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妤玥/浙江萬里學(xué)院

邱波彤/浙江舟山日報社

1840年，安妮·諾布爾乘坐的英軍運輸船鳶號（Kite）在錢塘江失事[1]，諾布爾隨后被押往寧波監(jiān)獄，和二十余名英軍戰(zhàn)俘囚于一起。戰(zhàn)俘遭受虐待等不實消息激怒了英國社會輿論[2]，以至于英軍1841年第二次攻占定海并占領(lǐng)寧波后，炮兵部隊將曾關(guān)押諾布爾的監(jiān)獄夷為平地，“沒有留下一塊石頭，這是為了報復(fù)敵人給諾布爾夫人的‘待遇’”[3]。事實上，諾布爾除了在被抓捕途中遭受了折磨外，在寧波監(jiān)獄關(guān)押期間（1840年9月—1841年2月）一直受到人道主義善待，這段歷史可以從被釋后的英軍戰(zhàn)俘回憶錄以及她本人于釋放前幾天寫的書信（1841年2月19日）中進(jìn)行還原。

一、鳶號失事及船員被捕

1840年9月15日，鳶號沉沒時船員逃生場景。圖片來源：John Lee Scott:Narrative of a Recent Imprisonment in China.London:W.H.Dalton.1841

鳶號船員被清軍押解場景。圖片來源：John Lee Scott: Narrative of a Recent Imprisonment in China.London:W.H.Dalton.1841

安妮·諾布爾原名安妮·沃森，1814年出生于英國威爾特郡，她的丈夫約翰·諾布爾是英國商船鳶號船長。1840年初，281噸的雙桅船鳶號在印度孟加拉灣被英軍征用為軍方運輸船，并于當(dāng)年7月抵達(dá)浙江舟山。當(dāng)年9月，鳶號裝載著6門近距臼炮、淡水等物資，由英軍中尉道格拉斯（Douglas R.N.）指揮，給在長江口負(fù)責(zé)封鎖、測繪的康威號等軍艦運送軍用物資。隨船共有35人，20人為船員，13人為英軍官兵，另2人為安妮·諾布爾和她5個月大的兒子[4]。

9月10日，鳶號奉命返回舟山，15日星期二上午約11點半，途經(jīng)余姚塘岸時[5]，因海圖不精確而擱淺，船體隨即傾覆，安妮·諾布爾被道格拉斯等船員營救上救生艇，她丈夫和兒子不幸喪生。諾布爾和英軍中尉道格拉斯、鳶號大副維特（Witts）及兩名印度水手?jǐn)D在狹小的救生艇上，依靠兩支小槳自救。下午時分，他們遇到了一艘漁船，“那些人對我們很好，給了我們一些干米，一些水，和一個舊墊子，試圖做一個帆……快到天黑的時候，我們拾起一個小南瓜，我吃了一點，這是沉船后我第一次吃東西”[6]。

16日星期三晚上，救生艇的一只槳被江流沖走，正在諾布爾等人絕望之際，他們于17日再次遇到了一艘船，英國人央求船員將他們送到舟山去，船員并未答應(yīng)，但考慮到小艇承受風(fēng)浪能力差，便將他們領(lǐng)航到了一條運河上，告訴他們?nèi)ブ凵降暮降馈８鎰e船員后，天開始下小雨?！暗搅送砩希覀儼l(fā)現(xiàn)自己在一條小河里，周圍有許多中國人。他們顯得很友好，給了我們一點米飯?！晗碌煤艽?，我們都躺在船底，把舊墊子鋪在上面。大約12點鐘的時候，我覺得我聽到了腳步聲，便抬起頭來。看見大約二十個中國人在我們的船周圍，提著鮮艷的燈籠。我驚醒了道格拉斯中尉。然而，他們?nèi)匀槐憩F(xiàn)得很友好，給了我們更多的食物。早上，地很濕，我們光著腳去了一個中國的房子。坐了一會兒，他們告訴我們，要給我們弄點吃的，然后帶我們?nèi)ブ凵?。他們帶我們到一座寺廟避雨。這時，有一個當(dāng)事人離開了我們，我們開始懷疑是不是一切都不對了，就動身去奪回我們的船。但為時已晚。我們剛登上河岸，回頭一看，只見一大群士兵、一名軍官和許多中國人正在追趕我們……”[7]

被捕后，諾布爾等人被套上鐵鏈，走過熱鬧的城鎮(zhèn)后，被關(guān)押到了一座滿是士兵看守的廟里，不久后又開始趕路，“一個壞蛋從我的手指上偷走了我的結(jié)婚戒指，這是我唯一珍愛的東西……（我們）又一次被拖進(jìn)了雨里，我光著腳每走一步都要滑倒，最后他們不得不給我拿來一雙草鞋……我們步行至少20英里，經(jīng)過許多城鎮(zhèn)，所有的居民都擠在我們周圍；他們野蠻的叫喊是可怕的。到了一座廟宇后，我們被允許在一些石頭上休息。他們給了我們一些囚服和食物?！旖K于亮了，看守們給我們送來了一點水，我們可以用它來洗，這是一種很大的安慰……他們在這里測量了我們的高度，我們頭發(fā)的長度，并以一種精確的方式記錄下每一個特征，然后讓我們寫一篇關(guān)于鳶號失事的記錄。晚上，我被帶去見那位官吏的太太和女兒們，雖然我的相貌一定很難看，可是她們對我并沒有絲毫的同情，反而把我當(dāng)作笑柄”[8]。

