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玲
彝族
1
黃小鸝考上了公務員,看起來卻還是像個學生。除了衣著打扮清雅,更重要的是氣質,身上有求學十幾年染上的書卷氣。有經驗的人,看一眼就能把她和行政辦公室的人分出來。就像一個欄里的綿羊和山羊,毛色上就有根本區(qū)別。
黃小鸝一向是個心寬的人,自己一個民俗學專業(yè)的碩士生,能考上一個省級文化單位,心里自是非常滿意。文化兩個字,怎么說也跟自己的專業(yè)有關系,不至于差得太遠。所以給辦公室的前輩們端茶倒水的事,做起來很自然,嘴上和心里都沒什么可抱怨的。經常是一臉笑容,滿身熱情,像只快樂的黃鸝鳥,帶給辦公室一片明媚春光。
單位都有扶貧的名額,以往某些人總是以各種借口推著不想去,地點太遠,又是山區(qū),工作生活都有諸多不便,能不去絕對不會爭著去。
黃小鸝來了后,今年的扶貧名額她笑哈哈地就應下了,說她愿意去。這讓辦公室的人都悄悄松了口氣,然后便把各種夸獎的詞匯毫不吝嗇地贈送給她。一位男士甚至變戲法一般,送了她一枝玫瑰,稱她為我們的公主。把黃小鸝高興得臉兒紅紅。
其實黃小鸝主動要求下去扶貧,也是懷有私心的。她喜歡民俗學,還有想繼續(xù)考博的想法。知道坐在辦公室搞不出什么成果,借著扶貧下到基層,還可以順帶考察收集些民俗生活的內容,又為單位領導排憂解難,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何樂而不為!
單位的扶貧點在四百多里外的地方,黃小鸝俯身在地圖上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那個叫梭羅古的村莊。它實在是太小了,如同須彌芥子一般。
此時的黃小鸝,更是根本不知道梭羅古有個好口才的牛翠花。
2
梭羅古是個山村,山疊著山,山重著山,卻在山的懷里突然地閃出塊平地來,像個洗臉的盆一般。慢慢就有了人煙,聚成個村子。只是山上懸崖聳立,峭壁凌空,遠遠看去多少有些驚心動魄。春天來還好,村前村后有桃樹李樹梨樹開花綻艷,到也生動。冬天來這里,就只能看到一山遮不住的蒼涼。
趙松松和牛翠花兩口子,就在這個山村過著庸常的日子。
山太高了,連電視信號也傳不進來。這里的人家就看不到電視,要看電視得走十多里山路到鄉(xiāng)街子上去看。一到趕街天,鄉(xiāng)街子上錄像室坐的,有一半是梭羅古的人。嗑著瓜子兒,卟卟地吐著皮,看電視里上演些哭哭笑笑、打打殺殺的人生故事。然后逛逛街,買點日常用品,心滿意足地回家去。守著一重重大山,繼續(xù)過悠長的歲月。
不趕街的日子,山村的生活淡得像湯里少擱了鹽,沒滋沒味兒地寡淡。有人就開始盼望,心里一琢磨難怪日子過得沒味兒,原來是趙松松兩口子好些日子沒打架了。沒聽見牛翠花罵人的聲音,心里多少會有些失落。要是趕上他們兩口子打架的日子,那梭羅古簡直就像過節(jié)一般熱鬧呢!
老人們喜歡說夫妻是前世的冤家,前世結下了因緣才會在今世來相會。只是看這兩口子打架吵架的樣子,前世結的恐怕不是什么善緣。趙松松是標標致致的一個小伙子,只是性格內向,不愛多說話。沒結婚時跟大姑娘多說幾句話,都會臉紅的人,偏生遇見牛翠花這樣的媳婦。走路風風火火,說話潑辣大方,口才尤其過人,罵起人來三天三夜不會重樣,堪稱梭羅古一絕。慢慢地連鄉(xiāng)上的干部都知道了梭羅古有這么個人物,下來撿查工作,都會隨口問一句:“牛翠花倆口子最近打架沒有?”還說“哪個男人要是遇見那女人,走路都繞著點,千萬別惹她?!?/p>
這話傳到牛翠花耳朵里,她可不愛聽。專門跑到村子中間的土臺子那兒,邊納鞋墊邊委屈地說:“我怎么了?我是愛罵人,可我哪回罵人不是占在一個理字上?你們見我罵過老實人嗎,罵過賢慧人嗎?走路為什么繞著我走?我又不是虎又不是狼,又不會吃人。說這話的人,是他心虛了!”
在土臺子邊曬太陽的老人,都看著她笑,點頭說:“是呢,是呢!”
有人應合,牛翠花更來勁了,一張嘴吧啦吧啦停不下來:“要說起來,我是罵過鄉(xiāng)上計生辦的李歪嘴,他這歪嘴的名也沒有冤枉他,他的嘴本來就不正。那回帶著人下來寫標語,好好的墻你要寫就寫點好聽的的話,讓娃娃們看了也好學點正經呀!前幾年他帶人下來到處寫標語,盡是些嚇人的話,那個什么什么……鮮血淋淋的呀,你們忘了?看了多害怕啊!讓外人來看見,還以為我們梭羅古的人是真野蠻,是專門針對我們的。我也是為梭羅古著想,才不輕不重罵了他一回,他倒記仇了,到處說老娘的不是。下回我去趕街子,倒要專門去會會這個李歪嘴?!?/p>
人一老便學會了包容,他們把頭點得像雞啄米:“是呢,是呢,翠花說得對著呢!”
這是牛翠花講理的時候,說的話聽起來句句在理。她不講理的時候多半是對趙松松。在她看來,兩口子一鍋吃一床睡,有什么講得清的理。趙松松在村里是個有手藝的男人,從小跟人學了一手木工活,在四鄉(xiāng)八里也還算是小有名氣。經常有人請去家里打家俱,手上的錢就活泛些。只是趙松松是個孝子,每當手里有了錢,總會想著要貼補些給分家另過的母親王秀英用。說起來牛翠花也不是天生不講理的人,她氣的是丈夫直接就把錢交給老娘去,倒把她這個做媳婦的晾在一邊,顯出些不賢慧來。如果先把錢拿回家,再由她交到婆婆手里,不是一個花好月圓的大團圓結局嗎!
心里是這么想,話卻說不出口,畢竟這錢是男人掙的。偏生趙松松不明白她的心思,天常日久兩口子就跟錢結下了仇,只要一說到錢的事,準得吵架。在這對夫妻這里,錢就是命運埋下的地雷,一踩保準炸個人仰馬翻。
3
這天牛翠花在土臺子邊訴夠了衷腸,回到家正好趙松松從鎮(zhèn)上做工回來。
論起來這回是牛翠花的不是,也不先問問丈夫累不累,吃飯沒有。倒是把手一伸說:“拿來?!壁w松松裝心里不明白說:“拿什么來?”牛翠花理直氣壯地說:“錢呀!”趙松松心里有氣,便說:“錢比你老公還親?進了門不問吃不問喝,開口就是錢!你看看,哪家婆娘像你這么不懂事!”
牛翠花撇撇嘴:“是我不懂事還是你不懂事?呵呵,你成住店的客人,長脾氣了!你不看看,天冷了你兒子小強沒有過冬的棉衣,你女兒小鳳上學要買書本文具,上回買化肥的錢還欠著三叔家的。這日子過得到處到是篩子眼,都等著用錢來填補呢!是不是又給你媽拿走了,不管我們娘幾個的死活了?”
她這一番話像排子槍一樣掃過來,以趙松松的口才,哪里接得住。加上出去干了一天活,又累又餓,心里很是潑煩。他的招是吵不過就動手,站起身一個耳光便刷過去。這下等于捅了馬蜂窩,牛翠花撲上來一把抓住他衣領,像倒掛刺一樣掛在他身上再不肯松開。倆人從屋里打到屋外,從院子里打到土臺子跟前,惹得一村子的娃娃跟過節(jié)一樣,歡天喜地,奔走相告:“打起來了,趙松松兩口子打起來了!”
梭羅古村子不大,不過二三十戶人家,都是沾親帶故的。按理說見人家兩口子打架,要上前拉一把,勸一勸。只是都知道趙松松兩口子的架,沒有人能勸得下來,大多數(shù)人便站在一邊虛勸幾句,圖看個熱鬧。
趙松松的幾個本家兄弟,明上前拉架,暗里卻是有些偏手,讓趙松松借個機會掙脫手跑了。牛翠花是個不肯吃虧的人,見丈夫被人支跑,自己占不了上風,便使出嘴上功夫,開始滿村子地咒開了。
如果兩口子打架是這幕好戲的第一幕,那么牛翠花的開咒就是好戲的第二幕,是重頭戲,不可錯過的。村里人端著碗依依不舍地跟在她身后,不肯離去。
要說罵人,梭羅古的女人沒有不會的,只是沒有人能勝得過牛翠花。況且咒比罵更強,罵要有對手才罵得起勁來。咒卻只需一個人想盡世上傷人的詞,拖長聲把對方咒得體無完膚,滿身鮮血,方才解恨。說起咒人,梭羅古怕是找不出第二個比牛翠花更有才的女人來了!
此時此刻趙松松已經不再是她牛翠花的丈夫,孩子的親爹,而是一個讓她恨得牙根癢癢恨不得剝皮食肉的仇敵,十惡不赦的大惡人。她拖長聲搜尋肚子里所有的詞語,下冰雹一般朝著早已經跑得不見人影的丈夫狠狠砸過去:
“趙松松你個砍秋頭的你個挨千刀的
你個塞炮眼的你個老虎豹子啃的
你個滾坡滾巖滾石頭的你敢打老娘你不得好死啊
你春天花開得桃花瘋死你夏天水漲水淹死
你秋天被秋風吹死你冬天下雪被雪凍死——”
牛翠花咒人講究押韻、拖腔,長聲悠悠像唱歌一樣動聽。還不時雙手拍著巴掌,像伴奏一樣有節(jié)奏感。那些鮮血淋淋惡辣辣的內容,她竟然可以咒出唱歌一樣的拖腔效果。那邊被她咒的趙松松早已經逃得不見蹤影,身邊的男女老少就成了她最好的聽眾,看戲一樣地跟著她走。
“你個砍秋頭的雜種啊你掙錢不給老娘用
你頭上有青天老爺腳下有土地公公
你看不見老娘給你家生兒生女做牛做馬當丫環(huán)
吃的牛馬食干的豬狗活你掙錢不給老娘用
你個壞了良心的狗東西啊——”
她婆婆王秀英站在隔壁院子里,遠遠指著兒媳的背影咬牙切齒地罵:“你個死婆娘爛婆娘,咒老娘的兒子,讓你爛嘴爛心爛肚腸!將來你兒子長大了,但愿也討一個惡婆娘,治治你的臭脾氣!時候一到,一切都報,你就等著遭報應吧!”只說人生如戲,她只想著未來看兒媳的報應,卻沒有想過自己現(xiàn)時所遇的,或許也是一種報應。
王秀英只能捶胸長嘆:“報應啊,報應啊——”
可惜牛翠花根本不把她放在眼睛里,只當她是空氣。顧自轉著圈拖著長聲,把村子繞了一遍,才算盡興,然后拍拍屁股回家煮飯去了。
4
從心理學的角度說,這是發(fā)泄。牛翠花通過咒人,把心里郁積的怨氣發(fā)泄出來,情緒就好了許多。起碼可以管個三五天,村子里不再聽得到她驚乍乍的聲音。但是至多三五天,她就得發(fā)泄一次,成了規(guī)律一般。
村里讀過書的人說,咒人罵人雖然不好,但是她把怨氣發(fā)泄出來,對身體有好處。作為一個鄉(xiāng)村婦女,還有什么比身體好更重要的。一個家家庭的里里外外,都得靠她去勞作。除了嘴臭愛咒人這一點外,牛翠花作為一個農村人,身上幾乎沒有什么缺點。吃得苦,受得累。地里的活拿得起放得下,屬于跌倒在地都要抓把草起來的那種類型。她家的菜園子總比別人家要鮮亮一些,種了青菜白菜,蔥姜芫荽,還種了村里少有的番茄、黃瓜,說好給兩個娃娃當零嘴吃,免得到了鎮(zhèn)上就嘴饞。
牛翠花愛勞動,是個勤勞的鄉(xiāng)村婦女。就是咒人這一點不好,而且一咒起來不分對象,只要有人惹了她,天王老子她都不怕,都敢咒。她的名聲,慢慢傳到外村去了。在鎮(zhèn)上提起牛翠花,很多人竟然都知道她的大名。
扶貧工作組上梭羅古來那一天,就親眼見證了她的咒功。
說來也巧,那天她家養(yǎng)的一只蘆花公雞被人偷了,那是她精心養(yǎng)了半年,準備賣了給一雙兒女買新衣服過年的。已經長到了七八斤重,一身毛色黃紅相間,油亮亮的。放養(yǎng)的雞,走路的姿勢都透著野性,踩得地皮“咚咚”作響。不但紅雞冠高高揚著,連尾巴都翹得老高,威風得很。
趙松松曾經打過那雞的主意,對老婆說過干脆不要賣了,養(yǎng)到過年的時候殺了自己家人吃,到時把老娘也叫過來一起過個團圓年。牛翠花一口就回絕了:“想都不要想,自己的嘴有那么金貴?吃下去也就拉了,白白地浪費。抱到鎮(zhèn)上賣了,起碼一百多塊錢,夠對付好多開銷。”趙松松牙疼似地吸口氣罵道:“死婆娘,掉到錢眼里了,過個年都舍不得殺只雞!”牛翠花說:“實在想吃肉,你把老娘殺了過節(jié)算了!”趙松松指著她說:“算你狠,老子不惹你。吃你的肉?只怕是酸的?!迸4浠ň蜏惿锨叭?,把肚子貼到男人身上說:“你吃你吃,不吃不是你媽養(yǎng)的!”乘機揩了老公的油,倒讓趙松松有些哭笑不得。一把把她推開說:“你等著,老子晚上再收拾你!”牛翠花說:“未必我還怕你不成!”借著找雞,兩口子難得地來了一番打情罵俏。
只是牛翠花心里還是放不下這只雞。一只過年都舍不得自己吃的雞,就這樣不明不白地不見了,讓她心里很是煩燥不安。其實也有一種可能是雞自己跑上山去,見風景好不愿意回來,做自由的野雞去了。說到底,這是一樁懸案。
牛翠花不甘心呀,帶著一雙兒女在房前屋后找了半天,刺棵棵都扒開來看幾眼,就是找不到雞的影子。連婆婆屋里她也差女兒小鳳進去,東張西望看了一遍。
王秀英不傻,冷著臉對孫女說:“鳳,你媽讓你上我這兒找雞來了?”小鳳到也乖巧,忙說:“奶奶,我只是隨便看看,我知道跟你沒關系。我們是一家人嘛!”
