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躍
摘? ? 要: 致良知是王陽明對自己學問的總結,是本體與工夫的統(tǒng)一。本文關注致良知的展開工夫,以陽明先生龍場悟道時所作之《教條示龍場諸生》中的立志、勤學、改過、責善作為其致良知工夫的具體呈現。
關鍵詞: 工夫? ? 立志? ? 勤學? ? 改過? ? 責善
龍場悟道,無疑是王陽明一生中最重要的轉折點。在龍場時期,他對學生有一個《教條示龍場諸生》的講話,提出四點要求,即立志、勤學、改過、責善,既是對學生學習的要求,在某種意義上又是致良知工夫的具體呈現。
一、立志
立志,就是立一個志向,確定一個目標。王陽明從正反兩個方面說明了立志的重要性。從消極的角度說,“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不立志就沒有辦法做成事。就如同船沒有了舵,馬沒有了馬嚼子。沒有舵的船、沒有馬嚼子的馬都會失去方向,最后的結果是不言而喻的。從積極角度看,陽明先生指出:“夫志,氣之帥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雹伲?60)“志立而學問之功已過半矣?!雹冢?83)由此可見,陽明先生將“志”提到了本源性的高度,甚至在某種意義上,“志”是與良知直接相關的。陽明先生還以孔子為例子,他認為連孔子都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更何況我們乎?
少年的王陽明就已經確定了人生的大目標——做圣賢。11歲的王陽明問老師什么是第一等事,老師說是讀書登第,但少年的陽明先生就有了批判質疑的精神,認為人生的第一等事應該是做圣賢。雖然這一宏大的目標沒有能得到包括父親在內的認同,但后來的歷史告訴我們,王陽明的確做到了,成為立德立言立功的真三不朽。
立志的問題,即確立人生的目標與方向。對于現代人來說格外重要。一方面,我們要克服虛無主義,不能虛度光陰,甚至終日渾渾噩噩。另一方面,正如后面所說的,立志后唯有付諸行動,才是真正的立志,也就是要知行合一。
那么,立個什么樣的志呢,或者立志要做什么呢?在王陽明看來,立志是要除去與人之本性的善念相反的惡念,即“習氣”。在王陽明的觀念中,本性之所以會被習氣“所汩”,主要就是沒有立志②(983)。放到致良知的工夫論中,立志的過程就是去掉習氣的過程②(983),習氣去掉了,就可以成就理想人格(君子、賢人、圣人)。
當然,我們不一定都會向王陽明那樣成為偉人,也不太可能設立那么宏大的目標。因此,一個夢想與目標總要符合兩個條件,首先是符合理性。很難想象目標是與理性相背離的。比如,現在是在校大學生的我,我的目標是明天要成為世界首富。比如說,我的目標是明天要完整地看100本學術著作。這些都是不切實際的。這里的符合理性,就是要從現實的各種條件出發(fā),由此,夢想是與空想、幻想嚴格區(qū)分的。其次是通達幸福,同樣很難想象一個目標最終結果是導向不幸。當我們這么說的時候,也不是說上述兩個條件是廢話。而是說,一個人的夢想與目標應當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綜合體。事實上,所謂夢想與目標,固然有大小之別,但之于個體來說,只是適合而已。王陽明深切地認識到立志不是簡單的事情:“夫立志亦不易矣?!雹伲?60)所以,光立志是不夠的,立志以后如何作為更重要。
那么,難道說立志了就一定會成功嗎?當然不會。這里可能所立的志是不好的,或者是胡亂立的志,或者立了以后不作為了,等等。在陽明先生甚至儒家看來,這里的問題就是主體的問題了。這是從消極意義上看的,也就是所謂的意志軟弱的問題。從積極角度看,王陽明說立志而圣則圣,立志而賢則賢,這是儒家古已有之的“反求諸己”的觀念。
二、勤學
立志以后應該努力使志向變成現實。王陽明自覺地將勤學與立志結合在一起。他認為,已經立志要做君子的人,自己就會勤學。如果不勤學,那么一定是他的志向不篤定。其實反過來告訴我們,志向一經確定,輕易不改,當然可以微調。從寬泛角度說,任何勤學都是為后來的成功(志向的實現)打基礎。
