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奇
掛掉手機(jī),柳茂盛回頭瞥見了老伴趙春香的兩個大白眼珠子。她那白眼珠翻扯幅度之大,讓他不禁擔(dān)心她會不會背過氣去了。趙春香當(dāng)然沒有背過氣去,不僅如此,她還將手里的那件給他孫女妮妮織了三分之二的毛衣一把摔在桌子上,狠狠地咒罵道:你腦子進(jìn)水了吧,跟兒子這樣說?你該送瘋?cè)嗽毫税勺寖鹤樱口w春香的聲音又急又大,再加上距離近,震得柳茂盛的耳鼓膜呼呼作響,怒氣一下沖上了他的腦門子。他立馬伸著脖子朝趙春香吼了起來:閉上你的騷臭嘴!趙春香怒氣沖沖地瞪著柳茂盛,但她很快意識到這時候跟他硬下去絕不是明智選擇,就避開眼神,站起身丟下一句“懶得管你”出門而去。有這么幾秒鐘,柳茂盛的眼神被趙春香的后脊背粘了去,等她被門口的那片光亮吞沒進(jìn)去,他才回過神來,嘴巴對著手機(jī)屏幕問道:我剛才說啥來?
手機(jī)屏幕漆黑一團(tuán),像村頭那個盛滿了臟水的池塘。柳茂盛看著窩火,本想狠狠地罵一句,可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唉!隨著這一聲嘆息,心里那股火苗就如缺氧了般漸漸滅去了。于是,他把手機(jī)塞進(jìn)褲兜里,轉(zhuǎn)身朝門外走去。
上哪去?趙春香迎面問他。
去棚里看看。柳茂盛甕聲丟下一句。
去看那干啥?看了糟心。趙春香咕噥了一句,不過聲音很小,說歸說,她怕柳茂盛聽到,聽了他會更糟心。不過柳茂盛到底聽沒聽到,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這時候他已經(jīng)走上了村西那條通往他的花卉大棚的土路。他半低著頭,半垂著胸,嘴里叼著半個煙卷,上面不時有煙霧冒出來,將他的臉裹起來,使他的臉色看起來更加陰郁了。顯然,這陰郁只屬于他自己——此刻這空茫的土地上除了他以外連只鳥或者蟲子都沒有,就連西天上那只太陽也只剩下半個臉了。他停下腳,身體正對著那半個太陽,把煙卷從嘴里拔出來,苦笑了一聲說:老爺爺啊,咱倆差不多,日薄西山了哦。說完就猛烈地咳嗽起來??人酝炅?,他正想抬腳走,卻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汽車?yán)嚷?,就急忙把身子往路邊靠,可汽車快到跟前時卻停住了。他先瞇著眼看了看車號,又看了看車樣子,都不認(rèn)識——其實汽車?yán)镱^他也就認(rèn)識他兒子柳天陽那輛小尼桑。車很大很新,就是他這個不懂行的也一眼就看出這車要比兒子那輛小尼桑貴,上檔次。打量完車子,他就往駕駛室里看,這時候一張白生生的戴著墨鏡的臉從窗玻璃里伸了出來:茂盛叔,您老這是去哪???
沒認(rèn)出來但聽出來了,是柳茂祥的兒子柳天順,柳茂盛立刻興致索然,但出于禮貌他還是抖出一個笑臉兒說:是天順啊,去棚里看看。
還去看啥啊,這不要拆了么?這話順嘴說出后,柳天順立刻意識到不妥,急忙摘下墨鏡陪著笑臉說:我就順口一說沒別的意思啊茂盛叔……
新車?柳茂盛打斷柳天順的話,岔開話題。他不想跟他一般見識——要跟他一般見識的話還不早被氣死了?不過話說出口后他又后悔了,這話岔錯了,岔到另一條讓他窩心的道上去了。果不其然,柳天順臉上現(xiàn)出得意之色說:沒錯,剛提的,小一百萬呢,心疼死我了。
柳茂盛感覺心臟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極力保持著鎮(zhèn)定的模樣說:心疼啥,你小子不有的是錢么?不像我們家天陽,掙個死工資,開個十幾萬的車。
柳天順聽出了柳茂盛話里的酸味,急忙說:茂盛叔話也不能這么說,天陽是啥?公務(wù)員,就得低調(diào),再說了,人家旱澇保收,不用像我這樣滿世界求爺爺告奶奶地找錢,錢是掙著了,可尊嚴(yán)沒了,到頭來一合計,都差不多。
柳茂盛心里冷笑一聲,“哼!差不多?差老去了。”不過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微微地點了下頭說了句“這話倒對”,然后又問:這時候回來,是為投票的事吧?
