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乃光 白族
夢中,忽又聽到兒時的聲音:“到大河邊洗菜。到大河邊洗衣裳?!?/p>
所謂大河,是從高原湖泊洱海向西流出,穿城而過的一條河。它把我棲身的小城一分為二。河之北,是龍尾古城,居住著本地土著居民,本地人稱“關迤”;河之南,是新城區(qū),既有土木結構的老院,也有鋼筋混凝土小樓。本地人叫“關外”。
還有一條穿越我整個童年的河流,它從大河分流而出,故鄉(xiāng)人都叫它“子河”。原因不言自明:大河是母親,它是大河的兒子。
它與大河并肩而流,最終在一個類似于小島的地方匯合。
兒時,小城真正稱得上臨河而居的,應該就是子河一帶人家。
不僅因為子河流經的地面人口密集。還由于子河離開母河不久,又一分為二,形成兩條更小的河流,一條由南向西,一條轉北西流,最后在類似于小島的地方與母河匯合,一路形成人與水相偎相依的景象。
因了這樣的原因,子河與我們的關系,似乎要更密切一些,它流過我童年的大部分時間。
子河,有兩座石拱橋,相距不過百來米。一座在下游,墻體橋欄青樁砌成,中央白色大理石上醒目地嵌有橋名“子河橋”;一座在上游,未刻橋名,鄉(xiāng)人同樣習慣地稱它“子河橋”。
夢中的我,從已經消失的老宅——正陽街16 號出發(fā),沿正陽街往西行約五十余步,到一路口往右轉,沿正陽橫街往北行百來米,便到了嵌有橋名的子河橋。過了子河橋,沿文獻街再行百米左右,就到大河邊。
大河邊,有一座更大的橋:黑龍橋。它是連接河之北與河之南的主要橋梁。
小時候關外子河片區(qū)人家所說的大河邊,專指南岸黑龍橋以下洗衣、洗菜的河段,有時干脆稱大河邊為“玉龍關”,強調“專指”的意味,以區(qū)別于河對岸關迤人說的“大河邊”——民國初年,當局拆除位于黑龍橋北橋頭的龍尾古城南城門,以及城門兩側東至大關邑鎖水閣、西至天生橋的城墻,曾在河對岸專開了一條名叫“大河邊”的街道。
據老人講,歷史上確有玉龍關,被稱為龍尾城的二重關門,與對岸的龍尾古城南城門遙相呼應。我出生時它已不在??蠢险掌?,“玉龍關”三字石刻嵌于城門,城樓兩層,下層磚砌花窗圍欄,上層懸“龍關曉月”匾額,城樓飛檐斗角,很有氣勢。
黑龍橋,初為唐代南詔國王閣羅鳳所筑,后經歷代多次復修,清光緒三年(1877年)水毀,改建為5 孔石拱橋。1979年改建為全長87 米、寬10 米、有護欄圍護的鋼筋水泥橋。時光流逝,大河兩岸的城池、街道、房舍也難遭變化之劫。1936年,玉龍關,以及子河橋南被稱為三重關門的鐵閘子城樓改修的德盛樓,都在烈火中灰飛煙滅。
“逝者如斯”,竟成了令人心生悲涼的讖語。
夢中月亮,升起來了,大河邊有很多洗衣裳的婦人。河邊光滑如玉的青石上,“咚——咚——咚,橐——橐——橐”,清脆的搗衣聲,一聲,一聲,被河水拉得很長很遠。夢中的我,漂洗完衣物起身,手一滑,“啊呀”一聲驚叫,裝滿衣服的大銻盆落進河里,它定定地停了停,不舍得離去,等我伸出手,卻又一晃一晃,漸漸漂向遠處。我想追趕,卻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忽閃忽閃,漸漸消失。
這雖是夢,卻是發(fā)生在童年的一件真事。它讓我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失落。
夢中,流動著一條白晃晃的月光,大銻盆在月光中閃動著,可望而不可及。新買的卡基布學生裝,母親新做的陰丹士林布衣裳,父親的勞動布工裝,都在盆里隨水漂走。
次日一早,一陣悠揚的鐘聲把我催醒。鐘聲來自離家不遠的彌陀寺。這寺在被兩條子河包圍著的小島上,是離我家距離最近的一所寺廟。小島上有所小學——下關一小,與我就讀的明德小學隔著子河。課余時分,我和同學經常站在河這邊,對著河對岸,扯開喉嚨,尖聲大叫:“一小一小,像個小島”。
