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玥霖
摘 ? ?要: “好奇”是岑參詩歌的一大特點。岑詩對“奇”的捕捉和構(gòu)造與其對自然的描繪和引用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在岑詩中,人與自然之間形成了一種撲朔迷離的復(fù)雜關(guān)系,這種自然觀很大程度上影響岑詩好奇特質(zhì)的展現(xiàn)。本文在對岑參詩歌進行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探究其自然觀對好奇特質(zhì)的影響作用,以對這一特質(zhì)的形成、展現(xiàn)及其蘊涵的作進一步的認識與理解。
關(guān)鍵詞: 岑參 ? ?詩歌 ? ?自然觀 ? ?好奇特質(zhì)
盛唐詩人岑參的詩歌最鮮明的特質(zhì)是“好奇”。唐代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評價其詩“語奇體峻,意亦造奇”①(8),可謂開歷代以“奇”論岑詩之先②(114)。杜甫《渼坡行》中有:“岑參兄弟皆好奇”,明代王世貞言其歌行“磊落奇峻”③(1006),胡應(yīng)麟亦有“嘉州清新奇逸,大是俊才”“尤奇峭”④(36)之評語。清代翁方綱言“嘉州之奇峭,入唐以來所未有”⑤(47),則更將“奇”推為岑詩一大具有高度區(qū)別性的特征。學(xué)術(shù)界對這一特質(zhì)亦有多方位的闡釋。那么,岑詩之“奇”究竟是如何展現(xiàn),又是如何形成的?“奇”之藝術(shù)性的背后是否有更深的蘊涵?這些尚有較寬的探索空間。
胡震亨在《唐音癸簽》中引陳繹曾語評岑詩“尚巧主景”⑥(48),指出岑參詩歌“主景”的特點。這啟示我們,從岑詩之“景”著手探討其奇巧之特質(zhì),具有一定的可行性?!爸骶啊奔畜w現(xiàn)于岑參的邊塞詩與山水詩中,其中又以自然之景為主。岑詩的“奇”質(zhì)便在對自然及自然與人的關(guān)系的描繪與構(gòu)建中得到了呈現(xiàn)。下面從岑詩的兩種不同的自然空間構(gòu)造出發(fā),探討其中體現(xiàn)的自然觀及其對好奇特質(zhì)的影響,并進一步探索其內(nèi)涵。
一、無人之境:無限與封閉
在岑參的詩歌中,“無人之境”的構(gòu)造是值得注意的。它多以穿插的形式出現(xiàn),成為侵入整體詩境的一塊“飛地”。它有意或無意地隔絕了一切人煙,只剩下近乎原始的自然。這是一個封閉、排外、自足的空間。在其內(nèi)部,空間與時間可以無限延展、交錯,作為主體的自然亦可通過極致化、膨脹化的感官印象得以呈現(xiàn)?!盁o人之境”的構(gòu)造,實質(zhì)是一種陌生化處理。遠離日常習(xí)見的“人境”,自然與人刻意疏遠、對立,自然帶給人的是陌生、驚異乃至“恐嚇”,從而推動了岑詩之“奇”的形成。
1.空間的無限性與封閉性
無限性空間的構(gòu)造多體現(xiàn)于岑參的邊塞詩中。最突出的莫過于對“絕域”一詞的使用。如“絕域地欲盡,孤城天遂窮”(《安西館中思長安》)、“孤城天北畔,絕域海西頭”(《北庭作》)等。廖立箋注《岑參詩箋注》中將“絕域”一詞釋為“極偏僻遙遠之地”⑦(264),本身便含有杜絕或少有人跡之意。與岑參齊名的邊塞詩人高適亦有“絕域蒼茫更何有”句,邊塞之廣漠寂寥可知。上舉岑詩,各用區(qū)區(qū)兩句五言,便構(gòu)筑起一片廣袤無際的世界,充斥著近于原始的莽荒蒼茫的天、地、海?!肮鲁恰笔俏ㄒ坏娜祟愇拿鞯倪z存,而“孤”則是它唯一被凸顯的特質(zhì)。這殘有的零星的文明如荒原上的一點磷火,已然失卻生命表征,更休提重振旗鼓繁續(xù)蔓延。它已然成為蠻荒的自然界的一部分,即將為其徹底吞沒。