柳天順嘆了口氣說:可不是嘛,我爸著急火燎地非讓我回來,您說多大的事吧?這來回好幾天可耽誤我死了。
這次柳茂盛不再掩飾了,“哼”了一聲說:在你們這些年輕人眼里就錢是大事,家都不要了。
一聽這話,柳天順急忙賠起笑臉說:茂盛叔我可不是這個意思,就算走到天邊,我也忘不了這柳泉村是我的家啊,唉,茂盛叔您別走啊,我載你一程吧……
載啥載?我又不是沒腳!柳茂盛冷冷地拋回一句。
柳天陽一直提著的心放下沒多久就出事兒——妮妮被蟲咬了。被什么樣的蟲子咬的,柳天陽和他老婆景麗敏都沒看到。當(dāng)時,他正站在村東頭的池塘邊上向景麗敏回憶往事,他講得聲情并茂,還配以恰到好處的表情、手勢,景麗敏的感情和注意力完全被他俘獲了,兩人一起沉醉其中,仿佛變成了當(dāng)年兩個在湖邊玩耍的小男孩和小女孩,直到聽見妮妮的一聲哭喊才回過神來。景麗敏手忙腳亂地把妮妮抱進(jìn)懷里,挪開她那只覆蓋在另一只胳膊上的手掌,隨之尖叫一聲。這時候柳天陽也看到了妮妮手臂上那個饅頭大的紅包,感覺心里被刀子剜了一下。
我看看。柳天陽朝妮妮伸出手臂,卻被景麗敏一把推開:你看有啥用?說完景麗敏抱著妮妮轉(zhuǎn)身朝岸上走去。望著景麗敏和妮妮的背影,柳天陽心里更加煩亂了。
這次父親柳茂盛在電話里的口氣非常強(qiáng)硬,不僅沒有商量的意思,甚至還有些威脅的味道:你們這次要是不回來就永遠(yuǎn)別回來了!其實這次即便柳茂盛不這樣說,柳天陽也做好了回家的打算,而且不僅自己回,景麗敏和妮妮也要回。為什么?就是因為這次的事情不尋常,用柳茂盛的話說,這次是“動祖墳”的大事,但柳天陽隱隱覺得這事可能比“動祖墳”還要嚴(yán)重幾分。所以他在電話里雖然沒給柳茂盛答復(fù),但心里卻是暗暗下定了決心,這次不論難度有多大,也要把景麗敏這塊“硬骨頭”啃下來。
說實在的,這幾年,景麗敏不愿意回家已經(jīng)成了柳天陽的一塊心病。
其實一開始——就是剛結(jié)婚那兩年吧,景麗敏還是很愿意跟柳天陽回老家的。究其原因,一是對農(nóng)村生活新奇感(景麗敏跟隨父母在城里長大),二是她跟公婆之間一度居高不下的好感度。那時候每逢柳天陽提出要回家,景麗敏都會很爽快地答應(yīng),那熱情勁兒比柳天陽還要盛幾分。而且進(jìn)家之后,她就會換下衣服,鉆進(jìn)烏煙瘴氣的廚房,幫著婆婆趙春香燒鍋做飯,甚至農(nóng)忙的時候還會跟著下地干活。這一度在柳泉村傳為佳話,尤其是讓柳茂祥的老婆胡春花眼紅了好一陣子,因為他的兒媳婦于苗苗雖然是農(nóng)村人,可自打結(jié)了婚就住在鎮(zhèn)上的樓房里,很少回家來,更別說是幫著炒菜做飯下地干活了。對于景麗敏的表現(xiàn),柳茂盛和趙春香自然是樂開了花,趙春香逢人便把景麗敏的好數(shù)叨一番,最后還不忘了拐到兒子柳天陽頭上,說他人好命好才攤上這么個好媳婦;而柳茂盛的表現(xiàn)則更過,他倒不多說話,但頭卻昂得比天高,尤其是跟柳茂祥碰面的時候,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之色,通常還會陰陽怪氣地拋出一句:這天順媳婦有日子沒回來了吧?直氣得柳茂祥一邊翻白眼一邊扭頭便走。