明德小學校園后面有座清真寺,兒時的我,既可聽到子河對岸彌陀寺佛教的鐘聲,又可聽到清真寺伊斯蘭教的誦經聲。通融與堅韌,悲憫與慈愛,虛無與篤誠,世俗與清潔,以異乎尋常的方式感動著我。這是我一生最難忘的六年時光。
聽到鐘聲,我慌忙起床,沿著大河邊,一路尋找。大河下游打漁村,有個河灣,水草豐茂,還停著漁船。母親說天亮后不妨去看看,大銻盆也許會被水草攔住,或者被漁船上的人撿到。
尋到的卻是失望,整條河空空蕩蕩。滿盆衣物早已消失在夢中的河流之中。
這天早上的功課是耽誤了,我沒了平日大聲叫著“一小一小,像個小島”的興致,沮喪萬分地回到了家。
夢中醒來,往事歷歷,始覺所夢非夢;不復入夢,記憶迢迢,方知往事如夢。
兒時上小學,要經過子河南岸一條狹窄而干凈的街道——文明街。街道兩邊立著的兩層土木結構民居,多數都是本地回民,當地人又叫它“回族街”。從東向西,走過這條長不過兩百來米的街道,就到了我就讀的明德小學。
街道北側人家,前面是臨街鋪面,后門是西流的子河。同學納萬年,家住臨河樓房。是我和同學常去閑的地方。他母親在臨街鋪面賣零食。我就和幾個同學常偷吃他母親腌的酸木瓜、泡蘿卜,鹽炒葵花籽、松子,有時還去野外采來一種叫灰條的野菜,洗干凈后沸水一燙撈在盆里,幾個頭圍在一起,用調好的酸醋、醬油、辣椒油打蘸水吃。天氣熱的時候,就在他家脫下衣服,光著屁股,從后門臺坎跳進子河。
剛讀三年級的我,不會游泳,卻極好面子,見到同學像一群快樂的鴨子在河面游來游去,心生羨慕,衣服一脫,便也下了河。在淺水邊用右腳尖踮一下河底刨幾刨水,踮一下河底再刨幾刨水,裝出游泳的樣子。
事情終究發(fā)生:腳尖踮著踮著離岸漸遠,再踮卻踮不到河底了。心一慌,嗆了幾口水,一沉一浮間,兩岸房屋傾斜,頭頂天空變橫,耳朵嗡嗡響,還聽到無數拉得很長的驚叫聲。我被河水拽著扯著往下游漂去,絕望攫住了我的心。
懵懵懂懂間,突然又冒出水面,眼前一亮,恍惚看見一綹柳條在河面飄拂,我本能地伸出手,緊緊抓住了它……
當天下晚,班主任陳馨芬突然家訪,在我家小院石榴樹下和母親聊了很久。“要不是那棵橫在河面的樹”,這句話在她們談話中出現(xiàn)了好幾次。話中驚悚的意味再次讓我心驚。
臨出門,陳老師扭回頭,叮囑我:“以后注意了。不能再去玩水了嘎?”
與大銻盆隨水漂走相比,這是另一種更讓人驚心的失落。它讓我記憶終生。
之后的我,果然不敢再去玩水。不僅因為對校園后這條靜靜流淌的小河產生了敬畏之心,還因為每天放學后母親都要叫我拉起褲腿,用她尖尖的指甲在我的大腿皮膚上劃幾下——據說游過泳的人,能劃出明顯的白痕。
不能玩水,就去小街臨河的一間書鋪看書。書鋪的主人,一位雙目明凈的婦人,是母親的朋友。向她交兩分錢就可看一本連環(huán)畫。沒錢了,她也笑笑說:“你,想看就再看嘛?!比缓?,坐一旁用明凈的眼睛安靜地看著我。書屋真靜,有時甚至可以聽到房子后面子河流淌的聲音。
夢醒,驚覺還有一種悄無聲息的失落:我的童年,就是這樣陪著小河靜靜地流走的。
子河,最后也無聲地消逝了。這是一條全面、真實注解著“逝者如斯”的河流。
失落無處不在。子河橋東,曾有個子河村。歷史上,洱海東岸的船只順著大河來到黑龍橋,因為大河邊迎著風口的緣故,大多只能泊于子河河岸小碼頭,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子河村。村里居住著來自洱海東岸的漁家、船家,在這里,可以買到洱海的黃殼魚、螺螄、螺黃、海菜、刺菱角、腌弓魚、干蝦米、乳扇、霉豆腐……月亮升起,總有三弦聲在子河兩岸琤琤響起,悠揚高昂的白族調子扯動人的心。如今,昔日景象,已隨著子河的消逝而消逝。
失落無時不在。兒時家鄉(xiāng)兩個名醫(yī),就居于嵌有橋名的子河橋兩端。橋頭北的李品榮,精通傷寒一類疑難雜癥。他家庭院,擺著一架錚錚發(fā)亮的鑄鐵船型碾槽,鑄鐵圓碾輪在碾槽來回碾動,空氣里便彌漫著濃濃的藥香;橋頭南的舒子驤,長于兒科和婦科。伴隨河水,他家鋪子每天都會響起二胡聲?!抖吃隆芬豁?,一條街都安靜下來,舒子驤的長子是二胡高手,后來在四川音樂學院當了教授。子河故人,也隨著子河的消逝而無處可尋。
