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瑩軒
摘 ?要:《詩品》以“自然英旨”為審美理想,推崇“清水芙蓉”的詩歌作品,“自然觀”成為鐘嶸詩歌理論的主要觀念。孟浩然的五言詩極盛,總體來以“清”著名,透露出自然清芬的風格意蘊,故而本文以鐘嶸的“自然觀”探析孟浩然五言詩《題鹿門山》的創(chuàng)作藝術,試看魏晉南北朝時期鐘嶸的詩歌理論視角下研究唐代詩歌的可能性。
關鍵詞:鐘嶸;自然觀;孟浩然;題鹿門山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20)-08-0-02
《詩品》集中闡釋著鐘嶸的詩歌理論以及批評原則?!白匀挥⒅肌笔晴妿V終極的審美理想,并且在《詩品》中圍繞“自然英旨”提出了“物感”說、“吟詠性情”說、“直尋”、“興比賦”和“滋味說”等影響深遠的詩歌理論,建構了完整而意蘊深刻的“自然觀”。孟浩然深受詩經、魏晉南北朝詩風影響,與詩品的流派淵源、詩人詩歌的時評均有一定的關聯(lián)度,而且孟浩然以五言詩而盛名,與《詩品》中集中探討五言詩的主題相契合,故本文試從鐘嶸的“自然觀”探討孟浩然的五言詩《題鹿門山》中的創(chuàng)作特征與風格。
一、題材與內容上
鐘嶸認為藝術來源于生活中的生氣與萬物,《詩品序》中說:“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1]他注重詩歌的抒情作用,詩歌由情而發(fā)又以抒情作結。但是他絕不是主張“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無病呻吟,他的“感物說”則強調了詩歌題材與情感抒發(fā)的來源要確有“感人”之“物”,此“物”不僅是宇宙自然,還可以是社會人事,鐘嶸是繼承了“詩可以怨”的傳統(tǒng),并將《詩大序》《文選》《文心雕龍》等中提到的外物感發(fā)說進一步細致、明確?!叭裟舜猴L春鳥,秋月秋蟬,夏云暑雨,冬月祁寒,斯四候之感悟詩者也。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2]世間萬事萬物感發(fā)心中,人事悲歡深寓心中,“非陳詩何以展其義”,詩歌的題材來源于真實的自然之物與生活際遇,內容則是圍繞自身有感而發(fā)的誠摯思想?!扮妿V在指出詩的產生原因時表明了詩是情不能已的產物,詩的產生是情性的自然吟詠?!盵3]“物感說”與“吟詠性情”則構成了鐘嶸自然觀的本質基礎。
《題鹿門山》[4]是孟浩然早期未歸隱之時,從襄陽家中出游鹿門山而作。詩人熱愛山水,將自然的鹿門山水之景作為自己言發(fā)情感的載體。“清曉因興來”,乘船赴鹿門山,將天微亮朦朧之時的沙鷗、浦樹隱約微茫之美描摹出來;舟行款款至鹿門,天色大明見飄渺“微淺”的山翠與“屈曲”的巖潭。詩人又因賢者隱居,高風邈遠而釋情,于鹿門山觸景生情,聯(lián)想龐德公采藥隱居于此的舊聞,故而將自己從對自然的熱愛與沉浸之中轉至懷古崇賢之思;登山途中又借“白云”“丹桂”以敘自己對先賢的向慕之情;最后以傍晚歸家時的“探討意未窮”作結。全詩有始有終,借登鹿門山遙念“耆舊”一抒對鹿門山清幽靜謐景色的向往喜愛,二抒對歸隱鹿門,不赴延請的隱士的緬懷感慨,三抒自己的自在率情、寧靜淡泊。從題材與內容上而言,《題鹿門山》與鐘嶸所提倡的“物感說”“吟詠性情”說相適,根源在于孟浩然本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主張的“翰墨緣情制,高深以意裁?!保n大使東齋會岳上人、諸學士),他“認為控制詩歌節(jié)奏流動的不是所謂的起承轉合,而是內心的真實感受。”[5]將“情意”作為詩歌核心的孟浩然與主張詩歌展義釋情的鐘嶸還一致地將創(chuàng)作情感的源頭鎖定于自然景色與社會人事之中,《題鹿門山》則集中體現(xiàn)了二者在題材與內容上的契合度。