要說全家人最清醒的還是柳天陽,一來他了解景麗敏的小姐脾氣,從小被父母慣著,連她弟弟都要讓她幾分,脾氣好的時候倒也溫柔如水,可一旦脾氣上來就有點六親不認(rèn)的架勢,所以,他并不確定她的優(yōu)良表現(xiàn)會持續(xù)多久;二來他覺得景麗敏為人妻為人媳,這樣的表現(xiàn)在情理之中,沒必要大驚小怪的,更別說到處炫耀了。事實證明柳天陽的擔(dān)憂是有道理的,過了沒多久——也就有一年多的時間吧,景麗敏的新奇感逐漸減弱,與之相輔相成的是臉上的笑容和做事的積極性也逐漸消散了,回到家后她不再換衣服鉆廚房,而是躺在沙發(fā)上喝茶刷手機(jī),下地干活更是想都不用想了。當(dāng)然這還不是最嚴(yán)重的,最嚴(yán)重的是她漸漸地竟然連家也不想回了,而且理由也非常充分,什么白開水里浮著一層厚厚的石灰面兒不敢下嘴了、廁所一眼就能看到糞便不敢往上蹲了、到處是叮人的蚊蟲睡不安生覺了等等。這些理由在柳茂盛和趙春香眼里無異于無理取鬧,他們有更多的理由加以辯駁,比如他們祖祖輩輩都吃石灰面他們也吃了快一輩子了也沒見哪里不好、糞便看到又怎樣它們又不會自己跑上來、有蚊蟲不是還有蚊帳殺蟲劑嗎,云云。在柳天陽眼里,雙方的理由都講得過去,比如他現(xiàn)在也越來越難以忍受家里全開放的廁所以及無處不在的蚊蟲,對景麗敏的煩惱感同身受,但反過來,看到父母為了他們回來又是打掃衛(wèi)生又是殺菌消毒的,忙得滿頭大汗,他又于心不忍了。他只好兩頭勸,想像大禹治水一樣變堵為疏,可最后他卻成了風(fēng)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一時間焦頭爛額,極有挫敗感。父母不忍,率先做出讓步,說不回就不回吧,不回也是我們家的兒媳婦,大不了我們?nèi)コ抢锟此A礻柭犃诉@話大為感動,又聲情并茂地轉(zhuǎn)述給景麗敏聽,本想博得她的好感,進(jìn)而贏得幾分讓步,沒成想景麗敏卻借坡下驢,扔出一句:那就只好勞累一下二老了。后來,她生下妮妮坐月子,干脆就沒回家,讓婆婆趙春香來城里照顧的。這事讓柳茂盛很是抬不起頭來,尤其是碰到柳茂祥的時候,他只好裝作沒看見繞到別的路上去了。這自然逃不過柳茂祥的眼睛,有一次他故意將柳茂盛堵到一條死胡同里,擺出柳茂盛當(dāng)時那幅派頭,也用幾乎一模一樣的口氣說:天陽媳婦可是有日子沒回家來了啊,不知啥時候回來啊,天順媳婦坐月子悶得很,整天念叨想跟她聊天呢。當(dāng)時柳天順老婆剛生下二胎,從鎮(zhèn)上的房子里搬回來坐月子呢。一番話把柳茂盛堵了個大紅臉,差點兒坐下病來。
