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令晏
[多倫多大學,加拿大 多倫多 M5S 1A1]
關于黃河源頭的認識, 古代各類史學、地理、宗教文獻都有相關記載。及至唐朝,上述文獻和各種筆記、野史記錄融合并逐漸形成了河源這一空間概念。如今專家們一致認為黃河發(fā)源于青藏高原的巴顏喀拉山脈,但在有著科技考察手段的今天,其確切正源到底在何處,直到 20 世紀末仍存在著爭議。(1)關于河源確切起源的記錄,請參閱祁明榮:《黃河源頭考察文集》,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 第4-11頁。這也提醒我們,在追溯河源的長達上千年的歷史過程中,現(xiàn)代人的探索及達成的共識只是其中很短暫的一部分,而關于河源的探討涉及的更是地理問題之外的思想史、認知史,以及博物學等內(nèi)容。
從這個意義上講,探尋河源和研究黃河中下游地區(qū)的關注點是截然不同的,后者主要是研究黃河流域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交通運輸、行政區(qū)劃等方面的意義。相比之下,黃河上游不但人煙稀少,而且縱觀中國歷史,大部分時間河源都屬于中原王朝實際控制區(qū)域之外, 這兩因素使得河源的空間概念涵蓋了天上與地下、已知和未知空間,并促使已有的知識和文化與臆想中的河源概念相互交融。
然而,關于河源各種概念的變化和交融,并不是地理知識單純地從“錯誤”走向“正確”的過程。 在這漫長的演變過程中,歷史傳聞中的河源概念和實地考察的記錄都受到了關注。最終,新發(fā)現(xiàn)并未完全取代歷史傳聞中的空間概念,而這個過程充滿了轉(zhuǎn)折和一定的偶然性。即使到了 19 世紀,盡管元、清兩代在實證的基礎上推翻了河出昆侖的說法,在文獻和地圖上,都仍有文人堅持認為黃河發(fā)源于昆侖山。(2)比如在19世紀末,陶葆廉還仍然主張昆侖山是黃河的源頭。參見岑仲勉:《黃河變遷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46頁。這些轉(zhuǎn)折和偶然性讓我們有必要從認知的角度,把歷時中對河源的理解看作是神話與地理、想象與現(xiàn)實的交匯點。(3)請參閱Vera Dorofeeva-Lichtmann 的《空間關系的歷史:從中國宇宙學到西方制圖學看昆侖山與黃河源頭》,《Circumscribere 國際科學史雜志》2012年第11期,第1-31頁。
關于黃河及其治理的起源神話,可在有關大禹和河伯的早期文獻中找到,他們的傳說被解釋為是伴隨著王朝更迭而發(fā)生的天文事件。(4)此處,天文史學家David W.Pankenier 引用了《墨子》及《宋書》中的《符瑞志》,作為對公元前 1953 年的一次罕見的行星會合的神話描述。參見David W.Pankenier:《中國上古的占星學和宇宙學:順應天地》,紐約:劍橋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4-37 頁。其他關于河源的文獻,比如張華的《博物志》探索了想象中河水與海洋的潛在溝通;《山海經(jīng)》在其不同章節(jié)中描述了昆侖山是黃河發(fā)源地;《禹貢》則將積石山確定為黃河的源頭。(5)關于這些文獻資料的分析,請參閱Vera Dorofeeva-Lichtmann的《黃河的源頭在哪里?中國早期歷史學中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遠東學報》2005年第45期,第88頁。