除“絕域”一詞的使用外,岑詩還通過許多方式構(gòu)建了無限的空間。如《至大梁卻寄匡城主人》中的“四郊陰氣閉,萬里無晶光”這兩句詩將“無人之境”的封閉性與無限性同時呈現(xiàn)了出來,而無絲毫違和之感?!叭f里”為虛數(shù),可作無限之代稱。前句“閉”字的使用化無形之陰氣為有形,如高聳之密墻,極為傳神地表現(xiàn)了氣之濃、色之森,配以“萬里無晶光”,則將一片蕭森凜然之景生動摹出。另有“蒼茫秋山海,蕭瑟寒松悲”(《宿華陰東郭客舍憶閻防》)、“野曠不見山,白日落草頭”(《冀州客舍酒酣貽王綺寄題南樓》)、“千里云雪閉”(《送狄員外巡按西山車》)、“平沙萬里絕人煙”(《磧中作》)、“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等,皆呈現(xiàn)了一片具有無限延展性的自然空間。在這里,自然是主宰,以其對空間的無限化充斥占據(jù)了絕對的統(tǒng)治權(quán)。隱藏的觀望者——人,只能驚異于自然之偉岸磅礴的生命力,而深感自身的渺如芥塵,力量又是何等的微不足道。自然將人吞沒,天地混沌而復(fù)歸于樸。
與無限性有著對立統(tǒng)一關(guān)系的是這類空間的封閉性。它自足、排外,在內(nèi)中自由生長演繹,自然依舊是唯一的主宰。在構(gòu)造封閉性的空間時,詩人往往注重表現(xiàn)其“奇”,這固然可以理解為因其自足而少有人見之故,但需要注意的是,這些空間之外的隱藏主宰者——詩人自己的著意取景框定,對“奇”的展現(xiàn)更有著重要作用。如“長風(fēng)吹白茅,野火燒枯?!保ā吨链罅簠s寄匡城主人》),這日常鮮見的景觀頗有幾分奇特,“長風(fēng)”“白茅”“野火”“枯?!本拔镆庀蟮倪x用與組合,展現(xiàn)了自然力量與生命的神秘莫測,同時又渲染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荒僻蕭森之感?!叭獫彩鳞澹鹑胨尚目荨保ā冻瓿缮僖樄刃幸姵省罚?、“山風(fēng)吹空林,颯颯如有人”(《暮秋山行》)、“煙塵不敢飛,白草空皚皚”(《使交河郡》)、“人煙絕墟落,鬼火依城池”(《過梁州奉贈張尚書大夫公》)等詩句有著異曲同工之處。而《火山云歌送別》則用通篇描繪了一幅更奇異的自然圖畫:“火山突兀赤亭口,火山五月火云厚。火云滿山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遍_首四句即連用四個“火”字,造成了強烈的感官沖擊,將火山之壯偉瑰奇渲染至極,亦自然而然地形成一種磅礴豪邁的奇勢與奇情?!稛岷P兴痛奘逃€京》中,同樣用通篇展現(xiàn)了相似的奇景:“側(cè)聞西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杜郧嗖蓍L不歇,空中白雪遙旋滅。蒸沙爍石燃虜云,沸浪炎波煎漢月?!边@些景象迥異于日常所見,加之詩人的飽含豪情的著意描畫渲染,“煮”“旋”“燃”“煎”等奇特而頗為傳神的詞語的選用、景物的組合,將這一西域奇景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封閉自足的空間結(jié)構(gòu)中,自然以絕對的統(tǒng)治者身份,或悄然肅穆地存在,或極興創(chuàng)造揮灑。
另外,這一封閉性特征使詩人借以繪“奇”的感覺印象得到了放大,作用于極致化的展現(xiàn)。最明顯的即對色彩的描摹。岑詩的用色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兩極化傾向,或是極為素淡冷清,或是極為濃烈鮮明。