例子一旦興下,就很難有回還。幾年下來,景麗敏回家的次數(shù)掰著手指頭都能數(shù)過來,小事都是柳天陽自己開車回家一趟,處理完就趕回去,一般不過夜。逢年過節(jié)的,也是柳茂盛跟趙春香往城里來,路線方向跟村里那些混外的遷徙大軍完全相反。一開始,他們有怨言,但這幾年下來柳泉村留守的人越來越少,遷徙大軍越來越稀拉,年節(jié)上也越來越冷清,老兩口倒有些熬不住了,怨言也就煙消云散了。而且,現(xiàn)在他們也越來越適應(yīng)城里的新生活,多久不來一次反倒有些想,就好像他們也隨著兒孫在城里有了根,但這只是隨口說笑,真要觸到這個問題,柳茂盛是萬萬不會讓步的:我柳茂盛的根就在柳泉村,別的都是瞎扯淡!似乎就在他說下這句話不久,他的態(tài)度就又有了改變——或者說,他又恢復(fù)了本來面目,極少進(jìn)城去了,真是迫不得已的時候他讓趙春香自己去,他寧肯一個人在家里守著,就好像家里突然藏匿了什么寶物需要他日夜看守。而且他似乎也看開了,極少要求柳天陽他們回來,他甚至還主動對街坊鄰居做起了解釋:天陽兩口子整日忙得不可開交,孫女妮妮周末還要上各種補(bǔ)習(xí)班,那話咋說來著,不能輸在起跑線上,咱做老人的可不能拖后腿啊。話里有無奈,但更多的是通情達(dá)理。但這次他卻一點兒也不“通情達(dá)理”了,他把最難聽的話拋在了兒子柳天陽臉上,還擺出了一副不容商量沒有退路的架勢,讓他老婆趙春香都看不下去了。到底什么是事讓柳茂盛的態(tài)度有如此改天換地般的轉(zhuǎn)變呢?這還得從不久前的一紙上級文件說起。
大約一個多月前,村支書柳茂祥從鎮(zhèn)里領(lǐng)回一個紅頭文件,按照文件精神,柳泉村要進(jìn)行舊村改造,要求村民拆除原房屋,舉家搬進(jìn)鎮(zhèn)上的樓房。當(dāng)然具體搬不搬,文件并沒有具體要求,也就是說尚未進(jìn)入實施階段。而且在具體實施之前,本著民主的原則,先要進(jìn)行一場村民投票,來決定政策能否落地。按照柳茂盛的要求,柳天陽必須帶著老婆景麗敏和女兒妮妮回來參與投票,這既是因為他們作為柳家人有投票權(quán),也有人多力量大的意思。在這事上柳天陽是完全站在柳茂盛立場上的,除了柳茂盛是他爸,他也知道村莊沒了會給他造成什么樣的打擊。當(dāng)然,還有他自己的因素,說到底就是骨子里那一份故土情懷,他也不想自己以后成了沒有根的人。所以接到柳茂盛電話之后第一時間,他就字斟句酌地給景麗敏做動員工作。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景麗敏聽完后先白了他一眼,反問道:你以為我覺悟就這么低嗎?隨之又提出了一個讓他沒想到的問題:我們的戶口都不在家里,是否具備投票權(quán)?柳天陽回答不了,就將其轉(zhuǎn)述給了柳茂盛。柳茂盛先是一愣,隨即回懟一句:你們是我柳茂盛的子孫,怎么沒有?這一愣柳天陽就知道他的底氣出了點問題,不過一想也是,就把這話轉(zhuǎn)述給了景麗敏。景麗敏點點頭說好好準(zhǔn)備準(zhǔn)備。接下來幾天,景麗敏一直不間斷地做準(zhǔn)備工作,結(jié)果東西比他們外出旅游時帶的還要多,滿滿兩大包。看著兩個大包,柳天陽心里雖有些不爽,但終歸還是高興的。