王秀英長嘆口氣道:“雞找不到,只怕你媽又要開咒了。小鳳,你和小強最好躲遠點,不要臟了耳朵?!毙▲P卻是一臉淡然:“奶奶,沒關系的,我們已經習慣了。這周我們語文老師讓組織詞語造句,正好從我媽這兒撿幾個詞用用?!?/p>
王秀英一臉驚訝,有點不相信:“撿你媽那些咒人的話,不怕老師笑話?”小鳳邊說邊笑:“奶奶你不知道吧,我們老師有回來村子里家訪,聽過我媽咒人,還記在本子上。他說我媽的語言太生動了,有生活氣息,比書本上的還要鮮活?!?/p>
王秀英眼睛瞪得老大,嘴里連聲吐出一串“嘖嘖嘖——”
小鳳像大人似地嘆口氣,又說:“奶奶你不要生我媽的氣,其實她也是個可憐人。在外面用臟話罵人咒人,回家去自己還要難過半天。我和小強都不敢惹她?!?/p>
王秀英也嘆氣:“唉,娃娃倒比當媽的懂事!鳳啊,你長大了,千萬不要學她。生了一張利嘴,只怕全村人都要被她得罪完了?,F(xiàn)在為了一只雞,以她的性子,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風浪來呢!”
小鳳笑著說:“奶奶你放心,我是上學念書的人,跟我媽不一樣。”
王秀英又喜又憂,摸摸孫女的臉,有些擔憂地望著兒子家的方向。
5
知媳莫如婆,王秀英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兒媳婦了。
牛翠花把村子來來回回找了幾遍,終于絕望地接受了蘆花雞已經一去不復返的殘酷事實。至于到底是被人偷了,還是上山私奔了,她懶得去動這份腦筋??傆幸还稍箽庠谒亲永飦韥砘馗Z動著,找不到出口。她心里始終糾纏著一個念頭:如果抱到鎮(zhèn)上去賣,至少可以賣一百多塊錢。殺了吃,也有一鍋香噴噴的美味!想一想她養(yǎng)雞的辛苦,每天放到房前屋后找蟲子吃,還要額外打賞一把包谷籽,像侍候爹一樣侍候長大的雞呀。是哪個不要臉的,竟然半路上劫道,生生把她的心血和希望給偷走了?越想越生氣,恨不得抱塊石頭去砸天。
王秀英好久沒有聽到媳婦的咒罵聲,還有些奇怪,探出頭來往兒子家那邊張望了好幾眼。這么大的事牛翠花不站出來罵人,那是不正常的?;蛟S這就是風暴來臨前的沉默,她在聚積力量,要上演一出什么好戲?
這天,鄉(xiāng)上的扶貧組正好進村,其中一個就是從省城下來的黃小鸝。村民小組長趙剛子領著她來到門前時,正好遇見牛翠花,就揚手叫她:“翠花,這位工作組的同志要去你家看看,你快來招呼一下?!?/p>
牛翠花左手提塊剁豬菜的砧板,右手提把明晃晃的菜刀,不耐煩地說:“我現(xiàn)在有急事,忙不得招呼你們?!?/p>
趙剛子詫異地看著她:“我的嫂子吔,你要做什么?手上提把刀,怪嚇人的!”
牛翠花說:“趙大組長,我家的蘆花雞被人偷了,你管不管?”
趙剛子是趙松松的叔伯兄弟,一個家族的人,知道牛翠花惹不起,忙滑溜溜地說:“這個我管不了,我管不了。對了,你可以到鎮(zhèn)上派出所報案去?!?/p>
牛翠花冷笑一聲:“你不要度我上當,我才不費那個精神,你見過哪個警察會管偷雞的事?我有我的辦法,讓偷雞的雜種吃了不消化?!?/p>
趙剛子摸摸腦袋,有些不解:“嫂子,你的辦法是……不會是提刀子去砍人吧?這可千萬使不得哦,犯法的事可不能做!”
牛翠花白他一眼:“用得著你教我?我不砍人,我咒人!”
為了一只雞,牛翠花竟然決定用咒人的最高形式:剁砧板咒。說起來這種咒法在梭羅古村已經失傳多年,很多年沒有人使用過了。牛翠花竟然會這種咒法?趙剛子一下子興奮起來,帶著黃小鸝一路尾隨,準備看場好戲。
只見牛翠花選擇村子中段的一塊大石頭坐下來,把砧板放下,刀子舉得高高。擱在平時這樣做是犯忌諱的事,過日子的人家沒有人會往空砧板上動刀子,年長的人都說這樣會肚子疼。其實是傷刀子,一刀一刀直接剁到砧板上,很快刀刃就會卷起來。
但是如果有人提著砧板出來咒人,說明冤情重大,矛盾不可解決,當事人發(fā)了狠,才會做這種不計后果的事情。只知道牛翠花罵人有一套,沒想到她竟然還會砧板咒?趙剛子的好奇心瞬間被吊得高高的。
初來乍到的黃小鸝不免有些擔心,問道:“趙組長,這個女的要做什么呀?”
趙剛子神神秘秘地說:“說不好呀說不好,等著看看就知道了?!?/p>
這一回牛翠花并沒有明確的詛咒對象,她只能針對可能出現(xiàn)的偷雞賊開咒,這樣的咒法有一定難度,但是也非??简炈恼Z言水平。好在牛翠花心里有一股邪火,一想到有人把她精心養(yǎng)了半年的蘆花雞不動聲色就偷走了,無論吃了還是賣了,都讓她無法忍耐,恨之入骨。那股無名邪火在牛翠花心里上竄下跳,拱著心肝五臟。也讓她的思維變得格外靈敏,那些平時積攢下的詞語,全部化成一顆顆石頭,裹挾著憤怒從嘴里噴射出來,猶如一粒粒子彈,射向四面八方。
第一次下村扶貧的黃小鸝,那天可算是大開了眼界。
6
開口咒了幾聲后,牛翠花可能覺得坐在石頭上咒,視野不夠開闊。干脆幾步跳上村子邊的土臺子,雙腳盤腿而坐,手起刀落,伴著一聲抑揚頓挫的叫板,開始正式的砧板咒。她剁幾下,咒幾聲,猶如唱戲的伴奏,配合得天衣無縫。她長聲咒著:
“你個砍血腦殼的塞炮眼的賊呀——
你吃了老娘的雞全家跑肚拉稀拉黃湯——
你吃了老娘的雞全家瘟病上身五黃六月不安寧——
你吃了老娘的雞讓你全家得雞瘟爛心爛肺爛肚腸——
你吃了老娘的雞讓你生黃瘡頭頂爛來腳底淌——”
村人奔走相告,臺子邊很快圍滿了看熱鬧的人,就像觀眾看戲班子表演一般。村民都知道牛翠花的咒功了得,雖然只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卻堪比一臺大戲。
黃小鸝驚訝得嘴都合不攏,這樣的場景和內容,是她下鄉(xiāng)扶貧前的所有學習中從來沒有涉及到的。缺少心理準備,多少有些手足無措。她見趙剛子在一邊抱著手看得津津有味,眉毛都笑成了豌豆角。嘴里還夸贊著:“這個死婆娘,口才太好了!”
臺子上面,牛翠花長聲咒著:
歐陽江河 書法
“你個砍秋頭的賊呀你個五馬分尸的賊——
你個壞良心的賊呀你個炮烙的賊——
老娘的蘆花雞呀,老娘一顆包谷一口水養(yǎng)大的蘆花雞呀——
老娘的命呀老娘的心血呀——”
黃小鸝到底是上面下來的,左右看看覺得不妥,便輕輕扯扯趙剛子的袖子說:“趙組長,這樣怕是不行。要講精神文明,不能這么罵人,會壞了社會風氣呢!”趙剛子一聽,就收了笑臉,嚴肅地對牛翠花說:“叫你不要咒了聽見沒有,上面工作組的同志在這里,有什么問題找領導解決。不要教壞了娃娃們!”牛翠花咒完一段,慢悠悠看他們一眼:“解決?你們能把我的蘆花大公雞解決回來?”趙剛子一聽她說到實質性的問題,就別過頭,不再吭聲。
黃小鸝只能硬著頭皮說:“這位大姐,罵人是不對的,有天大的事情也要講道理?!?/p>
牛翠花回身乜一眼,看到一個身穿紅夾克的小姑娘,戴副眼鏡,頭發(fā)扎成馬尾巴,背著個雙肩包,完全是副學生模樣。就冷笑一聲說:“你就是上面下來的工作同志?好呀,你給我評評理。我辛辛苦苦一顆包谷一口水養(yǎng)大的雞,過年都舍不得自己吃的雞,一轉眼就沒了。這叫什么道理?我罵幾聲都不行?”
黃小鸝漲紅臉說:“罵也沒用,雞是罵不回來的?!?/p>
牛翠花頭一揚:“罵不回來,我也得出出氣,要不我心里憋屈!”
黃小鸝皺皺眉,耐心勸她:“反正罵人是不對的,我們要講精神文明。”
牛翠花笑笑:“那你倒是說說,這半天我罵到誰了?”
黃小鸝說:“你罵……你罵到偷你雞的人呀!”
牛翠花雙手一攤:“那偷雞的賊,他到是在哪兒呢?你指給我看看。”
黃小鸝不小心便著了她的道,張張嘴:“我不知道呀?!?/p>
牛翠花又笑了:“這就對了,我牛翠花不咒天不咒地,不咒老不咒小,我咒空氣都不行呀?這是哪個規(guī)定的?”
黃小鸝的臉又紅了,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論辯論,論口才,黃小鸝哪里是牛翠花的對手。黃小鸝從學校畢業(yè),走上工作崗位時間不長,社會經驗不足,說話總是帶幾分書卷氣。牛翠花沒讀過什么課堂的書,念的全是社會的大書,很多道理無師自通。她根本就不把黃小鸝放在眼睛里。工作組的干部,今天來,明天走,日子還得自己過。
牛翠花一向是個人來瘋,看的人越多她越來勁。更何況今天還有工作組的同志,更增加了她表演的興致。轉過身子,手起刀落又剁幾刀,剁些節(jié)奏出來,扯長聲又開始咒起來:
“你個黑心爛肝的賊呀——
你吃了我的雞,你全家過年遭天火——
你初一出門跌斷腰,初二出門磕破頭——
你初三出門野狗扯你的腿,初四出門野雞啄你的背——
……”
如果沒有人勸,她怕是要從初一數(shù)到十五了,還全都不重樣。黃小鸝實在聽不下去,俯身拍拍牛翠花的肩說:“大姐,你丟的那只蘆花雞,有幾斤重,值多少錢?”牛翠花的咒罵戛然而止,在心里快速計算了一下說:“養(yǎng)了一年多,七八斤重是有的。抱到街上去賣,一斤起碼二十塊,你自己算算?!?/p>
黃小鸝取出錢包,掏出兩張百元鈔票遞過來說:“大姐,你看,夠了嗎?”