前者如“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蒼蒼”(《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平沙莽莽黃入天”(《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黃沙西際海,白草北連天”(《過酒泉憶杜陵別業(yè)》)等,塑造以素白、蒼黃為基調(diào)的背景,仿佛刻意要滌去其他色彩,讓素漠充斥著整個空間。后者如“九月山葉赤”(《自潘陵尖還少室居止秋夕憑眺》)、“火山五月火云厚”(《火山云歌送別》)、“火山赫金方”(《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鮮明濃烈的赤紅色調(diào)鋪滿畫面;或如“石潭積黛色”(《秋葉宿仙游寺南涼堂呈謙道人》)、“江上云氣黑”(《梁州對雨懷麹二秀才便呈麹大判官時疾贈余新詩》)等,用色皆濃烈厚重,兼有不摻雜色的純正,給人一氣到底之感。這種兩極化的傾向,從藝術(shù)效果來看,分別營造了荒涼素凈與壯麗崇高的美感。
2.時間的無限性與交錯性
與空間的無限性相應(yīng),岑詩也注重表現(xiàn)時間的無限性,多見于懷古登臨之作中。如“五陵北原上,萬古青濛濛”(《與高適薛據(jù)登慈恩寺浮屠》),“萬古”一詞,將時間線無限拉長,配合以寬廣的空間,將壯偉之景、遼遠之思、豪邁之襟懷傾盡揮灑展現(xiàn)。明代陸時雍在《唐詩鏡》中曾這樣評論這兩句:“形狀絕色,語氣復(fù)雄,……登高臨下,一覽皆了?!鼻宕仁娓墙o予了極高評價:“詞意奇工,陳、隋以上人所不為,亦復(fù)不辦,此處乃見李唐古詩本色?!雹撸?82)而“五朝變?nèi)耸溃лd空江聲”(《送許子擢第歸江寧拜親因寄王大昌齡》),則將人世之煙云變幻與江流之千古長存、江聲之千載猶在相對比,寄托了對人生如過隙、物換星移變動不息的感喟,對時間、對自然之亙古永存的興嘆與敬畏?!俺刂袔锥妊阈聛?,洲上千年鶴應(yīng)在”(《梁園歌送河南王說判官》)亦有此韻味。再如“自從巨靈開,流盡千萬秋”(《東歸晚次潼關(guān)懷古》),“不知造化初,此山誰開拆”(《入劍門作寄杜楊二郎中時二公并為杜元帥判官》),“此事成蔓草,我來逢古丘”(《驪姬墓下作》)等,皆于時間維度上作了無限化處理,使得詩意更加深刻,情感更深沉。另一方面,這種無限化也賦予了詩歌神話般的瑰奇色彩,仿佛穿梭翱翔于古今之長流,以超越性的視角俯瞰歷史,重論興亡。尤其“自從巨靈開”“不知造化初”等句,其“溯源”式的造意頗為新妙,更增添了詩境之瑰奇壯偉。與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意蘊頗有幾分相似之處。
無限性的時間代表著自然定律的不可抗拒改變。在千古不變的時間的法則面前,在與天地共存的自然面前,人類何等渺小,無力抗拒也不可能抗拒,只能任其擺布。在這里,自然與人之間的對立關(guān)系再次得到展現(xiàn)。
時間的交錯性也是岑詩“尚奇”的重要表現(xiàn)。在岑參的許多邊塞詩中,格外重視時間錯位的呈現(xiàn)。如“胡天八月即飛雪”(《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九月天山風(fēng)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趙將軍歌》)、“秋雪春仍下,朝風(fēng)夜不休”(《北庭作》)、“四月猶自寒,天山雪濛濛”(《北庭貽宗學(xué)士道別》)、“九月尚流汗,炎風(fēng)吹沙?!保ā妒菇缓涌ぃぴ诨鹕侥_,其地苦熱無雨雪,獻封大夫》)等,詩人精心挑選了最具典型化特征、有著強烈感覺沖擊力的景物和現(xiàn)象,將邊塞迥異于中原地區(qū)的自然時令特征刻畫得鮮明、生動、可感。這種時間的交錯性,不僅再次生動呈現(xiàn)了異域之“奇”,而且暗含了詩人身處邊疆時對故鄉(xiāng)的思念,以及因思念而生的愁苦之情、孤獨之感。不難發(fā)現(xiàn),在以上列舉詩句中,邊塞的特異時令呈現(xiàn)為明顯的兩極化特點:要么是綿綿無期的冰天雪地、風(fēng)刀霜劍,要么是酷暑漫漫、焦炎難耐。邊塞的自然環(huán)境被描繪得極為嚴峻而殘酷,自然與人的對立關(guān)系再次得到彰顯。另一方面,在這種對立關(guān)系中,蘊含了詩人矢志戍邊、報國建業(yè)、不畏艱險的豪情壯志、樂觀精神和浪漫主義的英雄氣概。
