律!”小伙子的臉更紅了,不好意思地說:“老伯伯,讓您見笑了,我們年輕,沒禮貌,不懂事兒?!?/p>
明義打量著年輕人,笑笑說:“青年人第一要學會尊重人。大禮不辭小讓,細節(jié)決定成敗,你說對不對呀?第二,不要怕犯錯誤,犯了錯誤及時改正,諱疾忌醫(yī)不行。子路聞過則喜,禹聞善事則拜。謙虛謹慎,敏而好學,做學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你們學的什么專業(yè)?”小伙子說:“刑法學?!泵髁x說:“我們需要健全的法律體系,你們青年人一定要學好法律,為經濟建設服務?!闭f完,明義又后悔起來,幾十年的官場生涯,給了他一個很大的慣性,改不了了!
到了下一站,小伙子和姑娘要下車,在車耀先和明義面前,一下子變得扭捏了。小伙子說:“老伯伯,我們下車了,祝您旅途順利?!眱扇讼铝塑?,車耀先說:“白沙在涅,與之俱黑,社會風氣很成問題。明義,等咱們下鄉(xiāng)回來,你起個題目,到高校走走去,給大學生們上上課?!泵髁x說:“好啊,再把老本行拾起來,我還想講《孟子》,講《論語》?!?/p>
站臺上忽地涌上來好多農村人,明義怕擠著車耀先,忙坐到車書記跟前。對面坐下了三個四十開外的男人,一個站在明義跟前,明義挪挪身子,讓他坐下。一樣的行李,一樣臟兮兮的鋪蓋卷兒,黃不拉嘰的帆布包,每個人的嘴里,都別著一根煙卷,辣滋滋的煙味兒在車廂里彌漫。
明義和藹地問:“你們上哪兒去?”坐在明義對面的男人年紀稍大,紫紅的臉膛,繞著一圈干巴巴的胡子。見明義問,絡腮胡子說:“在城里挖地槽,跟著工程隊干?!泵髁x打量著絡腮胡子,一雙掉了跟兒的青布鞋,大腳趾露在外邊,褲腿上沾滿了黃泥。明義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農民太不容易了!
明義問道:“回家預備收秋吧?”絡腮胡子說:“可不是嘛。咱幾個回家趕節(jié)氣呢,再過十天處暑,俗話說,處暑十天見谷摞。谷子上了場,秋天的活兒,慢慢趕上來了。”另一個笑微微地說:“莊稼人一年四季跟著節(jié)氣跑,一步跑慢了,下一季子莊稼準打折扣。在外邊干兩天活,離開了莊稼地,身上輕松了,可心里安生不了,一閉眼就看見莊稼熟透了,一閉眼就聽見風雨了,多嚇人呀?!?/p>
最近他看了一個報告,有些地方土地撂荒很嚴重,這怎么行呢?糧食是國家的根本,這個根本動搖不得。明義問:“你們啥時出來的?”絡腮胡子看了他們幾個一眼,欲言又止。另一個說:“剛過了谷雨沒幾天,剜完谷苗子就出來了。”絡腮胡子說:“這兩年,咱莊稼人日子好過了,地里的活兒緊湊,節(jié)氣頂著節(jié)氣,一遍活兒趕著一遍活兒,松散的活兒交給娘們了,咱們男人多少出來混兩個?!?/p>
明義心里寬慰一些,只要不撂荒土地,只要產量上去了,出來掙幾個錢,見見世面,沒什么不好。他問:“一天開多少工錢?”絡腮胡子呸一聲把煙尾巴吐出來,撓了撓臉,耳朵跟前紅紅的,說:“五塊錢。工程隊的人開得多,咱給人家打下手呀,賞幾個算幾個。”另一個說:“您可別小看五塊錢,在咱手里可是個大錢,農業(yè)社里十天也掙不了這個錢?!泵髁x心里有些酸,莊稼人不容易,忙時種莊稼,閑時也不輕松。
好像看出了明義想什么,絡腮胡子說:“您說,多少是多?人沒有足道不行,以前在莊稼地里磨,一年到頭,分不到一百塊錢?,F在多好啊,不瞞您說,咱出來這一趟,揣回去好幾百元呢。老婆孩子衣裳有了,過年的錢也掙下了。等忙完了大秋,再出來混倆月,春上扛幾袋子化肥,分了地,莊稼變得嬌氣了,離開了化肥農藥,它給你玩二五眼。”
車耀先聽得很仔細,贊許地看著對面的農民兄弟。
二
下了火車,到處散布著白花花的太陽,暑氣很重。明義怕車耀先受不住熱力,在候車室里休息了一會兒,車耀先耐不住了,說:“明義,咱們走,你要是路不熟,我在前邊引路。”明義說:“三番車站跑的趟數不少。車書記,抗美援朝第二年,1952年冬天,十萬件棉衣就是從這里發(fā)出去的?!?/p>
車耀先記起來了,那時范立田在三番當區(qū)委書記,董明義當區(qū)長,縣委給三番區(qū)下達了十萬件棉衣的生產任務,時間緊迫,一座幾萬人口的三番城,解決十萬件棉衣,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盡管做了很多工作,但還是讓某些人鉆了空子,一萬件黑心棉衣從三番發(fā)往前線,好在半路上把棉衣截下來了,如果送到前線,后果不堪設想。
車耀先說:“當時,縣委想處分你們兩個,讓老黃摁住了。黃縣長說,責任是我的,老車,要處分就處分我,年輕人不犯錯就不叫年輕人。說起來,老黃是個好同志?!泵髁x不由自主地想起老黃來了,他跟黃縣長搭過班子,當時兩人合作得不是很愉快,是他太激進了,還是老黃太保守了?后來,老黃主動要求下放到八里洼當農民去,一直到去世,老黃沒離開八里洼一步。這次下去,他一定去看看老黃,親自跟老黃縣長道聲歉。
一輛人力車停在陰影里歇涼,車把式一身短打扮,短汗衫兒,寬大的燈籠褲,青灰的布鞋,打著綁腿,手里忽閃著毛巾,不停地撩著臉上的汗。明義覺得新奇,又覺得親切,多少年過去了,這個老套的職業(yè),早已銷聲匿跡了,今天,又悄然回到了我們的生活中。
車耀先早注意到了,土地下放,農民從土地里解脫出來了,種地、做小買賣,或者還有更多的職業(yè)派生出來。
人力車夫沒攬著生意,躲在陰涼里,懶洋洋地打量著路上的行人,咧著嘴巴兒傻笑。車耀先頭頂上的汗珠兒越結越大,拖著一條傷腿,走得越來越艱難,明義不免心疼,看了車夫一眼,小聲說:“今兒拉不上主顧,明兒他就沒信心了?!?/p>
車耀先有點心動。1941年冬天,他帶著老六團在三番地區(qū)打狙擊,跟日本鬼子正面遭遇了,一場戰(zhàn)斗下來,腿上鉗進了一塊彈片,當時條件有限,彈片沒有取出來。他拍拍傷腿說:“明義,你忘了,我可是省委書記啊,傳出去不好?!泵髁x鼓動說:“領導帶頭嘛,您坐一遭兒,說不定催生一個新的產業(yè)。”沒等車耀先點頭,明義朝車夫擺了一下手,車夫慌忙拉著車子過來了。
看著車夫汗淋淋的樣子,車耀先反倒不忍心了,車把式拉上遮陽篷,明義把車耀先扶到車上,車耀先說:“不急,咱們慢慢走?!泵髁x隨著車把式一路小跑,頭頂上驕陽似火,腳下滾燙,車把式不停地抹著額頭上的汗水,明義問:“生意咋樣?”車把式說:“不咋樣兒。頭一遭出來攬活兒,拉出來試巴試巴,有活路拉一趟,沒活路就不出來了。”明義問:“是莊稼人吧?”拉車的說:“是呢。這車是俺爺爺的,原先在城里干跑活兒。不知咋的了,后來,沒人坐車了。爺爺想,不能在城里等死吧,1957年俺爺爺拉著車子回了鄉(xiāng)下。”車耀先說:“地里沒活兒了?”拉車的一路跑著說:“算是吧,莊稼人不敢清閑,一個節(jié)氣有一個節(jié)氣的活兒,過了白露,就忙起來了。這幾天秋閑,就想起我爺爺的車來了?!?/p>
車耀先坐在車上,看著車夫躬身流汗,心里陣陣不安,他想下來自己走,又擔心車夫掙不到錢,憐惜地說:“這是個力氣活,一步跑慢了也不行,不養(yǎng)老不養(yǎng)小?!崩嚨倪羞械卮鴼猓肿煲恍φf:“咱靠莊稼養(yǎng)活呢,跑幾趟活,賺兩個小錢,補貼家里。眼下村里分了地,身子自由了,莊稼人不能閑,您說是不?幾家人合著一匹牲口呢,沒法兒用,咱想掙兩個錢,置辦一匹騾子一掛大車?!?/p>
車把式走得飛快,腳底下生風,明義慢慢跟不上了。車耀先說:“慢慢走,俺倆沒急事兒?!避嚢咽侥艘话押梗f:“這活兒不能慢,越慢越累人,歡起勁兒來,腿上生風,身子跟著涼快了。光顧走路,還沒問您上哪兒呢?”明義說:“車書記,您說上哪兒?”車把式愣了愣,沒言語。車耀先說:“段家胡同。隨便哪兒吃頓飯,找個小旅館住一宿,再盤算明天的事?!?/p>
進了段家胡同,明義掏出十元錢給車夫,車夫在口袋里掏摸了半天,不好意思地說:“剛攬了一個活兒,沒零錢找?!泵髁x說:“不用找了,算你的辛苦錢。”車把式瞪著眼睛:“哪能多要您的錢,咱靠力氣吃飯,不是力氣換來的,晚上睡覺不踏實?!?/p>