牛翠花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結局。手都抬起來了,想想又落下去,理理頭發(fā)撇撇嘴,自尊地說:“我要你的錢做什么?雞不是你偷的,再說我也不是叫花子?!?/p>
黃小鸝把錢硬塞到她手里,拉扯起她說:“就算我買了你的雞好不好?你不要再罵人了,咱們要注意影響好不好?你看看,這么多孩子在看著你呢,大姐——”
牛翠花拖長聲說:“既然你不嫌棄,叫我一聲大姐,我也叫你一聲同志妹子。妹子吔,你以為我愿意這么傷精費神,這么不要臉不要命?我心疼我的雞呀,心疼我的心血和汗水呀!我又肥又壯的蘆花大公雞啊——”
黃小鸝忙說:“大姐呀,我理解你,理解你?;丶野?,回家吧!”
牛翠花是聰明人,咒人罵人也是迫不得已,心魔所驅。見有人愿意給自己這么大個臺階下,自然順坡下驢。她把錢掖進口袋,提起砧板、刀子,跳下臺子拍拍屁股回家去了。她今天只覺得渾身舒暢,兩百塊錢在口袋里貼著肉暖哄哄的。
觀眾們望著她的背影,有些意猶未盡。
7
黃小鸝分到的扶貧聯(lián)系戶,竟然就是牛翠花和王秀英兩家。
這兩家人原本就是一個大家庭里分出來的,是因為牛翠花娶進門后,見不得婆婆嘴碎,做人小氣,傷了心。生女兒小鳳時,王秀英一見生的是個姑娘,連雞蛋都舍不得給媳婦吃,提到街上賣錢去了。牛翠花那個生氣呀,氣得連奶水都回了,等一出月子,死活再不肯跟婆婆過,說不分家就回娘家。分家后她又生了兒子小強,掙回了臉面,但跟婆婆卻再也回不到一個家里過日子。婆媳是冤家,在哪兒都適用。
黃小鸝來到梭羅古,憑的是一腔工作熱情。一路看到周圍山高水遠,苗枯草長,就想盡快幫助這里的人脫貧致富。城里長大的她哪里知道一個貧困家庭中,竟然會隱藏著許多傷心的陳年往事,像亂草一樣蕪雜,時不時就會露出一截來戳人心尖。
她來到牛翠花家里,推門便有些犯暈。一幢土墻房子,窗戶開得巴掌那么大,要呆上幾分鐘,才能看清家里的東西。不過是一個火塘,幾個草墩,一個被煙熏了黑得發(fā)亮的水壺吊在鐵架上,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坐了會兒,才看清楚墻上貼著幾張明星照,還有幾張小鳳從學校得的獎狀??粗@個簡樸到極致的家,讓黃小鸝瞬間原諒了方才牛翠花的潑婦行為。她懂得人窮志短,馬瘦毛長的道理。
牛翠花拿了她的錢,心里多少存了些感激。忙招呼黃小鸝坐下,從火塘里刨出幾個洋芋,將灰一番拍拍打打,遞到她手上說:“我們叫它三吹三打,也叫吹灰點心,不知道你吃得習慣不?”黃小鸝忙接過來,笑著說:“喜歡,喜歡。我在城里也經常會買燒洋芋吃呢。這香味太誘惑人了!”
牛翠花用火鉗撥撥火,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城里下來的工作同志,在心里揣摩著對方的來意。暗想她莫不是后悔了剛才的行為,想把那二百塊錢要回去?好在黃小鸝并沒有提方才的事,而是問些她家過日子的常長里短。
黃小鸝今天其實是來做第一次入戶調查,為貧困戶建檔立卡作準備,想多了解一些自己聯(lián)系對象的情況。她背包里面還裝了一摞各種表格,需要填上數(shù)據(jù)帶回去。這樣就免不了要問到牛翠花家的經濟收入,男人做什么工作,地里有什么收成?每年的家庭收入大概有多少?這些問題都很具體,也很敏感。她是公事公辦地問,牛翠花這邊卻聽得有些心煩。聽她問到錢的事,還往小本子上記錄,心里便無端地警惕起來。
不等她問完,牛翠花便開始叫窮:“同志唉,你是不知道呀,我們這梭羅古自古就是窮山惡水,山高皇帝遠,多少年來家家過的都是窮日子呀!這些年飯是吃得飽了,衣是穿得暖了,只是要想修個房子娶個媳婦,家底就光了,日子過得很是艱難呢!”
黃小鸝發(fā)現(xiàn)只要牛翠花一開口,她幾乎就插不上話。她幾次想打斷牛翠花,問點具體的問題,都插不進話去。她手里握著筆,本子上卻記不下什么有用的東西??偛荒馨雅4浠切┛谒挾加浬先グ??她仔細打量著面前這個口若懸河的女人,話似流水一般從牛翠花口里流出來,絲毫沒有阻礙。所說的都是過日子的艱難不易,種地的辛苦,養(yǎng)老養(yǎng)小的艱辛。山區(qū)山高坡陡,地里種的只有洋芋、包谷、蕎麥,再就是白菜蘿卜,三文不值兩文。想吃大米就得下山到鎮(zhèn)上,先賣了包谷洋芋,再用錢去買。吃鹽吃油,穿衣穿鞋也得用錢去買。
說白了,錢,就是她牛翠花今生今世最大的敵人??!
牛翠花說的基本是實話,平時很少有人會坐下來問她這些過日子的事。就連她男人趙松松,也從來不問她的艱難,只是嫌棄她的吝嗇和辣燥。為了一只雞竟然會提著刀子去咒人,還行的是“砧板咒”。卻不知道一個女人心里的苦。
說著說著,說到自己的種種艱辛不易,牛翠花眼睛里開始泛起絲絲淚花,聲音也有些哽咽。她伸出一雙手給黃小鸝看:“同志妹子,你看看我這雙手,就知道我牛翠花說的是不是假話。我的日子如同喝那黃連泡的苦水,一杯又一杯啊!”
她伸出的那雙手,確實把黃小鸝嚇了一跳。十根指頭像柱子一樣粗糙,手背的皮膚像魚鱗一般,手板心竟然也結了繭子。黃小鸝再看看自己的手,每天擦護手霜,保養(yǎng)得細皮嫩肉。同為女人,單是一雙手,就體現(xiàn)了二者天差地別的距離。黃小鸝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識地把手藏到包包下面。
她忙問牛翠花說:“大姐,有什么要求你盡管說出來,我會盡量幫你的。我們扶貧工作隊下來,就是要幫助大家脫貧致富,過上好日子。”
牛翠花用火鉗撥亮柴火,淡淡一笑:“同志妹子,你也看到了,我家的日子過得就像篩子眼一樣。不是我們懶,是命不好呀!生在這窮山惡水的山區(qū),再怎么下力去苦,也掙不了幾文錢,只是勉強夠吃穿。若再遇上生病、蓋房子這些大事,就更是窮到底了。我家娃娃他奶奶,去年生場病送到鎮(zhèn)衛(wèi)生所住了幾天院,如今欠下的錢還沒有還清呢!我老公一年四季在外面幫人做活計,辛苦得像狗一樣也堵不上這些窟窿眼呀!”
黃小鸝也聽明白了,她說來說去離不開一個錢字。黃小鸝心里裝的是扶貧的規(guī)劃,產業(yè)扶持的想法,想和牛翠花商量計劃用個三五年時間,幫助她家改變貧窮面貌。但是在牛翠花面前,她突然覺得那些規(guī)劃有些漫長。
牛翠花最后提的一個要求更是直截了當,她求黃小鸝幫她婆婆王秀英辦個低保,每個月能有個一兩百塊錢進項,也就解了她的后顧之憂。
黃小鸝一聽忙解釋說:“辦低保需要找村干部進一步了解情況,有很多程序要走。但是,我會負責反映上去的。不是馬上就要過年了嗎,等過了年我再下來,一定幫你解決這個問題。只要符合政策條件,該辦就辦?!?/p>
牛翠花笑笑,心想這個同志還是太年輕!等你過了年下來,只怕黃花菜都涼了。她嘴里依舊客氣地應對著,卻站起身取過個竹籃,說要到地里割豬菜去了。
她邊起身邊嘮叨:“妹子呀,廄里養(yǎng)的不是豬,簡直就是養(yǎng)爺爺!那個絕瘟的東西性子急,一到飯點就會用嘴拱廄門,讓人心煩得很!”她不停地抱怨著。
黃小鸝只得拿著個燒洋芋,起身怏怏告別。
8
等過了年收假,正月初八黃小鸝再次來到梭羅古,卻發(fā)現(xiàn)牛翠花已經跟隨丈夫趙松松離開梭羅古,到省城打工去了,初七出的門。這讓黃小鸝吃了一驚,年前到她家走訪,她可是半個字的口風都沒有露呀,這個女人怎么這么有心計!
王秀英站在門前,往菜園子的籬笆上晾衣服。見黃小鸝站在兒子家門前發(fā)呆,便隔著籬笆跟她打招呼,講了兒子兒媳婦出去打工的前因后果。
她抹著眼淚說:“原本是不想去的,守著自己的家自己的地過日子才踏實。還不是萬不得已!現(xiàn)在他兩口子到是走了,兩個娃娃丟給我老婆子,要吃要喝要上學讀書,苦死我一個人了!”
黃小鸝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一定還有些隱情沒有說出來。但王秀英支支吾吾地不肯多講。話語間透露,牛翠花兩口子進城,恐怕和王秀英的低保有關系。王秀英自己不肯說,只是不停地嘆氣說:“我那個兒媳婦人是個好人,是個吃苦耐勞的好手。只是那張嘴沒有生好,亂說亂講得罪人呀!”
黃小鸝見問不出什么,就到村子里走了一圈,才把事情搞清楚。
原來事情真的和王秀英的低保有關系。說起來牛翠花家為婆婆申請低保有幾年了,只是因為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理由,每年報上去后都被刷下來。最讓牛翠花不服氣的是趙剛子的媽,趙剛子家的幾個親戚,條件比王秀英好了很多,卻前后都辦成了低保。真正應了“朝中有人好做官”的俗語。一個村民組長,就是村子里的高干了。
今年過年前,王秀英就讓牛翠花抱只雞去給趙剛子拜個年,就算是都姓一個趙,也要多走動辦事才順溜。牛翠花的倔脾氣犯了,說什么也不去,還不準婆婆去。她站在門前拍著巴掌說:“人家未必看得起一只雞,只怕胃口大得很,幾只雞都塞不滿。給他吃,還不如給狗吃了會搖尾巴。自己宰了過年,讓老的小的都開開葷。”
王秀英說不服她,趙松松又是個嘴笨的人,更是不肯上前去求人。但是這件事情上,牛翠花心里像堵了團羊毛,過年過得不爽快。
大年初一村里孩子都聚在土臺子前面放鞭炮玩,趙剛子的兒子小光和牛翠花的兒子小強,為了一個鞭炮爭搶起來,打成一團。小強力氣小吃了虧,臉被小光的指甲劃了個口子。這下等于捅了馬蜂窩,牛翠花心里的怨氣有了渲瀉的理由。也不管過年的氣氛,領著兒子到趙剛子家門上大鬧了一場,一張快嘴東扯西拉,把心里堵塞的事都扯了出來,夾槍弄棍地吵了一架。趙剛子的婆娘也不是省油的燈,加之老公又是村民組長,多少有些仗勢。嫌牛翠花上門尋事壞了她家過年的運氣,跳出來和牛翠花對罵,兩個婆娘像唱戲一樣,把梭羅古的年味搞得十足??磻虻娜硕啵瑒窦艿娜艘膊簧?。
但是牛翠花總覺得那些勸架的人,言語上都偏著趙剛子的婆娘。畢竟人家是村干部的老婆,是梭羅古的高干夫人,辦低保什么的都有求他家的時候。她牛翠花算什么,除了一張利嘴,在村子里就是個沒用的東西。
回家來,趙松松和王秀英母子,也有些責怪她的意思。說以后辦事還得從人家手上過,只圖一時吵得痛快,以后遇上事情怎么辦?王秀英還一直嘆氣,一直嘀咕,說今年她的低保只怕是又沒有希望了……
一向剛強的牛翠花氣得倒在床上,蒙著被子大哭了一場。
這年過得窩心極了,一家人都不痛快?;蛟S就是那一刻,心性高強的牛翠花就動了進城打工的念頭。趙松松早就有進城的想法,他有木工手藝,進了城能找到工作。是牛翠花不讓他走,怕他進了城花心?,F(xiàn)在她主動提出來進城,正好合了趙松松的心意。說走就走,正月初七兩口子就離開梭羅古,去了省城。
牛翠花的事,讓黃小鸝聽得有些驚心動魄,上次見面她就感覺這個女人的心性太強,只是沒有想到她會為這么點事,就急切地離開梭羅古。她只能回過頭安慰王秀英:“大媽,你辦低保的事,我會上心的。只要符合政策,一定能辦下來。”
王秀英這邊,先自千恩萬謝了一番。
9
農歷初七這一天,趙松松和牛翠花兩口子坐班車來到了幾百里地外的省城。
趙松松一個遠房親戚之前說過,昆明一家家俱店要用人手,一個月可以掙三千多工資。干得好還可以再多些。趙松松就心動了,鄉(xiāng)下的日子過得枯寂,外面的世界卻閃著迷人的光芒。他原本想自己一個人先上去,看看情況再作打算。不料牛翠花卻不愿意,說什么公不離婆稱不離砣,要走一起走,她不愿意留在村子里看趙剛子一家的臭臉受氣。結果只好把兩個娃娃托付給婆婆王秀英,兩口子邀邀約約就上了昆明。
坐了一夜長途夜班車,天明時分就到了昆明。從前覺得遙遠無比的地方,一下就真真切切地踩到它的土地上了,反倒覺得不大真實。牛翠花抬頭看看四周的高樓,拉拉趙松松的衣襟說:“這里真的是昆明嗎?”趙松松說:“不是昆明我?guī)銇碜鍪裁??怕我把你賣了?”牛翠花掐他一把說:“賣老娘?你敢!”