二、在寧波的監(jiān)獄受到人道主義對待

在那座廟宇，諾布爾5人待了兩天三夜，于21日星期一早晨，被清軍士兵關(guān)入囚籠抬到船上沿運河航行，23日星期三到達(dá)寧波。

事實上，清朝方面早在諾布爾押送途中，就已從沉船中打撈出槍炮等物資，并知道了他們的真實身份，鳶號獲救船員約翰·李·斯科特（John Lee Scott）比諾布爾等人早兩天被捕，在他們被押往寧波途中的一個大城鎮(zhèn)時，清軍士兵向他們展示了一些東西，“我首先看到的是我們的一門炮，不久之后，我又看到了另一門炮……中國人得到這些槍炮，在我們離開沉船后，潮水一定下降了很多……它們毫無疑問地向俘虜證明，我們是懷著好戰(zhàn)的意圖來到他們海岸的……這些槍炮是有力證據(jù)”。

安妮·諾布爾的囚籠。1841年10月英軍攻陷寧波后，復(fù)仇女神號艦長霍爾將該囚籠帶回英國，1894年該囚籠被英國皇家聯(lián)合慈善機構(gòu)收藏。圖片來源：Stanley Lane-Poole.Caged in China.The English Illustrated Magazine:Vol XII[M].London: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1895

亞歷山大·穆瑞：《在華戰(zhàn)役記》，倫敦，1843年，第61頁。Alexander Murray:Doings in China.London:Printed By Schulze and co.； 1843，p61

此時離7月初舟山定海失陷已有兩個多月，清朝上下對英國人野蠻入侵我國沿海極為憤恨，毫無疑問，諾布爾等人已被清軍當(dāng)作要犯對待。但即便如此，清朝軍民在對待俘虜尤其是女俘的態(tài)度上，還是充滿了善意。無論是事后諾布爾給朋友的信中，還是鳶號獲救船員約翰·李·斯科特回憶錄、一起被關(guān)在寧波監(jiān)獄的英軍馬達(dá)拉斯炮兵營上尉安突德（Anstruther）回憶文章中，不僅并無被殘酷虐待的記載，反而在抵達(dá)寧波監(jiān)獄后，享受到了高于普通囚犯的待遇。

在寧波的監(jiān)獄，清朝當(dāng)局先后給諾布爾安排了兩名女傭照料她的起居，她被關(guān)在一個有窗的單身牢房，里面?zhèn)溆幸粡埮f桌子、一盞燈一把凳子，道格拉斯等人則被關(guān)在諾布爾的隔壁，三人一間的大房子。剛到的時候，她還和道格拉斯一起去官吏家中吃飯。

“官員們給了我一些顏色最鮮艷的中國衣服，盡管我的心情很痛苦，但我還是不得不穿著它，按照看守人的說法，給我的是一個干凈的監(jiān)獄。在我被囚禁的時候，有一個女人照料我……與道格拉斯中尉在官員的地方共進(jìn)早餐后，我去了我孤獨的牢房。10月8日……他們現(xiàn)在給了我一張床，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奢侈的事，因為我一直躺在骯臟的地板上。我有時被允許去看望生病的囚犯，和他們交談……14日，他們又派了一個女人來伺候我，帶著一個四歲左右乖戾的小男孩，另一個老婦人也帶來了她的女兒……”[9]

諾布爾一到寧波即受到禮待，在寧波清政府的奏折中也能見到，“有未逃之二十余人并番婦一名……經(jīng)余姚令將所拿夷匪解赴寧波伊中堂行轅發(fā)落，沿途大陳兵勢。到寧波后，伊中堂安頓夷人在會館居住，以上等宴待番婦，中等宴待白夷，下等宴待黑夷……”[10]

清朝當(dāng)局一度把諾布爾當(dāng)成了英國女王的妹妹，“他們詳細(xì)詢問了我們各自的家庭情況，特別是我們和維多利亞女王是什么親戚，以及我本人是不是她的妹妹。盡管我聲明了不是，但他們都說我是她的妹妹。重復(fù)他們提出的所有愚蠢的問題無窮無盡，他們把我們所有的答復(fù)都記了下來”[11]。