拉車的換回一大把零錢,推讓了一會兒,車夫說:“您是大領導,不該要您的錢,可不收您的錢,明兒我就沒力氣跑了?!泵髁x說:“別把活兒撂下了,興許過一兩年,來三番做生意的就多了,有你掙錢的時候?!?/p>
車夫看看明義,說:“我信您的。收完了大秋,跟著一個冬閑,跑一冬,跑一匹騾子一掛大車,明年日子就輕松了?!?/p>
三
段家胡同的買賣行,好像一夜之間冒了出來,各色小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車耀先一路看,一路笑吟吟地點頭。1977年夏天他來的時候,段家胡同死氣沉沉,有幾家半死半活的國營商店,半天不見一個顧客,售貨員的臉上,比死了親娘老子還難看。
一進段家胡同,車耀先不由得想起兩句詩來,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钏B(yǎng)魚,死水養(yǎng)鱉,沒有好政策,老百姓本事再大,倆眼瞪得一樣大。挨個攤子走了一遍,摸摸看看,隨便打聽打聽價錢,跟老板們攀談兩句,說兩句玩笑話,心里頓覺寬松了不少。
明義說:“車書記,這兩天我一直琢磨糧食商品轉化的事,一直沒有頭緒,看來呀,老百姓比咱們有主意。”車耀先說:“省委不能代替老百姓過日子,有了好政策,想風得風,盼雨得雨,土地放開了,農村搞活了,農業(yè)很快就跟上來了,農機具、化肥、種子、農藥、鍋碗瓢盆、針頭線腦,會刺激帶動工商業(yè)發(fā)展?,F在,政策還是有點兒緊,明義,你回去給省委寫個報告,不妨把口子開得再大一點,步子邁得再快一點。”
走了一截子路,身上涼爽了,肚子有點餓,兩人想就近找個小飯鋪,填飽肚子。滿街都是吃食兒,哪一樣也想品嘗品嘗,哪一樣又像是不應心,油煎包、擔擔面、火燒、油條、混沌、豆腐腦兒、搟面皮兒、豆沙包子,聞著香咧咧油嘟嘟的味兒,很快錯過去了。往前走了沒幾步,明義眼前一亮,前面門楣上高挑著一面杏黃旗兒,上寫著“老段家包子鋪”。
車耀先很高興,這家百年老店又開業(yè)了,他在三番教書那些年,沒少在這兒吃飯。車耀先看著杏黃旗,不由得想起老掌柜來了,老段家口碑好,生意也好,不知還是不是當年的滋味兒。車耀先說:“進去瞧瞧,有可心應口的,咱們撮一頓。”
到了門前,一個五十大幾的漢子,腰里掖著圍裙,笑呵呵地朝他倆打躬點頭。車耀先覺得這個漢子幾分眼熟,又記不起在哪兒見過,輕輕搖了搖頭,時間過去了那么久,肯定不是當年的味兒了。
沒到吃飯時辰,鋪子里不忙,兩個女人坐在簸籮跟前,一邊包包子,一邊咯咯啰啰地說話。車耀先和明義找個小桌坐下,老板很麻利,抹了小桌一把,捂了一壺熱騰騰的茶水端上來,笑微微地說:“身子乏了吧?您呢,先喝碗茶,解解暑氣。說是立了秋,氣溫還是沒下來??礃幼樱贿^秋分,涼爽不了?!避囈冗柰牒攘艘豢?,茶水清新,店家不像是蒙人的主子。
車耀先微笑著問:“鋪子是公家買賣,還是個人開的?”老板恍然地說:“咋說呢,以前是咱個人的,我說的這個以前啊,早著呢,這牌子是俺爺爺那輩兒創(chuàng)下的,1956年一總兒歸了公家,這一歸公,就是二十幾年。去年吧,范廳長下來檢查工作,讓我碰上了,我問了一句,范廳長說可以自己干,心里有了定盤星。后來人家都自己干了,我也辭了職,從公家買賣中自個兒分出來了?!?/p>
段師傅說的范廳長,八成是范立田。去年他安排立田來三番住了一個時期,回去后,范立田遞了一個報告,他下了決心,放開市場,發(fā)展經濟,解決城市副食品供應問題。車耀先說:“你是段師傅的兒子,你身上有段師傅的模樣,有他的氣象?!倍卫习搴俸僖恍φf:“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老同志,一會給您上一屜小籠包子,您嘗嘗,要是味兒不對,您朝我臉上吐兩口?!倍螏煾刀松弦粚闲』\包子,一碟兒脆花生,一碟兒自己炮制的小咸菜,一碟兒豬臉子肉,一碟兒蒜泥。明義一下子來了興致,說:“車書記,咱們來一壺小酒,燒刀子!”
段師傅笑著說:“算您二老有口福,剛進了一簍燒刀子,還沒開簍兒呢?!闭f話之間,段師傅端上一只小瓷壺,給車耀先斟了一盅說:“您先抿一口嘗嘗,是不是正味兒?這家小燒鍋昨天剛開業(yè),今兒我一去,人家剛開溜兒?!避囈忍蛄艘豢?,酒味綿厚純正,不由得點頭說:“還是原來的味道,不錯?!倍螏煾道艘恢恍〉?,在跟前坐著,輪番給兩人倒酒,笑著說:“老爺子,我們這代人總算趕上好政策了,不光我一家,胡同里熱鬧著呢,今兒這家開張,明兒那家剪彩,老店號老鋪面都開起來了?!?/p>
車耀先說:“三番自古是個行商的好地方,過去到處都是買賣行,東南西北都來這里上貨,名聲起來了,人氣一天比一天旺。這買賣行啊,是人場氣場,也是科場考場,百年的生意,必有百年規(guī)矩管著,規(guī)矩立不起來,風氣不正,生意做不長久?!倍螏煾嫡f:“我們十幾個人正攛掇大家弄個商會呢。有了商會,立個行規(guī),有個規(guī)矩法度,風氣就立起來了。不欺行霸市,不缺斤短兩,不使假騙人。國家給了咱好政策,咱不能給國家丟人。您老說是不是呀?”車耀先嚼著花生,花生仁嘎嘣脆。明義說:“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這胡同里都是百年老號,牌子立起來,得靠規(guī)矩管著。”
進來一撥人,段師傅起身說:“您二老慢慢喝,別急躁了,我招呼客人去?!避囈壬碜硬缓?,醫(yī)生特別關照說,千萬不能喝酒,明義沒酒癮,一瓷壺小酒沒喝完,兩人撂下盅兒不喝了。捏起一個包子,一咬一汪水,香噴噴的,皮薄餡大,筋道可口。
明義吃飽了飯,滿臉興奮,說:“不下來看看,心里真沒底。”
車耀先點了一根煙,吸了幾口,說:“為什么呢?我們的想法也許是好的。從中央到地方,從高層到基層,可以說殫精竭慮,出臺了好多政策。這些政策好不好,農民最有發(fā)言權,老百姓的話,我們要聽?!?/p>
四
晚上,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明義出去張羅了兩個小菜,兩人蹲在床頭上,吃得津津有味。吃完了飯,明義打了一盆洗腳水,剛要給車書記褪鞋子,車耀先說:“明義,你有沒興致,咱們出去走走咋樣?你還記得咱們那所學校嗎?”明義說:“明日再看吧,您累了?!崩宪囌f:“明天有明天的事。今晚七月初十,該有月亮了。”明義不好拗著老車,只好陪著車書記出來了。
出了旅館的小門,正有一爿月牙彎在天上,天空澄澈,群星閃爍,涼爽的風從胡同里吹過來,身上有了點點的涼意。老車感慨地說:“明義,你陪了我一輩子。剛出來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呢。”車耀先說得明義眼里濕潤起來。好像時間很短,好像就在昨天,老了,多半輩子過去了。
三番公學一畢業(yè),明義留校做了教師,跟車耀先既是同事,又情同父子,后來跟車耀先走上了革命道路。車耀先當紫鎮(zhèn)縣委書記,他當三番區(qū)長,車耀先進了省委,他接替車耀先做了紫鎮(zhèn)縣委書記,再后來,他接替車耀先做了省委副書記。人生短暫,車耀先老了,他也不年輕了。
明義好像記不得以前自己的模樣了,過去的一切變得模糊了。明義說:“車書記,這些年,我讓您生了不少氣,我不如立田,工作沒做好,沒用對心思,有時想起來很慚愧?!泵髁x說的是真心話,自己官越當越大,也越官僚,總以為竭盡了心力,其實呢,為官而官,沒有真心實意為老百姓辦大事辦好事。這些年,他一直心存愧疚,總感覺對工作欠了賬,對農民欠了賬。
出了街口是石橋子,石橋下面是一脈蜿蜒的河水,河水的嘩嘩聲,使夜空變得更加清涼了。車耀先在石橋上站住,河里倒映的月光碎碎的,像一片打碎了的鏡子。兩人在石欄上坐了坐,車耀先累了,拍打著傷腿,揉著腳踝,風正氣清,多好的夜晚!不遠處的街道上,有幾家晚上經營的生意攤兒,燈火如簇,音樂聲就是從那邊傳過來的,柔柔的,綿綿的,和著風聲,在月色里飄蕩,是鄧麗君的歌聲吧。