不吵不打的日子,小倆口其實還是恩愛的,更何況現(xiàn)在到了陌生的的地方,牛翠花對丈夫又多了一層心理依賴。畢竟在這個城市,只有趙松松是她最親的人。
牛翠花從小沒有念過書,上個廁所都分不清男女,得站那兒看著進出的人,有女人出來才敢進去??闯抢锏母邩谴髲B,更是眼暈。梭羅古離城遠,以前她是三年兩年才進一回城,還要約著張家大姐李家妹妹做伴,生怕進了城迷路,還怕城里人欺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會來到昆明,還住下來,要做城里人了!
那個遠房親戚家住在城北面的城中村,把自家租的一套兩居室房子勻了一間給他們兩口子住,說好了房租水電費平攤,簡簡單單就安頓下來。房間不大,擺了張雙人床,鋪的席夢思墊子。一對咖啡色雙人沙發(fā),還有個小衣柜。都是舊貨,仔細看上面留有污漬和劃痕。但畢竟都是城里款式,比鄉(xiāng)下那是大不同了。牛翠花歡喜得不行,摸摸床,摸摸沙發(fā),看看窗外不息的車流,旅途的勞累早丟一邊去了。
那一夜趙松松摟著她親熱了幾次,又親又摸,讓翠花感覺進了城連床上的事都和在鄉(xiāng)下不大一樣,這城進得還是值當。她摟著丈夫的肩發(fā)狠說:“以后我們努力打工掙錢,要讓趙剛子家的人看看,離了他們我們也可以活得好!”
趙松松說:“離開那么遠了,還跟人家較勁???睡吧睡吧,明天就要找活兒做去了!”
牛翠花睡不著,城市的各種噪音都從窗縫鉆進來,彌漫在房間里,卻讓她覺得格外新鮮。城市的生動,和梭羅古死氣沉沉的夜完全不同。她就是要較勁,要讓梭羅古的人看看,她牛翠花也是有本事的人,一定能在城里混出人樣兒來。將來還要把一雙兒女接來省城,一家人過快樂日子。
進城第一夜,牛翠花心里溢滿了快樂和希望。
10
牛翠花是個勤快人,只閑了一天,就感覺身上的皮都要蛻了,全身都不得勁兒。更讓她不得勁的還有城里的生活,竟然都離不開一個錢字。
遠房親戚家的女人叫秀芳,進城已經七八年,儼然可以做她的老師。秀芳在一個小區(qū)擺攤賣菜,夜里四點就起來了,說要到批發(fā)市場去批菜,才趕得上小區(qū)的早市。牛翠花第一天進城,想偷個懶,逛逛街。她拉著丈夫到附近的菜市場吃早點,發(fā)現(xiàn)一碗米錢竟然要八塊錢。心里想“搶人啊,幾根根米錢,就要八塊錢呢!”就跟人講價說:“少點嘛,5 塊一碗行不行?”賣米錢的男人揮揮手,像趕蒼蠅一般說:“讓開讓開,不要耽誤我的生意。五塊一碗的米線,全昆明你找一家給我看看?”回頭還補一句;“吃得起就吃,吃不起一邊看著。”眼睛里寫滿了看不起人。
牛翠花心里的火一下子冒起來,跳腳就想罵回去,趙松松忙把她拉到一邊,瞪她一眼輕聲說:“牛翠花你給我記好了,這里是昆明,不是梭羅古。在這里不能隨便罵人。在這里沒有錢,真是萬萬不能的。今天早上陪你走走看看,下午我就要上班去了。”趙松松大大方方請牛翠花吃了碗八塊的米線,里面有些碎肉,漂著油花、蔥花,看起來十分誘人。但是牛翠花還是有些心疼錢,發(fā)狠似地又往碗里倒了些醬油,加了勺味精,把湯都染黑了。唏里嘩拉吃下去,卻感覺肚子只是半飽。
趙松松又帶她到市場門口,讓她去買菜,說要做飯請親戚家吃,畢竟是人家給自己提供了住處。找工作也是人家?guī)兔?,讓趙松松到一家家具廠做工,說好每月三千塊,還有獎金。牛翠花沒有反對,做人的道理她是懂的,再說她也是個要面子的人。
只是等來到菜市場里面,牛翠花才真正感覺到了自己的窮。趙松松給了她一張一百塊的票子,她以為買頓飯的菜肯定用不完,可以從中抽出幾十元做為到昆明后的第一筆私房錢攢下來。積少成多,聚沙成塔,這是一種美德。
可是光買肉就花了不少的錢,她在心里想了又想,親戚一家四個人,加上自己家兩口子,六個人吃飯,她大方地開口要了二斤肉。賣家把一塊肉稱好丟過來,伸手說:“56 塊?!迸4浠▏樍艘惶骸皟山锶庠趺磿@么多?我們那里一斤肉才十多塊錢!”
賣肉的是個胖婆娘,瞟她一眼說:“你是第一次買肉?昆明的稱都是講公斤的,后腿肉一公斤才賣你28,夠便宜的了!”
牛翠花臉紅了,一種鄉(xiāng)下人的自卑讓她開不了口,抓起肉逃一般離去。
又買了蔥姜、辣椒、白菜、豆腐、洋芋,一百塊錢就所剩無幾。這錢花得讓牛翠花無比肉疼,一百塊呀,差不多夠她在鄉(xiāng)下半個月的花銷了。那時候菜都到地里去摘,肉一個月吃不了幾次,不過是哄哄自己的嘴。城里的日子咋都離不開一個錢字呢!
第二天牛翠花就決定跟親戚家的女人秀芳賣菜去。對她來說,賣菜是目前最方便的工作。置辦一張三輪車,起早點趕到郊外的蔬菜批發(fā)市場批車菜,到附近的菜市場擺個地攤。都是體力活,難不倒吃慣了苦的牛翠花。聽秀芳說只要肯下力,一天下來掙的錢比在村子里種地劃得來多了。
初來乍到的牛翠花只能和秀芳搭伙,一切從頭學起。她在梭羅古時也到鎮(zhèn)上賣過菜,不過那是賣自己家地里的菜,趕街天拔點白菜蘿卜擔著到鎮(zhèn)上,賣了買點日用物品。買菜的也多是鄉(xiāng)里鄉(xiāng)鄰,不大好意思講價?,F(xiàn)在跟著秀芳開始一種新工作,可以掙錢養(yǎng)家,她心里充滿了新鮮和快樂,走起路來風一樣快。
批好菜已經快8 點了,牛翠花跟著秀芳來到一個名叫園丁的小區(qū)門口擺攤賣菜。秀芳說里面住的都是老師,臉皮薄,買菜不大講價,好賣。果然,來買菜的人看起來都面帶笑容,文質彬彬,完全不像鄉(xiāng)街子上的人那般粗野。
牛翠花心情大好,難得地講起禮貌來,沖一個彎腰撿拾她白菜的老年女人說:“大媽,我這白菜太新鮮了,你看水珠珠都還在葉子上滾呢!”
那女人突然直起腰,白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讓牛翠花愣了半天,心里好生納悶,不明白自己哪句話得罪了人,這么好的白菜都不買了?一回頭又對一個男人叫著:“大爹,你看我的白菜好新鮮,買點兒吧?!蹦腥祟^一扭,又過去了。
半天下來,牛翠花的菜賣得沒有預想的好。秀芳的一車菜都賣完了,她的還剩下半車。秀芳數(shù)好了口袋里的炒票,過來幫她賣。牛翠花心里很不爽,一樣的菜自己賣不出去,大爹大媽都叫了,人家就是不理??稍趺吹搅诵惴际稚希瑓s賣得這么順溜?只見秀芳滿臉帶笑,一連聲叫著:“老師,白菜給你稱好了,三塊五?!薄袄蠋?,蘿卜又白又大,只要兩塊五一斤。”“姐,你慢走,明天再來買??!”
買的賣的,一團和氣,捎帶著就把牛翠花的菜也賣完了。
倆人推著小車回家的路上,牛翠花感嘆說:“秀芳,我怎么這么笨呢,賣個菜都不會。是我長得難看么,連菜都不肯買我的?”秀芳笑笑,開導牛翠花幾句:“姐呀,城里人不比我們鄉(xiāng)下人,講究多著呢!叫對了就喜笑顏開,叫不對扭頭就走,懶得理人?!?/p>
牛翠花停下車子,有些奇怪:“我今天沒有叫錯呀,年紀大的叫大爹大媽,年紀輕的叫叔叔嬢嬢。不過是賣個菜,喊得親甜寡甜的比親人還親,我自己都有點臉紅,他們還有什么好挑剔的?”她實在是有些想不通,逼著秀芳要給個答案。
秀芳先是一通怪笑,笑得臉色發(fā)紅,眼淚水都要滾下來了。笑夠了才說:“姐呀,我剛進城賣菜那會兒也犯過你這樣的錯,以為只要嘴甜肯喊人,菜就會賣得好。后來發(fā)現(xiàn),城里人活得矯情,再老的人都不喜歡人家喊他們大爹大媽,說是把他們喊老了,聽起來又土氣。不信,那些五六十歲的雞皮老奶,你喊聲她一聲姐,她保證買你的菜?!?/p>
牛翠花有些驚訝:“真的?賣個菜還有這么多講究?”
秀芳淡淡地說:“城里人命好,就是比我們鄉(xiāng)下人活得矯情?!?/p>
牛翠花站在街頭愣了半天,賣菜第一天她學會了一個新詞:矯情。
11
這件事讓牛翠花大受刺激,沒有想到城里人活得竟是如此講究,被人尊敬還要這般挑禮?要在鄉(xiāng)下,叫五十多歲的男人女人一聲大爹大媽,那是一種敬重和禮數(shù)。被叫的人會滿面笑容,渾身受用。城里人卻不愛聽這樣的稱呼,嫌土氣嫌老氣。
牛翠花從秀芳那兒上了進城后的第一課后學聰明了,再去賣菜見人便都叫老師,或者叫哥叫姐,菜果然好賣了許多,心里卻有些不以為然。一個穿一身時尚衣裙的女人來到她的攤點面前,牛翠花看出了她的猶豫不決,便主動叫著:“姐呀,今天我這菜可新鮮了,水靈靈的,可鮮嫩了。”女人見她說得受用,便蹲下來挑了幾樣。
牛翠花記得前天也是這個女人,她剛叫了一聲大媽,人家頭一扭便飄了過。今天叫一聲姐,卻欣然就買了她的菜。因為湊得近,她看清了女人眼角的皺紋,脖子上雞皮一樣的皮,發(fā)根處染了又冒出來的白發(fā),突然想起留在梭羅古給她看孩子的婆婆王秀英。婆婆其實就是六十左右的人,只是鄉(xiāng)下人常年風吹日曬,從來也不用什么化妝品,看起來可比眼前這個女人老了一大截。牛翠花心里第一次涌起幾分對婆婆的同情,同樣生為女人,卻有著不一樣的命呢!她心里突然跳出個念頭,等回家過年的時候,一定給婆婆買一瓶擦臉的雪花膏,讓她也享受一下城里女人的待遇。畢竟兩個娃一起丟給婆婆婆,還是要操心受累的。
慢慢地牛翠花學會了見人就叫老師,就是小區(qū)里面的保姆出來買菜,被她叫聲老師,也滿受用的。老師是個中性詞,卻又含了許多尊重。以前牛翠花就知道,老師是用來尊敬的人,一般人不能輕易叫老師。她的一雙兒女在鎮(zhèn)上上學,回家來說起老師都是一臉敬重,說老師有知識,懂的東西多。起初牛翠花還有些不為然,直到她見過小鳳的班主任蘭老師。
蘭老師是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說起話來文質彬彬的。蘭老師第一次見她,推推眼鏡,上下打量一番問了她一句:“小鳳媽媽,開家長會十次有九次都見不到你,你家小鳳不是親生的吧?”牛翠花一聽急了,忙說:“哪個亂嚼舌根?小鳳可是我十月懷胎養(yǎng)下的,怎么會不是親生的,老師你可不要聽別人亂說!”