二、有我之境:融合與奇趣
既然岑詩所構(gòu)造的“無人之境”通過異域自然之奇景奇象的描繪組合彰顯了其好奇特質(zhì),并表現(xiàn)了人與自然間疏遠、對立的關(guān)系,另一類“有我之境”則通過詩人主體的積極介入,充分運用主體官能感受和情感思維,主動“探奇”,甚至“造奇”。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言:“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倍娝熘坝形抑场?,則不僅僅是一個“我”為支配者的“我”的投影室,更是一個“我”與自然雙邊主體的和諧空間。在這里,自然與人融合無間,和諧共處,人亦能充分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發(fā)現(xiàn)和進一步探索自然無盡的奇趣,并主動進行創(chuàng)造。岑詩的好奇特質(zhì),便在這探索與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得到了展現(xiàn)。
1.以我之眼觀自然
詩人將自己置身自然,成為自然的一部分,在這種融洽愉快的關(guān)系中展開探奇之旅。在《秋夜宿仙游寺南涼堂呈謙道人》中,有“空山滿清光,水樹相玲瓏”兩句,將山、日光、水、樹等自然風(fēng)物各得其所之快意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頗具清逸靈動之美,讀之令人忘俗。詩人的眼睛善于敏銳捕捉自然界某一隅的某一瞬間,記錄下這些稍縱即逝的畫面與天然之奇情妙趣。再如同詩中“林晚栗初拆,枝寒梨已紅”,“晚”“寒”體現(xiàn)時令特征,“初”“已”更添一番情態(tài),“拆”“紅”簡潔準確且形象生動,富于動態(tài)。這兩句與前例相類,則在“萬物各得其時”的氛圍中展現(xiàn)出一片明快清逸之致。再如“崖口上新月,石門破蒼靄”(《終南兩峰草堂》),更是別具一番新奇妙趣。新月恰上崖口,蒼靄破自石門,如此奇景,差一分秒、偏一毫厘便可失之交臂,而詩人信手拈來,揮毫落紙,實在令人興嘆。而后句“色向群木深,光搖一潭碎”則關(guān)注于色彩、光影的精微變幻,極富動態(tài)美和情韻美。詩人自己總結(jié):“物幽興易愜,事勝趣彌濃”(《秋夜宿仙游寺南涼堂呈謙道人》),自然本有無盡的勝概奇趣,而唯有人與自然完全融合,并能敏銳捕捉、細致體察,方能欣然意會。
除了發(fā)現(xiàn)自然萬物的自得之樂外,岑詩還頗注重表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詩人善于通過各種感官進行精細化體驗和描摹,有時兼用通感,對自然進行多方位體察,形成奇妙的立體化、多維化意境。較有代表性的如《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宮諸故人》中的“滿院池月靜,卷簾溪雨涼。軒窗竹翠濕,案牘荷花香”。這四句詩中,句句皆運用感官,打造了一種清靈幽靜的意境。“滿院池月”是視覺,清明的月色盈滿院池,一個“靜”字加入了聽覺,仿佛清晰聽聞月色之靜,更有一番別樣的空靈靜謐的韻味。而二、三句則分別兼用聽覺和觸覺、視覺和觸覺,第四句運用嗅覺。