小城故事多
充滿喜和樂
若是你到小城來
收獲特別多
看似一幅畫
聽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
這里也包括
……
過了石橋子,遠遠看見高高的教堂,月亮好似在尖圓的房頂上停住了。教堂一側是一條幽暗的胡同,教堂的高墻把月光擋住了,胡同很深,有一兩只路燈閃著黃蒼蒼的光輝。出了胡同,梢頭上坐著一個方正的院落,就是這里了,名字好像是“三番公學”。車耀先站在院門跟前,耳邊好像又聽到了朗朗的讀書聲,讀書聲漸行漸遠,在月光里飄散,越來越淡,只剩下若有若無的風聲了。
兩人感嘆著,正要走開,門呼啦一聲開了,出來一個胖乎乎的女人,見兩個老頭兒相看她家的院子,惶惑地問:“老同志,你們找誰呀?”明義說:“這里原先有一所學校,正房廂房是學堂,南敞棚開了一間伙房,后院里供著一尊孔子像。你可能不記得了,多少年過去了。”
女人高興地說:“記得呀,咋不記得呢!小時候,我還上過幾天學堂呢?!避囈刃睦锊挥傻靡粍?,明義問:“你還記得教書的先生嗎?”胖女人想了一陣說:“記得有個車先生,瘦高個兒,還有一個董先生,小圓臉兒,一臉孩子氣,跟車先生呀,倒像是爺兒倆?!?/p>
車耀先心里暖暖的,過去了這么多年,還有人記得他。
五
公共汽車還沒到陳莊,車上有人大呼小叫,招呼司機停車撒尿。司機從反光鏡里看了一眼,一個灰塌塌的中年男人,抱著褲腰蛤蟆般蹦,司機沒停車的意思,嘴巴一翹,眼皮眨巴了一下,不懷好意地干笑了幾聲,說:“早干啥去了?快了,到站再說。”汽車沒停,抱著褲腰的莊稼人,又是咧嘴,又是跺腳,差點兒哭出來了,央求說:“師傅呀,您行行好,漏了,漏了,快尿褲子了,哎喲!”司機嘎嘎一笑,說:“有本事,在車里尿,多大的事啊,掏出來讓大伙兒見識見識?!?/p>
大家哄地笑了。車耀先坐在司機后排,輕輕拍打著他的肩膀說:“小伙子,快停車,讓他方便方便?!避嚿系娜艘舱f:“就是啊,誰沒有個緊要的時候。”司機踩了剎車,回頭一笑說:“懶驢上套屎尿多!快著點兒,別耽誤大家上路?!比瞿虻臐h子抱著褲腰跳下去了,沒走幾步,褪下褲子,像抱著一挺機關槍,朝路邊的玉米田沒命地掃射了一陣,車上又是一通兒笑。車耀先說:“我們也在這里下了?!闭f著,跟明義下了車。司機趴著窗口大聲問:“老爺子,真不走了?”車耀先擺擺手,汽車很快跑遠了。
路邊的玉米,剛圓起個兒來,玉米纓齊刷刷紅艷艷的,像站著一排綁馬尾辮的少女。兩人在路上走了一陣,風從玉米梢子上掠過來,帶著莊稼的氣息。車耀先興奮地說:“莊稼長勢不錯,玉米剛開始上糧食,再有一場細雨,今年的收成就定局了。”明義不明白車耀先為啥停下來,離陳莊還有好長一截子路呢。
前邊有個路口,路口停了一駕大車,牲口讓人牽走了。車耀先進了岔路,不會走迷路了吧?車耀先停下腳步,聳著鼻子說:“明義,咱們來著了,前邊有塊瓜地,瓜熟透了。你聞見了沒有?”明義抽著鼻子,地里有股焦躁的氣息,玉米花粉的味兒,明義疑惑地搖頭。車耀先說:“不遠了?!泵髁x跟在車耀先的身后,在玉米叢里穿行。玉米田很大,走了足有半里地,還沒走到盡頭。車耀先說:“明義,今年收成好了,跟著就是賣糧難的問題,這個問題不解決,民心還是穩(wěn)不住?!?/p>
玉米田的空隙里,忽地現出一大片瓜地來,這一片瓜地,足有十幾畝大小,地頭上有個毛躁瓜棚兒,瓜棚跟前拴著一匹牲口,一條大黃狗,狺狺不止。兩人踩著田壟,走得十分小心,唯恐踩了腳下的甜瓜。車耀先說:“給老百姓出出主意,留下一半地種糧食,一半地種經濟作物,莊稼在地里就變成商品了?!泵髁x不禁點頭,糧食大豐收,價錢上不去,谷賤傷農,農民的積極性仍然上不來,還是車書記懂得莊稼人。
沒走到瓜棚跟前,種瓜的老漢攥著煙袋,打著哈欠出來了。車耀先大聲說:“老鄉(xiāng),甜瓜長得不錯!”瓜農打著眼罩兒往這邊看,笑哈哈地說:“您咋摸到瓜地里來了?我說二位,悠著點兒,當心腳下的瓜蔓兒?!惫吓锔霸粤艘豢煤J,葫蘆肥大的葉子,遮擋著一片陰涼,陰涼下邊擺著一個小茶桌,桌上擱著一把油乎乎的小瓷壺。
老漢搬出兩個小凳兒,說:“二位老哥,坐坐,看這一頭汗,天忒熱了?!崩蠞h遞過一把野麥編的小蒲扇,說:“您先坐著,我掰個瓜,您嘗一嘗。二位手頭上便宜呢,捎上倆瓜給親朋四友嘗嘗,要是手頭不便宜,出了瓜地,給咱傳個名聲。”
老漢下了地,腳輕輕一碰,甜瓜從丫杈上滾落下來,彎腰在水缸里擰了一把,遞給車耀先明義一人一個。明義說:“老哥兒,您先稱一稱,過過斤兩再吃,一會好跟您算賬?!崩蠞h爽朗一笑,說:“您見外了,您到咱這瓜地來,就是個緣分。瓜是自己種的,不出瓜地,分文不值。出了瓜地,碰不上個明眼的,還是個不值錢。說起這種瓜來啊,自古有分教呢,豐年不種谷,歉年不種瓜,瓜果梨棗不是糧食,換不成錢,啥也不頂。”
車耀先輕輕拍了一掌,甜瓜裂成兩瓣,一瓣給了明義,一股兒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明義咬了一口,說:“又甜又爽口,是大不一樣?!崩蠞h笑笑說:“咱這瓜是有說處的,乾隆爺欽點的貢品,您說還能有差兒?皇帝老子的嘴巴,可不是好糊弄的?!避囈葐枺骸百u過幾茬了?味道像是頭茬瓜。”老漢說:“瞞不了明眼的。今年啊,春地拾掇晚了,比往年遲了整整半個節(jié)氣,要在往年,賣幾茬了,今年還沒上市呢?!泵髁x說:“你這瓜該往省城走走。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在省城沒見這么好的瓜!”
一說瓜好,老漢來了興致,說:“跟您說實話,這瓜是我種的不假,賣給誰啥價錢,我說了不算?!避囈纫汇?,問:“這瓜不是你的?”老漢說:“瓜是我的沒錯,價錢陳嘉福老小子說了算。”見明義打愣,老漢又說:“一家賣一個價錢,這瓜準賣亂了,價錢就成買主的了。村里統(tǒng)一定價錢,買主再精明,他說了不算,秤頭子,錢繩子,在咱手里攥著,咱說啥價錢,就是啥價錢?!?/p>
車耀先一笑,陳嘉福老營生就是道道多。往遠處望了望,車耀先說:“老哥兒,我想見見陳嘉福,不知咋找他?!崩蠞h站起來,往前邊指了指說:“您啊,出了瓜地往南,有一道水渠,水渠邊兒上,就是陳嘉福老小子的瓜棚兒?!泵髁x執(zhí)意給老漢留下兩塊錢,老漢急了眼,說:“您糟踐人呢,哪有不通禮數的,您趕到瓜地里,吃個瓜,再長的毛爪子,也不敢接您的錢。”
出了瓜地,一拐就是一條水渠,水渠里的水,清凌凌地流淌。明義站在水渠上,打著眼罩望了一眼,前邊隱約有一個不大的瓜棚兒。瓜地里蹲著個老漢,好像是在摘瓜,車耀先和明義從地邊上過去了。忽地躥出一條黑狗,朝著兩人汪汪了幾聲,攔住了車耀先的去路。老漢直起腰來,呼哧打了一個口哨,黑狗聽話地搖著尾巴,不吱聲了。
陳嘉福大聲問道:“買瓜的吧?過來瞅瞅?!避囈冗呑哌吂χf:“我說陳大掌柜的,今年啥價錢?”陳嘉福辨了一會聲音,認出來了,趕緊跑了幾步,差點兒被腳下的瓜蔓絆倒。明義不止一次聽車耀先說起陳嘉福,陳嘉福是個能人,土地下放之前,車書記給了陳嘉福一個政策,陳嘉福沒打愣,把土地包下去了,當年實現糧食翻番。眼前的老陳,一嘴巴白胡子,紅臉堂,腿腳靈便,不像上了八十的人。
陳嘉福緊緊攥著車耀先的手,說:“老車啊,車書記,您咋不聲不響下來了,給個動靜兒呀,我啊買領紅氈,給您鋪個路。是董書記吧?”明義點點頭,車耀先關切地看著陳嘉福的臉,問道:“陳大掌柜,身子還好吧?”陳嘉福激動地說:“還行。車書記,您給了我好政策,我呀,不死了,活他個三百五百年?!?/p>
一邊說話,一邊往瓜棚跟前走。陳嘉福說:“還盤算著過天上趟省城,給您和董書記送瓜去呢,您看看,說來就來了!”車耀先說:“在城里聞見你的瓜香了。老陳,俺倆幫你摘瓜吧?”陳嘉福說:“車書記,我可不敢勞動您的大駕。快坐下喘口氣,天熱,一路上累著了吧?”