包括 《淮南子》《爾雅》《說文解字》《史記》和《漢書》在內(nèi)的文獻,均對河源問題進行了論述,并且評估和辯論了各種相互矛盾的證據(jù)。正如Vera Dorofeeva-Lichtmann在她的研究中所指出的那樣,在這個過程中,歷史學開始納入了漢代張騫遠征的考察結(jié)果,并將這些結(jié)果歸為一個體系。在這個體系中,黃河上游既包括了“境外”的“外部”部分,也包括“境內(nèi)”的“內(nèi)部”部分。(6)Vera Dorofeeva-Lichtmann:《黃河的源頭在哪里?中國早期歷史學中的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遠東學報》2005年第45期,第86-87頁。《水經(jīng)注》的成書時間更接近于唐朝,其中記載的上千條河流和航道的詳細路線也為唐朝對河源的概念化提供了一個框架。但這些文獻被唐人所接收的過程,遠比單純的引用或提及復雜得多。
本文旨在通過對揭示唐代河源的文獻記載,以及現(xiàn)存宋代地圖上顯示的地貌特征進行分析,以便更好地理解探求河源的漫長歷史過程中的這部分內(nèi)容。唐朝是這段歷史中比較令人回味的一部分,因為從這一時期開始,地理學在思想認識、實際經(jīng)驗、觀察視角或知識體量等方面都取得了一些進步,并滲透入了文學表現(xiàn)。(7)參見王敖:《中唐時期的空間意象:地理、制圖與文學》,坎布里亞:坎布里亞出版社,2018年,第19頁。這一時期,史學、宗教圖籍, 類書以及筆記小說等文獻,都有著各種與河源有關的記載、評論和綜合。
李泰于公元642年編纂的地理著作《括地志》,目前僅留存于其他文獻的引用片段中。但在現(xiàn)存的片段中,有一篇描述了黃河起源這一概念:
阿耨達山亦名建末達山,亦名昆侖山。恒河出其南吐獅子口,經(jīng)天竺入達山。嫣水今名為滸海,出于昆侖西北隅吐馬口,經(jīng)安息、大夏國入西海。黃河出東北隅吐牛口,東經(jīng)(泑)澤,潛出大積石山,至華山北,東入海。其三河去入海各三萬里。此謂大昆侖,肅州謂小昆侖也。《禹本紀》云河出昆侖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隱避為光明也。(8)〔唐〕李泰等著,賀次君輯校:《括地志輯?!肪?,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228頁。
這種關于昆侖山在各方孕育河流的說法,有著明顯的《山海經(jīng)》的烙印?!渡胶=?jīng)·西山經(jīng)》認為,黃河是從昆侖山外流的四條河流之一:
西南四百里,曰昆侖之丘。實惟帝之下都……河水出焉,而南流東注于無達。赤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氾天之水。洋水出焉,而西南流注于窮途之水。黑水出焉,而西流于大杅。是多怪鳥獸。
《括地志》不僅秉承了《山海經(jīng)》中 “山生水”的說法,還進一步描述三條河流分別從馬口、??诤酮{口中流出。這些特征與玄奘《大唐西域記》所闡述的佛教圣地如出一轍。《大唐西域記》記述了南贍部洲圣地中心一個從牛、象、馬和獅子口中分別流出四條河流的湖泊。更重要的是, 從阿那婆答多池流出的其中一條河流,與流入中國境內(nèi)的黃河相連:
則贍部洲之中地者,阿那婆答多池也唐言無熱惱。舊曰阿耨達池,訛也。在香山之南,大雪山之北。周八百里矣。金、銀、琉璃、頗胝飾其岸焉。金沙彌漫。清波皎鏡。八地菩薩以愿力故,化為龍王。于中潛宅。出清泠水。給贍部洲。是以池東面銀牛口,流出殑巨勝反伽河,舊曰恒河又曰恒伽訛也繞池一匝,入東南海;池南面金象口,流出信度河舊曰辛頭河訛也。繞池一匝,入西南海;池西面琉璃馬口,流出縛芻河舊曰博叉河,訛也。繞池一匝,入西北海。池北面頗胝師子口,流出徙多河,舊曰私陁河,訛也。繞池一匝,入東北海。或曰潛流地下出積石山。即徙多河之流。為中國之河源云。(9)季羨林:《 大唐西域記校注 》,北京:中華書局,1985, 第39頁。