在被關(guān)押到寧波的監(jiān)獄后，諾布爾總體上是自由的，經(jīng)常能和英軍戰(zhàn)俘們見面，有時還被帶往清官吏家中做客，同時，他們也能和在舟山的英國人通信，“10月8日，安突德上尉收到了幾封來自舟山的信，信中透露了獲釋的希望，他好心地把他的大部分衣服送給了我……26日，我們都被上級官吏召見了，幾乎沒有人想到會有什么快樂等著我們。（但）我們見到了從舟山寄來的衣服和信件，我要感謝親愛的Proudfoot太太。一看到為我失去的親人準(zhǔn)備的衣服，我就不知所措。在這些信件中，我收到了一封非常親切的信，里面有我的朋友Baily上尉送給我的一雙可以接受的鞋子。全權(quán)代表給我們寄來了三百元錢，我們還得到了大量的衣服、葡萄酒、麥芽酒和其他物品。所有的囚犯都有衣服寄給他們。所有的英國人，除了那兩個病人，都在場，令我們非常滿意的是我們的鐐銬被解開了……當(dāng)我們在舟山與朋友們的私人交流渠道開通時，我們的喜悅難以言表，我的朋友，當(dāng)我收到您的第一封信（12月29日）時，我得到了極大的安慰……”[12]

“這個時候他們對我很好，我去看了官吏的夫人，她給了我一些水果和人造花，這是我從一位中國女士那里得到的第一個善意的表示。他們允許我一直待到晚上，我又一次因為見到了我的同胞們而高興起來，呆待了一段時間后，我們都到監(jiān)獄里去寫回信。”

諾布爾和其他英國戰(zhàn)俘于1841年2月22日被釋放，他們離開寧波的監(jiān)獄前往鎮(zhèn)海，26日乘船駛抵舟山英軍戰(zhàn)營。

約翰·李·斯科特：《在華為囚記》，倫敦，1841年，第5頁。John Lee Scott: Narrative of a recent imprisonment in China.London:W.H.Dalton.1841.P5

炎明主編，寧波市社會科學(xué)界聯(lián)合會、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浙江鴉片戰(zhàn)爭史料 上》，寧波出版社，1997年，第363頁

三、其他戰(zhàn)俘回憶：中國人待我們很好

如果說諾布爾在獄中所寫的信，因為需要接受獄方檢查而不敢涉及虐待之事，那么在英俘被釋放后所寫的回憶錄，則是他們在獄中有無受到虐待的最有力佐證。

鳶號獲救船員約翰·李·斯科特于1841年在倫敦出版了《鳶號失事后在中國被監(jiān)禁的敘述》一書，詳細(xì)記錄了從鳶號失事、被捕、囚禁直至釋放回到英國的全過程，他也是鳶號幸存船員中唯一一個寫下回憶錄的人。

斯科特和諾布爾分別關(guān)押在兩個相距較遠(yuǎn)的監(jiān)獄，但經(jīng)常來往，多次見過諾布爾，“安突德上尉和諾布爾太太被關(guān)在另一個院子里的單獨房間里，白天他們也被允許自由，但到了晚上，他們都被鎖在籠子里”[13]。而和諾布爾關(guān)在一起的安突德，對諾布爾的情況則更為了解，在空閑時候，諾布爾能經(jīng)常和軍官們互通書信，并且為戰(zhàn)俘們做一些針線活，“我們真的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送去縫紉，也沒有什么可以修補的。星期一，我會為給你帶來便條的那位小紳士畫張像”，“兩位軍官同諾布爾太太保持著愉快的通信，竭力減輕她的煩惱”[14]。

在戰(zhàn)俘們被釋放回到英國后，斯坦利·萊恩·普爾（Stanley Lane-Poole）曾在《英國畫報》上發(fā)表過一篇文章，回應(yīng)了英國社會關(guān)心的戰(zhàn)俘被虐待之事，“盡管他們受到了明顯的嚴(yán)厲對待，但中國人是否有意虐待他們還是個疑問。至少斯科特先生為他們作了如下證明：‘中國人總體上對我們很好，除了士兵的鞭子和幾個熱煙斗穿過籠子的柵欄之外，我們從來沒有受到過騷擾……在許多情況下，我得到了一些善意，例如，當(dāng)我因雙手被捆綁而幾乎昏倒時，一個好心的當(dāng)?shù)厝私o我拿了水和一些小糕餅。無論我們停在哪里，總會有人給我們一些糕餅或一小撮煙草。甚至連士兵們也很善良。在一艘舢板上，我被放在一個印度水手旁，他的雙手仍然被綁在背后，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我把士兵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他們中的一個立刻松開了他的鎖鏈……我摔倒之后膝蓋受了重傷，血順著腿淌下來，一個官員來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瓶子，往傷口上撒了一層粉末，就止住了血。總之，中國人并不像他們描繪得那么壞’”[15]。

這批戰(zhàn)俘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進(jìn)程，尤其是中英談判時，它成為清政府手中一個重重的砝碼，要求英方交還被強占的舟山，清朝則釋放俘虜。1841年2月，在中英雙方于廣東達(dá)成初步協(xié)議后，英方撤離舟山，清政府則依約將戰(zhàn)俘釋放并送還至定海。

四、結(jié)語

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后，清廷曾在主戰(zhàn)、主和之間徘徊不定，也導(dǎo)致了對待戰(zhàn)俘的不同態(tài)度。但這批戰(zhàn)俘在寧波的監(jiān)獄所受的人道主義待遇，卻使英軍的所謂報復(fù)行動從一開始就陷入了非道義之中。從中也可以看出，盡管英軍以堅船利炮野蠻地打開了中國的大門，但中國軍民對待已放下武器的俘虜，依舊充滿了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