在瓜棚跟前坐下,陳嘉福順手掰了倆瓜,在衣襟上一擰,遞給車耀先說:“吃吧,沒化肥沒農藥?!背粤艘粫汗?,肚子里鼓脹脹的,像灌了一肚子蜜。車耀先說:“老陳,今年種了多少瓜,幾百畝吧?”陳嘉福說:“不多,三百多畝。頭一年分地,心里沒個底數。說真的,車書記,我心里缺桿秤,心里沒個定盤星?!?/p>
車耀先拍拍陳嘉福的手背說:“老營生,我和明義書記這次下來,是來給你們送定心丸的。老陳啊,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标惣胃8赂乱恍φf:“車書記,您住一陣子吧,日子好過了,我陪您和董書記喝盅兒酒說說話。”
晚上,車耀先住在陳嘉福家里,皓月當空,三人一直說到下半夜,降了冷露,才進屋睡覺。
六
在老陳家吃了點心,車耀先和明義在村里轉了一會兒,大家都在吃早飯,村里一下子空蕩了起來。車耀先問:“明義,今天咱們咋安排,回八里洼住幾天,怎么樣?”明義早有這個打算,這兩宿睡不寧,睡睡醒醒,一瞇眼就是夢,總是小時候的事,一會兒看見爹娘了,一會看見爺爺了,一會兒看見大哥大嫂了。醒來,眼角濕濕的,一把淚攥在手里。
有些年頭不回家了,家里的老人一個跟著一個走了,三叔走了,老黃也走了。見車耀先問,說:“車書記,咱們不去八里堡了?”車耀先說:“聽老陳說,白云在八里堡住著呢,咱們別打攪他了,讓他好好住一陣子?,F在農村矛盾挺多,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發(fā)生了變化,不及時解決,很容易造成矛盾積累?!避囈日f的白云,是現任紫鎮(zhèn)縣委書記,人又老實,又有思想,是個難得的人才。退休之前,車耀先跟省委建議,讓白云接替范立田,農業(yè)廳長非白云莫屬,省委也有這個想法,正在辦手續(xù)。
這一趟下來,明義感觸很深,對農村工作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在位的時候,說不關心農民是假的,翻翻文件,聽聽匯報,做做指示,對農民對土地對莊稼他了解多少呢?一級欺瞞一級,一級吹捧一級,好些數字是杜撰出來的,下來看一眼,也霧里看花,水中撈月。下邊的事,像一口幽幽的深井,深不見底。
這幾年,明義一直沒閑著,跟著大大小小的檢查組,跑了不少地方,上上下下演戲給他看,儀仗隨從,前呼后擁,路線是人家踩好了的,他察看的地方,不知經過了多少級檢查驗收,等他去看時候,早已花團錦簇了。跟車耀先跑了這一路,才知道自己多么淺薄,多么幼稚。
車耀先看著明義沉思的樣子,笑笑說:“明義,這回見底了吧?吃橘子呀,還是自己動手,把外邊厚厚的殼子剝去,才能看到里面的瓤兒,酸的甜的,自己嘗了才知道。”明義心懷愧疚地說:“車書記,以前對您的做法,我還有不少想法呢,自以為是慣了,還自以為了解農民,其實呢,什么也不懂。”
車耀先說:“咱們當領導的,既要自以為是,也要自以為非。農村工作最終還是為農民打算,不了解農民,不了解農民的愿望,任何的改革都不會成功。以前我們過分強調了國家利益,忽視了農民的利益。我們想錯了,農民利益就是國家利益,農民的生計,就是國家根本大計。解決不了農民的生計問題,就容易出問題?!?/p>
到了村邊兒上,兩人對望了一眼,明義說:“車書記,咱不跟老陳說了吧?”車耀先擠著眼睛說:“不說了,跟老小子玩?zhèn)€藏貓貓,讓陳嘉福這老小子找去吧?!?/p>
出了村,是通往八里堡的大路,三番的公共汽車只通到陳莊,通往八里堡的路,明顯變窄了。上了大路,太陽還沒升起來,砂土路上濕潤潤的,腳下沙沙有聲,晨風里彌漫著淡淡的莊稼香。明義說:“車書記,到了八里洼,我想給大年書記打個電話,跟他招呼一聲,您這么一跑,他怎么向中央交待?”車耀先說:“大年有辦法,暴露了行蹤,咱倆身子就不自由了。”
明義嗯了一聲。車耀先問:“明義,想什么呢?”明義苦笑著搖搖頭,認真地說:“車書記,我還想工作?!避囈韧械卣f:“你還年輕嘛。明義,好好干你的顧問,你們顧問委員會不要吃干飯,認認真真地問,替省委把把脈。”明義無奈地笑了笑,說:“車書記,我聽您的?!避囈忍ь^看了一眼,像對明義說的,又像是對自己說的:“無論什么時候,也不能忘了他們?!?/p>
走了一陣,車耀先的腿酸溜溜的,兩人在路邊坐下了。路邊上是一大片棉花田,棉花長勢好,開始掛鈴兒了。棉花丫杈上,長滿了毛茸茸的“耳子”,再這么下去,產量受影響是定了的。車耀先起身進了棉花地,伸手掰了一個耳子,說:“這一陣忙著收谷子,把活兒耽誤了?!?/p>
明義不明白,棉田里老鄉(xiāng)收拾得很干凈,地里沒有一根草,棉花長得粗壯精神,咋說把活兒耽擱了呢。車耀先說:“咱們不走了,有過路的大車,捎一程。”明義不解地看著車耀先干活兒,車耀先邊抹邊說:“這遍活要緊著呢,農民叫打邊杈抹耳子,不抹了耳子去,棉花瘋長,不過幾天,開始落鈴了?!泵髁x疑惑不解,車耀先說:“邊芯耳子不抹去,跟棉鈴兒爭養(yǎng)分,養(yǎng)分上不來,棉鈴就蔫了。”
明義聽明白了,學著車耀先的樣子,順著棉花壟兒抹耳子,看著明義笨拙的樣子,車耀先笑笑說:“明義,慢著點兒,側著身子,別折了棉枝,別碰落了棉鈴。這莊稼活兒啊,章程管著呢,節(jié)氣頂著節(jié)氣,活兒趕著活兒,慢一步也不行,早一步也不行。這片地,再過幾天不抹耳子,幾十斤棉花就沒了?!?/p>
車耀先動作熟練,兩只手在棉花丫杈上翻飛。明義覺得好奇,笑笑問道:“車書記,您在廣西侍弄過棉花?”車耀先爽朗一笑說:“廣西不種棉花,棉花是北方主要作物。這廣西啊,種甘蔗,一片甘蔗上千畝,好大一片呢?!?/p>
明義沒見過成片的蔗田,好奇地問:“那么多!怎么種?跟種高粱似的?”車耀先抿嘴一笑,說:“不一樣,甘蔗不結籽兒,是系根植物。先耙地,把地耙得勻勻實實,把往年的留下的甘蔗桿兒,剁成一截兒一截兒的,挑起壟兒來,節(jié)頂節(jié)往地里一埋,灌一遍水,不用幾天,太陽一曬,甘蔗苗整整齊齊長出來了?!?/p>
明義疑惑地看著車耀先,仿佛眼前就是一大片甘蔗田。車耀先直了直腰,輕輕捶打著腰眼,笑微微地凝望著遠方,說:“到了秋天,不知有多熱鬧,咔嚓咔嚓,跟砍高粱似的,一大車一大車往糖廠里送?;顑汉芾廴耍埠茏院???忱哿?,往地頭一蹲,扯一根甘蔗,嚼得滿嘴里都是糖汁,別提有多甜!種地的時候,覺得生活很勞累,收獲的日子,心里不知有多甜,所以,勞動是甜的?!?/p>
抹了一陣兒,太陽升高了,背上有了熱力,熱火火的。老遠聽見騾蹄兒卡拉卡拉地過來了,兩人退到路邊上,等著大車過來。車把式揮動著鞭子,趕著大車過來了,吆喝住牲口跳下車來。明義問:“老鄉(xiāng),上八里堡吧?”車把式顧不上跟明義答話,跳下騾車,攥著鞭桿兒,跑到地里去了。
仔細察看了一遍,笑哈哈地說:“剛才是你們倆啊,誤會了,我還以為您在棉田里解手呢。棉花地里不能解手,招了屎殼郎,一地棉花就完了。”車把式見明義發(fā)愣,說:“屎殼郎到處亂飛,碰到棉鈴兒上,棉桃兒就不開嘴。是城里人吧?不錯,活兒是挺利亮。”車耀先說:“這片棉花長瘋了,不緊著收拾出來,該落鈴兒了。”
老鄉(xiāng)一團高興,打量著車耀先說:“想不到您還是好莊稼把式呢。您看看,莊稼人就是個忙,忙谷子忙了好幾天,今兒剛入了囤。”明義問:“今年收成咋樣,路上看見谷子,比往年長得好?!崩相l(xiāng)喜滋滋地說:“年景沒說的,跟您這么說吧,除了入社那年,還沒這么好的收成呢。”
老鄉(xiāng)想起了什么,從大車上摸下一個水葫蘆,往耀先眼前一遞說:“您老渴了吧,喝一口潤潤嗓子,您幫了我大忙了。您是省里老領導吧,聽說了,可惜沒見上面。”明義問:“你咋稱呼?”老鄉(xiāng)不好意思,抹了一把胡茬子,說:“我叫陳大有,陳莊的民兵連長?!避囈葐枺骸瓣惔笥校慵依餂]種瓜?”陳大有說:“種了,有二畝吧。種瓜跟種棉花一樣,工夫簍子,家里沒幾把好手,不敢多侍弄?!?/p>
兩人跟著陳大有下了地,大有的手在棉花枝兒上,繞來繞去,一雙粗大的手,要多靈巧有多靈巧,手里攥著綠汪汪的耳子,說:“明年我想變變,不侍弄棉花了,種瓜種棉花種莊稼,活兒挨得忒密,伺候不過來,不是誤了這個,就是誤了那個。”車耀先說:“棉花不能少種,多種幾樣,這樣不收那樣收?!标惔笥姓f:“也對,莊稼不收年年種,莊稼人照盤算的時候不多。”
干了一會兒活兒,陳大有問:“車書記,您和董副書記住幾天吧?您呀,別跟著莊稼人勞累,您到地頭上一站,多大的面子??!”明義說:“老陳,我和車書記想到八里洼一趟,只是沒順路的車?!标惔笥姓f:“車書記,我送你們一程?!避囈日f:“大有,干活兒要緊。”陳大有說:“這點兒活,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一霎就干完了,這兩天沒雨水,耳子看起來旺,沒接著地氣,落一場雨,真拾掇不出來了?!标惔笥幸彩莻€犟人,非要送他倆一程,陳大有緊了肚帶,勒了嚼子,說:“車書記,您和董副書記上車,咱們這叫以工換工,您幫我抹耳子,我送您去八里洼?!?/p>
車耀先不再堅持,剛要上車,后邊突突地響,過來一輛小四輪拖拉機。明義說:“讓他捎一程,不耽誤你干活?!标惔笥邢铝塑?,站在路心,跳大神般地搖擺著兩只手。拖拉機在路上吱地剎住了。
開車的是個小伙子,眉眼很俊,長得精神。陳大有問:“小伙子,去哪兒,是去八里洼的吧?”小伙子笑著說:“老陳叔,沒在您老瓜地里呢,就不認得老侄子了。我是何山,八里洼的何山,您咋忘了?您啥記性??!”陳大有拍著大腿說:“何山,有年頭不見你小子了,個子長高了,叔不敢認了。”
何山打量著車下的兩個老頭兒,問:“老陳叔,您有啥事兒,想讓我給您拉瓜?今兒不行?!标惔笥姓f:“何山,這兩位是省里車書記和董書記,老領導想上趟八里洼,你把二位書記捎上。”何山心里一慌,臉先紅了,說:“大有叔,您給領導雇頂轎子吧,咱這小破車,把領導晃散了架咋辦?”陳大有瞪著眼說:“你小子,就是忘不了嘴碎!”