多種官能的使用,既充分地、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環(huán)境的特點,又揭示了新來者對新環(huán)境的格外留意,以及官場失意后轉(zhuǎn)向自然尋求隱逸之趣的心境、對行藏之道的領(lǐng)悟?!安萆珟С?,灘聲兼夜鐘”(《春半與群公同游元處士別業(yè)》)聯(lián)用了視、觸、聽覺。“對酒云數(shù)片,卷簾花萬重”(《春半與群公同游元處士別業(yè)》)、“晝還草堂臥,但見雙峰對”(《終南兩峰草堂》)等句則描繪了一幅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清趣無窮的生活畫面,真可謂已達“羲皇上人”之高妙境界,誠為可羨。
在表現(xiàn)萬物自得、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情景時,岑詩還傾向于將自然人格化。詩人通過奇思妙想,結(jié)合不同環(huán)境,賦予自然景物不同的情態(tài)特征,創(chuàng)造出許多頗具浪漫化想象的新奇詩句?!渡霞沃萸嘁律街蟹孱}惠凈上人幽居寄兵部楊郎中》中的“猿鳥樂鐘磬,松蘿泛天香。江云入袈裟,山月吐繩床?!睅拙浼搭H有代表性,其妙處自毋庸贅言。再有“白鳥上衣架,青苔生筆床”(《初至西虢官舍南池呈左右省及南宮諸故人》)、“寺出飛鳥外,青峰戴朱樓”(《登嘉州凌云寺作》)、“夜宿月近人,朝行云滿車”(《酬成少尹駱谷行見呈》、“江鳥飛入簾,山云來到床”(《東歸留題太常徐卿草堂》)等詩句,詩人同樣在對自然的精細體察外,融合新奇異想,繪出一幅幅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萬物共棲的美妙圖景。正如方東樹所評價的:“奇才奇氣,奇情逸發(fā)?!?/p>
盡管人與自然融合無間,詩人的“我”的主體性依舊是或顯或隱地存在著的。因此,在“觀自然”的過程中,主觀情感與思想的投射也是不容忽視的一個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兩個方面:一是奇特的造意與想象(“意奇”),二是融情于景、以景襯情。
第一類充分展現(xiàn)了岑詩“意亦造奇”⑧(8)的特色。如《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凈上人幽居寄兵部楊郎中》首二聯(lián):“青衣誰開鑿?獨在水中央。浮舟一躋攀,側(cè)徑沿蒼穹?!币痪洹罢l開鑿”開篇,氣勢豪邁奔放,不可阻擋,“溯源”式造意與前文所舉例“自從巨靈開”“不知造化初”相類,寄托著俯仰古今,睥睨百代的豪情?!蔼氃谒醒搿北砻媸强陀^景物描寫,細品之下,不論取景構(gòu)圖還是選字用詞(“獨”“中央”),氣韻皆與前句一脈相承,或許還暗寓著詩人自己卓爾不群、坦蕩不阿的人格精神追求。后兩句與同一時期的浪漫主義詩人李白的《蜀道難》中“捫參歷井仰脅息”之詩境有異曲同工之妙,都運用了極度的夸張手法,極狀山峰巖巒之高險巍峻。再如“遙憑長房術(shù),為縮天山東”(《安西館中思長安》),幻想憑借道家仙術(shù),縮短迢遞山水,以慰凄然無望之鄉(xiāng)愁。奇妙的想象背后,是深濃的鄉(xiāng)思鄉(xiāng)情。再如“忽覺蓮花峰,別來更如長”(《潼關(guān)使院懷王七季友》)、“天晴見峨嵋,如向波上浮”(《登嘉州凌云寺作》)、“塔勢如涌出,孤高聳天宮”(《與高適薛據(jù)登慈恩寺浮屠》)、“寺南幾十峰,峰翠晴可掬”(《題華嚴寺環(huán)公禪房》)、“分明峰頭樹,倒插秋江底”(《峨眉東腳臨江聽猿懷二室舊廬》)等,皆為彰顯“意奇”特色的絕佳之句,不勝枚舉。