從開車出發(fā)到家里住下,柳天陽既興奮又緊張。興奮的是全家人終于和和美美地坐在了一起,緊張的自然是怕出什么紕漏,惹到了景麗敏,所以一直對她謹(jǐn)小慎微,甚至還帶有幾分討好。其實柳茂盛和趙春香對景麗敏的態(tài)度跟柳天陽差不多,只是礙于長輩的尊嚴(yán)不能表現(xiàn)過分,就把討好之意轉(zhuǎn)化成了熱情——過度的熱情。幾個人的反常表現(xiàn)景麗敏怎么可能看不出來,不過因為長久不回家,她倒有種客人的感覺,并不覺得這種過度的熱情有什么不妥,索性該吃吃該喝喝,真做起了客人。
大半天過去了,午飯后加了午睡。已是初夏季節(jié),蚊蟲開始出沒,幸而趙春香做足了功課,掛蚊帳灑消毒水噴空氣清新劑。景麗敏和妮妮并沒受到蚊蟲騷擾,睡了個美覺,相安無事。看到景麗敏精神飽滿心情大好,柳天陽自是高興不已。結(jié)果一高興就有些忘形,警惕心也放下了。他提出要帶景麗敏去村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飽覽下美景,回憶一番少年趣事。景麗敏本也無聊,加之心情不錯,就欣然應(yīng)允。三口人就說說笑笑出了門。村里房屋空了十之七八,街上難得碰到個人。不過柳天陽興致極高,每路過一座房屋便介紹給景麗敏主人是誰,按行輩怎么稱呼,一家?guī)卓谝约芭c之有關(guān)的奇聞趣事。景麗敏聽得極有興致,咯咯笑個不停。偶然遇個路人,大都是老人,柳天陽便熱情地牽著景麗敏打招呼,讓妮妮叫人,不覺間就出了村,來到了村東頭的池塘邊。池塘有十幾畝地大,是困難時期村民為給田地澆水便利人工挖掘的,它的尾部連著一條小細(xì)河,一直往南連通大汶河,它里面的水就是從大汶河里倒灌進(jìn)來的。池塘的一面有個小屋子,里面有一臺抽水機(jī),干旱季節(jié)抽水機(jī)就負(fù)責(zé)把池塘里的水抽上來送到村民田里。如此一經(jīng)交換,池塘里的水通常很清澈,魚蝦可見,池塘的四面是茂密的樹林,其間有一大片蘆葦叢,入小河的地方還有一座石橋,當(dāng)年可謂風(fēng)光旖旎,是柳天陽等一眾孩子的樂園。所以,他對這個無名池塘有著極深的感情。雖然多年不見,但也時常在夢里夢到它。如今的池塘完全變了模樣,小河干涸,斷了水源,它就成了一潭死水,水面也降了不少,像一面潑了墨的鏡子,閃著污光,給人一種不潔凈的感覺。石橋也破落了,其中一面的欄桿不見了蹤影,站上去竟然有種暈晃晃的不安感;四面的樹木全被伐凈,好在那叢半沒在水里的蘆葦叢還在,加之現(xiàn)在正是抽節(jié)長葉的季節(jié),勉強(qiáng)算是幾分景致。這反而讓柳天陽觸景生情,陷入回憶之中難以自拔,進(jìn)而感染了原本心情不錯的景麗敏。兩人一時間忘記了關(guān)注妮妮,臭蟲則趁虛而入,在妮妮的胳膊上咬了個大包。那包在極短的時間里迅速變大,顏色由紅色變成了暗紫色,表面泛著一層亮光,皮膚仿佛要被撐破了,看著相當(dāng)嚇人?;丶业穆飞希礻柍隽艘簧砝浜?,這才意識到那池塘死水里的魚蝦大概都變成了毒蟲,整日等著人下口呢。他自然是非常后悔,知道必將有一場暴風(fēng)雨等著自己。將功補(bǔ)過般,一回到家就從景麗敏的包里往外找藥膏。與此同時,驚慌失措的趙春香也找來了早已準(zhǔn)備好的花露水,兩只手一起顫巍巍地舉到景麗敏跟前,景麗敏卻抹了把淚說:這些能頂啥用?必須上醫(yī)院!