何山不敢怠慢,趕緊跳下車,打開車擋板,把車耀先和董明義扶上去,說:“老人家,您老把著點兒,咱這車比兔子跑得還快。您有臺小轎車多好啊,我給您老人家開開,咱也風光風光?!焙紊缴狭塑嚕瑪Q了一把油門,陳大有在車下囑咐說:“何山,路上慢著點兒,聽見了沒有?領導渴了,記得路上討碗水,你小子!”何山大聲說:“聽見了!大有叔,給我留著幾個瓜,甜甜嘴巴子,您呀,就知道賣錢,錢多了,您也不怕燒手,是錢長還是人長?”何山加了油門,陳大有再說什么,誰也沒聽見。
何山知道輕重,車開得很慢。風在頭上輕輕地吹,遍野里飄蕩著濃濃的莊稼氣息,車耀先和明義把著車欄,看著滿地里的莊稼刷刷地往后飛躥,心里很快慰。站在車上,路邊上的莊稼,看得更加真切了,地里三一伙五一攢的人影,不緊不慢,干著各自的活兒。藍天、白云、綠瑩瑩的莊稼,像一幅圖畫。
車耀先感慨地說:“明義,農業(yè)社散了,不等于沒有大農業(yè)。過不了多少年,農民還會自發(fā)地組織起來,成立合作社。”風在嘴邊流動,車耀先的話明義還是聽見了,他疑惑地看著車耀先。車耀先一笑,大聲說:“最近,我看了一個材料,東歐的有些地方實行農場制,國家給一定的補貼,他們的農業(yè)效益很高。分散經營,不是長法兒,等過些年,農民有了積累,他們會覺悟起來的?!泵髁x沒言語,他在琢磨車耀先的話。
七
車子到了八里堡,何山剎住車說:“車書記、董書記,渴不渴?渴了,下車喝口水,八里堡咱有親戚,吃了飯再走也行?!避囈炔幌胩砺闊?,說:“小伙子,你有事吧?”何山舔著嘴唇說:“我沒事,我有啥事兒呀,您不渴,現在走也行?!避囈日f:“走吧。到了八里洼,好好喝一壺?!?/p>
何山打量著明義,問:“董書記,您是水成的二叔吧?聽說您是省里大干部,咱沒見一遭兒?!泵髁x問:“何山,是叫何山吧?你爹是誰?”何山搖著后腦勺子,吃地一笑說:“是叫何山。俺爹根本不值得一提,莊戶孫一個。董書記,您記得何松明吧?個愣著眼,住在后街上,何家老二啊?!焙紊竭@把臭嘴,把爹編排得一錢不值。董明義想了一陣,何山說的這個何松明一點印象也沒有。何山嘎嘎笑著說:“董書記,別說是您,他要不是我爹,我也想不起來。”
車耀先和明義笑了,何山油嘴滑舌,倒是蠻有意思。拖拉機上光溜溜的,明義問:“小伙子,你上三番干啥去了?”何山眨巴著眼皮說:“給社里出了一趟差,咱跟公社農機站定了一臺播種機,錢花出去了,到這還是個沒貨,讓人坑了,我準尿一褲子?!?/p>
車耀先好奇地問道:“小伙子,你說社里,哪個社里?”何山自豪地說:“八里洼合作社呀,咱跟省農科所辦的農業(yè)合作社,紅火著呢,原先沒入社的,急得碰頭打滾,往脖子上拴套子,往嘴里灌老鼠藥。您說,早干啥去了!”
明義一笑,他記起來了,去年,大哥三官他們,租包了村里預留的六百畝土地,成立了一個農業(yè)合作社,到省里來跑種子,跑技術,跑政策,想跟省農科所合作,搞大田育種,口氣大得很,農科所的田禾民還是他和車耀先介紹的呢,是該來看看了,弄好了,不枉費了他和車書記的一番苦心。
明義說:“何山,快說說社里的事!”何山咧著嘴巴,嘿兒嘿兒地傻笑,笑了一陣說:“您啊,千萬別急躁,快到地頭了,您一看就知道咋樣了。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您不看一眼,還以為我瞎編呢。”車耀先問:“老田還住在村里?”何山說:“在啊。老田是技術大拿,他的話就是圣旨,誰也不敢不聽?!?/p>
車子到八里洼,明義的心一直撲通著跳,眼睛在地里脧巡著,又興奮又不安,大哥、大嫂、玉蘭、水成、秀桃、小萍,輪番在他眼前過了一遍,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在八里洼,董家是獨門大戶,原先家里多少人啊。現在,村里沒幾口人了,想見哥嫂一面,不知有多難!
他回來了,他的哥嫂,他的子侄,他的鄉(xiāng)親,在這塊土地上,無時無刻不在勞作著,耕種著希望,收獲著牢騷。他是一個游子,走了很遠很長的路,走了半個多世紀,又走回八里洼來了。
明義的眼睛不停地尋找著,他家的老墳地,他還約略有些印象,老墳地被玉米緊緊包圍著,只有一片深綠,一片高掛的秋陽和頭頂呼啦啦的秋風。明義不自覺地捏了捏衣袋,很羞愧,很自責,給孩子買一包糖果,給大哥買一瓶酒也好,除了干巴巴的幾百元錢,啥也沒帶回來,太倉促了,太興奮了,啥也忘干凈了!
到了村邊上,何山指著壩子下面的大田,興奮地說:“這一大片是咱社里的田,看著不粗壯是吧?咱們配的玉米種。高的是雄株,矮的是雌株,剛開始揚花授粉。老田說,咱培育的新品種叫‘丹陽113。您老不知啥意思吧,‘113就是十一屆三中全會的意思。您不知道,這個老田,道道多著呢。”
何山的拖拉機剛要往村里拐,車耀先說:“小伙子,開到地邊上去,看看你們的合作社,看看三官明仁老田。”何山的嘴巴,像老鴰嘴,喳喳個沒完:“車書記,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外邊就是一塊綠,大動靜在里邊呢。”拖拉機順著蜿蜒的玉米田,開進去了。越往里走越深不可測,不知埋著多少玄機呢。
車耀先在車上坐不住了,大聲說:“何山,把車停下,快停下!”何山熄了火,從車上跳下來,領著明義和車耀先往里走,邊走邊說:“當初,咱想多種一片地,多收幾畝莊稼,誰也沒想到會有這景致?!边^了玉米田,是一片棉花,齊刷刷的,微風過處,滿地里搖蕩著綠色的波浪。
何山介紹說:“這一大片是懶棉花,也叫‘白云113。白云是咱紫鎮(zhèn)縣委書記,咱這個合作社是白書記批的呢。白書記說,大膽試,大膽闖,出了問題,縣委給你們兜著。白書記不發(fā)話,莊戶人沒這個膽?!焙紊秸f什么,車耀先一句也沒聽清,眼里只有連天的綠,綠色里帶著花香,耳邊只有嗖嗖的秋風,秋風催熟了一片片莊稼。
車耀先望著這一片莊稼,既熟悉又陌生。土改那一年,他在八里洼搞試點,八里洼三千畝土地,農民有了自己的土地,實現了耕者有其田。1958年春天,他在八里洼搞調研,住了多半年,1977年他又下來住了一個時期,每一回下來,都有新變化。八里洼的老人一個一個走了,學田走了,老黃走了,仲森也走了,想到這里,不免悵然若失,他想見的人都走了,眼里不覺濕潤起來。
明義站在棉田里,他想看一眼大哥,他估計大哥一定在這一片農田里,施藥,拿蟲,或者掰耳子??上мr田太深了,除了棉花,就是秋玉米。何山還在說:“看出門道來了吧?咱這棉花不一樣,不用打杈抹耳子。老田說,隨著它長,多長一寸枝,多坐一個鈴兒?!?/p>
車耀先回過神來,拉過棉花枝兒看了幾眼,果然像何山說的,棉花丫杈上長滿了毛茸茸的耳子,棉枝兒又粗又壯,半人高了。何山喋喋不休地說:“老田說,不會種莊稼的玩命兒種,會種莊稼的種著玩兒。一開頭,咱還覺得老田糊弄人呢,不是有這么句話嗎,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老田才是真正莊稼把式呢?!?/p>
車耀先一路往里走,禁不住興奮起來,“明義,讓立田組織個參觀團,下來看看,田間管理有竅門,這個老田啊,確實有門道?!弊吡藥撞?,隱隱有說話聲,好像就在棉田里,卻不知人在哪里,肥大的棉花葉把人遮住了。何山站在地頭上,把兩只手捂成喇叭筒兒,朝地里大聲吆喝:“喂,車書記、董書記來了!老田,出來露露臉兒!”
