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

《亂世佳人》中有些細(xì)節(jié)讓人過目難忘。當(dāng)郝思嘉駕著馬車穿越戰(zhàn)火以及飄滿雨水的河流，歷經(jīng)困苦周折回到了自己的陶樂莊園，她看到的卻只有荒廢的田野和幾近一無所有的家園。隨后她從地里爬起來，手握泥土對天發(fā)誓：“上帝啊，你為我見證，做我的見證人！他們不會擊敗我，我一定要撐住這個家。而且，等一切都過去之后，我決不再挨餓，我的家人也決不再挨餓！即使我在說謊、偷東西、欺騙、殺人……上帝啊，你是我的見證人，我決不要挨餓！”

感性層面，這段獨白讓我看到一個自強不屈的靈魂；理性層面，是人類道德圈的縮小。有些小說或電影之所以迷人，正是因為它們揭露了人性中的幽暗。世人愛談道德，但道德往往是最靠不住的。這不僅體現(xiàn)在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德，而且就算是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候也有不同的道德半徑。

管仲說“倉廩實則知禮節(jié)，衣食足則知榮辱”，其所反映的是一個社會道德圈的變化。特朗普的上臺也讓世人似乎看到了美國的道德圈的縮小，這與美國目前面臨的某些危機有關(guān)。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常以“達(dá)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自我標(biāo)榜，所涉及的是道德圈的自我調(diào)整。而郝思嘉說為了自己不挨餓，寧可去殺人，則是將人類的道德圈進(jìn)一步縮小（人類道德圈縮至最小甚至歸零，恐怕就是食人寢皮了）。而如果她擺脫了困境，也可能會賑濟鄰里甚至毫無瓜葛的人，那時候她的道德圈忽地又變大了。

最早提出“道德圈”的是19世紀(jì)的歷史學(xué)家威廉·萊基。萊基認(rèn)為道德圈一開始很小，后來隨著時間的發(fā)展不斷擴張：“人類最初降臨于世的時候，他們的仁慈善心與自私本性比較起來，力量簡直微不足道；而道德的作用就是逆轉(zhuǎn)這一局面……仁慈善心曾經(jīng)只限于家人，后來圈子逐漸擴張，首先擴張到一個階級，然后擴張到一個國家，再后來擴張到國家聯(lián)盟，之后擴張到全人類。最后，就連我們對動物的感覺也受其影響?！?/p>

1756 年，在英法戰(zhàn)爭中帶領(lǐng)民兵為英國效力的時候，華盛頓在給丁維迪州長的信里曾這樣寫道：為了免除人民的痛苦，“即使把我作為犧牲品去滿足殺人成性的敵人，我也心甘情愿”。然而，同樣是這個“悲天憫人”的軍人，印第安人在他眼里卻只是一群野蠻的動物。當(dāng)印第安人與英國人站在一起時，華盛頓和杰斐遜就忘記了啟蒙運動。華盛頓指使他的將軍向易洛魁人進(jìn)攻并“踏平所有居住地，一直到該地不僅是被占領(lǐng)而且是被摧毀”。而在另一次進(jìn)攻前，他又強調(diào)“在所有印第安人居留地被有效摧毀前不要聽取任何和平的建議”。1783年，華盛頓把印第安人與狼相提并論，“兩者都是掠食的野獸，僅僅在形狀上不同”。杰斐遜是美國第三任總統(tǒng)，也是主張?zhí)熨x人權(quán)說的美國《獨立宣言》的主要起草人。然而在印第安戰(zhàn)爭期間，杰斐遜反復(fù)強調(diào)的是徹底摧毀敵意部落，他們“兇殘的野蠻行為就是根除他們的理由”，“戰(zhàn)爭中，他們會殺死一些我們的人；而我們將滅其全部”。

那時候，人的普遍意義沒有建立起來，華盛頓的道德圈所能惠及者，還僅限于北美洲的白人。

歷史是時間的孩子。在某種程度上說，人類整體性的道德觀念在提升，這得益于物質(zhì)的增長、知識的普及、能力的提高以及人際交往的增加。在此背景下，人類的命運共同體意識至少在表面上已漸漸為主流群體所接受。

達(dá)爾文贊同萊基的看法，在《人類的由來》中，他談到在人類的發(fā)展過程中，人們慢慢有了超越人以外的同情心，它越來越細(xì)膩、柔和，廣被一切有知覺的生物。這是一個漸進(jìn)的過程，“起初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尊重而實行這個美德，但通過教誨和示范作用，很快就傳播到年輕一代，而終于成為公眾信念的一個組成部分”。

人類道德的建立，和宗教有很深的關(guān)系。不過，不同的宗教，其道德圈也并不相同。有的急于尋找異教徒，并將他們推進(jìn)地獄的燒烤架；有的則將慈悲推及眾生，有所謂“掃地不傷螻蟻命，愛惜飛蛾紗罩燈”“地獄不空，誓不成佛”。

年少時喜歡讀一些佛學(xué)類的書，知道有個叫晱子的菩薩，他最有名的一句話是“走路不敢太重，怕踩著地疼”。晱子的道德圈大到無我的地步。這難免給人一種荒謬感，就像在說：“走太快了也不行啊，會撞傷空氣！”然而我能理解晱子的悲憫，我雖然沒有敬過外在的神，但總相信人有內(nèi)在的神性。晱子的這番話，即是人性中神性的流露，只是對人類似乎沒有什么用。

道德圈可分為兩種，包括純精神層面和行動層面，其所對應(yīng)的是理想道德半徑與現(xiàn)實道德半徑。所謂偽善，有時是因為他在現(xiàn)實中可以走完的道德半徑，趕不上他理想中的道德半徑。兩個圓圈的疏離與晃蕩，難免讓人視之為忽悠。實際上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心有余而力不足”，心半徑大而力半徑小。

時人常說“能力有多大，責(zé)任就有多大”。人類的困境是，在道德圈不斷擴大的同時，破壞半徑也在擴大。核武器的出現(xiàn)，意味著地球上的這個年輕物種具有了將其世世代代所積累的道德資源清零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