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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長安

        2020-05-14 13:44:19王芳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長安城長安

        王芳

        我與長安,隔著一條黃河。

        黃河滄浪,長安羈旅,我有一種飲馬黃河、枕戈揮師的錯覺,錯覺便錯覺吧,我從未試圖涂寫或更正。

        長安城挑剔,只容得下我一個人的風(fēng)花雪月,于是我總是風(fēng)含情水含笑,尋找到黃河的支流,那個叫作渭水的與黃帝有關(guān)的河流,然后一舟輕渡,在大明宮的麟德殿里自我深思。

        尋得到渭河,便能看得見長安的千里長河錦繡江山。

        尋找的過程,就是在八百里秦川放牧飲馬的流徙,塵土飛揚,秦腔嘹亮,山河如此壯麗。

        最先遇到的肯定是周人。他們在周原上刀耕火種,關(guān)中的土地變成良田,滋養(yǎng)出他們的強(qiáng)壯體魄。周人在飽暖之后,為了捍衛(wèi)自己的飽暖,又要殺伐征戰(zhàn),這樣的不得已,反倒練出了血性與膽魄,武力都是從自衛(wèi)開始的??v馬渭河之畔,他們有了問鼎中原的野心,揮戈東進(jìn),“牧野之戰(zhàn)”開戰(zhàn)了,血流漂杵啊,紂王自焚,商王朝在神鬼的祭祀與崇拜中,讓位于一個創(chuàng)造“禮樂”的王朝。

        而這主宰歷史幾百年的王朝,是從渭河開始的,還能看得見姜子牙在這里直鉤垂釣,周文王軒輦扈從華蓋如云求賢而來,這一幕,竟然超越了周王朝的八百年統(tǒng)治,以戲曲的形式輝爍古今。

        總是要離去的,沒有什么會永垂不朽,周王朝也是,但周王朝在沒落的風(fēng)聲中,裹挾著秦的崛起之音,是那樣磅礴,世人竟然都未察覺。

        就在這關(guān)中之地,就在這八水繞長安的清澈明艷中,秦人息刀兵、養(yǎng)精神,度過他們的春秋,待得商鞅爆得大名時,秦國已經(jīng)長大變異成可以碾壓天下的鐵騎雄兵,勢不可擋。在秦人的南征北戰(zhàn)中,齊、楚、魏、韓、趙、燕,紛紛瓦解,以血的代價換來六國的幻滅,以至于今日立在秦始皇陵墓前,依然聽得見嬴政那不可一世的笑聲: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我的戰(zhàn)車,我的兵俑,永遠(yuǎn)天下第一,不論我活著,還是死去。是的,天下無敵的大秦,開始修筑萬里長城的大秦,不可一世的大秦,那是戰(zhàn)爭的神話。

        秦去了,布衣劉邦帶著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勝利喜悅唱著《大風(fēng)歌》而來,云飛揚兮起長安,威加海內(nèi)兮守四方。長安城真的有了長安的模樣,當(dāng)我走到漢武帝陵的時候,看得到劉徹墓前的封土堆,想得見當(dāng)年的百代雄心,劉徹從來就不是金屋藏嬌的男人,而是一個睥睨天下的帝王,這雄心便化作霍去病墓前的“馬踏匈奴”石雕。想起,我曾立于賀蘭山下,暢想著這個封狼居胥的孩子,一騎飛縱千里,深入大漠孤地,終結(jié)了漢與匈奴的戰(zhàn)爭,這是大漢朝最后的華章。

        而我的大長安,即使是這樣的星漢燦爛,也未達(dá)到自己的巔峰,一直到唐朝的來臨。

        我是有理由自豪的,當(dāng)年,李淵是從晉陽城起兵的,一路輾轉(zhuǎn)向西向南勢如破竹,進(jìn)占長安,隋朝江山易主,隋煬帝客死他鄉(xiāng)。大長安終于成了大長安了,建起大明宮,飲馬西域,放眼世界,這時的關(guān)中之地,肥碩得連西方的羅馬都不可比擬,這肥碩養(yǎng)就了唐朝的體格,也成了風(fēng)靡一時的審美品格。

        周秦漢唐,這是何等的絕世氣魄,任你再有百世,又怎堪與這絕代風(fēng)華相抗衡?

        長安城里的風(fēng),吹來的是我們拎不動的歷史瑰麗;長安城里的燈,輝映的是一片月下的搗衣聲。萬國衣冠拜冕旒,我已無法真正經(jīng)歷,但不影響我的神思慊慊,有一條冥想之路,可以助我一次次地回溯。

        總有什么是不朽的,不然我何以回溯?那刻在石上的、寫在絹帛上的、藏在紙頁間的詩文給了我暢想的途徑。

        “長相思,在長安,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李白讓我們在千百代之后捉月而待,心心念念都擱在了長安,有多少人不對那個朝代、那個詩人生起相思之心呢?那個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李白,那個透明如玉、純真如孩童的詩人,一生都沒能掙脫長安的羈絆。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杜甫的長安總是悲涼的,朱門酒肉,安史戰(zhàn)亂,不堪回首,也因此,萬古江河鳥飛回,杜子美留給我們的是半部盛唐屈沉史。

        杜牧望長安,“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耙孤牶照蹢盍倘艘鈿鈶涢L安”,王翰在邊塞忍不住思鄉(xiāng)?!按猴L(fēng)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高中及第,只是喜形于色而已,長安怎么可能一日看盡?即使送別,也得去灞橋折一枝長柳……