二、創(chuàng)作原則與方法上
鐘嶸認為詩歌是有感而發(fā)、吟詠性情的寄托,所以詩歌并不能像“經國文符,應資博古”“撰德駁奏,宜窮往烈”,而是應該追求詩句的曉暢自然,重視情緒的感染。所以鐘嶸基于詩歌的“吟詠性情”,提出了“直尋”的創(chuàng)作原則以達到高妙的“自然英旨”的效果。楊焄認為所謂“直尋”是指詩人對外界的美有著與生俱來的敏銳感受,并通過自然鮮活的語言將這種即目所見的美展現(xiàn)出來。[6]鐘嶸提倡的“直尋”創(chuàng)作原則就是即景會心,抓住稍縱即逝的景色、事物與情思相聯(lián)系,表達要吟詠的瞬間噴薄的性情。在此基礎上,鐘嶸反對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貴于用事”的典故繁密的創(chuàng)作傾向、批判“取于聲律”的拘束顧忌的創(chuàng)作方式,他崇尚的是用事自然恰當、聲韻和諧的詩歌。
反觀孟浩然的《題鹿門山》,詩人雖然由鹿門山游覽轉入對龐德公的緬懷,但是并不顯得拼湊蹇礙。由對鹿門山自然山水的欣賞進而轉入對隱居于此的先賢的體悟遙念,內在具有詩人的感性、理性結合的思索聯(lián)系,鹿門山水不僅是他身心的寄托,更是他人生價值的蘊藉之處。張少康認為鐘嶸說的“直尋”是“直接描繪出激起詩情的景物或事情……它并不排斥創(chuàng)作中理性的參與,然而必須以直接可感的形象為主體,使之作用于接受者的感官,進而感染、震撼其心靈[7]”。孟浩然在特定的鹿門山環(huán)境中將所見之景與所思之事融合,通過清麗淡雅的文字傳遞出自己的人生思考,可謂“直面其景,直抒其情”[8],符合鐘嶸“直尋”的創(chuàng)作原則。
鐘嶸提倡詩歌語言的自然流露、清新明利,推崇“芙蓉出水”的謝詩,而不是“錯彩鏤金”的顏詩。他反對堆砌典故與嚴苛的聲律說,但是并不是完全要求詩歌語言的質樸省凈,從“文體省靜”的陶淵明被評為中品、而對詩作確有弊病的陸機有“才高詞贍,舉體華美”的評價中可見一斑,故而在創(chuàng)作方法以及效果上,他提倡通過“興比賦”三義的綜合運用達到詩作整體呈現(xiàn)“干之以風力,潤之以丹彩”的文質兼?zhèn)涞臉O致境界,在形式上追求自然天成的語言音韻。
《題鹿門山》開篇“清曉因興來,乘流越江峴”與鐘嶸論述時所舉“清晨登隴首”有異曲同工之妙,均未使用典故,采用了直書其事的“賦”,鋪述自己來游鹿門的緣由與過程,而后又敘述直接看到、感受接觸到的事物,“沙禽近初識,浦樹遙莫辨。漸至鹿門山,山明翠微淺。巖潭多屈曲,舟楫屢回轉?!惫蠢章归T山青蔥朦朧、曲折回環(huán)的景象。通過“賦”的手法調動詩歌中形象思維的運用,直接摹寫的白描與簡單的遠近、色彩深淺對比自然而然地為讀者呈現(xiàn)了詩人眼中的鹿門山。之后由景即人,緬懷龐德公,引入其于鹿門采藥不返的典故,達到了用事自然的要求,思路則是水到渠成。其后虛寫其山中生活,“金澗餌芝木,石床臥苔蘚。”此句則巧妙地發(fā)揮想象,運用了“比”“興”二義。鐘嶸在《詩品序》中說“文已盡而意有余,興也。因物喻志,比也?!泵虾迫粍t通過“金澗”“石床”等“物”表達自己情思之“興”:對先賢高風亮節(jié)、任情自適的崇尚之情與自己內心深藏的隱逸之思。后篇中一句“白云何時去,丹桂空偃蹇?!庇质翘搶嵪嗌腥坭T了“比”“興”的手法,使得“聞者動心”,引起吟詠聽聞者的內心體悟?!鞍自啤睂嵄三嫷鹿母唢L,“丹桂”可能是詩人自指,寄托自己對先賢的崇拜追隨。全篇繼承“賦比興”三義的敘述描寫傳統(tǒng),營造出清朗的風質,接受者則從孟浩然“賦比興”的綜合運用中體味到詩人言外的寄托。