蘭老師笑笑說:“真是親生的?親生的,怎么對她的學習一點不上心呢?這個孩子在全班考試經常在前十名,算是優(yōu)秀的學生。她肯努力,前途很有希望。你和她爹卻從來不來開家長會,不要說你家住得遠的話,比你家遠的人家都來了。區(qū)別就在于,人家關心自己娃娃的前途!我再問一句,小鳳,真的是你親生的嗎?”
一向伶牙俐齒的牛翠花,在蘭老師面前敗了下來。人家說話不急不躁,沒有一個臟字,卻句句直搗你的心窩子。事后她總結了一條經驗:戴眼鏡的人不可小視,能躲就躲得遠點兒。人家有四只眼睛,比你看到的東西多。
這天,她的菜攤前來了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恰好是戴眼鏡的。她先是把白菜提起來左看右看,然后把邊葉修了兩片直接扔到地下,只留下個白菜心。牛翠花看著心疼,忍不住嚷嚷起來:“老師呀,我這白菜已經修過了,剩下的都是嫩葉子呢!”那人說:“我修的都是黃的,蟲吃過的。”牛翠花見不慣她那付作派,嘖嘖嘴說:“城里人吃菜也真是矯情,都說怕吃打過農藥的菜?,F(xiàn)在這蟲吃過的,說明它沒有打過農藥呀,還修!”
那女人也不省油,直接懟她說:“我花了錢,就是要買最好的。憑什么不讓我修?”
牛翠花一生氣說:“不賣給你了,難怪人家說戴眼鏡的多作怪!”
眼鏡不干了,把菜一扔直起身說:“你說什么?賣菜就好好賣菜,倒說起我的眼鏡來了?再說我的眼鏡礙你什么事了,眼紅了你也去配一付戴呀!買個菜還要被你教訓?你不過就是個賣菜的,算個什么東西!”
牛翠花說:“你又算個什么東西!不就是多了兩只眼睛嗎,四只眼睛的人看東西還看不真切呀?我這么好這么嫩的菜,你還要修!有沒有良心呀!你知道農民種菜多不容易,要灑多少汗水才能種出來,城里人就可以這么糟蹋別人的勞動?。 ?/p>
那女人或許沒有遇見過哪個賣菜的有這么好的口才和膽量,竟然敢和顧客回嘴。一時氣得臉都白了,把手里的白菜心扔到地上,還踩了兩腳說:“我就愿意修,我就是要買菜心,你管得著嗎!”
牛翠花也惱了,嫩生生的白菜心呀,被那女人的高跟鞋踩得七零八落,委屈地散落一地。她可是經歷過挑水種菜,一瓢瓢地舀水潑菜的人。那么辛勞才種出來的菜呀,到了城里女人這里,卻可以任性地用腳下去踩,有錢就可以高人一等?
牛翠花心里的火氣瞬間被憤怒點燃了,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她跳起腳來,拍著巴掌,指著那女人便開罵:
你四只眼睛還看不真?高跟踩菜黑良心。
你不分好壞亂修菜,菜心當作黃葉賣?
你有錢就想充大爺,不把賣菜的當人看?
你四只眼睛看不清,農民種菜汗水浸。
……
一旁的秀芳嚇壞了,怎么攔都攔不住。菜攤之前一下子聚了好多看熱鬧的人,看戲一樣。小區(qū)門前還是頭一回出現(xiàn)罵人罵得這么有腔調的人,大家都用非常驚訝的目光看著她表演。有人還掏出手機拍了視頻,傳到朋友圈去。
戴眼鏡的女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不是這個賣菜女人的對手,圍觀者中有的還是她的同事和鄰居呢,白白讓人看了笑話,不由委屈得哭起來。
12
這件事以110 警察的到來而收場,卻又是牛翠花絕對沒有想到的。
看熱鬧的人中有喜歡管閑事的人,悄悄撥打了110。很快一輛警車便開到小區(qū)門前,下來兩個警察,連聲問發(fā)生了什么事?
牛翠花開始沒有當回事,自己又沒有殺人放火,警察憑什么管?可是警察還是把她和那個戴眼鏡的女人一起叫到警車上去,詢問事情的經過。
那個女人姓毛,竟然是個博士,在Y 大當老師。
毛博士很委屈,邏輯思維清晰地敘述了事情的經過。特別強調了牛翠花開口罵人的重點,說她擾亂社會治安,罵人有損精神文明建設。還強調昆明是省會城市,正在建設全國文明城市,絕不可以讓這種人破壞了形象……
牛翠花不干了,搶著說:“你紅口白牙說些什么!我怎么就破壞昆明的形象了?我憑自己的勞動賣菜掙錢,又沒有做什么壞事。我罵人也是你引起的,哪個叫你把我的白菜葉子修得一地都是,還用高跟鞋去踩,你還是博士呀?博士是干什么吃的?”
牛翠花心里其實有點虛,真的不知道博士到底是做什么的,還用親自出來買菜?警察會不會偏向她多一點?城里不比鄉(xiāng)下,很多東西她真的不懂。
毛博士跟警察說:“這個女人,她侮辱我,罵我是四只眼睛!”
牛翠花還嘴硬:“你戴副眼鏡,加起來不是四只是多少?”
毛博士氣憤地說:“你無知!”
牛翠花嘴上是不肯吃虧的,忙還嘴說:“你不識數(shù)!還博什么士!兩只眼睛再加上兩只眼鏡,不是四只是多少?”
……
警察忍住笑,制止她們再爭吵。問了雙方的情況,兩邊都一通批評。好在沒有釀成什么嚴重后果,只能批評勸解了事。但是牛翠花感覺那個年輕警察的口氣,向著毛博士的多一點,批評她的程度明顯要重一點。
她不服氣,她心里已經積攢了許多對城市的不服氣。張口還要分辨,還要指責對方的不是。其中一個警察指著她說:“你罵人還有理了?嚴重一點是可以把你叫到派出所去解決的,按照治安管理條例,已經可以處罰你了,信不信?”
牛翠花這才住了口。盡管心里有千般萬般不服氣,但也懂得雞蛋不能往石頭上碰的道理,一個人該服軟時還得服。真要讓去派出所解決,那還不把事情鬧大了?她感到不理解的事是,城里的警察怎么連吵架罵人的事都要管?這在鄉(xiāng)下,算多大點事呀!從來沒有聽說哪里吵個架,罵個人還要警察出面管的。
警察讓牛翠花給毛博士道個歉,這件事就這么了了。牛翠花一下子又炸了:“道歉?我憑什么給她道歉?是她踩了我的白菜,我的嫩生生的大白菜呀,她竟然用腳去踩!”
毛博士說:“是踩白菜嚴重,還是當眾罵人嚴重?踩了你的菜我可以賠你錢,你罵了我難道就沒有個說法了不成?”
牛翠花這回被噎著了,訕訕地說:“又沒有罵掉你一塊肉,你又沒有少什么。”
毛博士說:“少了尊嚴,少了公正。”
牛翠花聽她說得那么嚴重,不由撇了撇嘴:“尊嚴、公正,能當飯吃呀!”
毛博士說:“能!能!能!”
牛翠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不可思議,就蚊子叫似地給她說了聲“對不起了。”
毛博士看來也不想跟她這種人多計較,冷哼一聲說:“跟你這種人置氣掉價了!”順坡下驢地對警察說了聲“謝謝”,看也不看牛翠花一眼,昂著頭走了。
我這種人,我這種人怎么了?牛翠花很是委屈。等毛博士走了,她問警察:“你們能不能告訴我,這博士到底是干什么的,這么看不起人呢!”
警察說:“博士,就是書讀得最多的人。起碼要讀上十幾年吧,才能讀到個博士。你這張嘴呀,比博士還能說,人家都被你罵哭了?!?/p>
這句話讓牛翠花小小地得意了一會兒,原來她今天罵哭了個博士。書讀得多有什么用,在她面前照樣敗下陣來?;丶液螅靡獾匕呀裉斓氖抡f給趙松松聽,不料趙松松沒有夸她,反倒在她額上杵了一下說:“你呀!才進城幾天,就到處惹事!我可告訴你,這里不是我家梭羅古,沒有人喜歡聽你罵人。今天只是給你個教訓,要是惹了大事,到時候只怕我也救不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管住自己的嘴!”
牛翠花不以為然:“我的嘴除了吃飯就是用來說話,能惹什么大事!”那一夜她睡得不安穩(wěn),半夜又想起那個博士說的話:尊嚴、公正。這些東西,她牛翠花夠得著嗎?她喃喃地說了個自己新學的詞:矯情。城里女人就是矯情!
13
牛翠花經過 一番思慮,還是決定改行。
經過這次事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在園丁小區(qū)賣菜的聲譽多少還是受了些影響。明明自己的菜比秀芳的菜水靈,可人家就是不買,看一眼就飄過去了。秀芳長了一張笑臉,見人就叫哥叫姐,加上賣菜時間長,在小區(qū)的人緣她沒有辦法比得了。
牛翠花經過深思熟慮后,決定改行去收廢品。
賣菜的這些日子她已經觀察好了,園丁小區(qū)住的大多是老師,老師一般都愛讀書讀報,家里的廢書廢報就多。而小區(qū)門前長年駐守著幾家收廢品的,都是來自會澤的同村老鄉(xiāng),一般人輕易插不進腳去。他們每家一輛三輪車,平時各家守一個固定的位置。沒活時女人坐在車上繡十字繡,男人聚在一起打牌??雌饋淼绞怯崎e。
牛翠花就是和其中一家女人聊十字繡認識的,女人叫玉蘭,和她很投緣,喜歡她說話爽直的脾氣。某次牛翠花把賣剩的菜送了一把給玉蘭,倆人就熟了起來。玉蘭告訴她最近家里有事,公公生病要回鄉(xiāng)去照看。如果病好不了還要等送了終才能回來,前前后后只怕要去一兩月呢!言談間很是無奈。
牛翠花突然動了心思說:“妹子,你回家這一兩個月,你家的位子閑著也是閑著。不如讓我用你家的位子,也學著收收廢品,你看行不?”
玉蘭說:“有什么不行的,都是人做的活,比你賣菜輕省些?!闭f話間教了她一些收廢品賣廢品的方法,其實也沒什么技術含量,不過是做人熱情些,見了過路的還是得叫老師,叫哥叫姐,人家看你熱情大方,才肯叫你去家里收廢品。趕上主人家一高興,興許還能送你幾件舊衣服和不用的舊物品。
玉蘭說:“姐呀,干我們這一行,就是一個守字。就是人家說的,什么守株待兔?!?/p>
牛翠花笑了:“你怎么一說,賣廢品的都成兔子了?”
玉蘭也笑:“我也就是順嘴一比,反正要坐得住,等人家來找你?!?/p>
玉蘭的條件是要牛翠花幫她繡一幅十字繡,工程不小,是一幅貓戲牡丹圖,用空閑時間繡,差不多也要一兩月時間才能完成,恰好是秀芳回來的時間。雖然知道要花很多時間,牛翠花還是爽快地應下了。人家?guī)土怂鋈艘膊荒苄狻?/p>
玉蘭拍著她的膀子,有點神秘地說:“姐,給你說句實話,做我們這一行的看起來臟,不受人待見,但其實比你賣菜真的強了好幾倍呢!你做了就知道了?!?/p>
工具是現(xiàn)成的,賣菜的三輪車就能用,占的是那女人讓給她的位置。多了個人收廢品,玉蘭的同鄉(xiāng)雖然有些不高興,但也沒有多說話,只是神情上有些冷淡。牛翠花裝沒看見,上一陣哥呀姐呀叫,算是打過招呼了。
第一天牛翠花就有了生意,她看見一個老頭買了菜過來猶豫不決地朝這邊看,便主動迎上前去問:“老師,是不是有廢書廢報要賣?”
