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苔痕上階綠。
你不得不注意這一群不分時間不分地點玩耍的孩子們。他們也和我當(dāng)年一樣,不安分地踩在屋檐下的一片青苔上,把自己小小的腳丫印在上面。
這是一項既單調(diào)又充滿了樂趣的游戲,每個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孩子都曾感受到。屋檐下總是東一簇西一簇地長滿了青苔,因為有了屋檐的庇護(hù),此處的青苔也總是長得比別處茂盛青綠。以前我總以為青苔是生長在人跡罕至的石頭上的,摸上去或赤腳踩上去,都滑溜溜的。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摔倒在屋檐下。我的哭聲證明了原來這里也可以生長青苔,且不需要人們過多留意它們的存在。
它們仿佛習(xí)慣了隨遇而安,把屋檐上滴落的雨當(dāng)作生命萌發(fā)的圣水,從無到有,由少變多,一點點地蔓延開來,從墻根到墻根,從路面到路面,像是花園中不羈的野草。人們也習(xí)慣了它們的存在,更習(xí)慣了踐踏它們。
其實,我只是想試試它們有多滑,如何倒下了又再次立起:這是很奇妙的事,在那時的我看來。你永遠(yuǎn)不會明白,為什么我會樂此不疲地滑行在這一片青苔上,偶爾摔倒了,也當(dāng)成是一件無比幸福的事。那種感覺和如履薄冰是絕對不同的,我感覺不到疼痛,只有自由滑行帶來的舒暢。
在屋檐下,面對這樣一群生機勃勃的青苔和孩子們,你竟忘了叮囑他們一些什么,比如抬頭看看月亮。
春天的月亮。如果世間允許同時有兩個月亮的話,那么一個在天上,另一個肯定待在我家的水缸里。
你可以想象,空蕩蕩的院子里,明朗的星光下,只有一只笨重的大水缸靜穆地立在那里,而我正端坐在院門的門檻上,兩手托腮,想著什么心事。水缸里不一定有水,有水的時候也不一定有月亮。
我總是端坐在院門的門檻上,想著什么。
“天上有個月亮,水中有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中,水中的月亮在天上……”童謠似的吟唱,仿佛是嚼不爛的一粒蠶豆,被我咀嚼了千遍萬遍。那低緩迭詠的旋律,如水上漾起的連綿波紋,從遠(yuǎn)處的山坡上緩緩爬過,從缸沿上小心流過。
水缸里的月亮是圓的,天上的月亮也是圓的。
我不知道哪一個月亮更加真實。天上月離我很遠(yuǎn),遠(yuǎn)得就像一件完美的舞臺道具,或是一個夢,我只能感受到它冰冷的光芒;水中月離我很近,近得讓我忍不住伸手去觸摸。于是,我就像那群水中撈月的猴子一樣,忽而俯視著水波,忽而仰望著夜空,悵然若失。天上除了月亮還有星星,而我的手中除了水就只有冰涼了。
這不僅僅是一個孩子才犯的錯誤,稻草人可能也會。
稻子和小麥還沒熟的時候,稻草人就已經(jīng)上崗了。
你可以看見,在羅嶺,一小塊梯形的稻田或麥地里,一般孤零零地佇立著幾個稻草人。它們的裝束一如貧病交加的寒士,樸素甚至于有些衣不蔽體。然而,它們居高臨下俯瞰一切的神情,又宛如一位先知,盡管它們的語言早已被人類詮釋盡了,而僅剩的弱不禁風(fēng)的肢體,也只能嚇退那些不諳世事的孩子,或者某些近視又無知的飛鳥。
有時,它們好像還沒睡醒的樣子,耷拉著無骨的腦袋,被拉直的兩臂和軀體牢牢地縛在十字木樁上,動彈不得。我有些驚詫于它們對一切流言、攻擊和侮辱的沉默。它們近乎神樣的姿勢,非但沒有讓喋喋不休的鴉雀們敬而遠(yuǎn)之,反而成了鳥兒們中途歇腳的驛站。在鳥的世界里,可能是沒有什么信仰的吧。作為麥田里的守望者,它們能否感受到自身的高貴與悲哀?母親創(chuàng)造了它,又為何不給它做身合適的衣裳?我想不明白。
麥子收割后的一天,我突然在一條河溝里發(fā)現(xiàn)了它們。原來它們是會跑的!
作者簡介
江飛,男,1981年生,安徽桐城人。安慶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北京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博士,復(fù)旦大學(xué)訪問學(xué)者,中國作協(xié)會員,安徽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文學(xué)性:雅各布森語言詩學(xué)研究》《朱光潛盡性全人教育思想》《何處還鄉(xiāng)》《紙上還鄉(xiāng)》等多部作品。曾獲全國高校文學(xué)征文一等獎、安徽省社會科學(xué)獎、安徽省文藝評論獎、安慶文學(xué)獎等多項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