鈕歆儀
我是口罩,正從流水線上生產出來。
“好了,從今天起,這就是N95口罩了。”
老板這么說,商標上也這么寫。我低下頭,一遍遍確認自己的材質,又望向隔壁生產線——那才是真正的N95啊。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我說:“可我不是N95,怎么可以烙上和他們一樣的名字?我并沒有那么精細,我哪里配得上……”
話沒說完,就被其它口罩叫?。骸袄习逭f咱們是,那就是,別多話!”
于是,我們的身體上烙下了N95標志。
老板笑了起來。他粗短的手指摩挲著剛剛噴上的標記,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后陰下臉沖我指責道: “我生產你,你應該覺得榮幸,而不是在這兒跟我叫板!”
之后,我們就被分揀、打包、裝箱。
不久,我們接到通知,被一個小姑娘訂購。那是一個頂著“武漢加油”字體頭像的小姑娘。
“您好,我買這批口罩是捐給疫區(qū)的,希望能幫到醫(yī)生們,請一定保證質量嘎!”她反復咨詢老板,最后才下定決心買下我們。
她是一個大學生,生活費不多。積攢下來的這些錢,是打算畢業(yè)旅游的。但疫情說來就來了,絲毫沒有預兆。她的姐姐是當?shù)蒯t(yī)院的醫(yī)生,已經報名奔赴武漢。她希望為國家出一份力,于是拿出了自己的旅游基金和全部獎學金作為支援,她希望捐贈的口罩能有一個發(fā)到姐姐的手里。
看著口罩高昂的價格和天價運費,姑娘的臉上露出凝重的神色。她心里充滿凜然正氣,也隱隱擔心口罩能否平安送到武漢疫區(qū),擔心姐姐的安危,還擔心身在老家并不知道她捐了那么多口罩的父母。
就這樣,作為口罩的我們,被連夜打包送上了集裝箱,送往武漢某醫(yī)院的收貨地。在黑暗擁擠的紙箱里,我們口罩擠來撞去,顛簸著加急趕路。
“我們要去哪?”我問。
“去疫區(qū)醫(yī)院?!绷硪恢豢谡只卮?。
“那疫區(qū)的醫(yī)生染了病也會死嗎?”
“當然。疾病面前人人平等,醫(yī)生也是人,染了病也是病人?!?/p>
口罩沉默了。醫(yī)生那樣救死扶傷如天使般的人,竟然也躲不過疾病啊。
“你難過了?真沒出息,你這樣怎么當N95啊?!庇幸恢豢谡终f。
“可我本來就不是N95啊,你們也不是?!?/p>
“老板說了,我們就是N95,你會不會變通啊?再說了,我們來不就是為了醫(yī)生不死嗎?”
后來,車就停了下來。
“您好!我們是負責接收物資的,請配合檢查?!蔽衣犚娷囅渫庥腥苏f話。
忙碌了一會,我們口罩就被一群全副武裝的工作人員帶走了。
我忍不住又問同伴:“這兒不是醫(yī)院啊,我們不是要被送到醫(yī)生手里嗎?”
“最終都能送到醫(yī)生手里的,只是現(xiàn)在要過這個中轉站?!?/p>
那就等吧。我這么想著。但沒想到,我們口罩在這暗無天日的倉庫里一等就是五天。
每天早上都有穿白大褂的人風塵仆仆地趕來領物資。口罩們說那些都是醫(yī)生,剛從救死扶傷工作中抽出身來。
終于,裝箱的我們被拆封了。當時我們都感到一陣失重的眩暈。是有醫(yī)生來帶我們去工作了。
我透過紙盒的縫隙,看見他胸前的掛牌。這是一位部門主治醫(yī)生。他臉上透著疲憊,鬢角已微白,但他的眼神里透著一股堅毅的力量,讓我一時間瞧不出他的年紀,或許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又興許是還不到而立的青年才俊吧。他轉身問捂得嚴嚴實實的保安:“怎么只有這么點???”保安說:“醫(yī)療物資緊缺,全國各地都在支援武漢,明天還會有的?!?/p>
我們終于到了醫(yī)院,到了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主任,這是假的N95!”一個發(fā)絲有些凌亂的年輕護士拆開包裝, 把我拿起來仔細地看了好久后失聲叫道。我覺得我身上那枚N95的烙印此時奇癢無比,好像千萬只螞蟻在啃噬我的筋骨。
“什么?快給我看看!”我被醫(yī)生一把搶過去。
“真是假的……”他低聲嘀咕著,把我放下了又拿起。我看見他眼里的焦急與無奈,心虛地避開他的目光。房間里的醫(yī)生護士們都低低地垂下了頭,鴉雀無聲。
片刻,主任抬起頭來鄭重地說:“沒事,克服一下,有一層防護就有一層保障,總比沒有要強,我們撐到明天就有新的口罩了?!?/p>
我的生命歷程很短。剛剛上陣,就意味著即將走向結束。
工作期間,戴著我奔忙的是一位盡職盡責的護士長。護士長帶著我在各個病房穿梭,像一把利劍,戳破了肺炎患者的恐懼,劃開了病毒的包圍。她不厭其煩地向患者講著注意事項,讓他們安心配合治療,鼓勵患者堅定必勝的信心。
這天傍晚,她給十多個病房的患者送完了餐,只剩最后一盒時,她重重地呼了口氣。當護士長揭開我時,我看見她臉頰上勒出了一道道的印痕,鼻梁被擦破了皮,觸目驚心。那一定又癢又痛吧,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些傷害都轉移到我的身上。護士長打開飯盒,她把第一口溫熱的米飯送入口中時,一行滾燙的淚流過她的顴骨,流到下巴……
大概兩天,護士長才不舍地將我摘下來輕輕地扔進垃圾桶。我身上粘著不少細菌病毒,躺在黑暗的垃圾桶里,想著人們現(xiàn)在也還正在為口罩想盡一切辦法。我身邊還有許許多多真真假假的口罩,他們都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我靜靜躺在醫(yī)療垃圾里,和身邊那些真正的N95一樣,光榮地完成了身為一只口罩的使命。
就在我?guī)缀跻涀约翰⒉皇钦嬲腘95的時候,新來的口罩怒斥我說:“護士長被感染了,都是你這只假口罩造的孽!”
天哪!是我,是我的錯,是我沒有守護好護士長的健康……
我愧疚的眼淚流了下來。一連幾天,我都在惴惴不安中度日如年。我就說嘛,我不是真正的N95,老板偏說我是,這下闖了禍,該如何是好?
又過了幾天,一只廢棄的口罩帶來喜訊:“因為發(fā)現(xiàn)早,救治及時,護士長已經痊愈,又重返工作崗位了?!?/p>
好人有好報。她是一名真正的勇士!幸虧沒有釀成不可挽回的大錯,我心里一塊石頭落地。
后來,真正的N95和一大批防護物資、藥品,源源不斷地送到了醫(yī)院?,F(xiàn)在,醫(yī)生們的防護和裝備更安全了,患者的救治也更有保障了。
再后來,我們這些用過的口罩就被集中銷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