柳天陽這才反應(yīng)過來,急忙找車鑰匙,發(fā)動車子,載著母女兩人火急火燎地趕到鎮(zhèn)醫(yī)院。檢查、擠毒液、抹藥水,一番下來,那包上的亮光逐漸消失,皮膚不那么緊繃了,妮妮也終于止住了哭泣,沉沉睡去。景麗敏板著臉,眼里淚水干了,臉色卻極為難看。柳天陽料定這場暴風(fēng)雨比往常還要猛烈,就硬著頭皮主動出手,向景麗敏承認(rèn)錯誤。景麗敏沒接他的茬,半天后拋出來一句:我們回家!柳天陽知道,景麗敏這句話就等于下了“最后通牒”。討價還價改變不了結(jié)果不說,還會招致更大一場狂風(fēng)暴雨,于是他便掏出手機(jī)要給父母打電話。景麗敏卻說:別打了,我們坐出租車回去,你留下。
望著景麗敏和妮妮乘坐的出租車迎著夕陽遠(yuǎn)去,柳天陽心里五味雜陳:有感動,感動景麗敏這個周全的選擇;有疼惜,對手臂有傷的妮妮;也有輕松,終于可以留下來,安心地參與投票了;當(dāng)然還有憂慮,怕遭到父母的責(zé)難。
回到家,柳天陽有種負(fù)罪感,羞愧得抬不起頭來,不過父母都沒有責(zé)怪他,母親甚至還寬慰他:回去了好,妮妮晚上要是再被咬一口就更麻煩了。柳茂盛卻嘆了口氣說:看來這鄉(xiāng)下越來越不是人待的地方了。柳天陽急忙解釋說:啥事就怕個巧字,這事是真巧了。這時候趙春香喊兩人吃飯,柳茂盛正要抬腿進(jìn)屋,又停下來,轉(zhuǎn)身對柳天陽說:吃過飯,去你茂祥大爺家坐坐。
盡管出門前,柳茂盛特別交代了一句“別拿東西,就坐坐”。然而,等走到村小賣鋪門口的時候,柳天陽還是拐了進(jìn)去。他很清楚,父親之所以不讓買東西并不是心疼那點兒錢,而是另有原因,那就是柳天順從來沒有拿著東西正兒八經(jīng)地拜訪過他,所謂“禮尚往來”嘛,老是“來而不往”就讓人心里不舒服了。不得不承認(rèn),在這一點上柳茂盛做得確實不錯。這些年每次柳天陽回來,他都會叮囑他去柳茂祥家里坐坐,當(dāng)然也是不要帶東西。柳天陽也聽話,這甚至都演變成了他的自覺行動,有時候父親忙忘了,他會主動提出來。當(dāng)然,他通常不會空著手,路過村里小賣鋪的時候都會進(jìn)去買點東西,年節(jié)的話東西會重一些。而對于柳茂祥的作為,柳天陽從來不非議——不論是當(dāng)人(尤其是父親)面還是從內(nèi)心里,相反,他覺得可以理解。柳茂祥畢竟是一村之長,架子在那里擺著呢,再加上兩兄弟關(guān)系一直不睦,他如果老往自己家跑,丟了架子不說,還會因為被人恥笑沒骨氣。至于柳天順,說實話,柳天陽倒不希望他登門,雖然兩人是本家兄弟,又是同級同學(xué),但柳天陽一直不喜歡他那種與生俱來的油腔滑調(diào)的做派,他這些年走南闖北形成的愈來愈明顯的商人氣息也讓柳天陽越來越排斥。他知道父親柳茂盛跟他感覺差不多。所以這些因素綜合起來一考量,柳天陽覺得保持現(xiàn)狀就挺好。
柳天陽這次帶的東西明顯貴重了許多——兩瓶五星泰山特曲,兩條泰山煙,東西在小賣鋪都是上好的,就連小賣鋪老板都好奇地問他要去串哪個“貴門子”,他笑而未語。東西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柳天陽感覺心也踏實了許多。沒錯,他今晚上可不是簡單地去柳茂祥家坐坐,而是要“跟他好好談?wù)劇保仨氁袞|西壓手才行。
柳茂祥家位于村子中央——屬于“風(fēng)水寶地”,院子面積也很大,分東西兩院。他老兩口住東院,柳天順幾口住西院,走一個大門,大門樓也修得非常氣派,墻壁上貼著龍鳳呈祥的瓷磚,頂上還有一對龍鳳雕塑,給人一種華貴威嚴(yán)之感。外人來村里找他,通常不需要打聽,一看門樓就知道是他家了。此時大門前停著一輛嶄新的奔馳商務(wù)車,看來柳天順也回來了。不過柳天陽并不擔(dān)心碰上他,因為他回來一般窩在西院,很少去東院走動,他們爺倆的關(guān)系有點那個,在村里也不是什么秘密。
兩扇朱紅大鐵門緊閉著,上面有個亮著紅點的地方是門鈴。柳天陽按了一下,很快便聽到了腳步聲。開門的是胡春花,暮色中她的表情有些茫然,但很快變?yōu)橄矏偅禾礻柣貋砹税?,快進(jìn)屋里來。接著又聽她破開嗓子喊了一句:他爸,天陽來了。柳天陽知道她這句話既是喊給屋里的柳茂祥聽的,又是喊給街坊四鄰聽的。
過了一會兒,屋里傳了一陣咳嗽聲,接著柳茂祥出現(xiàn)在門口。他一只手推開鋁合金紗門,一只手往嘴里送煙,抽了一口,又咳嗽了兩聲,說:我估摸著天陽也該回來了,屋里來說話。紗門帶彈簧的,一松手就會自動彈回去。柳天陽急忙上去接住,柳茂祥這才松開手,轉(zhuǎn)身朝屋里走去。
進(jìn)了門,胡春花才趕快接過柳天陽手里的東西,嗔怪說:來就來,不許這么客氣,走的時候給你爸把酒捎回去。
柳茂祥不高興地接過話:你這娘們兒,哪有進(jìn)門就退東西的,這不趕人走嗎?