棉壟里忽地站起幾個人來,何松年打著眼罩向這邊張望,太陽在頭頂上高懸著,像吊著一只大燈籠,晃得睜不開眼睛。何松年大聲問:“何山,你小子叫魂呢,誰來了?”何山大聲說:“省里車書記、董書記來了。你們,快出來吧!”
幾個人呼拉著往這邊走,棉田里霎時起了一層綠色波浪,車耀先說:“三官,大伙慢著點,別折了棉花?!弊咴陬^里的是何松年,后邊是三官大水和老田,個個臉上笑哈哈的,咧著一張張大嘴。明義幾分失望,沒看見大哥的影子。
幾個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三官說:“車書記,您總算下來了,盼了好一陣子了?!焙嗡赡赀髁x的手,分外地激動,“董書記,多少年不見了!一個莊里住著,從小沒見過幾面?!?/p>
明義的眼,還在大田里張望。何松年說:“明義,你大哥上縣化肥廠了,聯系了兩噸化肥,今兒傍晚就回來了?!比贁D過來和明義說話,“董書記,這個基地,一半是你和車書記的功勞,一半是老田的功勞。這一回回老家了,多住幾天吧,給我們好好謀劃謀劃?!泵髁x說:“三哥,你們干得很好,說實在的,沒下來之前,我和車書記還不放心呢?!?/p>
老田陪著車耀先在地里轉,車耀先邊看邊問這問那,“老田,棉花不打杈不抹耳子,行嗎?”老田扳過一棵棉花,棉花高大粗壯,坐了好多鈴兒。老田說:“棉鈴兒從坐果,到成絨到開花,需要大量養(yǎng)分,養(yǎng)分從哪里來呢?一是從根系來,地力好了,養(yǎng)分就足,鈴兒坐得實,棉絨又細又長;二是從葉片上來,葉片上有大量的葉綠素,通過光合作用,發(fā)酵后釋放出二氧化碳和淀粉,多一片棉花葉兒,多一份兒養(yǎng)分。種棉啊,要緊的是光照好,這光照好呢,要有合理的株距行距。”
車耀先一邊聽,一邊點頭。老田說:“車書記,您看,這一個鈴兒,周圍分布著七個葉片兒,這七個葉片剛好保證棉鈴所需要的養(yǎng)分,把邊芯掐了去,棉鈴兒就受影響?!避囈日f:“還能節(jié)省不少人工呢。老田,你這個經驗好。”
明義仔細聽老田講解,一邊聽一邊在本子上記。車耀先說:“明義書記,讓老田給咱農民辦個電視講座,讓老田把經驗好好傳授傳授。老田,你看行嗎?”老田笑瞇瞇地說:“老領導,您說行就行。”明義說:“老田,這個冬天,你搞幾期電視培訓,培訓費我和車書記想辦法?!崩咸镎f:“老領導,我有個想法?!泵髁x說:“老田,你說,你快說?!崩咸镎f:“這棉花呀,渾身都是寶,棉籽兒榨油,殼兒桿兒栽培蘑菇。我想寫本書,把種地的事,跟咱農民好好說道說道?!避囈冗B聲說:“一個農業(yè)專家,就是一個農業(yè)氣候。我記得苑秋霖說,中央給了農民好政策,好政策不一定有好產量,關鍵還是科學種田?!?/p>
時辰不早了,車書記又是一路勞乏,渾身汗津津的,三官催促著說:“車書記,咱回家歇著,您多住幾天,讓老田把肚子里的好主意,好好倒倒?!币恍腥顺隽嗣藁ǖ?,一路笑哈哈的,車耀先說:“三官,你們這個做法,是個很好的方向,秋后好好總結總結,可以推廣?!?/p>
八
何山是個精明人,腦瓜子好用,這幫人光顧著高興,早把車書記、董書記吃飯的事忘干凈了,車書記下了地,何山開著拖拉機,跑了一趟陳莊,在飯館里做了幾個可口的小菜,買了一瓶好酒,直接進了明仁家里。
打完了秋場,地里的活兒沒趕上來,有幾天空閑,秀桃忙著拆洗棉衣,娘兒倆在天井里鋪了一領葦席,靜靜地做活兒。何山進來,懷里抱著大包小包,秀桃笑著說:“何山,讓俺娘給你說媳婦兒?看上誰了?打了幾囤子糧食,不知姓啥了!”何山嘴里沒皮兒,秀桃跟他開玩笑,何山說:“嫂子,不敢麻煩大娘,這一遭兒,借你的嘴使使?!?/p>
淑云抿著嘴笑,何山這把嘴,比油瓶嘴還滑。秀桃說:“去你的何山,沒大魚大肉,誰給你跑腿?!焙紊秸0椭劬?,故意說:“二嫂,前兒趕陳莊集,看上了個俊閨女,多看了幾眼,腿肚子轉筋了,我的娘哎,后來吧,大水叔狠狠踹了我一腳,才算別過勁兒來。”
秀桃就笑,咯咯咯。秀桃說:“何山,你快滾吧!”何山瞪著大眼說:“二嫂,你千萬別不信,簸箕簸,篩子篩,不是人樣子,我看不上?!遍_夠了玩笑,何山說:“大娘,車書記、董書記下來了?!毙闾液吡艘宦曊f:“娘,您少聽何山胡說八道,瞎話簍子,嘴里沒皮兒。”何山說:“我從陳莊捎過來的,還能有錯兒?”淑云看著何山,何山不像胡說八道的樣子。何山跺著腳說:“二嫂,我說瞎話,讓我打一輩子光棍!”
淑云不由得緊張起來,趕緊起身,摘著身上的棉花絨兒,說:“何山,你咋不早說!”何山說:“不怨我,怨二嫂不給我說媳婦。”秀桃恨得直咬牙,說:“何山,你要再胡說八道,我撕了你的嘴打袼褙?!毙闾亿s緊把葦席卷起來,淑云在天井里急得轉圈兒,說:“秀桃,咋辦啊,咱一點預備也沒有。”何山說:“好辦!大娘,您老人家千萬別為難,我會變戲法,我吹一口氣,七碟子八碗就上桌了?!?/p>
懶得理會何山。秀桃搬出了一張小桌,捂了一壺茶水。何山說:“二嫂,快拿幾個盤子來?!毙闾野琢怂谎壅f:“何山,說笑話也不看啥時候,你快滾?!焙紊酱蜷_紙包,捏了一塊肉片兒,嗖地扔到嘴里去了。秀桃舒了一口氣,抱出幾只盤子,一一盛起來,一盤涼拌豬耳、一盤醬牛肉、一盤爆炒羊雜碎、一盤紅燒蹄膀、一盤姜絲松花蛋、一盤小咸魚。
淑云怪怪地看著何山,問:“何山,是何松年安排的吧?”何山說:“等著他老人家想起來,黃花菜早涼透了,羊雜碎在羊肚里,豬耳朵在豬圈里,鴨蛋在鴨腚里,那幾個人,根本沒指望。大娘,我怕您老人家為難,送下車書記、董書記,緊趕著去了趟陳莊,把飯店翻了個底朝天?!?/p>
秀桃看著幾個菜,心里有了著落,說:“魂不在身上了,何山,還是你會來事兒?!笔缭普f:“秀桃,趕緊烙個大油餅?!毙闾议_始和面烙油餅,何山說:“二嫂,別忘了我托你的事兒?!毙闾覔P著兩只面手,咬著牙根說:“何山,再亂說,我把你的嘴撕了!”何山咯咯地笑著跑了。
淑云的心一下子亂了,明義說來就來了,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車書記身子還好吧,有年頭不下來走走了。倒是明義,真沉得住氣兒,從七一年娘沒的那年,來家持了幾天孝,多少年頭了,到這沒見個人影子,這回來了,該住些日子吧,明義和車書記都是自由身子了,住一陣子多好,農村里清靜,空氣新鮮。
秀桃在屋里搟油餅,淑云進了屋。淑云說:“秀桃,你二叔不定住幾天呢。”秀桃看著婆婆的臉,說:“住幾天吧,莊戶飯養(yǎng)人。娘,您心里亂了?”淑云說:“你二叔啊,我進了董家門,他在外邊上學,后來在三番教書,到這娘跟你二叔半生不熟。秀桃,吃了飯把被子褥子抱出來晾晾。盼著你二叔在家住幾天,跟你爹說說話。這一陣子,你爹光愣神兒,肯定想你二叔了?!?/p>
秀桃說:“俺爹嘴上不說就是了,上了幾歲年紀,心里越發(fā)孤單。娘,咱家里您和俺爹虧了,支應這么大個家業(yè),受了一輩子難為,二叔二嬸要是有良心,該把你和爹接出去見見世面?!笔缭菩αR:“婊子兒,爹娘拖累你們了,你想把爹娘趕出去?”秀桃笑吟吟地說:“您別這么說,娘,您知道我沒這個意思?!?/p>
天井里有了說話聲,紛紛攘攘,窗口閃過一排人影,車耀先、老田、三官、何松年。說來來得這么快這么急,淑云攏了一把頭發(fā),心里更亂了。秀桃說:“娘,您快出去,俺爹不在家,別讓二叔冷清了?!?/p>
車耀先在茶桌跟前坐下,三官趕緊倒了一碗茶,說:“車書記,快喝碗兒茶水,您渴了吧?何山這小子,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跑這么遠的路,不知給您討碗水喝。”車耀先連喝了兩碗茶水,把嗓子眼里的火潑下去了,踅摸了一陣,問三官:“怎么沒看見明仁?”三官說:“去縣里了,在化肥廠定了一車化肥,預備種麥?!?/p>
明義在院子里站著,神情發(fā)木,眼里濕潤潤的,三官遞給他一杯茶,他竟忘了去接,茶碗險些掉在地上。三官說:“明義,坐下喝茶。”明義嗯了一聲,依然站著發(fā)愣。沒見淑云的影子,三官沖屋里喊:“秀桃,秀桃!”秀桃在屋里應了一聲,淑云笑著出來了,三官說:“淑云,車書記、董書記來了!”