第二類如“半生滄州意,獨有青山知?!保ā峨街菟袜嵟d宗弟歸扶風(fēng)別廬》)原詩作于上元二年,詩人被貶為虢州長史已達三載,鴻鵠之志卻常盛不怠——“豈能長后時”??蓧阎究赵?,歲華搖落,連僅有的知交也“今旦忽言別”,只能“愴然俱淚垂”。人生底色本乃失意落寞、抑郁悲涼,縱然最終隱遁滄州,怕是到底意難平吧?這難平之意又該向何處銷呢?唯有萬古濛濛之青山了吧。自然的風(fēng)景,不僅是情感的承載和襯托,更已成為詩人藉以擺脫瘡痍人世的精神支柱,唯一的精神慰安。再如“川上多往事,凄涼滿空洲”(《東歸晚次潼關(guān)懷古》),也是融情于景、以景襯情的典例。功名路途的顛沛艱辛、對鄉(xiāng)關(guān)的思念、懷古的惆悵,皆付與長河空洲,也唯有長河空洲能知。在這類詩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不僅是融洽,更是相互依存,而且更多表現(xiàn)為人主動向自然尋求依傍與慰藉。詩句并無刻意求奇,但情感的興寄、意境的創(chuàng)造和自然觀的呈現(xiàn),是與前文所述“探奇”“造奇”的思路相通的。
2.以自然之眼觀萬物
因融身自然,故自然之草木蟲魚皆為我之耳目;因棲心自然,故觸目皆為自然之風(fēng)月煙霞;因寄情自然,故時常擷取自然界之生靈萬物來做人事之比類?!耙宰匀恢塾^萬物”是岑詩中一種非常巧妙而獨特的處理。與聯(lián)想、想象相結(jié)合,運用明喻、暗喻、借喻的修辭手法,往往達到陌生新奇而又生動貼切的效果。如“旌旗遍草木,兵馬如云屯”(《潼關(guān)鎮(zhèn)國軍句覆使院早春寄王同州》)以云之堆積比兵馬,形象地凸顯了兵馬之眾;“階下貔虎士,幕中鴛鷺行”則運用暗喻,言士之強壯英勇;“且看匹馬行,不得鳴鳳飛”(《冬宵家會餞李郎司兵赴同州》),喻李郎獨行無偶;“易俗去猛虎,化人似馴鷗”(《送顏平原》)表現(xiàn)顏平原之治政有方;“先主與武侯,相逢云雷際。感通君臣分,義激雨水契”(《先主武侯廟》)“云雷”為社會政局動蕩危急之借喻,“雨水”則暗喻君臣相處的融洽契合?!懊烀煸浦沁h,悠悠海懷長”(《上嘉州青衣山中峰題惠凈上人幽居寄兵部楊郎中》)、“心與湖水清”(《送許子擢第歸江寧拜親因寄王大昌齡》)、“身同云虛無,心與清溪澄”(《寄青城龍溪奐道人》)等句,則更以自然之眼觀己之身運心懷,包含著化身自然、與自然共情的含蓄不盡的意蘊。
這類詩句,往往呈現(xiàn)出“實中求奇”②(115)的特點。運用想象和比喻營造陌生化效果,這種效果是為了突出事物原本即具有的某些特點,有實在依據(jù)或切身體會。鴻鵠萬里而能以正軌相系,方能生動形象、巧妙新奇而又入情入理,令人擊節(jié)稱嘆。正如洪亮吉在《北江詩話》中所說:“詩奇而入理,乃謂之奇。若奇而不入理,非奇也?!娭娑肜碚撸湮ㄡ沃莺?!”⑨(86)
三、“好奇”:在對立與皈依中尋求與創(chuàng)造
以上主要從岑詩“無人之境”和“有我之境”兩種不同的詩境空間構(gòu)造分析其中體現(xiàn)的自然觀,并以此為切入點,通過研究自然觀對好奇特質(zhì)的影響,進一步理解和分析岑參詩歌的好奇特質(zhì)。下面對上述影響作用進行歸納總結(jié),并對自然觀的蘊涵作進一步探索。
在岑詩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出較為鮮明的兩極化特征——在“無人之境”中,人與自然的疏遠、隔閡、對立;在“有我之境”中,人與自然的和諧、融合、共情。前一類多體現(xiàn)于岑參的邊塞詩中。通過構(gòu)造一個封閉、排外、自足的空間,時空的延展交錯、感官的極致化與膨脹化處理,呈現(xiàn)出瑰麗雄奇的異域風(fēng)光、新奇的境界,并表現(xiàn)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孤獨、無力感,或是以此襯托悲壯豪情和誓掃敵寇、蕩清邊塞的雄心壯志。因此,在這類情境中,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并不完全是消極的。