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世華 劉繼鵬

出版于2012年的長篇報告文學《毛烏素綠色傳奇》是作家肖亦農歷時三年而寫作的一部鄂爾多斯大地上數(shù)代烏審旗人治沙的綠色傳奇，作品問世后好評如潮，先后獲得全國第十二屆五個一工程獎、全國百部原創(chuàng)作品獎、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等多個獎項。

/壹/

毛烏素沙漠又稱毛烏素沙地、鄂爾多斯沙地，橫亙在鄂爾多斯高原南部、陜西省榆林市北部和寧夏鹽池縣東北部，面積有4.2萬平方公里。“毛烏素”在蒙語中是“不好的水”的意思，晚唐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中提到的無定河就是毛烏素沙漠中星羅棋布的數(shù)十條河流中的一條。

遠在7萬年前，鄂爾多斯還是一片牛羊肥碩、水甜草美的土地，中國人的祖先河套人就在此生活；五代十國時，匈奴大夏國在此建都；成吉思汗率兵西征時曾為鄂爾多斯美麗風光所吸引，其陵寢后來就安置在毛烏素沙漠中的甘德爾山上。無休止的征戰(zhàn)、瘋狂的墾殖、過度的放牧，令這片沃野漸漸變成荒沙、水質一點點變壞，正應了一位西方哲人的說法：“人類大踏步地走過，身后留下了無盡的荒漠。”

新中國成立后，烏審旗人大力興建防風林帶，引水拉沙，引洪淤地，開始了征服毛烏素沙漠的偉大創(chuàng)舉。詩人郭小川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曾在烏審召公社待了四個多月，采寫了長篇通訊《牧區(qū)大寨——烏審召》和長篇報告文學《英雄牧人篇》，把地處毛烏素沙漠腹地的烏審召推到全國人民面前。1977年8月，在由一百多個國家代表召開的防止荒漠化問題的內羅畢會議上，中國代表介紹了烏審召人民用植被治沙治理毛烏素沙漠的經驗，盡管當時這顆閃現(xiàn)在沙漠深處的綠色明珠還那么小，但卻昭示著人類生存的希望，很好地回應了世界荒漠化治理的重大課題。

當然，人沙之間的大戰(zhàn)歷來不會一蹴而就、畢其功于一役的，到了七八十年代，因為過度放牧、地面植被喪失，毛烏素慢慢又形成了一片片明沙地，要“沙中找綠”簡直比登天還難，而當這片沙地刮起沙塵暴時，能將汽車掀出公路十多里遠、人可以被活埋、不足20斤重的羊身上能抖下20多斤沙來。不消說，生活在這里的牧民們生活條件相當艱苦，幾乎每一戶人家除了一張大炕，沒有任何陳設，一個女人沒有能用來換洗的衣服，三十多歲的漢子穿的是“尿素”褲子，一件破袍子四季穿，夜里還當被子蓋。

烏審旗這片曾經令人膽寒的沙地再度發(fā)生巨變，是在進入新世紀之后的不到10年時間里，原來大起大伏的黃色沙漠鋪上了各種沙生植物，時不時還會竄出幾只野兔子，出現(xiàn)了“廠在綠中建，人在林中走，水在園中流，魚在水中游”的和諧美景，烏審旗人的生活水平已經有了顯著提高，牧民們住進了配套設施齊全的生態(tài)移民小區(qū)和樓房，生活安逸祥和，每戶每年能有6萬多元的政策性收入。當?shù)亓鱾鞯囊皇赘柚{就生動形象地說明了毛烏素半個世紀的滄桑變化：

50年代風吹草低見牛羊，60年代濫墾亂牧鬧開荒，70年代沙逼人退無處藏，80年代人沙對峙互不讓，90年代人進沙退變模樣，新世紀產業(yè)鏈上做文章。

我國荒漠化土地面積約260余萬平方公里，有近4億人直接受到土地沙化的威脅，占了全球受影響人口的三分之一。聯(lián)合國有關官員和專家們做出認定：“毛烏素項目是成功的范例，將人類望而生畏的死亡之海變成孕育新能源和優(yōu)質食品的寶藏”，“其在應對全球氣候變化、肩負社會責任、發(fā)展綠色經濟方面作出了巨大貢獻。其經驗值得其他國家借鑒。”《毛烏素綠色傳奇》寫作的重要意義亦不言自明。