老頭點點頭說:“是有一些舊書,你跟我到家里去看看?!?/p>
牛翠花答應一聲,騎著三輪車跟著老人進了小區(qū)。說起來她在小區(qū)門口賣了一個多月的菜,還是第一次進小區(qū)。守大門的保安見有人領著,也不過問就把攔桿打開讓她進去。里面的樓房很多,有幾十幢。高的有十多層,矮的也有七八層,都刷了淡黃色,看起來十分典雅。時令已到夏季,她恍惚看見道路兩旁花壇里還有花開著。汽車停滿了道路兩側,只有中間留一條通行的道。
老人指著一幢房子說:“到了,我家在十一樓,坐電梯上去。”
牛翠花平生第一次坐電梯,心里有些好奇,也有點緊張。但是她竭力裝出鎮(zhèn)定的樣子,不想讓老人看出她的怯意來。老人的家,比她想象的寬敞得多,里外四五間房,客廳里面擺著米色皮沙發(fā),墻上掛了字畫,陽臺上還有幾盆海棠開得正艷。
牛翠花是第一次進入一個城市的家庭,一切都比她的想象來得更真實具體,眼睛都不夠用了。她問老人:“老師,你家?guī)讉€人住?。俊崩先苏f:“就我和老伴兩個人住,孩子有他的家?!迸4浠ú挥筛袊@:“就兩老,住這么大的房子?嘖嘖嘖,太大了!”
老人和善地說:“不算大,也就一百六十平米,四室兩廳。兩個臥室,一個書房,還得給孩子留間客房,正好。”
牛翠花搖搖頭,在心里說:“還不算大?還得多大呀!”她租住的房子才五六十個平米,住了兩家人呢。她在心里感嘆:人跟人真是不能比,一比就活不成了。
老人指著一堆書報說:“就是這些,你收收?!?/p>
收了書報,稱了斤數(shù),牛翠花還不想走,眼睛滴溜溜到處看不夠。又到廚房、陽臺拾了幾個裝過油的瓶子塞進口袋。老頭人厚道,也不看稱,也不問價格,一切都隨她去。牛翠花覺得他人好,就大著膽子問道:“老師,你家有沒有不穿的舊衣服,給我?guī)准??!崩先苏f:“你等等,我去找找看?!?/p>
這時一個老太太剛好從外面推門進來,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又看看地上的廢品。老太太得有六十來歲了,卻還穿著裙子,臉上化了妝,手里提著個精致的小包。看見老頭抱了幾件衣服出來,連聲叫道:“你這是做什么?怎么把我的衣服也賣了?”老頭說:“我看你平時也不穿,放著也是浪費,還不如送人。”
老太太急了,一把扯過衣服說:“不穿也是我的衣服。你怎么替我作起主來了!”
老頭訕訕地對牛翠花笑笑,臉上竟然有幾分愧色。
牛翠花忙說“算了算了,阿姨的衣服我不要。”收起袋子走了。
出了門,她聽見老太太在訓斥老頭說:“你是不是老年癡呆了,什么人都往家領,還要把我的衣服拿去送人!以后不準再叫這個女的來收廢品!”
牛翠花背過身撇撇嘴:“哼,小氣樣兒!不過幾件舊衣服,誰稀罕呀!”
14
牛翠花來到樓下,和一個提著水果籃的女子迎面相遇。她抬頭的瞬間,那個人突然驚訝地叫起來:“你……你不是梭羅古的牛翠花嗎?怎么會在這里?”牛翠花也吃了一驚,自己在城里并沒有熟人,在這個小區(qū)怎么會有人叫出她的名字?
抬頭看去,只見一個梳披肩長發(fā),穿綠色連衣裙的年輕女子瞪眼看著她。牛翠花一手一個,拖著兩個大大的編織袋,隨口應道:“我是牛翠花,你是誰呀,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那女子說:“我是扶貧工作隊的黃小鸝呀,到過你家,跟你聊過天。想起來了嗎?我還吃過你家的燒洋芋……”
黃小鸝是真的驚訝,她的扶貧對象不辭而別,讓她心里一直存了份惦記,到處打聽也沒有結果?,F(xiàn)在二人卻在省城的小區(qū)猝然相遇。她有些激動,放下果籃拉住牛翠花的手說:“大姐呀,我一直在找你,有好多事要跟你說?!?/p>
牛翠花想起來了,這個女子給過她二百塊不明不白的雞錢,說起來還欠著人家一份人情呢!就沖這點,她也只能放下編織袋,客氣地說:“原來是小黃妹子,你家住這里?。俊秉S小鸝說:“沒有,我回昆明開會,來看看我導師,他就住這棟樓。”
倆人站在路邊,聽黃小鸝說了些梭羅古的事。讓牛翠花沒有想到的是,人家黃小鸝不但惦記著她兩口子,還到學校替她的小鳳和小強開了次家長會,了解了兩個孩子的學習情況。這一點讓牛翠花心里有點感動,做爹媽的撇下娃娃跑到省城來打工,人家一個外人卻幫她去開家長會。
黃小鸝問她:“在城里打工過得好嗎?”牛翠花支吾著說:“沒什么好不好的,到哪里都是憑力氣掙錢,好讓兩個娃娃上學?!秉S小鸝說:“可是,大姐你想過沒有,兩個娃娃是正需要父母陪伴的年齡,你就那么放心丟下他們?”牛翠花嘆口氣說:“我也想天天陪著他們,可是我們這種人家,哪有這樣的閑功夫!”因為站得近,牛翠花看到黃小鸝臉上化了精致的妝容,眼皮上有一抹煙暈,涂了淡紅的口紅。和在梭羅古時完全不同。她還聞到黃小鸝身上散發(fā)出的香水味,是一種類似于花香的氣息,淡淡地若有若無,又直往她鼻孔里鉆。她忍不住轉過頭,打了個噴嚏。
“你快看你老師去吧,我要走了,這些廢品拉出去還要整理呢?!迸4浠ㄍ现幙棿ゎ^就走。扔下黃小鸝望著她的背影發(fā)了會兒呆,追上來說:“大姐呀,你在城里過得好嗎?要是不好,還是跟我回去吧!我們帶了好些扶貧項目下去,肯定有適合你家的。你可以種天麻種藥材,可以開農家樂,還可以陪著孩子成長……”
有那么一刻,牛翠花差點被她說動了心??墒桥e頭一看高高的小區(qū)樓房,和身邊滑過去的小汽車,三輪車上堆著的書報,她又放棄了回去的念頭。城市生活對她來說,剛剛拉開帷幕,她對這里還存有美好的希望。她不明白黃小鸝為什么一定要把她拉回梭羅古去,生在那里就一定要死在那里嗎?
她回頭堅決地說:“我不會回去的。等我掙了錢,重新租間房子,還要把兩個娃娃接到昆明來上學。我就不信我牛翠花能一輩子只能在梭羅古過窮日子?!?/p>
黃小鸝張大嘴,有些不相信地看著她騎著三輪車遠去的背影。她看到這個女人眼睛里有一種對生活的熱望,像火苗一樣閃動著。
15
牛翠花的廢品剛收了半個月,玉蘭兩口子就回來了。說是她公公的病好了,家里也沒什么事,就忙著回來。還說閑在家,心里發(fā)慌呢。地也不會種了,還是收廢品做得順手些。其實還是舍不得每日一二百的收入。
牛翠花心里有些不情愿,卻也只能把位子還給人家。只是答應玉蘭的那幅十字繡,她便拖著,說沒時間繡。玉蘭心里明白,也不戳穿她。讓她拿回來,說自己每天有時間可以繡。倆人的關系竟然有了些微妙的變化。玉蘭覺得牛翠花不知足,白讓車位給你收了半個月的廢品,連幅十字繡都不肯繡完。牛翠花心里覺得玉蘭說話不算話,明明說了要回去一兩個月,卻提前跑回來。分明是怕她占了便宜。
菜不能賣了,廢品也不能再收。牛翠花沒有想好做什么之前,暫時失業(yè)了。好在趙松松的工作比她順利,收入也穩(wěn)定。便大口大氣地說:“你就歇幾天好了,我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你!你來昆明這么久,也去逛逛公園,逛逛商店。不要以后回到梭羅古,人家問起來,連昆明是個什么樣子你都說不出來?!?/p>
牛翠花說:“養(yǎng)我嘛相信你是養(yǎng)得起的,我也就是一日三餐,粗茶淡飯,好養(yǎng)。你不要忘記梭羅古還有老的小的,都等著我們養(yǎng)呢!”趙松松就閉了嘴,只要一提起梭羅古,那就是他的軟肋。
星期天,趙松松休息,還是拉著牛翠花去逛街了回街。
來昆明兩個多月,牛翠花這是第一次逛街,還是和自己的老公。不管怎么說,日子過得和梭羅古是有很大不同了。趙松松帶著她,坐84路公交車,一路來到百貨大樓,翠翠告訴過他們,說這里是昆明的中心,熱鬧得很。
下了車一看,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果然熱鬧,比梭羅古過年還熱鬧。幾十層的高樓矗立在藍天白云下面,廣告牌子上面的男女一個個都美得讓人咋舌。牛翠花盯住廣告牌上那個英俊瀟灑的男人看了幾眼,一回頭,看見趙松松盯著廣告牌上一個嘴巴涂得血紅的女人在看,連眼珠都不肯錯開。她打了老公一下說:“小心看到眼睛里拔不出來!”趙松松說:“說我,你自己不也在看?!?/p>
兩口子都笑了,那一刻牛翠花覺得做個城里人真好。她對趙松松說:“等我們掙夠了錢,一定要把小鳳和小強接到昆明來?!壁w松松先是使勁點頭,然后突然說:“那我媽怎么辦呢?”牛翠花顯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她支吾了一下:“城里太鬧,她會不習慣的?!壁w松松冷笑一聲:“你是不想讓我媽也來昆明吧!把她一個人丟在梭羅古,村里人還不罵我們沒有良心,只顧自己過好日子!”
牛翠花心里確實沒有考慮過,把婆婆也接到昆明來。她和婆婆一直是水火不相容的關系,有了好處自然不會先想到婆婆,嘴上又不肯承認。
倆人在一張刻在地上的地圖前面站了一會,有人說那就是一百年前昆明的地圖。牛翠花對這個不感興趣,一百年前的昆明跟她有什么關系,面前的高樓和人群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她喜歡步行街上那尊小姑娘玩游戲的雕像,穿著短裙,一支腳翹起,有些頑皮有些天真。趙松松喜歡那尊小伙子挑擔子賣梨的雕像,說他面相憨厚,一看就是個好人。兩口子跟孩子似地,各人揀喜歡的雕像看,還學著路人的樣子,用手去摩挲雕像的臉。但是牛翠花不準趙松松摸那尊少女雕像的臉,把他的手打開說:“不準耍流氓!”趙松松悻悻地說:“又不是真人?!迸4浠ò詺獾卣f:“假的也不準!”
這一刻,牛翠花在心里堅定了要把孩子接來昆明念書的念頭。和梭羅古比,省城就是天堂。她有些賭氣地想,小鳳和小強憑什么不能和城里孩子一樣,享受這些美好的東西!自己就是再辛苦,也要實現(xiàn)這個愿望。她不知道,這就是理想。這一刻,美好的理想像花朵一樣,在牛翠花心里悄然綻放。
16
一轉身,牛翠花就找不見趙松松了。放眼望出去周圍都是人,卻都是陌生面孔。牛翠花有些膽怯,卻要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她不能大聲叫喚,那樣別人會看出她鄉(xiāng)下人的身份來。雖然她今天把頭發(fā)扎成馬尾辮,穿了一件黑底白花外衣,一雙PU 皮鞋子,看起來和城里人差不多。但是心底還是藏著一份膽怯,一份對周圍環(huán)境的不適應。其實她心里非常需要丈夫,看見他心里才會踏實些。
此時她才真正體會到了俗話說的“公不離婆,稱不離砣”的含義。
好在她只東張西望了幾分鐘,就找到了趙松松的身影。他蹲在步行街邊上,和一個人在說什么?牛翠花緊走幾步,看見那是一個討口的老人。她不知道城里人叫什么,鄉(xiāng)下叫這種人為“討口要飯的”。那是個老婦人,披一頭白而亂的頭發(fā),低頭跪在街邊,趙松松正把一張錢遞到那個老人手里,老人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一般,一轉眼便把票子收進手里。牛翠花眼睛尖,隔著老遠就看清楚了,那是一張十元的票子?。?/p>
她幾步上前抓住趙松松,嗔怪道:“那是你親戚啊?”
趙松松搖頭:“不認識,只是看著可憐。”
牛翠花說:“天下可憐人可多了,你每個人都給十元?”
趙松松嘆口氣:“你不見她頭發(fā)都白了,還出來要飯,多可憐呀!”
牛翠花嗔道:“剛才讓你給我買杯那種帶顏色的飲料,你都嫌貴,只肯買一塊錢一瓶的礦泉水打發(fā)我。現(xiàn)在到大方起來了?那是你媽呀?”
趙松松惱了,一變臉吐出句真話來:“我實話告訴你吧牛翠花,我就是看她長得有點像我媽,我才給十元的。今天你到底要怎么辦!”