限定詞“或曰”在此是一種通向另一種解讀的轉(zhuǎn)折點,標志著佛教地理開始把黃河河源納入了宗教語境中。黃河成為天竺佛教圣地通過積石山延伸到中國本土聯(lián)系的紐帶。
如果我們細讀初唐時期的類書,從中也可以看出黃河源頭是如何被概念化的?!冻鯇W記》是一部針對皇室貴族的入門讀物和寫作指南。在“地”這一類別內(nèi),“河”(黃河)是文中所述七條河流中的第一條。與其他所有條目一樣,對黃河的介紹也先從界定(敘事)開始,并基于經(jīng)典名著,將黃河置于河流等級體系的頂端,與天河相對應:
《說文》云:河者下也,隨地下流而通也。《援神契》曰:河者水之伯,上應天漢?!赌绿熳觽鳌吩唬汉优c江淮濟三水為四瀆。河曰河宗,四瀆之所宗也。(10)董治安: 《唐代四大類書》卷3,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3年,第1521頁。
文章在給出河的定義之后,又描述了關于黃河上游的“語義地圖”,顯示出其源頭地貌的形態(tài)復雜:
河源出昆侖之墟,東流潛行地下,至規(guī)期山;北流分為兩源:一出蔥嶺,一出于闐。其河復合,東注蒲昌海,復潛行地下,南出積石山,西南流,又東回入塞,過敦煌酒泉張掖郡。(11)董治安: 《唐代四大類書》卷3,第1521頁。
這段對河源的描述有幾個方面值得我們注意。首先,它對以《水經(jīng)注》為代表的重源潛流的理論框架有了修改和簡化。 黃河重源的觀點可以追溯到《山海經(jīng)》中,《山海經(jīng)》確定了黃河的兩個源頭,即昆侖山和積石山。學者岑仲勉把對黃河有多個源頭的理解,歸因于早期從中國西部遷徙到內(nèi)地的移民對沙漠水流動方式的觀察。(12)岑仲勉:《黃河變遷史》,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年,第35-42頁。在《水經(jīng)注》中酈道元指出:“河水重源有三,非惟二也?!?13)〔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注:《水經(jīng)注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34頁。
其次,如本條目所述,人們相信在各水源之間存在著潛于地下的暗河。昆侖山和規(guī)期山之間,以及蒲昌海和積石山之間,都存在著和地表相應的潛流。筆者認為,這種早期黃河重源潛流的理解,對人們后來探求河源的認知造成了深刻的影響,因為它讓人們可以將新的解讀和想象疊加在現(xiàn)有的知識框架上,而不僅是簡單的取而代之。
第三,這段水文地理描述還指出了黃河流入中國領土的轉(zhuǎn)折點(即文中的“入塞”)。我們在《水經(jīng)注》等早期文獻中也看到了這種區(qū)別。針對正文中所述黃河向東流入境內(nèi)的敦煌、酒泉、張掖郡,酈道元做出了以下評論,并認為自己有責任更精確地敘述境內(nèi)的地理情況:
河自蒲昌,有隱淪之證,并間關入塞之始。自此,《經(jīng)》當求實致也。河水重源,又發(fā)于西塞之外,出于積石之山。(14)〔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注:《水經(jīng)注校證》,第41頁。