柳天陽忙說:不礙事,我又不是外人。
胡春花臉上立刻笑開了花:對對,都是自己人,天陽快坐。說著提了東西朝里間去了。
坐下之后,柳茂祥先把桌上的煙盒朝柳天陽遞了一下,問:抽煙了不?
柳天陽擺擺手說:這東西跟我無緣。
這就對了,不像你天順哥,成了新一輩的煙鬼。柳茂祥一邊說一邊續(xù)上一支煙,動作不疾不徐。
柳天陽說:我跟天順哥不同,他是混江湖的,不學(xué)這個不行。
對的,你跟他不同,他是粗人,你是……那話咋說來著,高居廟堂……
柳天陽又急忙擺擺手:我就一小科員,可稱不上廟堂。
可不要謙虛嘛。柳茂祥哈哈一笑,說:不過謙虛是好事,尤其是在官場,越謙虛的人進(jìn)步越快啊。
柳天陽感覺臉上有火燒起來,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接話了。柳茂盛似乎并沒注意到柳天陽的窘態(tài),繼續(xù)問道:對了,最近又提干了嗎?
沒有,還那樣。柳天陽搖搖頭。
那也快了。柳茂祥口氣篤定地說,你的能力在那里放著呢,其實我也很關(guān)注你,只要遇到上面的領(lǐng)導(dǎo)就打聽你,你的名號很響呢,都說你的筆桿子本領(lǐng)了不得,當(dāng)然我也沒忘了在他們跟前夸你,讓他們多關(guān)照關(guān)照你。
這話不好接,柳天陽只好避重就輕地回道:謝謝大爺。
柳茂祥擺擺手:這話就見外了,我是你大爺嗎,一筆可寫不出倆柳字來,再說了,你混大了也是我們柳泉村的驕傲呢。對了,你現(xiàn)在都做啥呢,我怎么辨不清楚呢,跟我們現(xiàn)在這個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有關(guān)系嗎?
一聽這話,柳天陽感覺臉上更熱了,他勉強(qiáng)抬著頭說:還真沒多大關(guān)系……我負(fù)責(zé)……編刊物……
啥刊物?
文聯(lián)辦的一個內(nèi)部文學(xué)期刊……
文學(xué)期刊?哦,是給作家看的吧,對了,你還是個作家,這個我知道,都知道……
柳天陽更加語無倫次了,囁嚅半天又拋出來半句:那個文化下鄉(xiāng)……歸我們管……
文化下鄉(xiāng)?哦,知道了,鎮(zhèn)上年集的時候碰到過,我還要過一副對聯(lián)。柳茂祥邊說邊點頭,臉卻逐漸陰了下去。柳天陽知道他大概想到了一副對聯(lián)的分量,心里失望了。他局促著,更加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幸好這時候胡春花端著水壺從屋里走出來,她一邊收拾茶具沏茶一邊說:咱村里的年輕人,你大伯就對你評價最高,說天陽是全村最有出息的孩子,日后一定是市里官場的一顆新星……
柳茂祥冷冷地哼一聲:最后這話一聽就是你娘娘自己亂加的,婦人之見,就算是實話這話我會說出來嗎,官場忌諱這個,對吧?
