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利
季羨林選讀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雖然與虛無縹緲的“留學夢”不無關系,但絕不能單純?yōu)榱肆魧W而學習,必須嚴格按照教學大綱的要求,學完規(guī)定的專業(yè)必修課。在這四年中,他除了學習德語、英語、法語之外,還學習了國文、歐洲文學史、歐洲古典文學、中世紀文學、文藝復興文學、現(xiàn)代文學、近代戲曲、文藝批評、莎士比亞研究、英國浪漫詩人、近代長篇小說、文藝概論、文藝心理學、西洋通史等專業(yè)課。同時,他又自學了俄語和希臘語。
說真的,來到大學一下子學習這么多課程,對于一個高中畢業(yè)生來說,即使基礎再好,抑或尖子生,也很難很快適應,季羨林當然也是如此。他在學術自傳《學海泛槎》中總結道,清華四年專業(yè)課的學習“乏善可陳”,沒有撈到什么“干貨”,其原因要從授課的老師身上去找。當時,西洋文學系的老師大多數(shù)為外籍教授,教材基本上都是英文,就連中國老師也幾乎用英文授課,這在今天來說,一般學校是很難做到的。
那么,季羨林眼中的外籍教授究竟如何呢?
溫德教授,美國人,是個單身漢,教授歐洲文藝復興文學和三年級法語課。在世界所有宗教中,他最喜歡伊斯蘭教。生活上他很講究,穿的、用的追求名牌,追求高檔,但買東西經(jīng)常上當,冤大頭沒有少當。他喜歡喝酒,經(jīng)常是醉醺醺的,但身板硬朗,享年百歲,無疾而終,卒于中國。
溫德思想進步,據(jù)說后來在昆明聯(lián)大時,他與師生一起參加反美游行;北平解放前夕,他保護學生免遭國民黨逮捕,吳晗、袁震夫婦就是他親自用汽車護送出城的;朝鮮戰(zhàn)爭期間,他積極支持中國抗美援朝運動,公開控訴美國的罪行??梢?,溫德教授一生熱愛中國,熱愛中國人民,熱愛中國文化。解放后,他一直在北大西語系任教,季羨林擔任東語系主任,時常與他見面。
翟孟生教授,美國人,教授西洋文學史。原來他是清華“留美預備學堂”的理化教員,學堂改為大學后改行教西洋文學史。他有研究歐洲文學史的專著A Survey of European Literature,學生讀后能夠?qū)W洲文學形成一個完整的概念。但他畢竟是半路出家,功底不足,可能沒有詳細閱讀歐洲文學名著,因此書中不乏張冠李戴之處。
畢蓮教授,美國人,教授中世紀英語。她一無著作二無講義,拿手好戲是背誦英國大詩人喬叟(Chaucer,約1340—1400)的《坎特伯雷故事集》(Canterbury Tales)的開頭幾段,背得滾瓜爛熟,新生一下子就被唬住了,然后再也拿不出什么干貨。學生開玩笑說:“老師還不如程咬金呢,程咬金有三板斧,她只有一板斧?!?/p>
吳可讀教授,英國人,教授中世紀文學,也是既無著作也沒講義。上課隨口講,學生隨手記。他還教授當代長篇小說,講過當時剛剛出版的《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他是否讀懂了這兩部名著,只有天知道,反正學生聽得迷迷糊糊,不知所以。
石坦安教授,德國人,教授三年級德語。他教課非常認真,頗受學生喜愛。季羨林四年級時聽過他的德國抒情詩課,撰寫畢業(yè)論文也征求過他的意見。
艾克教授,字鍔峰,德國人,教授四年級德語,是季羨林的業(yè)師。他在德國取得了博士學位,主修藝術史,看來很有學問,但講課不大認真。讓人感到奇怪的是,他講課用英語而非他的母語德語。有一次,學生請他用德語講,他就口若懸河地講起來,像超音速飛機那樣快,真的是坐了一次“飛機”。講完之后,他問道:“Verstehen Sie etwas daven?”(“你們聽懂了嗎?”)