上世紀70年代末期，還是知青的肖亦農走進毛烏素，參加過向沙漠進軍的人沙大戰(zhàn)，遇上過山呼海嘯的沙塵暴，見識到沙漠之威，目睹了這里農牧民的赤貧和物力維艱。寫作此書時，作者在鄂爾多斯高原生活了40余年，連續(xù)數(shù)載深入沙漠進行實地考察和潛心研究，對第二故鄉(xiāng)的深厚感情、對這片土地的歷史沿革和現(xiàn)實發(fā)展的深入了解可想而知。當其以親歷者、觀察者和思考者的身份再度融入毛烏素沙漠中，聆聽這方土地從遠古走向現(xiàn)代的足音，見證了一片片沙漠悄然消失的奇跡，目睹了農牧民物質生活和精神世界的富足，心靈能不感受到莫大的震撼？可以說，這部二十余萬字的感人肺腑的壯麗詩篇不僅僅是作家多年的實地探訪、充沛的文學激情和藝術才華結出的碩果，更是數(shù)代烏審旗兒女生命、汗水、熱情、知識、智慧、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的結晶。

/貳/

作為一部講述治理毛烏素沙漠的紀實作品，報告文學采用第一視角，記述“我”在鄂爾多斯這片沙地上一直以來的所見所聞，引領讀者跟隨自己的腳步一起見證了烏審旗從荒涼貧瘠到示范城鎮(zhèn)的驚喜變化，感受烏審旗改頭換面的喜人景象。

作品共以五個章節(jié)講述過去毛烏素這片沙漠惡劣的環(huán)境氣候以及烏審旗牧民們不遺余力建設自己家鄉(xiāng)的發(fā)展歷程，著重向我們介紹了治理沙漠中的工業(yè)化、產業(yè)化理論和實踐，為全球生態(tài)化建設提供了寶貴的實踐經驗。通常，人們會習慣性地認為工業(yè)化產業(yè)和環(huán)境保護是不能共存的，想要恢復和保護環(huán)境，一定要讓企業(yè)遠離。因為世界步入工業(yè)化以來，從來都是以犧牲環(huán)境為代價的。可鄂爾多斯在加快工業(yè)化進程以來，用了不到10年時間，就令毛烏素沙漠迅速萎縮幾近于無，這是何等的人間奇跡。

《毛烏素綠色傳奇》讓我們清晰地看到，原來，工業(yè)化與環(huán)境治理之間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正是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產業(yè)化的治沙理念才從根本上改變了毛烏素的面貌。烏審旗牧民們曾經過著游牧、遷居的生活，哪里的草吃光了，哪里刮了沙塵暴，不能再住人了，就再換一個地方，這樣的傳統(tǒng)農牧業(yè)生產生活方式不但治不了沙，更致不了富。而當工業(yè)化思維進入治沙領域時，生態(tài)建設才會發(fā)生質的革命。簡言之，工業(yè)化治沙就是把草場、良田留給農牧民，把大明沙的治理權交給企業(yè)，用集中開發(fā)利用1%的土地換取99%的生態(tài)恢復和保持，從而實現(xiàn)“綠富雙贏”的科學發(fā)展理念。如是，經濟有發(fā)展，人民有錢賺，生態(tài)建設有章法，烏審旗變身中國人居環(huán)境示范城鎮(zhèn)。

沒有第一手的素材，再妙的筆也生不了花。烏審旗人民可歌可泣的治沙事跡和感天動地的治沙精神，當然是這部作品的靈魂所在。半個世紀以來這片大沙地上先后涌現(xiàn)的諸多享譽世界的治沙英雄，如寶日勒岱、殷玉珍、烏云斯慶、浪騰花、徐秀芳等，雄赳赳氣昂昂舉著紅旗向毛烏素進軍的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十萬大軍，懷抱理想百折不撓屢敗屢戰(zhàn)的企業(yè)家，以及更多寂寂無聞的堅守治沙崗位的普通人，都得到了濃墨重彩的書寫。

“我寧愿種樹累死，也不能讓沙子欺負死。”“我哪兒也不去。我就是要把朝岱建設好。朝岱就是我的北京?！边@一聲聲發(fā)自肺腑的動情告白宣示著烏審兒女不屈不撓的治沙決心，正是他們，從一開始的幾十畝地、幾十株樹苗，堅持到后來的幾百幾千畝地、幾萬株樹苗，毛烏素沙漠才從茫茫沙地變成一個個綠色王國，黃沙滿天飛的景象才得到根本改變。當烏審旗人成功實現(xiàn)了金山銀山和綠水青山的同存，完成了由防沙治沙到點沙成金的華麗轉身，烏審兒女一直以來身上流溢的勇于擔當、拼搏實干、不畏艱難的精神，也都展露無遺。別開生面地為世人指明綠色發(fā)展的新方向、書寫今天烏審人民的富庶生活、譜寫一部新思維新模式下的烏審綠色工業(yè)贊歌，這當然是作家寫作《毛烏素綠色傳奇》的題中應有之義，而歌詠烏審人在歷史實踐中的偉大精神，梳理烏審人的精神譜系和文化傳承，更是這部報告文學的用心所在。