淑云咧嘴笑了笑,樹底下坐著一片人影,吸煙說話,只有明義站在樹下發(fā)呆,眼圈一陣一陣發(fā)紅,心說,明義不想家是假的,哪有不想家的人!怕冷淡了車書記和明義,趕緊走了幾步,笑著說:“車書記啊,幾年沒見您了,您老身子好??!”車耀先剛要站起來說話,三官把他按住了,車耀先說:“淑云,明義也下來了!”
明義急走了幾步,緊緊攥住了淑云的手,嘴唇動了動,嘆了一口氣,隨即笑了。淑云眼圈一紅說:“明義,你身子還好吧?他二嬸也不回來走走,身子咋樣?”明義咧著嘴巴,眼睛紅了一陣,說:“大嫂,你還好吧?”淑云鼻子陣陣發(fā)酸,說:“明義,你大哥呀,想你好一陣子了,這一陣子老是念叨你。”明義心里好多話,一下子涌上來,把心口堵了個嚴嚴實實。三官說:“淑云,明義兄弟住一陣子呢,有你們說話的時候。車書記餓了?!毙闾蚁磧袅耸郑^來跟車書記和二叔說了句話,到灶屋里準備飯去了。
吃完了飯,車書記跟三官幾個走了,院子里空蕩了下來。秀桃進進出出,明義不好意思地說:“嫂子,我對不住董家的兒女們,這些年,沒給孩子辦點事兒,孩子們結婚,也沒回來看看?!笔缭普f:“明義,別這么想,秀桃結婚的時候,家里日子不好,你大哥干脆誰也沒說?!?/p>
明義一臉愧疚地說:“嫂子,我沒干好工作,退下來了。省里給安排了個閑職,身子閑下來了?!笔缭普f:“這下好了,明義,你多在家住些日子,陪你大哥說說話。他嬸要是有空閑,下來住一陣子。房子也寬敞,生活比前些年強多了。明義,你看看今年收的谷子,好幾囤子呢?!?/p>
淑云開了小東屋的門,靠東一面墻上,支了幾個泥坯囤子,裝著滿滿的谷子,明義很高興,伸手抓了一把,在手心里捻了捻,一撮金黃的米粒,閃著金子似的光輝。淑云笑吟吟地說:“今年收成好,收完了秋玉米、豆子、棉花,不知往哪里放呢。你大哥他們合作社里興旺著呢,秋后分紅,也是不少一宗。”明義說:“嫂子,這一路,我看了不少地方,莊稼長勢好,咱農民的日子好過了?!?/p>
明義掏出一沓兒錢,說:“嫂子,下來得急,我和車書記走走停停,沒給孩子們買點東西。錢不多,是個意思,這些錢,你拿著給孩子們添補點啥?!笔缭撇唤?,明義臉上不好看了,說:“嫂子,這些年,家里的事,我沒問一遭,多少事啊,都是你和大哥扛著?!笔缭蒲劾餃I光閃閃,說:“明義,你不容易,那么大個省,支應多少事啊,嫂子有數。你大哥說,甭管家里多少事,咱們挑起來,明義為國家出力,給家里爭了臉,誰也不許埋怨他。”明義噙著淚,不停地點頭。
淑云打發(fā)秀桃到鋪子里買了兩封點心,陪明義去看三嬸。剛走到街口,何山像扎了一對翅膀,朝這邊飛過來了,淑云心里一驚,何山急喘著說:“董書記,不好了!車書記,車書記倒在壩子上了!”明義腦袋嗡的一聲,淑云一臉黃汗,吧嗒著往下掉,怕嚇著淑云,明義說:“嫂子,你別著急,沒事兒,車書記上了年紀,腳下不扎根兒,興許不留心摔倒了。讓秀桃送碗水過去,車書記中暑了?!泵髁x跟著何山跑了。
車耀先興致很高,一定要上壩子看看,誰也攔不住,何松年韓大水三官等人,只好陪著車書記過去。剛過了正午,太陽正當頂,滿世界白花花的陽光,三官在地頭上拽了一個蓖麻葉,想了想又扔掉了。壩身上沒有樹,一點兒陰涼也沒有,萬一熱著了咋辦?三官把頭上的草帽,給車耀先戴上。車耀先說:“三官,這二年沒發(fā)大水吧?你們不要存僥幸心理,雨季里一定看好壩子。”三官說:“這些年壩子上還算平穩(wěn),每年都撥人工維護加固,雨季里,壩子上一天到晚不斷人?!?/p>
壩子上蓄水很多,藍瑩瑩的水光,倒映著悠悠的白云,風從水面上掠過來,帶著一絲絲涼意。車耀先站在壩身上,看了一陣兒,若有所思地說:“你們把壩子好好利用起來,養(yǎng)養(yǎng)魚,還是搞點什么?!比僬f:“老田正跟省水利廳商量,說是給村里要點庫區(qū)補助,打算引些魚苗放養(yǎng)。老田說,這片人工湖不錯,將來開發(fā)個旅游景點。上游水淺,我想圍一塊藕塘養(yǎng)藕。咱這里的白蓮藕挺有名?!?/p>
壩身上有一個窩棚兒,是看壩人住的,車耀先過去了,邊走邊囑咐說:“三官,老田人不錯,你們要用好老田,省里的專家有大本事。政策就是一個方向,沒有能人,還是什么事也辦不成?!?/p>
窩棚很小,像一頂破草帽,窩棚里安著一張三尺寬的繩床。當地有一種草,叫蓑草,草葉子長,很柔韌,搓成繩子,編成床,睡上去悠悠蕩蕩。車耀先在草床上坐下說:“草床子符合養(yǎng)生學,睡睡身上就松散了。”三官說:“繩床是黃縣長編的,一到夏季,黃縣長住在壩子上,壩子上蚊子多,誰也勸不回去。下了大雪,才搬回村里住?!?/p>
一提起老黃,車耀先的眼前,仿佛看見老黃了,老黃腆著個大肚子,走起路來,兩只手像滑行的木槳。上一次來,老黃病得不輕,住了幾天院,又還陽了。窩棚里似乎還殘存著老黃的氣息,棚梁上掛著一盞小油燈,床腿上纏著一根沒點完的艾蒿繩兒,床下扔著一雙沒打完的草鞋。
車耀先很難過,老黃說走就走了。問:“老黃咋走的?一個縣長當了半輩子農民,沒叫一聲屈,老黃是個好同志?!比僬f:“村里分地,黃縣長跟仲森叔去看地,到了地頭上,跌了一個跟頭,人就走了,黃縣長含了一嘴泥,三叔死死攥著兩把土。”
車耀先不由得想起父親來了。他父親像老黃仲森一樣,在黃土地里一倒睡著了,再也沒醒來。車耀先說:“老黃是個好縣長,懂農業(yè),懂農民,現在懂農民的干部不多了。仲森種了一輩子地,稀罕了一輩子地,是該這么個走法。農民不愛惜土地,愛惜什么呢?這一點,你們要學學仲森。農民啊,跟土地分不開,分開了就不叫農民了?!?/p>
車耀先在壩子上走了一圈,看得很仔細,問得很仔細,一再跟三官說:“世上的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三官,你們一定要管好壩子?!币痪盼灏四?,車耀先住在八里洼,說是下來工作調研,其實就是下來改造。進了雨季,省委高書記調走了,車耀先被中央任命為省委書記,怕壩子出事,過了雨季才回省里。那年雨水真大,差點鼓了壩子,如果不是車書記親自指揮排險泄洪,不知出多大的事。
車耀先想去看看泄洪閘,走到半道上,眼前發(fā)蒙,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三官松年嚇壞了,趕緊把車耀先扶起來,車耀先微微吐了幾口氣,朝大伙笑笑,好像沒力氣說話了,啞著嗓子說:“我累了,想睡一覺。三官,你們別害怕,要是不好,跟省委報一聲,把我和老黃埋在一起。”說完,慢慢合上了眼睛。
“車書記,車書記!”車耀先臉上蒼白,呼吸越來越小,一時聲息俱無。三官哭著說:“松年,快去,快去喊董書記!”何松年嚇黃了臉,兩條腿一下子麻了,軟得像麻繩子,跌跌撞撞跑了。三官摟著車耀先,滿臉淚水,車耀先的脈息很弱,臉像一張白紙,好像睡著了,又好像走遠了。
起風了,壩子里的波浪涌蕩不止,卷起層層疊疊的浪花,嘩嘩嘩的水聲,踩著秋風過來了,又踩著秋風遠去了?!败嚂?,車書記,——您醒醒!”三官打了一個激靈,莫非車書記真不行了?