人之所以感到渺小、孤獨、無力,除了受到自然景物帶給感官的直接沖擊與強烈震撼,更多是來源于社會、集體帶給個體的價值失落與迷惘。前文所列舉的這類詩句,或作于出入兩京求取功名時期,或作于兩度出塞時期。官場世態(tài)的炎涼喧囂、個人命運的顛沛流離、思鄉(xiāng)的愁苦、對人生定位與價值的迷惘,交織融匯在一起。蘇勝豪在《岑參邊塞詩的奇美研究》中借用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文學(xué)的“荒原”意象及其折射的現(xiàn)代西方社會帶給人的迷茫、失落之感,與源自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的岑詩中“無人之境”之“荒”進行對比,認為后者來源于具體的人生經(jīng)歷與情境,而非整體社會的變革轉(zhuǎn)型,“解藥就是以服務(wù)于集體來體現(xiàn)個人的價值,這也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西方具有本質(zhì)上的不同之處”⑩(18)。并進一步總結(jié):“岑參邊塞詩中的‘荒,本質(zhì)上是個人與集體失聯(lián)之‘荒?!雹猓?8)詩人在面對自然景觀帶來的強烈感官沖擊時,這種個體“荒”感的融入,很大程度上決定著詩人的自然觀的性質(zhì)與內(nèi)蘊。詩人著力渲染自然的原始荒涼、陌生奇異,人與自然的對立隔閡,其實正是主觀情感的投射。
另一方面,詩人的報國壯志猶在,之所以產(chǎn)生“與集體失聯(lián)”之“荒”正因為苦悶于個體價值的難以展現(xiàn)。當詩人由于某些契機,重新看到了實現(xiàn)價值的希望,重燃夢想之炬,亦即重新與集體確立了聯(lián)系,這渺小與無力感瞬間就轉(zhuǎn)變?yōu)榱税簱P的斗志。自然的莽荒、奇景的“驚嚇”,被詩人賦予了瑰麗浪漫的色彩,融入其間的是按捺不住的豪情與欣喜。人與自然的對立關(guān)系依舊存在,人卻已然可以笑傲睥睨。這可以說是一種精神境界的超越與升華。楊辛在《美學(xué)原理》中提出,“美處于主客體的矛盾激化中”,具有“壓倒一切的強大力量,是一種不可阻遏的強勁氣勢”{11}(248),正與此相符。而這種情感傾向背后,則是盛唐昂揚的精神風(fēng)貌、積極向上的時代精神,以及在儒家文化的濡染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建功立業(yè)、普濟天下的倫理使命感和強烈的入世精神{12}(20)。
后一類的“有我之境”主要體現(xiàn)于岑參的山水田園詩中。通過詩人主體的積極介入,充分運用主體官能感受和情感思維,構(gòu)造一個人與自然和諧共處、融合無間的雙邊主體空間,從而主動“探奇”和“造奇”。
這類詩歌集中見于詩人生平的兩個時期,分別為早年嵩陽隱居時期(732—736)和晚年貶為虢州長史后{13}(118-120)(759—約769)。早年的山水田園詩作多通過審美直覺作快意直抒,在輕快愉悅的氛圍中探索自然的無盡新奇妙趣,富有清逸靈動之美。并借助奇特的造意想象、情感的融合,主動創(chuàng)造“奇境”。晚年貶官時期,半生的漂淪憔悴、貶謫的失意落寞、加之唐代士人觀念中的儒道釋的融合,詩人一方面渴望歸隱、棲心自然,尋求精神依靠與慰藉,另一方面,儒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死而后已”的人生抱負的實現(xiàn)仍牢牢占據(jù)著詩人思想的主要方面。因此,其實質(zhì)是一種“吏隱”思想{13}(118-120)。在晚年的寫景詩作中,岑參的體物更加細致,詩歌意境更清新恬淡,多借用自然景物類比自己的淡泊心境或是周圍人事,往往能收獲新奇獨特而又生動貼切的效果。
四、結(jié)語