若從源頭開始描述黃河,在地理上,黃河是從中國“境外”流向“境內(nèi)”的,這與帝國空間從中心到邊緣的地理邏輯背道而馳。地理書籍一般以都城為起點,以距都城距離遠近的順序來排列各個行政區(qū)域。但與這種地理論述方法不同的是,對黃河河道的描述必然遵循相反的邏輯順序,即從“境外”流向中國的中心地帶。后代的學者和地理學家為了避免這種河流的描述方式,一般有兩種選擇:要么把源頭所在之地本土化, 要么像清代學者汪士鐸(1802—1889)那樣,繪制黃河從出海口到源頭的逆流圖。(15)關于汪世鐸的黃河插圖,請參閱〔北魏〕酈道元原著,〔清〕汪世鐸圖,陳橋驛校釋:《水經(jīng)注圖》第2卷,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3年,第3-18頁。
在唐代四大類書中,《初學記》對黃河水文地理的描寫最為深入。其他類書對黃河的描述,雖然條目較短,但也都通過典故將其與文學作品聯(lián)系起來。公元 624 年編纂的《藝文類聚》 是另一部同時期類書 。在“河”這一類別中,黃河是其首項,其重點更多地放在與黃河相關的詞匯上。書中引用了《山海經(jīng)》中河出昆侖的說法, 但同時將另外兩個山脈(陽紆山和陵門山)也歸為黃河源頭。(16)董治安:《唐代四大類書》卷2,第822頁。這與《擴地志》中的一個條目相呼應,并補充解釋:“河水又出于陽紆、陵門之山者,穆王之所至。”見〔唐〕李泰等著:《擴地志輯?!肪?,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39頁。在《藝文類聚》篇末引證更多的典故之前,文章又再次引用了《山海經(jīng)》,并提到,黃河從積石山下的一個石門噴涌而出,向西南流去。
白居易編纂的類書《白氏六帖事類集》也主要針對詞匯,而非水文地理。在第六卷中,包含了以下關于黃河的條目:“大河靈源出昆侖”“(大禹)導河積石”“九曲一清”。(17)董治安:《唐代四大類書》第3卷,第1961頁。盡管昆侖山和積石山均被認定為黃河的發(fā)源地,兩者在類書中的待遇卻大不相同,這從其被歸入類書的范疇可見一斑。唐代類書以自上而下的層級對主題進行排列,從中我們可以看出主題的相對重要性。例如,在《藝文類聚》和《白氏六帖事類集》中,“地”類別下都有一個“山”子類別?!栋资狭骂惣分?,昆侖山是19項中的第8子項,列在五岳和終南山之后。而在《藝文類聚》中,昆侖山被列為“山”類別的首項,這說明昆侖山的地位最高。相比之下,唐代類書均沒有在“山”類別中收錄積石山。昆侖山擁有神話般的地位,并在早期文獻中有所體現(xiàn)。如《穆天子傳》記載,周穆王就是在昆侖山會見了西王母。在《淮南子》和《抱樸子》等文籍中,昆侖山還與道教學說聯(lián)系在一起。昆侖山的這種地位是積石山所沒有的。
與白居易同時代的《元和郡縣圖志》是一部針對唐朝行政區(qū)域的地理學研究著作,編纂于公元 813 年。與初唐的《括地志》不同,這本9世紀的地理專著的文字基本保存完好(盡管附圖已經(jīng)佚失)。文中提到了昆侖山,但并沒有提及其與黃河的任何關系,只是簡單地指出,昆侖山是周穆王 “見西王母樂而忘歸”的地方。(18)〔唐〕李吉甫: 《元和郡縣圖志》卷40,賀次君注解,北京:中華書局,1983,第1023頁。書中更多關注的是同為河源的大小兩座積石山:
積石山,一名唐述山,今名小積石山,在縣西北七十里。按河出積石山,在西南羌中,注于蒲昌海,潛行地下,出于積石,為中國河。故今人目彼山為大積石,此山為小積石。(19)〔唐〕李吉甫: 《元和郡縣圖志》卷39,第989頁。
《元和郡縣圖志》直接把積石山當作黃河發(fā)源地,并切斷了昆侖山與黃河發(fā)源地的直接聯(lián)系,只將其視為一座傳說中的神山。
黃河的空間概念與其想象的延伸并不局限于地理書籍。長期以來,黃河在河流中都處于首要地位,并一直與天象聯(lián)系在一起。如前文所述,在確定黃河的定義時,《初學記》指出: “河者水之伯,上應天漢”。 李白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開篇,就是在動用詩歌想象中普遍存在的這種對應關系。