三官摸摸車耀先的鼻息,似有似無,他的心一下子打碎了。明義飛一般地跑過來了,后邊跟著松年老田何山,幾個人一塊兒向這邊飛。明義到了跟前,二話沒說,掰開車耀先的下巴,塞進了幾粒藥丸。秀桃跌跌撞撞往這邊跑,一手捂著肚子,一手舉著水壺,上氣不接下氣,快把心跑出來了。
明義給車耀先灌了兩口水,趴在車耀先的胸口上聽了聽,車耀先的心臟,像一塊跑沒了發(fā)條的鬧鐘,微弱的心音,慢慢跳蕩了起來。三官急出了一頭汗,問:“董書記,車書記咋樣兒?”明義長長舒了一口氣說:“你們別怕,車書記緩過來了?!比倌ㄖ~頭的汗說:“把我嚇了個半死。明義,車書記到底咋回事呀?”明義說:“車書記心臟不好,剛做了心臟搭橋?!?/p>
車耀先醒過來了,看了看天,挨個兒看了一遍,嘴角一咧笑了,說:“明義,把你們嚇著了吧?”明義緊張地說:“車書記,咱們回縣里吧,現在就走,到醫(yī)院瞧瞧去?!避囈榷⒅髁x的臉,堅決地說:“明義,不要讓省委知道,我想在八里洼多住幾天,看看鄉(xiāng)親們,看看仲森老黃去?!?/p>
車耀先躺了一個下午,喝了一半碗稀飯,眼睛慢慢明亮了。車書記身體恢復了元氣,淑云懸著的心總算放下來了,把明義拉到一邊說:“你住一晚上,快跟車書記回省里去,讓白云送你們一程。千萬別不當事,車書記有個不好,明義,你有幾個肩膀也扛不起?!泵髁x答應著,身上一陣陣出虛汗。今兒,他真嚇壞了,如果搶救不及時,車書記很可能埋在八里洼了。車耀先是中央委員,又是偷著跑出來的,如果不好,他怎么跟省委交待!
淑云心疼明義,紅著眼圈說:“明義,嫂子不留你了,等過些日子,車書記輕松了,你跟他二嬸來家住些日子,農村生活不及城里,到底沒有煩心事兒,心里松散些。”明義答應說:“嫂子,我聽你的。”
到了傍晚,明仁拉化肥回來了,見了明義,見了車耀先,滿臉都是笑容。一家人支了小茶桌,坐在天井里說話。清風在天井里游走,天空慢慢有了星影,一彎淡淡的月牙,像畫在天上似的。車耀先說:“明仁,這一路咋樣?莊稼長勢好不好?”明仁說:“好著呢,從入社往這數,數今年的年景好。路過西集,閑著沒事,往糧食市上轉了轉,糧食市倒是不小,價錢沒上去,好谷子一毛六分五?!避囈日f:“增產不增收,農民的積極性還是上不來,這里邊有個商品轉化的問題?!?/p>
秀桃提出兩封點心說:“爹,您和二叔看看三奶奶去,二叔回來一趟,三爺爺走了不多日子,不見見不好,奶奶問起來,臉上也不好看。”明義心里很不是滋味兒,三叔走的那段時間,他剛退居二線,心里毛躁,大哥沒讓他回來。
淑云送到大門口,悄悄地塞給他一卷兒錢,說:“明義,三嬸上了年紀,說話著三不著兩,說多說少,你別怪她?!泵髁x沒接錢,指指自己上衣口袋,意思是他裝著錢呢,兄弟倆說著話走了。
九
明仁明義一前一后進了門。明華娘說:“誰呀?預備睡覺呢!”明義趕緊上前一步,問了三嬸好。明華娘說:“眼色不濟了,是明仁吧?”明義說:“三嬸,我是明義,您老身子還好吧?”明華娘嗚嗚地哭了兩聲,拉著明義的手說:“明義,你這一遭兒來,見不上你三叔了,再晚幾天,三嬸跟你三叔做伴去了?!?/p>
明義拉著三嬸的手坐下,說:“三嬸,您老多保重。三叔走了,省里事兒多,我沒趕回來?!泵魅A娘說:“明義,你三叔呀,當了一輩子窮命鬼,盼著分地,分地當天,跟著玉蘭去認地,一個跟頭倒在地里,攥著兩把土走了。”明華娘嘎嘎地笑了,說:“明義,你三叔生來是土里的營生,死到地里不屈,你說老黃,趕黃道吉日,跟你三叔往地里一站,讓土地爺把他收了?!?/p>
明義問了三嬸的飲食起居,明華娘說:“我跟前有玉蘭呢,你們放心就是。我拖累玉蘭了,不知拖到啥時候呢?!庇裉m插空兒問了二嫂的身子,明義說:“你二嫂就那樣兒,整天不陰不陽?!庇裉m說:“得空兒讓二嫂下來住些天,莊戶飯食養(yǎng)人,住些日子就好了。”
明華娘問:“明義,老車身子不好?”明義說:“車書記病了有日子了。想八里洼,想三叔三嬸,想念鄉(xiāng)親們,下來住幾天,正巧趕上身子不好。”明華娘抹著眼角說:“你三叔跟老車同歲,老黃還小幾個月呢,你三叔走了一年了,跟老黃做伴去了。”
明義掏出幾張錢,塞到明華娘手里,說:“三嬸,下來得慌促,沒買啥東西,您老想吃啥,讓玉蘭替您跑腿?!泵魅A娘喜滋滋地說:“人上了年紀,嘴里沒滋味兒,啥也不相應。明義,別亂花錢,一人一份,你能有多少!”
出了三叔家門,明仁問:“明義,在家住幾天吧,明年開春,我把老房子修修,你們來家住。”明義看了大哥一眼說:“哥,我想住幾天,怕是住不長?!泵魅什桓吲d地說:“在家住幾天,我說了算!好不容易下來了,車書記啥時候走,你啥時候走!”明義苦笑了一聲,他何嘗不想在家住呢?
月亮上了中天,雖說不是滿月,遍地清噓噓的光輝,交蓋著整個村落。走了幾步,明義猶豫著說:“大哥,你陪我走走,我想看看爹娘,看看老黃去。”明仁說:“明義,我盼了好些日子了,你真急著回去?”明義說:“大哥,這一次,我和車書記偷著下來的,沒跟省里說,車書記身子不好,今兒倒在壩子上,差點兒沒了!”
明仁緊張地問:“咋了,車書記還是心臟不好?”明義說:“上一回做了個心臟搭橋,支架壞了?!泵魅士戳嗣髁x一眼,說:“明義呀,盼著你退休,盼了好幾年了,你啥時候才把身上的枷鎖抖落干凈?!泵髁x苦笑著說:“大哥,我還年輕,我還想多干點事,以前犯糊涂,沒給老百姓出個好政策。大哥,過個三年五年,我一定回來陪你和大嫂?!?/p>
不覺之間,兩人出了村子,割完了谷子,田野里寬闊了許多。明義緊緊跟著大哥,明仁在前邊走,一步踩不穩(wěn),身子一晃悠,明義心里顫一下,他想扶一把大哥,大哥的腳步聲堅實,他放心了,大哥還沒老呢。腳下的路,慢慢地向前延伸,一片豆地、一片棉花、一大片玉米,在月光里安靜地生長,草棵里蟋蟀吱吱唧唧的叫聲,澄澈透亮,一腳踩下去,叫聲戛然停了,腳剛抬起來,又叫起來了。
穿過了一大片莊稼,眼前立著幾個圓圓的土饅頭,有一堆是新土,墳堆上毛毛躁躁長滿了青草,是三叔的墳。明義疾步奔過去,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響頭,怕明義落淚,明仁拉起明義說:“明義,老人們睡了,別驚動他們?!?/p>
地里還有沒挑凈的干草,明仁劃拉了一把,兄弟倆坐下了。明義給大哥點上一棵煙,兄弟倆默默地坐著吸煙。明仁看著一個個墳堆,嘆息著說:“明義,我把老林地換回來了,這塊地,有爺爺的時候,三叔種著,沒了爺爺,三叔發(fā)了恩情,成了我的長孫地。為這,三叔跟三嬸沒少生氣。你還記得吧?”
明義說:“大哥,咱爺爺沒的那年,我在家里呢。不怨三叔,三叔啊,一輩子當不了三嬸的家?!泵魅收f:“今年春上,我把老人的墳堆扶起來了。不是莊戶人迷信,是個紀念,逢年過節(jié),祭日壽辰,過來看看,添兩锨土,心里安然一陣子。莊稼人是土里的營生,早晚回到土里去?!?/p>
明義心里熱乎乎的。明仁說:“哥替你們幾個守著這塊土,等你們老了,我跟水生水成說了,你們幾個都回來。咱們弟兄五個,仁義禮智信,爹說五常之性是做人的根本,少一樣也不完整?!泵髁x眼里濕潤起來,明仁說:“明義,這些年,大哥覺得欠著你們幾個,虧欠啥呢,欠的是一份兄弟情分,你和老三老五一翅膀飛得遠遠的,哥沒本事疼你們,空長了一顆心?!泵髁x眼淚汪汪地說:“大哥,以前是我不好,惹你生了不少氣?!?/p>
明仁說:“我是老大,爹活著的時候,跟我說,老大,你幾個兄弟孬好都在你身上,替爹好好管教,董家的子孫,不比人家高一頭大一膀,不比誰矮小,吃良心飯,做良心事,不許出丁點差錯?!泵魅世世实匦α藘陕?,說:“明義呀,大哥知足了,你們都有出息,人家說的光宗耀祖,也就這樣子吧。你別覺得大哥心胸狹隘,大哥走到哪里,臉比別人大。前一陣子,老五回來住了幾天,我高興得好幾宿沒睡好覺?!?/p>
明義緊緊攥住大哥的手,說:“大哥,以前我不懂事兒,沒聽你的話,工作上犯了不少錯誤,對不起咱莊戶百姓,對不起爹娘,也對不住你和大嫂?!泵魅收f:“明義,你變了,今兒看見你,我很高興,你呀,懂咱莊稼人了?!?/p>
月影西移,田野里的風慢慢涼了,明仁站起身,回頭看了一眼墳堆,說:“回吧?!泵髁x走了幾步,腳下絆住了,回身的時候,原來是一根豆秧,緊緊纏在他的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