/叁/

報告文學不僅書寫這半個世紀的人沙大戰(zhàn)及輝煌成果，以全景表現(xiàn)毛烏素沙漠的舊貌換新顏，同時也探根溯源，由古及今生動描繪了毛烏素沙漠的自然生態(tài)變遷和人文景觀的發(fā)生發(fā)展。

作品既展示了7萬年前綠色文明孕育下的中華民族祖先“河套人”的生活環(huán)境，透視了鄂爾多斯高原在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對峙碰撞中的荒漠化過程，亦解讀了薩拉烏蘇文明的沿革變遷，在對歷史的稽考、地方志的征引、傳說的打撈和前輩英雄事跡的整理中，逐一追溯了毛烏素沙漠上深深鐫刻著的華夏文化記憶與地域文化質素：舊石器時代和新石器時代的文化遺存；游牧的原始部落；魏晉南北朝時期建立的大夏國；歷經1500年不倒的白城子；“中華第一道”的秦直道；“沙漠第一都”的巍峨宮殿；成吉思汗西征途中激蕩起來的豪情詩興、逸聞趣事；達爾扈特人世世代代守護著成吉思汗陵寢前800年長燃的圣燈；蒙漢人民對明代蒙古族文學巨匠薩岡徹辰延續(xù)300多年的隆重守護與祭祀；近代蒙古族詩人賀希格巴圖的文學才華和民主主義思想；一二百年前烏審旗民反對王府賣地放墾的“獨貴龍”運動；作為烏審草原紅色傳奇的席尼喇嘛的革命歷程；“七十安達獨貴龍”的反壓迫運動及其中骨干成員在解放鄂爾多斯乃至內蒙古斗爭中建立的不朽功勛；抗戰(zhàn)期間栽種并保存至今的“八路柳”；草原大漠對文學藝術的滋養(yǎng)；烏審旗綿延流傳的民俗文化；蒙古族熱愛自然親近自然的生命理念、古老的民歌諺語……

正是在古今的往復交錯中，我們體悟到了有著7萬余年歷史的薩拉烏蘇文明的深厚積淀和強大生命力，也感受到了今天同時享受草原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烏審旗牧民的歡樂與煩惱。作家的視野廣闊開放，思緒收放自如，文筆縱橫捭闔，在談古論今中既能立足烏審的歷史和現(xiàn)實，亦能洞鑒域外文明及有關建設和研究成果，以大洋彼岸古老的生態(tài)環(huán)境為參照，參閱國外人類學、文化學、歷史學、考古學等研究著作。正是因為有了這種大格局、大氣魄、廣視角、深透視，作品才富有成效地呈現(xiàn)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真實而又靈動的毛烏素沙漠，才讓人格外感佩于今天烏審旗人的豐功偉績——既為先人還債，又為后人播綠；既善于繼承歷史上的綠色文明，更敢于開創(chuàng)現(xiàn)代綠色文明。從報告文學皆是的詩性表達，我們不難體會到肖亦農對家鄉(xiāng)現(xiàn)代化建設中的巨變而生發(fā)的由衷喜悅。難能可貴的是，作家在樂觀其成的同時，依然保持著審慎和警醒，在高聲贊美的同時也屢屢大聲疾呼、善意提醒、理性分析：

毛烏素沙漠的綠色植被下，除了地上原有的沙漠，地下還沉睡著足有600米厚的潛在沙漠，假設我們稍有不慎，這頭睡獅會不會在哪一天被我們驚醒起來呢？在土地面前，人類必須學會節(jié)制自己的欲望，千萬不要在土地的身上索取得太多。一種生態(tài)文明的確立絕非一朝一夕之事，恢復生態(tài)，維護生態(tài)，人類永遠在路上。

報告文學被注入了更多有益的關乎環(huán)境建設、文化發(fā)展、人類生活方式的生態(tài)美學思考，作品內涵也因之更為豐厚，有力彰顯了肖亦農的寫作理念：“優(yōu)秀的作家、學者都應該是地球的代言人?！?/p>

（作者簡介：喬世華，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劉繼鵬，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