        長安就在燦若星河的詩人筆下高聳,是這樣的燈紅酒綠,也是這樣的金戈鐵馬。

        甚至那一句“我是曲江臨池柳,這人折了那人攀”,也帶著婉約的氣息,搖曳在曲江池畔,以至于我今日尋來時,竟訥訥不成言,只想起這一句盛滿了悲涼的詩句。

        曲江池、芙蓉園,近在咫尺,我在秦皇陵前買到的一只玉鐲在太陽下發(fā)出熒熒的光。這是芙蓉園啊,這是唐玄宗送給玉環(huán)的藍(lán)田玉,“滄海月明珠有淚,藍(lán)田日暖玉生煙”,這煙,是歷史之霧,這芙蓉園也是。山花、曲江、楊柳、芙蓉,不過是一個男人心生情動時送給一個女人的禮物,連江山都可賜予,何況這一堆假山假河?可山河難阻情愛的消逝,終究是“驪山語罷清宵半,夜雨霖鈴終不怨”,站在驪山下的溫泉旁,“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這一首悲涼心作,也都隨著白居易去了另一個世界。我只能在這里把手伸入溫泉去,去觸摸一個女人的悲嘆:我從始至終,不過想要幾夕歡愛,何以我卻得背負(fù)自縊馬嵬坡的結(jié)局?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無貌無才,在宮中寂寂地死去。

        “不信比來常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媚娘也在長安生活過,貌美如花過,心狠手辣過,可站在乾陵時,還是不得不感嘆,從生時來到死時去,不過是黃土一堆。乾陵的神道這樣長,翁仲石馬石人威武依舊,可那個站在歷史頂端的女人再不可能回歸了。她累了,與嬪妃斗,與臣子斗,與兒子斗,與丈夫斗,與命運斗,與世道人心斗,斗了一生,爭了一世,不過是武周朝幾年光陰。她睡了,睡得安穩(wěn)長寧。當(dāng)我們按圖索驥尋來時,卻只能看到一塊大大的無字碑,倔強(qiáng)挺立:我,武媚娘,不用任何人評說。這才是千古一帝啊,這才是壓了須眉男子幾英尺的絕世氣度。史上只有這一人,世上只有這一個。神道兩邊開滿了花,乾陵至今嚴(yán)絲合縫無人偷盜,她有多驕傲啊!我站在這山一般的陵墓前,笑出聲來,“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不敢與君絕”,一衾合歡,她和李治魂歸于愛情,石榴裙更艷了,我們也看不到了。

        我的長安,我卻不敢踩踏,生怕一動足,就踩著了哪一個漢唐的魂靈,他們在這里柴門犬吠,落日無限好,在黃昏體會離合悲歡,也上馬征戰(zhàn),將軍百戰(zhàn)死,至今幾人回。

        走著走著,我遇到唐僧,眾多妖精都想吃掉的唐僧,不是《西游記》,只是一個手提錫杖、目向遠(yuǎn)方、站在大雁塔廣場上的玄奘,他取經(jīng)歸來,建起大雁塔也有一千三百多年了,塔鈴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起的同時,西行的駝鈴也會響起,一處一處去披荊斬棘,踏平坎坷成大道。坐在菩提樹下時,山河袈裟放出萬道佛光。之所以他至今還站在這里,是他必須回歸他的長安,經(jīng)書譯完,他的使命便完成了,他離開的那天,長安城嗚咽,可我分明看得到他還在弘法,只是凡夫不可解罷了。

        那夜,我獨自坐在長安的城頭,華燈初上,那是塵世的燭火。我終于在終結(jié)長安這個名稱的大明朝的城墻上,等來了一片月。那瓊輝般的皎潔,讓人的心也清明起來。這月,一點點升上中天。這一片月,是唐朝的月,也是周朝的月。一月輝耀五千年,多少燦爛文明或是腌臜勾當(dāng),都未逃得過月亮的雙眼,只是月不言也不語。在這清輝般的夜里,舉杯邀明月,便有許多人影影綽綽地走出來,他們是周朝的文臣,捧了滿卷禮樂之竹簡。他們是秦朝的武將,身胯汗血寶馬,肩背弓弩,他們隨時可以出發(fā)。他們中有漢朝的張騫,正要持旌節(jié)出使大月氏,鑿空西域,他有他的偉業(yè)。他們中有隋朝的百姓,正在趕往修筑大運河的路途。他們是唐朝的西域舞者和商旅,馬不停蹄地趕往長安。他們歷經(jīng)百年,終于聚齊了,他們在長安城里大聲喧嘩。我與他們素不相識,卻又熟悉如故人,我們不需交談,看蕓蕓眾生彈冠相慶,長安的夜,比白日多了幾番熱鬧。

        這是我一個人的狂歡,也必將是我一個人的闌珊。

        長安繁華如昨,渭河流淌如昨,關(guān)城巍峨如昨,八百里秦川依舊秦腔嘹亮,而我卻得在這樣繁華又寂寥的相遇之后分離,孑然而來,又孑然而去,沒有人可以做我的護(hù)心鏡,也沒有人愿做我的解語花,每個人來世上買的都是單程票。

        此刻江山如固,我只占領(lǐng)片刻,所幸我把兒子放在了這里,以期我在“長相思,摧心肝”之時,可以再次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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