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穗
在這世間,有不少食材或是佳肴,其虛名遠大于內(nèi)里,而刀魚卻是例外。
我曾認真地問過那些自幼在長江邊長大的漁民,他們這輩子吃過的最鮮美的魚是什么,結(jié)果得到的是一般無二的回答:“刀魚!”并且有人聲稱,一旦吃過刀魚,再吃其他魚,實有種“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之感。
刀魚,因體形狹長側(cè)薄,通體銀白,酷似一把薄刃尖刀而得名。它們之所以珍貴,一則緣于那出水絕不茍活的剛烈性子,使得自古餐桌上不見活刀魚,二來也是受了時間和地域限制所致。所謂“明前刀魚不論錢”,與茶分(清)明前、明后一樣,一個清明節(jié),成為分界線。只有在這彌足珍貴的清明前十多天里出的刀魚,至為肥腴鮮嫩,讓人魂牽夢縈。那密集的魚刺宛如細毛,綿綿軟軟,一旦過了清明,刀魚脂肪變少,肉質(zhì)枯老,魚骨發(fā)硬,俗稱“老刀”,美味不復(fù)矣。
此外,就像吃大閘蟹要講究陽澄湖產(chǎn)的一樣,刀魚的美味也有地域性。除了長江,包括太湖在內(nèi)的長江支流湖泊和大海里也有刀魚,即所謂的湖刀、海刀,但最上品的,無疑是洄游到長江脫去鹽分、甘美肥腴的江刀。而上品中的上品,又數(shù)江陰至靖江段捕撈上來的刀魚。此處恰是海潮涌入長江口的最遠點,刀魚洄游至此,經(jīng)過長江之水的洗禮,原本一身海水咸味被淡化得恰如其分,加之性腺開始加速發(fā)育,刀魚的肉格外肥美細嫩。而只要過了這一小段江面,立時便少了那番水樣玲瓏的風姿。
我首次品嘗刀魚,是上世紀80年代,在江陰江濱一家飯店中,正好有店家剛從漁民手中進的貨。那刀魚,頭部有微微的血紅,全身披有一層薄而透明的圓鱗,晶瑩剔透,把魚身握在手上,活脫脫像一把出鞘的長刀。面對這早春最難得的水產(chǎn),即使燒慣了江鮮的師傅,也不由自主地拿出十二分誠意加以烹制。
關(guān)于刀魚的燒法,從古至今可謂五花八門。小店師傅堅持,明前刀魚,最中規(guī)中矩的方法唯有清蒸。清蒸,可稱是華夏特有的、最為精致的一種烹調(diào)方式,尤其適用于魚饌,不僅深合老子“治大國若烹小鮮”中所言之“小鮮”經(jīng)不起折騰的特質(zhì),且最能表達出魚之鮮美。不過一支煙的工夫,廚房里便有一種讓人失神的鮮香漫出來了。那香味,既不似花的濃郁,又不像草的清淡,只是一股勁兒往鼻腔里鉆。一道不放油、不去鱗的清蒸刀魚,彎若弦月,白鱗銀身淺臥微紅湯汁之中。因經(jīng)了高溫,細鱗化為滴滴油珠,使得整個魚身色如溶脂,幾近透明,更使這眼前美食上升到審美的層面。吃前,由師傅親自動手,左手啟箸夾住魚尾提起,右手用筷貼著龍骨兩邊順勢往下捋,細白粉嫩的魚肉便紛紛落在碗里。據(jù)說這是船上漁民的流行吃法,不僅快,且避免了翻動(漁民在船上是很忌諱“翻”的)。
趁熱用筷頭挑起一點入口細抿。那如脂的細肉,透著江鮮特有的美,帶著縷縷清香,與舌齒纏繞在一起,直透心底。實在讓人難以相信,眼前這修長而多刺的身段,竟有如此的妙味。該種滋味,吃過一次就會讓人銘記。時至今日,每至油菜花開的明媚季節(jié),當年清蒸刀魚那幾乎讓人融化的感覺,仍會按時重返我的記憶深處,依偎著,不愿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