牛翠花也翻臉了:“她就算長得有點像你媽,不等于就是你親媽!再說了,長得像你媽你就給十元,給我就只是買一塊錢的白水打發(fā)?你媽重要還是我重要?我給你生兒育女,給你當牛做馬,到頭來就只值得一塊錢?你真是個沒良心的狗東西!”
在論理和口才上,趙松松永遠不是牛翠花的對手。他的經驗還是講不贏就動手,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這里不是梭羅古,是昆明的中心南屏步行街。正是俗話說的怒從心底起,惡向膽邊生,一抬手就給了牛翠花一個耳光,把周圍過路的人都看懵了。
牛翠花也懵了,自從來到昆明兩個多月,男人沒有跟她吵過架動過手,本以為從此就是傳說中的恩愛夫妻了?,F(xiàn)在為了十塊錢,竟然動手打她?一時之間牛翠花也忘記了身在何處,怒火瞬間便燃燒起來,撲上前去抓住趙松松的衣服一番撕扯。和以往一樣,趙松松力氣大,幾把就把她搡在地上。
牛翠花的怒氣在心里瞬間化成無數(shù)詞語碎片,冰雹一般砸將過去:
“趙松松你個砍秋頭的你個挨千刀的
你個塞炮眼的你個老虎豹子啃的
你個滾坡滾巖滾石頭的你敢打老娘你不得好死——”
周圍人很快圍上來,紛紛掏出手機對著她一陣猛拍。有人說:“是拍戲的吧?演員表演的?”有人說:“不清楚,或許是行為藝術表演。先拍了再說?!?/p>
牛翠花一向就是人來瘋,人越多她越來勁,口才越好。那些罵人的話語根本不用打草稿,自己就從嘴里水一樣流淌出來。
“你個砍秋頭的雜種,你掙錢不給老娘用
你十元票子給外人,她是你媽是你娘?
你看不見老娘一文錢掰成兩半用?
你看不見老娘身上穿的是舊衣裳?”
……
人越來越多,看不見的人踮起腳尖伸長脖子一個勁地問:“干啥呢?干啥呢?”趙松松臊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鉆進去。想跑卻跑不掉,一是被牛翠花緊緊抱住一條腿,二是圍觀的人堵住了他的退路。他憤憤地罵一聲:“羞先人啊!”只能低了頭蹲在地上任她去罵。牛翠花見他跑不掉,騰出一只手來拍著地面繼續(xù)罵:
“我牛翠花生來命就苦啊,
你個壞了良心的狗東西——
十塊錢平白給外人——”
……
17
說來也巧,一家電視臺的生活頻道正好在這里拍新聞。女編導楊荷從人縫里擠進去一看,眼睛都放光了。這么好口才的女人,不拍成新聞實在太對不起觀眾。她對身后扛著機器的攝像揮揮手,示意他快拍。自己蹲下身去拍拍牛翠花的肩說:“這位大姐,你有多少心里話要講?是不是你男人打你,遭遇了家暴?你對我說好不好?”
牛翠花罵得累了,正好想找個臺階下。一看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穿件牛仔背心,戴副黑邊眼鏡,一臉同情地看著她。她也明白周圍人都拿她當猴看,圖個熱鬧。但是感覺這個女人的眼神是真誠的,這是來自一個城里女人的溫暖,讓牛翠花心里不由一熱,一拍大腿嚎道:
“妹子呀——
他是我的男人是我前世的冤家,
他打我罵我欺負我,從不把我當人看。
我給他趙家生兒養(yǎng)女多辛苦,
我給他當牛做馬命比黃連還要苦,
我的妹子呀!”
……
楊荷也算是見多識廣的人,新聞采訪中什么樣的人沒有見過!但是能這么邊哭邊罵得條理清晰,言辭犀利的人還是頭一次見到。她拍拍牛翠花的肩,鼓勵她說:“大姐呀,我知道你活得不容易,一定是裝了一肚子的苦水。愿不愿意跟我去電視臺,好好說一說?就講一講你進城打工的艱辛,好不好?”
牛翠花猶豫了一下,用眼角四下瞟瞟找趙松松。其實她也不想把事情鬧大,只要他肯伸只手,說句軟活話,牛翠花就會拍拍屁股上的灰跟他走。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道理,她一直都懂??墒桥4浠ㄋ念櫼槐橐矝]有看到趙松松,他一定是乘亂自己先溜了。這個沒良心的狗東西!牛翠花心一橫,點頭說:“妹子,我跟你走。”
楊荷是個急性子,立馬把牛翠花帶到電視臺,先是想讓她講怎么遭遇“家暴”的事,但牛翠花要臉面,懂得家丑不可外揚的道理。再說趙松松每回打她,其實都有她自己的許多不是。若不是她那張嘴辣燥不饒人,趙松松也不是個會輕易動手的人。若在電視上撕破臉,以后兩口子還怎么過日子?于是便支支吾吾不肯講。
楊荷見她如此,只好改為拍“講述打工生活”的內容。就是讓牛翠花講,如何進城的,進城后做了哪些工作,受了些什么委屈……自己陪在一邊,邊聽邊點頭,間或啟發(fā)誘導幾句。牛翠花連電視都沒有看過幾次,天生沒有鏡頭感,只是感動于竟然有人愿意聽她講那些陳谷子爛芝麻的事。拍之前還有人過來給她擦了點粉,倒了杯開水,燈光明晃晃地照在頭頂,讓人如在云里霧里。
楊荷說:“大姐,你家那個村莊叫什么名字?”
牛翠花說:“梭羅古,出門就是山呀,山連著山,一眼望不到邊……”
一提起梭羅古,往事便像云一般飄上心頭。牛翠花的話如水一樣汩汩流了出來。
……
直到天黑,牛翠花才離開電視臺,口袋里還裝著楊荷給她的一個信封。細心的楊荷原本說要派車送她回去,但她死活不肯說出自己住的地方,楊荷只好派人把她送到84 路車的起點站。中間聽說她連個手機都沒有,為了聯(lián)系方便,楊荷還讓人找了部舊手機送給她。說以后有事就打這個號碼找她。
牛翠花心里被溫暖得一塌糊涂,揉著眼睛向楊荷告別。楊荷張開雙臂,突然給她來了個大大的擁抱,說了聲“謝謝!”這個舉動,讓牛翠花渾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這半輩子除了自家男人,還是第一次有人擁抱她,還是個女人。
城里的人城里的事,很多都讓牛翠花搞不懂。
18
牛翠花上了電視,一夜之間出名了。
秀芳一家正吃晚飯呢,突然驚炸炸地叫起來:“天哪,這不是翠花嗎?”她男人用筷子打她一下說:“你眼花了?翠花不在外面洗菜做飯嗎?是長得和她像的人吧!”
秀芳又認真看了幾眼,驚叫起來:“哎呀媽呀,真的是翠花呀!翠花,翠花,你快來呀,你都上電視了?!?/p>
趙松松先擠進來看,牛翠花甩著濕漉漉的手依在門框上看。
那天晚上回來后,她沒有告訴趙松松自己去電視臺的奇遇,只說是在街上亂轉。現(xiàn)在,什么都瞞不住了。好在他們并沒有認真聽她在電視上說些什么,而是她牛翠花竟然上了省城的電視這件事。一屋人連飯都不吃了,還把隔壁的人家也叫過來一起看。
趙松松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看她,感嘆說:“咦呀呀,沒有想到呀!我婆娘還有這樣的本事,竟然上電視了??!”
牛翠花瞪大眼睛看著屏幕上的自己,也感覺很陌生。那個女人抹了粉,被燈光照得白生生的,在哇拉哇拉地講話,講她生活的種種不容易,講她對一雙兒女的思念。楊荷也有鏡頭,在一邊不住地點頭,向她提問題。當她講到傷心的地方流出淚水時,適時地遞上一張紙巾。電視上那個人,真的是她牛翠花嗎?
她有點害羞地掉開目光說:“那個人,不是我。”
趙松松說:“不是你是哪個?你當我連自己的婆娘都不認識了!”
秀芳也敲著碗邊說:“翠花,就是你。你能耐大呢,竟然認識電視臺的人。跟你聊天那個女的,是你家親戚吧?不然怎么會讓你上電視,咋不讓我上電視?”
牛翠花說:“到是我叫她一聲妹子,人家也答應。只是人家哪里會跟我是親戚,我家的親戚都在梭羅古呢!”秀芳嘖嘖嘴表示不相信:“看看,看看,我就說嘛!若說不是親戚,鬼才信呢!這么大的好事,你竟然瞞著我們?天天從一道門進出,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嘖嘖嘖……嘖嘖嘖……翠花你也太有心計了!”
牛翠花想解釋幾句,卻又無從說起。趙松松一把把她扯回房去,摁到床上坐下,左看右看,看得牛翠花心里發(fā)毛,一抹臉說:“我臉上有灰???”
趙松松突然摟住她,把她撲倒在床上哈哈大笑起來:“我婆娘竟然上電視了!我趙松松的婆娘竟然上電視了!這可是省城的電視啊!”
牛翠花騰出只手,從枕頭下面摸出個信封說:“人家還給錢了。”
趙松松打開信封倒出些票子,一張一張認真數(shù)了數(shù),驚訝地說:“一千塊!上個電視人家還給你一千塊?那個女的,真的是你家親戚?”
牛翠花笑道:“嫁給你趙松松十多年了,我家有幾個親戚,你不是不知道。哪里會有城里的,還是電視臺的親戚!不過是人家聽說我找不到工作,看我可憐,說是給的什么勞務費。你說這城里人怪不怪,那個女的臨走時還……還抱了我一下?!?/p>
“抱你?電視臺的女人抱你?”
趙松松用一種奇怪而傾慕的眼光看著牛翠花,讓她心里動一下。她知道今天晚上,趙松松在床上是不會放過她的了。她說:“你都沒有認真聽我在電視上到底說了些什么?!壁w松松笑笑說:“反正我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沒有在電視上說我打你的事,就算你嘴上積德了。翠花,我以后……以后……不再隨便動手了?!?/p>
他的表情竟然有點扭捏。
19
牛翠花沒有想到,自己上電視的事還有后續(xù)。
第二天就有人給她打電話,說要給她找工作。因為她在電視上說了自己找工作的艱辛,目前失業(yè)的情況。一家餐館老板打電話給電視臺,說可以讓她去當服務員。還有一家家政公司也打電話來,說可以培訓她去當保姆。楊荷打電話聯(lián)系她說:“大姐呀,咱們這個社會的熱心人多,想幫你找工作的人不少呢!只是……你要好好考慮下,挑合適的,自己能做的去做。一定要想好了再去,不要沖動?!?/p>
牛翠花不大明白楊荷的話,心里開始掂量起來。做什么工作她不在意,關鍵是要能多掙錢。一番挑選后,她決定去一家叫“好味道”的餐館去當服務員,人家說看在她上過電視,每月給她三千塊的工資。別的服務員,只有二千五百塊。多出來的這五百塊錢,就算是明星效應帶來的。牛翠花沒有想到,自己竟然也算是明星了。
老板姓白,是個四十多歲的胖男人,一身繡著龍的中式服裝,穿得像電視上的人物。白老板安排牛翠花負責包廂的服務,把她介紹給客人總是要先加幾句:“這位小姐是上過電視的,上了十幾分鐘呢!”
牛翠花一聽馬上抗議:“老板,不要叫我小姐,難聽!”
白老板說:“我總不能叫你大姐吧!這是規(guī)矩,不能亂的。”
歐陽江河 書法
客人會用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像是不明白一個上過電視的人,為什么還來做服務員?才來半天,牛翠花就覺得做服務員,不比賣菜容易。另外那些服務員,都是些年輕水靈的妹子,穿著餐館的藍花大襟工作服,客人一叫風一樣飄過來,嗲嗲地叫著:“先生,你吃點什么?喝點什么?”老板告訴她,見了客人要笑,但是牛翠花的笑容總有點僵硬,不自在。藍花工作服穿在她身上也有點緊,繃得難受。如果不是那三千塊工資的誘惑,她是不會來這種地方上班的。
下午這頓飯一般是餐館生意最好的時候,老板說有桌熟客,讓牛翠花去照應下。介紹她是上過電視的人,老板就打著哈哈走了。牛翠花拿著本菜單茫然地站著。一個梳背頭的男人盯著她看了幾眼說:“這位小姐竟然上過電視?白老板真會網(wǎng)羅人才啊!來吧,先報報?!迸4浠ㄓ悬c發(fā)愣,抱抱?他要抱誰???
大背頭故意逗她:“小姐,說你呢,報報。”
牛翠花心里涌上一股怒火,把菜單往桌上一拍說:“抱你姐去吧!吃個飯你還要占老娘的便宜!老娘兒女都上學的人了,你還要拿老娘尋開心?”