岑參的詩歌中體現(xiàn)了以人與自然對立和融合兩種關(guān)系為核心的自然觀,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岑詩“好奇”特質(zhì)的形成與展現(xiàn)。值得注意的是,研究岑詩的自然觀,更重要的是需要了解其象征意義,并追問其內(nèi)蘊。歸根到底,岑詩的自然觀是詩人的個體社會政治經(jīng)歷與思想情感的投射。這對于進一步理解和分析岑詩的好奇特質(zhì)有重要的意義。
注釋:
①[唐]殷璠.河岳英靈集:卷上[A].唐人選唐詩十種(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②陶文鵬,陸平.論岑參詩歌創(chuàng)造奇象奇境的藝術(shù)[J].齊魯學(xué)刊,2009(02).
③[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A].歷代詩話續(xù)編(中)[C].北京:中華書局,1983.
④[明]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⑤[清]翁方綱.石洲詩話[A].清詩話續(xù)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⑥[明]胡應(yīng)麟.唐音癸簽: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⑦[唐]岑參,撰.岑參詩箋注(上)[M].廖立,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18.
⑧殷璠.河岳英靈集:卷上[A].唐人選唐詩(十種)上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⑨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五[M].陳邇冬,校點.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3.
⑩蘇勝豪.岑參邊塞詩的“奇”美研究[D].恩施:湖北民族大學(xué),2019.
{11}楊辛,甘霖.美學(xué)原理[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1.
{12}李天道.中國古代詩歌美學(xué)思想研究[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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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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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唐]殷璠.河岳英靈集:卷上[A].唐人選唐詩十種(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明]王世貞.藝苑卮言:卷四[A].歷代詩話續(xù)編(中)[C].北京:中華書局,1983.
[4][明]胡應(yīng)麟.詩藪(內(nèi)編):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5][清]翁方綱.石洲詩話[A].清詩話續(xù)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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