勤學的思想在先秦儒家即有重要的意義。作為先秦儒家的開篇之作,《論語》的開篇是《學而》,作為先秦儒家思想的總結,《荀子》的開篇是《論學》。先秦儒家的兩本重要典籍的開篇都論述“學”的問題,可見這一問題在儒家傳統(tǒng)中的重要性。王陽明作為儒家道統(tǒng)、學統(tǒng)的傳人,自然對這一問題頗為關注。
孔子曾從“學”角度將人分為生而知之、學而知之、困而學之、困而不學四個層次,孔子認為自己是學而知之,陽明先生也說自己是學而知之。從圣賢的自我認知出發(fā),王陽明認為跟隨他學習的人,并不是特別聰明敏銳,卻能以勤奮謙虛為上。因此,相對于天生稟賦,后天的勤奮學習、謙虛向學更為重要。這些看法都在告訴人們,人都可以為堯舜,人只要通過后天的努力,都可以達成所立之志,實現人生的目標與夢想。
王陽明十分警惕學習者中的下列傾向,即本身空虛卻裝作什么都懂,害怕別人說自己無能,擔心別人行善超過自己,自夸自大,夸夸其談,騙人騙己,陽明先生認為即使這樣的人的資質稟賦先天優(yōu)異,同輩之中,難道就沒有人不痛恨厭惡他嗎?難道就沒有人鄙視輕賤他嗎?那些原本欺騙了別人,別人確實被你欺騙,難道就沒有私下被譏笑之人?我們驚奇地發(fā)現,王陽明所批評的這類現象在今天還是很多。
在王陽明看來,如果一個人謙虛低調又能控制自己的情緒,目標堅定,做事虛心,勤學好問,與人相處總是發(fā)現別人的優(yōu)點,善于從自己身上查找不足,善于學習別人的長處,明白自己的不足,忠誠守信樂觀豁達,表里一致的人,即使他的資質稟賦粗魯愚鈍,同輩之中,有誰不稱贊羨慕他呢?那些原本沒有多大才能,又不求上進之人,人們認為他確實沒有才能,還有誰會尊敬他、崇尚他呢?陽明先生的上述正反兩問,會引起很多人的共鳴。我們也能明白,我們學習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別人,更不是給別人看的。
三、改過
人能不能一輩子不犯錯?幾乎不可能。一如王陽明所說“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即使像堯舜這樣的大賢之人都不能免。當絕大多數人甚至圣賢都有可能犯錯時,什么更重要?改過、改錯,“人孰無過?改之為貴”③(172)。貴在改過,而不貴于無過。圣賢之為圣賢,不是看其有沒有過錯,而是看其能否改過。王陽明將改過視為一種工夫。
改過是與自省聯系在一起的。陽明先生請他的學生“自思”,平日在廉恥忠信方面有缺陷嗎?也有違背孝親愛友之道,迷陷于狡猾世故、有偷竊習性的人嗎?如果不幸有這類人,就是因為他不懂得道理而失足于此。同學們試著自我反省一下,萬一有接近于這種情況的,也要自我反思、自行悔改。然而不應當僅僅憑此自我愧疚,甚至在改正錯誤發(fā)揚從善方面失掉勇氣。只要有朝一日能改正過去的錯誤,那么即使過去是盜賊流寇,今后也可以成為君子。
在主體改過的過程中,需要外在的力量。王陽明從師友幫助與社會承認兩個方面予以說明。一方面,改過要在勤學中完成,這個意義上的改過離不開師友的幫助,陽明先生要求我們“親師友”,親師友之講習,強調師友之講習規(guī)飭在主體有過時、改過的過程中的積極作用。另一方面,在陽明先生看來,主體的自我改過是不夠的,社會要承認改過,否則是不對的。也就是說,改過不能僅僅停留在個體層面,王陽明進一步將視域擴展到社會層面。他說:“如果說我過去已經是這樣了,現在即使改正錯誤做好事了,萬一人們不相信我,且不寬恕我之前的罪過,反而讓我懷著羞恥之心無顏見人,進而甘心墮落,一錯再錯,那么我也絕望了?!睂τ诮裉靵碚f,我們要允許失誤、允許改過的社會氛圍。
事實上,王陽明在改過問題上從主體(人)與社會(群)兩個角度展開,是與其對圣(圣賢)、凡(凡人、普通人)兩個重要價值目標的重塑聯系在一起的。陽明先生強調了無論改過、不改過的關鍵都在“自”“反求諸己”,就是主體本身。在這個意義上,王陽明對主體做了升格。同時,改過意味著人皆可以為堯舜的一貫目標可能會得到實現。事實上,人皆可以為堯舜,在陽明先生那里的哲學基礎即前述良知人人都具有的普遍性。不過,與先秦時代不同,陽明先生的愿景是與當時社會狀況相關的。王陽明生活的年代恰好是中國資本主義萌芽的時期,相對于封建主義的等級觀念,資本主義的結構是扁平化的,強調資本屬于個人所擁有,也就是突出了個人在社會結構中的地位。那么,構筑一個平民化的自由社會就成為追求的目標。