大背頭也惱了:“你太自作多情了,誰稀罕抱你呀!老子讓你報菜名,想到哪里去了?要抱也得抱個年輕漂亮的,誰稀罕抱個大媽呀!”一桌人都哄笑起來,笑得牛翠花無處藏身,蒙著臉跑出包廂。她把藍花工作服脫了往地上一扔,哭著跑出餐館。
總共上了三天班,牛翠花就辭工了。白老板看在電視臺的面子上,還是留她在后廚去洗碗,說工資比前臺低也有兩千塊,牛翠花想了想?yún)s回絕了。她知道自己不屬于這樣的地方,不會侍候人,脾氣還大。見不慣那些食客的作派,花點錢就以為自己是大爺了。白老板嘆口氣,有些無奈,讓人給了她三百塊錢。
回望“好味道”亮閃閃的匾額,牛翠花在心里嘀咕一句:就算你們再有錢,姑奶奶也不侍候!
20
牛翠花不明白,城里人對上過電視這件事,會如此看重。
從“好味道”出來后,又有兩家餐館通過電視臺找過她,說要給她提供服務工作。還有兩家超市也愿意接受她去上班,承諾可以讓她做收銀員或者工作人員。楊荷打電話問過她,她支吾一番還是謝絕了。她有個秘密,一個讓人害羞的秘密。她不好意思告訴楊荷自己沒有上過學這件事,不識字如何去收銀,如何去超市那種地漂亮的地方賣東西?牛翠花第一次為自己的人生感到悲哀。
坐在街邊的臺階上,望著城市熙熙攘攘的人流,她突然很想念兩個上學的孩子,想把他們抱在懷里說:“娃娃,你們要爭氣,要讀好書才有前途,要把你媽的那一份也補上?!贝藭r此刻她想給孩子打個電話,聽聽他們的聲音??墒窃僖幌?,他們哪里來的電話?就是老師的電話,她也不知道,從來就沒有問過。
牛翠花心里不由涌起一片愧疚,淚水悄悄灑了一地。她突然很想念梭羅古,想那里的山那里的人,就是一向讓她討厭的婆婆,此時想起來也有一份溫馨。畢竟兩口子拍拍屁股走了,兩個娃娃全都是靠婆婆照看著。
她給趙松松撥了個電話,想說說心里的想法。趙松松那邊傳來電鋸的轟鳴聲,大聲吼著說:“有什么事?不急就等下班再說?!迸4浠厥掌痣娫挘诮诌叴舸舻刈撕镁?。一個老人從她面前走過去,又折回來,往她面前扔了個一元的硬幣。牛翠花心里一火,真把自己當討口要飯的了?本想撿了扔回去,想想,又留下了,把一元硬幣握在手心里,任淚水順著臉流了下來。非親非故的,人家扔給你一元錢,也是一份好意呢!
電話又響了,牛翠花不想接,以為又是幫她找工作的。但是打電話的人固執(zhí)地一遍遍撥打著這個號碼,牛翠花只好接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你是牛翠花嗎?我是黃小鸝呀?!迸4浠ㄐ睦镉行┟H?,想不起來黃小鸝是誰?她說:“你是要給我找工作嗎?我哪兒也不想去,我不識字,在城里能做些什么?想了半天,我還是賣菜去算了?!?/p>
黃小鸝說:“大姐呀,我是梭羅古扶貧工作組的黃小鸝,你不記得我了嗎?
牛翠花搜尋一番記憶,終于想起黃小鸝的模樣來。說起來這個姑娘還真有韌性,一次次地找她,竟然連她的電話號碼都能找到。黃小鸝在電話里的聲音像銀鈴似地,笑著說:“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電話的吧?大姐呀,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你好厲害,竟然能上省城的電視??诓庞趾茫v了那么多在城里打工的不容易,我都聽哭了。我托人找到楊荷編導,才有了你的電話。你在干什么?有沒有找到喜歡的工作?我有事要跟你說呢……”
黃小鸝的小嘴一講起來,真像一只黃鸝鳥,嘰嘰喳喳的,牛翠花就這么靜靜地聽著。黃小鸝告訴她,她婆婆的低保辦下來了,雖然費了些周折但終于辦成了。還告訴她,小鳳和小強在學校也很爭氣,前幾天的期末考試,兩個孩子都考得不錯。
牛翠花的淚又流了下來。人家一個非親非故的小姑娘,竟然對她家的事如此上心,連她家的水都沒有喝過一口呢。她只能一個勁地說“謝謝,謝謝……”
黃小鸝說:“大姐不要客氣,你家是我的扶貧對象,我?guī)湍銈冏鳇c事是應該的。我打電話一是祝賀你上了電視,二是告訴你安心打工,家里的事我會幫你安排好的。”
牛翠花一番千恩萬謝后,突然急切地說了句心里話:“小黃妹子,我想回家呀,真想回梭羅古去?!?/p>
黃小鸝以為自己聽錯了:“大姐,你說什么?想孩子了?”
牛翠花生怕現(xiàn)在不說,會沒有勇氣說出自己的心里話。她大聲地說:“我說我想回梭羅古!那里才是我的家,我在這城里像根草一樣飄著,太艱難了!我想回來,小黃妹子,你說行不行?。俊焙俺鲞@幾句話,牛翠花覺得心里輕松了許多。
黃小鸝愣了片刻笑了:“大姐,梭羅古有你的家你的親人,你想回就回唄?!?/p>
“真的?想回就回來?”
在牛翠花心里石頭一樣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問題,黃小鸝竟然如此輕松就幫她解決了。再一想可不是嘛,梭羅古是自己的家,想回就回唄。別人說什么就讓他說去好了。回家,這一瞬間牛翠花在心里做了個重要的決定。
21
“大姐呀,你家是梭羅古的?”
回頭處,牛翠花看見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眉毛紋得像兩條蟲的女人看著她笑。女人已經在旁邊觀察了她半天,聽到了她打電話的過程。
女人遞過一瓶水讓她喝,說她和牛翠花是老鄉(xiāng),她家離梭羅古只有一座山。牛翠花覺得今天盡遇到好事,接了黃小鸝的電話,回頭又遇見個老鄉(xiāng)。因為是老鄉(xiāng),她虛讓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那瓶水。講了半天話,嗓子也干了。
女人說她姓李,叫李仙仙,就在身后這棟高樓里上班。牛翠花抬頭一看,這樓高得快伸進云彩里去了,樓身全部鑲了玻璃,看不真切里面的情形。廣告牌上的男女,全都華服靚妝,美不勝收。她來到省城幾個月,從來沒有機會進到這樣的樓里面去過。她問李仙仙:“你在里面做什么工作?”李仙仙笑笑說:“做美容,就是給人化妝,像我這樣,化得漂漂亮亮的。城里人才不敢看不起你?!?/p>
李仙仙穿一身紫色裙子,戴頂闊邊草帽遮住半邊臉。她的眉毛、眼睛、嘴唇,全都修飾過。看起來不那么自然,卻很時髦。牛翠花笑笑說:“好看,好看?!?/p>
李仙仙挨近她說:“姐,你也可以像我這樣漂亮,好看。你想想,你進了一回城,這就么土里土氣地回去?那不讓村子里的人笑話死了?!迸4浠苈劦嚼钕上缮砩仙l(fā)出一股濃烈的香味,熏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牛翠花有點心動了,生為女人誰不愛美?她只是沒有這樣的條件。在鄉(xiāng)下時風吹日曬,活得枯焦什葉的不像個女人。來到昆明,才學著買瓶廉價的雪花膏擦擦臉,但是描眉點睛的事,從來也沒有想過,總覺得那是不正經的女人才做的事?,F(xiàn)在近距離地看看李仙仙化了濃妝的臉,牛翠花突然覺得好新鮮。第一次覺得自己活得粗糙,不大像個女人。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呢!
兩個人聊著聊著,就親近了起來,有了點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李仙仙說站在她家門前,就可以看到梭羅古的山。她的丈夫和娃娃都還在鄉(xiāng)下生活,一個女兒讀三年級了。她也想回家,只是想多掙點錢,風風光光地再回去。
李仙仙的笑容非常溫暖,很近地挨著牛翠花,貼心地說:“姐呀,咱們鄉(xiāng)下女人進城,就是得活出點樣兒來,不然回老家去別人都會笑話的。說起來我們兩個也是有緣份,我可以幫你免費化個妝試試,包你換了個人似的?!庇盅a一句說:“姐,我是看你底板好,鼻子、眼睛都長得好看,只是缺少修飾。換了別人,我是不會這么主動的。”
牛翠花有點猶豫:“真是免費的?你可以做主?”
李仙仙拿出張紙片說:“我是員工,我有卡,不做過期也是浪費了?!?/p>
牛翠花心動了,想象著自己化了妝變漂亮了后,趙松松吃驚的表情,她笑了。
李仙仙又說:“我們認識了就是姐妹,過幾天我也想回趟家,我們可以結伴同行?!?/p>
牛翠花好開心,點頭說:“可以可以,出門有個伴最好了?!?/p>
進大樓之前,牛翠花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妹子,你的口音咋不大像我們梭羅古的人呢?不是只隔了一座山嗎?”李仙仙笑著說:“我的姐姐呀,進城后就要學會改口音,不然城里人會看不起的。我進城好幾年了,學得南腔北調的,只怕回家要被人笑話了?!边呎f邊自然地摟住牛翠花的肩頭,像認識很久的朋友一般,無比親熱。
牛翠花最后回了一次頭,看了看外面的世界。
街頭人流滾滾,映進大樓的玻璃墻里,幻化成了一道奇妙風景。
22
一個月以后。
昆明市中心的步行街,永遠有熱鬧的人潮。抬頭有大把的五色汽球飄散在空中,低頭有燒烤的氣味在空氣中彌漫,讓行人不停地吸鼻子,感受城市的繁雜與怪異。
一大早,三個人的身影就吸引了路人的目光。
小鳳和小強是第一次到昆明,第一次來步行街。他們的目光在周圍的高樓大廈上留連著,然后投向那幾尊雕像上。畢竟是孩子,看一切事物都新鮮。那些雕像都是民國時期的人和事物,看起來有些新奇,卻更吸引兩個鄉(xiāng)下孩子的目光。
趙松松捅捅他們,展開一塊四方的白布,上面寫著:尋人啟事。
布鋪在地上,三個人坐在后面,小鳳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小強的目光還是偷偷直起來,去看周圍的人,周圍的人也在看他們。
白布上面歪歪倒倒寫著幾行字:尋找牛翠花,36 歲,梭羅古人。走失時穿藍布上衣,黑布褲子,頭發(fā)扎成馬尾巴。翠花,回來吧,我們全家等你回家。
很快便有人圍上來看熱鬧,有人掏出手機開始拍照。
有人大聲問:“咋不去報警呢?人丟了應該去找警察才對,寫個尋人啟事管什么用!”有人說:“兩個娃娃還小,怪可憐的?!边€有人往他們面前扔了一塊錢的硬幣,骨碌碌滾過來,把兩個孩子嚇了一跳,看著那硬幣卻不敢伸手去拾。
趙松松很自尊地說:“謝謝了,我們不是討口要飯的,只想找到娃娃的媽。”
路人嘆氣說:“找老婆的?跟人跑了吧?”
趙松松搖搖頭說:“不知道。有一天突然就不見,出門就沒有再回去,全昆明都找遍了。對了,她還上過電視呢,你們說不定看見過她?!?/p>
路人說:“那你可以找電視臺呀,請他們發(fā)個尋人啟事,比你在這里苦等強多了!”
趙松松搖搖頭,苦笑笑。他試過,人家電視臺說這樣的事應該去報警。
有人說:“要有一張照片,才好知道有沒有見過這個人呀!”
趙松松的鼻子突然酸了,淚水溢滿眼眶。牛翠花竟然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或者說進城后就沒有照過一張照片。現(xiàn)在留在他記憶中的牛翠花,只是一個梳馬尾辮,風風火火,張口就罵人的模糊形象。他現(xiàn)在才覺得,有人罵也是一種幸福。
他突然想起牛翠花咒他的樣子來,一言不合就指著他的背長聲咒他:“趙松松,你個砍秋頭的,你個老虎豹子啃的……淚水忍不住就灑了下來。他在心里說:翠花呀,只要你回來,我讓你咒個夠,再也不會動手了。
他抬起頭,望見遠處有一座大樓,竟然全部是玻璃墻面,閃射著刺眼的光芒,像一座神話中的王宮一樣神秘莫測。有一瞬間他閃過個念頭:那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呢?
趙松松的目光很快又落到一雙兒女身上,他知道牛翠花最想做的事,就是把一雙兒女接到昆明來?,F(xiàn)在他們來了,她卻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揉揉眼睛在心里長嘆一聲,做了個決定,一會兒他一定要帶兩個娃娃去吃一碗過橋米線。讓他們不枉來一次省城。
這也是牛翠花失蹤前在他耳邊多次絮叨過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