河源潛流的概念是一種空間想象的運用,把地表與地下的空間結(jié)構(gòu)給予了對應, 。這種想法類似于道教中的“洞天”信仰。再看《初學記》中的水文地理記載,書中就說到,黃河一離開昆侖山,就“潛行地下”;進入蒲昌海后,再次流入地下,然后才從積石山流出。(20)董治安: 《唐代四大類書》卷3,第1521頁。這種河源的概念將其形態(tài)特征劃分成了可視(昆侖山、蒲昌海、積石山)和隱形(連接這三個地方的兩條主要流段)兩部分。黃河潛入地下又重新流回地表并不是在唐代才被提出的;早在《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中,就已把泑澤(蒲昌海)描述為“河水所潛也,其源渾渾泡泡”。(21)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0頁。
盡管唐代史學家杜佑對河源潛流的觀點提出過懷疑和批評,(22)參見杜佑:《通典》 卷174,王文錦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但在唐代筆記小說中,地下潛流這種空間想象受到了推崇和發(fā)揮。唐代筆記小說中時不時闡述這樣一個前提,即地下的、隱形的水道網(wǎng)絡可以和可見的、地面上的河流溝通與并存。在晚唐文人段成式(約 803—863 年)編撰的《酉陽雜俎》中,我們就可以找到幾個這樣的例子。在一篇名為《永興坊百姓》的文章中,首都長安的一位居民挖了一口井,發(fā)現(xiàn)井下就好像是另一個街坊,里面有人和雞禽的聲音。文章接著回顧了秦朝發(fā)生的類似事件,最后作者沉思自語道:“抑知厚地之下,或別有天地也?!?23)〔宋〕李昉:《太平廣記》卷399,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208-3029頁。
《酉陽雜俎》中的另一篇短文進一步闡述了這種觀點,即地下水流可以連接井水和河水,且范圍十分廣泛。這個例子發(fā)生在長安城位于大明宮的南面的長樂坊:
景公寺前街中。舊有巨井。俗呼為八角井。唐元和初。有公主夏中過。見百姓方汲。令從婢以銀棱碗。就井承水。誤墜井。經(jīng)月余。碗出于渭河。(24)〔宋〕李昉:《太平廣記》卷399,第3207-3208頁。
在這里,一個貴重物品(銀碗)成了一種“示蹤物”,它讓長安里坊中的一口井和渭河之間看不見的聯(lián)系變得清晰可見。在唐代讀者眼中,地下水的遠距離流動是無所不在的,而水井可以變成通往附近河流的一個入口。這一觀點在更多的小說和隨筆中以多種文體呈現(xiàn),很多類似的短文被收集入北宋《太平廣記》第399卷的 “水”類別下。(25)〔宋〕李昉:《太平廣記》卷399,第3197-3210頁。另一個被收錄在“井”類別下的筆記短文,講的是中唐宰相賈耽(730—805)為了“鎮(zhèn)黃河”,在滑臺挖了一口八邊形的井。(26)〔宋〕李昉:《太平廣記》卷399,第3207頁。唐朝時的滑臺位于黃河沿岸的滑州(今河南滑縣)。參見譚其驤:《中國歷史地圖集》第5卷,北京:中國地圖出版社,1982年,第44-45頁。這個故事的基本理念是, 井水通過地下暗河與黃河相連,可以緩解并控制黃河的水量。
如《初學記》中所描述的河源的地理知識,與關于黃河的神話傳說同時共存,《酉陽雜俎》中有一個條目, 描述河伯“人面,乘兩龍”。(27)〔唐〕段成式: 《酉陽雜俎》卷14,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04頁。該條目參考了中世紀早期的《穆天子傳》《淮南子》《神仙記》《抱樸子》等文獻,展示了這些文獻在塑造對黃河和地理空間的共同看法時的影響。