之于個人而言,相對于以前高不可及的圣人,一種平民化的人格更值得期待,這也是個體意識的覺醒。這樣,陽明先生要在圣、凡兩個層面做出調整。對凡的升格,意味著對圣做降格,但以成圣作為終極目標并沒有改變。如此,王陽明既沒有離開君子圣人的儒家傳統(tǒng)話語,又根據社會發(fā)展做出了適當調整。上述雙重任務的展開,改過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
四、責善
責,要求之意。責善,就是要求他人為善。如前所述,儒家的目標不僅是要成己,還要成人。這里涉及儒家中的一個重要論題,群己之辯。
責善意義上的群己觀念,王陽明首先注意到的是朋友。朋友是五倫中的重要一倫,朋友也可以引申為一般意義上的志同道合人。王陽明又將一般意義上的朋友具體化到師生關系中,將師生關系視為一種朋友關系。那么,朋友之間的相處之道是什么?陽明先生的回答是責善。責善是朋友之道,具體來說,朋友之間要互相監(jiān)督、提醒,使對方的品格臻于至善,至善就是良知。也就是通過責善,使對方的良知得以朗現。
事實上,在成己成人的背景中,責善似乎是人們不二的選擇。也就是說,在人人皆有良知、人皆可以為堯舜的背景下,陽明先生更強調它的實現形式,也就是如何責善,如何恰如其分地責善,善的呈現形式如何。本身是致良知的一種工夫,或者說是良知的具體呈現。
在王陽明看來,這種方式方法應該采用委婉的表達方式,盡力體現出你對朋友的關心與愛護,需要忠心告誡并循循善誘說給朋友聽,采用使他能聽你的勸告并在行動上體現,自己弄懂道理并能改正,有感觸而不發(fā)怒,于是改正缺點達到完美。也就是說,陽明先生反對下列做法:先直言告訴朋友過錯和缺點,痛罵他的過錯,讓他無地自容,他羞愧難當并記恨在心,即使他表面服從,卻因形勢所迫而服從,這是刺激他使他做壞事。但凡揭別人的短處,攻擊別人的隱私,故作正直的舉止謀取名譽的人,都不是用語言監(jiān)督、提醒朋友,使朋友臻于至善的人。對于有過的一方來說,朋友責善,應該虛心接受,甚至將這樣的朋友視為老師。
陽明先生從正反兩個方面揭示了朋友之間如何責善。我們不能因為說和對方是朋友,當對方有錯誤需要改過時,就不留情面、指責一氣。因為上述問題,朋友之間反目的例子很常見。告訴我們即使朋友之間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人都是有尊嚴的,也是要面子的。有過一定要指出而責善,重要的是責善的方式。但這并不是說,對方有過就不要指出了。王陽明用了責善問題中比較敏感的師生關系闡發(fā)。他認為在老師面前不能提出不同意見,對老師不冒犯不規(guī)勸是不對的。師生之間應該是一種教學相長的關系。傳統(tǒng)對師道尊嚴的理解是完全遵從老師,不得對老師有不同意見。這些在王陽明看來都是不對的。對老師,也應當責善。因為在良知的意義上,師生都是有良知的,沒有高下之分。
注釋:
①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7[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②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26[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③王陽明.王陽明全集:卷4[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參考文獻:
[1]王陽明.王陽明全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2]楊國榮.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
[3]陳來.有無之境:王陽明哲學的精神[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
[4]李洪衛(wèi).志氣相依與通達——王陽明心志與氣機關系略論[J].哲學分析,2015(1).
基金:國家社科基金項目(18CZX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