學生瞠目結舌,只好回答:“No!”從此以后,再也不敢請他用德語講課了。
有一次上課之前,季羨林在黑板上寫了幾個漢字,本來是寫著玩的,好像有鬼畫符的意味兒??墒钱敯俗哌M教室,看見這幾個字愣住了,站在那兒傻呆呆地看了半天,似乎很欣賞,問道:“這是誰寫的?”
“老師,是我寫的,忘擦掉了?!奔玖w林從實招來。
“漂亮極了!”艾克高聲贊嘆道,遂又發(fā)表見解說,“我雖然不認識漢字,但我是美學家。我看漢字就像看一幅畫,只看結構、線條,不管含義。依我看,你這幾個字寫得很美。”
艾克娶的是中國媳婦,名字叫曾永荷,是曾國藩的后人。他家里很闊氣,租了輔仁大學附近的一家王府,住在銀安殿上,雇了中國聽差和廚子。他專門研究中國古塔和明清家具,還收藏了不少中國古畫。他有一部用英文寫的專著,書名為《寶塔》,圖文并茂,還有研究中國明代家具的專著,都是大部頭兒。艾克在國外漢學界很有名氣,他精通希臘文和拉丁文,對德國近代詩人荷爾德林及其詩作情有獨鐘。正是在他的指導下,季羨林用英文撰寫了大學畢業(yè)論文《論荷爾德林早期的詩》。此為后話。
華藍德小姐,德國人,教授初級法語。她是個脾氣十分怪異的“老姑娘”,動不動就破口罵人。最為荒唐的是,即使學生回答問題完全正確,她也故意找碴兒,臭罵一頓,把大多數(shù)學生都罵跑了,只剩下季羨林等五六個不怕罵的學生。他們決定進行“報復”。有一次,華藍德小姐又在課堂上破口罵人,這幾個學生唰地站起來,連珠炮似地向她輪番轟炸。她壓根兒沒有想到學生這么厲害,趕緊宣布下課,敗下陣來。
季羨林
從此,天下太平,皆大歡喜。
季羨林眼中的一個個眾生相,形象逼真,新鮮奇特,智趣地反映出那個年代在華外籍教授的“群像”。常言道:“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據(jù)季羨林觀察,倘若憑他們的實際水平,在本國恐怕連教中學都不夠格兒。
外籍教授如此,季羨林眼中的中國教授又是如何呢?
中國教授主要有三位,即王文顯、吳宓(雨僧)和葉崇智(公超)。
王文顯(1886-1968),字力山,江蘇昆山人。他自幼負笈英倫,1915年獲倫敦大學文學學士學位,回國后長期在清華任教,1926年西洋文學系成立,出任系主任,主持制定了該系最早的“學程大綱及學科說明”。他的英語倍兒棒,課堂上全講英語,課后也沒有聽他說過一句中國話。他在戲劇研究和創(chuàng)作上頗有成就,20世紀二三十年代產(chǎn)生過積極影響。
1927年,他創(chuàng)作的劇本《北京政變》(翻譯成為《夢里京華》)在美國演出后,《紐約時報》載文稱:“自從西方接觸中國以來,外人曾經(jīng)努力表達各方面的中國生活,傳教士、官員、游歷者和小說家,在文學上和舞臺上,出奇制勝,刻畫中國,因為不公正,結果大多數(shù)人對于中國形成一種定型的看法:刺、邪惡、古怪,但《北京政變》努力表現(xiàn)中國人民的生動的風俗人情,可能盡一份力克服西方人士的誤解。”
除《北京政變》外,20 世紀三四十年代他還創(chuàng)作了幾部著名戲劇作品。他又是莎士比亞研究專家。他用英文寫出講義,上課照本宣科讀一通,下課鈴響立馬走人,一句廢話都沒有。他的講義也是多年一貫制,基本沒有改動。