《題鹿門山》語言用事自然天成,并無刻意的雕琢。孟浩然雖受多位魏晉南北朝山水詩人影響,但是以陶詩為宗,沈德潛《說詩晬語》稱“陶詩胸次浩然, 而其中一段淵深樸茂不可到處, 唐人祖述者, 王右丞得其清腴, 孟山人有其閑遠……, 皆學焉而得其性之所近?!盵9]因此相較于文辭“繁復”的謝詩,孟詩語言上或許并未達到鐘嶸的“丹彩”潤之的標準。然而于“風力”而言,此詩具備了深厚無窮的用意,沈德潛說孟浩然是“語淡而味終不薄”,于散朗閑淡之中見其風力。
三、意境與詩風上
鐘嶸提倡詩歌通過“直尋”達到“自然英旨”的境界,就是詩歌要有自然之“滋味”,營造懇切的“真美”意境、“自然可愛”的風格?!八^‘味就是詩歌的藝術趣味,詩歌所特有的感染力,也就是說詩歌應該具有美感?!盵10]鐘嶸在指出五言“是眾作之有滋味者”,強調五言詩應在人心中有“一石激起千層浪”的感蕩效果,形成一種審美感受。他在評價詩歌過程中總結了許多的美學表現(xiàn)形態(tài),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了“清”的美學意蘊,如“辭旨清捷”“風華清靡”“自有清拔之氣”等。
孟浩然一向以“清”著稱,杜甫在《解悶》中用“清詩句句盡堪傳”形容孟詩,李白在《贈孟浩然》中以“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贊嘆孟浩然其人其詩?!额}鹿門山》也貫徹了孟詩的“清”的風格特征。詩人在鹿門山尋幽探勝,從秀山麗水到先賢遺跡,在一天之內都從不同角度層面體悟探究山水內外所蘊含、承載的“清適”“清淡”的美感?!扒宓币痪?,著力點是在“清”的基礎上,呈現(xiàn)出一種明麗淡雅的韻味,但又不是那種平淡無味的“淡”,而是蘊涵味外之味的那種“淡”,產生令人回味的意蘊。《題鹿門山》中“白云何時去,丹桂空偃蹇”語言沖淡雅潔,但是卻蘊含著緬懷先人、重抒己志的情感,含蓄蘊藉,于平淡之中見雋永。這種“清”的審美感受不僅來源于遠方遙看莫辨的“沙禽”“浦樹”、近處“翠微淺”的青山、曲折蜿蜒的“巖潭”,而且還來源于詩人面對“邈遠高風”的龐德公隱跡有感而發(fā)的思考與慨嘆。詩人通過詩作吟詠性情,表述自己隱逸之思、敬仰之情、熱愛自然之感,誠摯的感情寄托于質樸簡潔的語言,營造了“真美”的藝術效果。同時“清”的美感也通過孟詩平和沖淡的語言傳遞給讀者,觸發(fā)歷時與共時不同時期讀者內心對孟浩然為人作詩所體現(xiàn)出的自然觀的深入體味、感悟,形成了值得回味的自然之境。
鐘嶸以“自然英旨”為審美理想的詩歌理論盡管受魏晉南北朝靡麗文風影響仍有時代局限性,但是他的“自然觀”具有超越時代桎梏的價值意義,能在關照唐代山水詩人孟浩然的詩作過程中仍發(fā)揮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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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唐詩》等詩集中此詩題名有《登鹿門山》或《登鹿門山懷古》,本文以此本題名為準,選摘原作詩句皆出此,不復標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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