在《酉陽雜俎》的《酒食》一章中,還有以下這一條目:
在本條目中,雖然沒有提到河源的地形,也沒有提到仆人如何得取源頭之水,但重點描述了河源水的超凡脫俗的顏色和味道。河源水在一夜之間變成絳色,暗示的就是黃河源于天河,因為正如《白氏六帖事類集》所說,銀河也被稱為“絳河”。(29)董治安:《唐代四大類書》第3卷,第1961頁。因此,這一條目表明,雖然黃河與天界的聯(lián)系可能不夠明顯,但只要假以時日,這種屬性就會顯露出來。所以,在這篇《酉陽雜俎》的文章中,不僅傳承了早期文獻中“黃河應天河”的說法,還賦予了河源之水在美食上的無與倫比的價值。
司馬遷在《史記》中記載了漢武帝派遣張騫遠征探察河源:(30)司馬遷對《禹本紀》中昆侖歸屬問題的可靠性提出了質(zhì)疑。請參閱Vera Dorofeeva-Lichtmann:《黃河的源頭在哪里?中國早期歷史中的一個頗有爭議的問題》,《遠東學報》2005年第45期,第72-73頁。
于窴之西,則水皆西流,注西海;其東水東流,注鹽澤。鹽澤潛行地下,其南則河源出焉。多玉石,河注中國。(31)〔西漢〕司馬遷:《史記》卷 123,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3160頁。
而漢使窮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來,天子案古圖書,名河所出山曰昆侖云。(32)〔西漢〕司馬遷:《史記》卷 123,第3173頁。
唐朝時,河源地帶先由吐谷渾控制,后來被吐蕃控制。唐代典籍記載的初唐考察活動,雖然沒有明確指出黃河的源頭,但也對其進行了簡要觀察。據(jù)《舊唐書·侯君集》 記載,公元 635 年,侯君集與吐谷渾軍隊交戰(zhàn),借機對西域進行了考察。其部隊在雪山中行進,經(jīng)過了星宿川和柏海,侯君集“北望積石山,觀河源所出焉”。(33)〔后晉〕劉昫:《舊唐書》 卷69,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510頁。
在這里,柏海和星宿川都被認為是通往黃河源頭的關鍵地點。星宿川在歷史上一直是黃河源頭的代表,后來被稱作星宿海,成為黃河源頭的一個重要特征,這一概念首次出現(xiàn)就是在這篇文章中。
因為唐代的地圖失傳,我們無法確知這些地名是否曾出現(xiàn)在唐代地圖上,但從現(xiàn)存的地圖來看,“星宿?!币辉~最早出現(xiàn)在宋代的歷史地圖冊上,(34)宋本《歷代地理指掌圖》是現(xiàn)存最早的歷史地圖集, 共收錄唐代地圖5幅。參閱稅安禮:《宋本歷代地理指掌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62頁。成為《唐十道圖》行政區(qū)域邊緣的的一個地名。在后來的明代地圖上,星宿海常常被描繪成一個橢圓或葫蘆形狀的水體,位于黃河的起始端。
從大唐與吐谷渾的戰(zhàn)爭記錄中可以看出,唐朝初期對黃河源頭的描述只是出于偶然的觀察。隨著吐谷渾被吐蕃國征服,類似記錄逐漸顯示了對河源認識的深化和詳細化 。公元 821 年,唐穆宗派遣劉元鼎以會盟使的身份前往吐蕃境內(nèi)?!缎绿茣分小锻罗瑐鳌酚涊d了劉元鼎使節(jié)對河源多方面的觀察:
元鼎踰湟水,至龍泉谷,西北望殺胡川,哥舒翰故壁多在。湟水出蒙谷,抵龍泉與河合。河之上流,繇洪濟梁西南行二千里,水益狹,春可涉,秋夏乃勝舟。其南三百里三山,中高而四下,曰紫山,直大羊同國,古所謂昆侖者也,虜曰悶摩黎山,東距長安五千里,河源其間,流澄緩下,稍合眾流,色赤,行益遠,它水并注則濁,故世舉謂西戎地曰河湟。河源東北直莫賀延磧尾殆五百里,磧廣五十里,北自沙州,西南入吐谷渾浸狹,故號磧尾。隱測其地,蓋劍南之西 。(36)〔北宋〕歐陽修:《新唐書》 卷216,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6225頁。