吳宓(1894—1978),字雨僧,陜西涇陽人,著名學者、詩人、教育家。他于1916年清華畢業(yè)后去美國留學,師從美國哈佛大學教授、新人文主義大師白璧德,1921年回國后任教于東南大學。1922—1933年,他與梅光迪、胡先骕合編《學衡》雜志,任主編,《學衡》雜志發(fā)表的文章都是文言文,介紹西方古典文學,對新文化運動和白話文運動進行批評。1924年他去沈陽任教于東北大學,不久入清華大學籌辦和主持國學研究院,其后任教于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教授《英國浪漫詩人》和《中西詩之比較》兩門課程。他講課認真嚴肅,有時也用英文講,每當議論時有警策之句,在比較文學研究和外國語文教學方面,進行了開拓性工作,著有《吳宓詩集》《文學與人生》《吳宓自編年譜》等。他曾經(jīng)解釋西洋文學系基礎課用英語教學的原因:“清華昔為留美預備專校,特重英語語文,教員督察勤嚴,學生講談寫作恒用英語語文,亦成習慣……且以經(jīng)辦留美學生事多年,對歐美學術界教育界素常接洽,聲氣較通?!?/p>
季羨林與吳宓接觸比較多,受到他的扶植和幫助。值得回憶的是,吳宓傾吐單相思的求愛詩《空軒十二首》,曾令季羨林和同學們唏噓不已,并跟他開了無老無少無傷大雅的玩笑。此為后話。
葉公超(1904-1981),原名崇智,廣東番禺人。他早年出國留學,1924年獲英國劍橋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回國后先后在北大、清華、西南聯(lián)大等校任教。他教授第一學年英語,課本用的是英國女作家簡·奧斯丁(Jane Austen,1775—1817)的《傲慢與偏見》。他講課的方法奇特怪異:讓同學按座次輪流朗讀課文,第一個同學讀了一段,他問:“有什么問題嗎?”如果沒人提問,他便讓鄰座的另一個同學接著讀。假如真的有人提問,他卻大吼一聲:“查字典去!”于是全班愕然,無人再敢提問了。
季羨林與葉公超接觸也比較多,認為他“有一肚皮學問,他人很聰明,英文非常好”。那時,葉公超與聞一多辦了一個文學刊物《學文》,季羨林寫了一篇散文《年》,得到他的贊賞,把它發(fā)表在《學文》雜志1934年創(chuàng)刊號上。季羨林自然喜出望外,隨后又興致勃勃地寫了一篇《我是怎樣寫起文章來的?》,送給他看,誰知碰了一個大大的釘子。他把季羨林叫去,把稿子扔給他,鐵青著臉,大聲說:“我一個字都沒看!”
“那好,我拿回去,謝謝。”季羨林紅著臉回去了。
也許像季羨林那樣的無名小輩,不配寫這樣的文章吧!
葉公超平時很少著西裝,總是綢子長衫,冬天則是綢緞長袍或皮袍,下面是綢子棉褲,褲腿用絲帶系緊,絲帶的顏色與褲子不同,頗為鮮艷,做蝴蝶結狀,隨著步履微微抖動翅膀。他的頭發(fā)有時梳得光可鑒人,有時又蓬松似秋后枯草,他卻顧盼自如,怡然自得。用今天的話說,葉公超真夠“賣萌”!當時學生們也都竊竊私語:葉先生是在那里學名士!
1941年,葉公超從西南聯(lián)大到重慶外交部任職,1949年又去臺灣當了國民黨政府的“外交部部長”“駐美大使”和“資政”。
對于葉公超的棄教從政,季羨林以俞平伯與他對比,提出自己的不同看法:“公超先生確是一個做官的材料,你能夠想象俞平伯先生做官的樣子嗎?”并說俞先生是真名士,而葉先生則是假裝的名士。
在西洋文學系,學習外語的環(huán)境和氣氛頗濃,因此季羨林的英語水平大有長進,德語成績雖然優(yōu)秀,但是聽說能力尚有欠缺。后來,他以德語為工具進一步學習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那是留學德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