失落無刻不在?!岸阖堌?,抬耗耗,耗耗緊緊躲,老貓來抬啰。一張紙,二張紙,放到老貓?zhí)Ш淖?,抬得著,吃碗飯,抬不著,吃泡干狗屎?!币宦暭饫鞓返墓纸?,兒時伙伴——二眼睛、老蝸牛、大象、憨弟四散奔逃,或躲橋頭,或躲樹下,或躲房前,或躲屋后,忍住暗笑,等待老貓來逮。我的魂至今還躲在老地方,只是老貓已經不來。童年的歡樂,永遠隱藏在遙遠的夢中。
逝者既如斯,斯亦如逝者。子河的變化是一步一步進行的。上個世紀七十年代,西洱河下游建梯級電站需要增大流量,西洱河加寬了河道、挖深了河床,建起蓄水節(jié)制閘,洱海從自然湖泊變成了發(fā)電調節(jié)水庫。母河尚且不能再像從前長年奔涌,子河自然也瘦了、臭了,最后像一條干黃鱔,一頭鉆入了地下。
接下來,子河村、子河橋、下關一小,也相繼隨著子河消失了。被水泥覆蓋的地面,喧鬧聲騰起,蓋起子河菜場,后來又建起正陽時代廣場、下關四中……
人可以對一條無名小溪尋幽探微,對眼皮底下一條河流卻熟視無睹。這是子河消逝若干年后一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我突然想到的,這是一個令人驚悚的悖論。
繼西洱河電站,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洱海東岸又歷時七載,搞了引洱入賓工程,入不敷出的洱海,水位下降,爆發(fā)藍藻。子河的母河,成為一條發(fā)電開閘才流動的河流。
一條失去流動的河流,給人的感覺是別扭的。以致到了后來,當聽到要打造“槳聲燈影里的西洱河”一類聲音,便覺得不過是一種譫語。
就在這個月色朦朧的夜晚,我進入下關四中新建成的校園。久違的消逝感再次襲來。因為,我感覺站立的地方,就是當年與母校明德小學一河之隔的下關一小操場。
遙想當年,月亮升起之時,這里可以看見一河明晃晃的月光,從子河橋下涌來,然后又分為南北兩岔,把像個小島的一小校園包圍起來。
我試圖找到岔河上兩座小橋的位置,卻印象模糊。逝者如斯,我再也不能沿著南岔子河的石橋走回童年,走回上小學時每天都要走過的文明街;更找不到北岔子河上的小橋走回青年,去汪家里與中學同學汪平、汪偉國聚會聊天。
一河月光,兩座小橋,操場東面的石欄干、操場上的大理石紀念碑,身后當年隱藏在教學樓后面的彌陀寺,都消失于無形。
昔日的子河,是一條流著陽光、瀉著月光、閃著星光、晃著燈光的河,卻在眼皮底下消失了。
子河的消失,其實是洱海生態(tài)惡變的預警!
子河橋頭一李一舒兩位名醫(yī),望聞問切,辛勞一生,曾為無數生靈把脈。子河染疾,卻無一人來為它把脈問診。
其實,子河的病因很容易找到,可惜無人認真去找,或者找到了也無人敢說。
子河是永遠消逝了。與子河一同流逝的,還有關于它的許多記憶。
據說,子河是為大河造橋而設的輔助工程。建橋時在上游截流鑿河引水,使橋基河段裸露便于施工。子河的入水口曾在過幾處西洱河橋與閘的上游河段,似乎也在印證這個說法。到了后來,建橋技術進步,再也不需截河引流時,子河也早已消逝于時間,被人們所遺忘。
依此說法,子河的開鑿應該與黑龍橋的始建同時,至遲也應成于唐代南詔國王閣羅鳳時期。
一條流淌了一千多年的河流,本來應該有一部流動的《子河傳》,可惜世代生活于子河兩岸的人把它丟失了。
夜?jié)u涼,復入夢,“一小一小,像個小島?!蔽矣致牭搅藘簳r歡快的叫聲,
一條河流可以消失,記憶之河則是不能斷流的?;钪⑶矣涀 @應該是已經消逝的子河給我們的警示。亡羊補牢,猶未為晚。預而不警,只能后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