劉元鼎觀察到的“河源其間”的山脈,有著三個代表不同知識體系的名字:紫山、悶摩黎山和昆侖山。如此一來,古老傳說中昆侖這個名字重新替代當?shù)氐姆菨h族名稱(悶摩黎山)并得到證實。把昆侖這個名字(以及流傳下來的與之相關的一切意象)賦予一座真實存在的山峰,也就意味著,即使昆侖山的實際地理位置在考察后有所變動,但關于河源的更大的流傳知識體系卻通過這重新命名保持完好。從張騫和劉元鼎的考察記錄中可以看出,將昆侖這個名字賦予一座與黃河相連的真實存在的山峰,具有恒遠的意義。 漢武帝查閱“古地圖”后,將黃河源頭的一座山命名為昆侖山;唐朝時,昆侖的“古名”被授予劉元鼎所標注的悶摩黎山,盡管當時這座山已有其他的名稱。
唐代的手稿和印刷地圖都已絕跡,以致我們只能猜測河源的空間概念是如何在這些手稿和印刷地圖上得以體現(xiàn)的。然而,現(xiàn)存的宋代地圖多少呈現(xiàn)了黃河源頭區(qū)域。1136年的碑刻地圖《華夷圖》標出黃河起源于積石山的西面,地圖上雖清晰標記出了積石山,但沒有標記出最終的源頭(見圖3)。地圖上這同一個位置上填滿了關于其他國家及其與中國關系史的文本注釋。(37)辛德勇:《說阜昌石刻“禹跡圖”與“華夷圖”》,《燕京學報》第28期,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72頁。這種圖示表明,黃河的最終源頭已經(jīng)超出了該地圖的“中國”范圍。
從南宋開始,佛教歷史文獻中的三幅印刷地圖比較清晰地展示了河源地區(qū)的特征 。這些地圖被收錄在公元 1265—1270年成書的《佛祖統(tǒng)記》第三十三章中,是現(xiàn)存最早的刻畫玄奘朝圣游歷和描寫的佛教圣地的地圖。(38)鄭錫煌:《關于“佛祖統(tǒng)記”中三幅地圖芻議》,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戰(zhàn)國—元)》,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年,第81-84頁。另參閱樸賢熙:《信息合成與空間創(chuàng)造:中國最早的中亞地圖和絲綢之路地圖》,《亞洲歷史雜志》2015年第49期,第119-140頁。在這三幅地圖中,我們可以看到世俗空間與佛教空間兩者交融的現(xiàn)象。這些地圖是在玄奘《大唐西域記》問世的幾個世紀后才繪制的,制圖者試圖將以天竺為中心的佛教地理概念融合到一個以中國為中心的地圖之中,也就是大唐地圖中通常繪制的各行政區(qū)。(39)樸賢熙:《信息合成與空間創(chuàng)造:中國最早的中亞地圖和絲綢之路地圖》,《亞洲歷史雜志》2015年第49期,第121頁。在這個框架體系中,河源地區(qū)是人們認知上一個比較突出的支點,兩個截然不同的空間概念在這一支點上相映成趣。
《佛祖統(tǒng)記》的第一幅地圖名為《東震旦地理圖》(見圖4),其遵循了佛教的命名法。從地名的使用來看,學者們認為這幅地圖是以北宋時期的行政地圖為基礎的。(40)鄭錫煌:《關于“佛祖統(tǒng)記”中三幅地圖芻議》,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戰(zhàn)國—元)》,第84頁。地圖所附文字記載了中國的四大河流(四瀆),并簡明指出黃河發(fā)源于積石山(河出積石)。它描述了西域三十六州,并詳細描述了兩條河流的源頭,這兩條河匯入蒲昌海(又稱鹽澤),地下暗河又由此處從積石山南側(cè)涌出。(41)〔南宋〕志磐:《佛祖統(tǒng)記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26頁。
據(jù)這張地圖所顯示,黃河從位于地圖西側(cè)的積石山流出,繼續(xù)向東流,最終止于一處標有“河入海”的沿海地點。蒲昌海位于地圖西北邊緣,不與黃河相連,但與地圖范圍外的一條向西延伸的河道相連,標為“蔥河”。蒲昌海與積石山脈之間這種明顯的空間上的分隔,可以理解為地下暗流, 這與唐代類書《初學記》中對河源的記述是一致的。
《佛祖統(tǒng)記》中的第二張地圖,名為《漢西域諸國圖》(見圖5),同樣十分罕見地詳細記載了河源地區(qū)。如此一來,這幅地圖的價值就超越了漢朝邊疆地區(qū)的歷史地圖。在地圖的中心附近,蒲昌海被標記為一個醒目的畫滿波浪圖案的橢圓形,“蔥河”連接蒲昌海和靠近地圖左(西)邊的蔥嶺。蔥嶺在這里被描繪成一座重巒疊嶂的高山。在地圖的右(東)邊,積石山比西邊的山要小,下面的注釋指出,積石山是“東流 9400 里入?!钡暮釉础R粭l細長的河道從積石山開始,流向東北方向,并一直延伸到地圖的邊緣。(42)〔南宋〕志磐:《佛祖統(tǒng)記校注》,第729頁。 另參閱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戰(zhàn)國—元)》圖153。地圖上以及隨附的文字都沒有提到或描繪過昆侖山。
《西土五印之圖》是這本佛教論著中的第三幅地圖,描繪了佛教世界觀,并明確引用了玄奘的《大唐西域記》。蒲昌海位于這張地圖的東邊,與前兩張地圖相似,也是一個畫滿波浪圖案的橢圓形,但積石山和其他與黃河有關的地方都已經(jīng)超出了該地圖的范圍。然而,印度內(nèi)各區(qū)域的空間關系卻沒有被形象化;這幅地圖更像是將地名以文字形式疊加而來,而非圖畫形式。該地圖還包括對玄奘西行朝圣年表的注釋,列舉了他前往印度的三條路線,并引用了《大唐西域記》中的一段文字。第三段注釋文本解釋說,該地圖展示了玄奘經(jīng)過的每個王國的大致位置。(43)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戰(zhàn)國—元)》圖154。所示地名大多源于玄奘《大唐西域記》。(44)鄭錫煌:《關于“佛祖統(tǒng)記”中三幅地圖芻議》,曹婉如等編:《中國古代地圖集(戰(zhàn)國—元)》,第84頁。地圖上最形象化的部分是將蔥嶺以山脈標志標出。關于阿那婆達多池的最簡單的描繪就是其南北以香山和大雪山為界,這種描述也符合佛教學說。
盡管《佛祖統(tǒng)記》中的三幅地圖在內(nèi)容和歷史背景上均有所不同,但它們對蒲昌海和積石山的描繪卻將這三幅地圖聯(lián)系在了一起。和玄奘的《大唐西域記》相應,《佛祖統(tǒng)記》把他的旅行描繪成一幅地圖,并與兩幅通俗地理地圖進行了對照。兩種典籍均關注了河源地區(qū)如何并存于佛教和世俗兩種空間想象。兩者之間潛在的聯(lián)系,以及文本中和意象思維中兩者的交融,說明了中世紀時期關于黃河源頭的論述具有很強的可塑性。
唐代的文獻,無論是入門讀物、正史文獻,還是筆記雜錄,都多少提取了之前流傳下來的歷史傳聞, 并結(jié)合了當時的考察觀測、邊界意識和主權(quán)觀念,以及宗教學說和世俗想象 。人們對于河源不斷演化的信念,為這些不同形式的知識體系在文獻和圖籍上所展現(xiàn)的空間意象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研究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