柳天陽深吸了口氣,逐漸平靜下來,說:不瞞你們說,我們文聯(lián)不完全算是官場,我更不是什么大官,更別說給我們村里做什么事了,說起來我也挺慚愧的……
咱不說那個了,在自己家里,不扯那些閑事。柳茂祥擺擺手。
就是就是,不論怎么說,天陽還是咱孩子,咱都跑不了一家人。胡春花打著圓場。
柳天陽也笑著點點頭。
胡春花沏好茶離開了,屋里的氣氛一下安靜了下來。柳天陽斜看了柳茂祥一眼,發(fā)現(xiàn)他又恢復(fù)了之前——或者一貫——嚴(yán)肅的表情,加之他嘴里吐出的煙霧的遮擋,使得嚴(yán)肅中又多了幾分陰沉。說實話,打小柳天陽有些懼怕柳茂祥這張臉,近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當(dāng)然也不排除村莊整體沒落的因素),懼怕感才逐漸消失了。眼下陷于這種沉悶的氣氛里,懼怕感似乎又要卷土重來,為了避免可能因此出現(xiàn)的不適,柳天陽忙開口打破了沉默:大爺,如果明天的投票結(jié)果,我是說……贊成票多于反對票的話,我們村真的要拆掉嗎?
柳茂祥抬起臉問道:這是你想問的,還是你爸讓你問的?
都有吧。柳天陽笑了笑說,畢竟我也是我們村里的人嘛。
柳茂祥點點頭:這就對了,不要像一些年輕人,出了村就不認(rèn)家了。
柳天陽并不在乎柳茂祥的夸贊,他更想知道他問題的答案,就沒做聲,耐心等著。
柳茂祥咳嗽了兩聲,緩慢地說:上級政策嘛,都得落地生根。
這是個模棱兩可的回答,但仔細(xì)想想似乎也無懈可擊。相對于政策,柳天陽更關(guān)心的是柳茂祥的個人態(tài)度,他想都這個時候了,拐彎抹角不過白白浪費(fèi)時間,就直接問道:那您是贊成呢還是反對呢?
我嘛,柳茂祥頓了頓——依舊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然后說:你明白,我是村支書,身不由己啊。
柳茂祥話雖然沒說明白,但態(tài)度明白了。柳天陽深吸了口氣,點點頭說:是啊。雖然沒說幾句話,但柳天陽突然覺得無話可說了,就像你特別期待一處美景,等到了跟前卻發(fā)現(xiàn)它跟你想象中的基本無異。他心里萌生了告辭的念頭,便站起身說:時候不早了,您早點歇著吧,我回去了。
這就走了?柳茂祥突然問了一句。
柳天陽愣了一下,他大概猜出了柳茂祥的意思,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柳茂祥抽了口煙,不緊不忙地問:你爸是啥意思呢?對于明天的投票。
柳天陽暗自松了口氣,說:他那倔脾氣,您也知道的。
柳茂祥“嗯”了一聲,站起身,朝屋里喊出胡春花:你把天順喊過來。
胡春花出去了,柳茂祥朝柳天陽擺擺手:你等等。說完走進(jìn)了屋里間。
柳天順很快就走了進(jìn)來,好像一直在門外等著。柳茂祥從里屋出來,手里提著兩個禮盒。他不看柳天陽,直接對柳天順說:去你茂盛叔家坐坐,別狗肉丸子上不了大席。
柳天順嘟噥了一句,接過東西。看此情景柳天陽也說不出推辭的話來,就告辭跟著柳天順出了門。
一出家門,柳天順立刻像變了一個人,精神十足起來。他點上一支煙,使勁地吸了一口,然后仰天吐出長長的一根煙柱,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情。
柳天陽揶揄道:怎么一副壓抑了很久的樣子?
柳天順嘆了口氣說:可叫你說著了,那個家里就像一座監(jiān)獄,要不是我爸催得緊,我才不回來呢。
咋催的?
說我要是不回來,就跟我斷絕父子關(guān)系。你說這點破事至于嗎?
哈哈。
你笑啥?
沒啥,柳天陽搖搖頭,看來你是習(xí)慣了四海為家的生活了。
四海為家?柳天順重復(fù)了一遍,點點頭說:這話對,不過現(xiàn)在這人誰不是四海為家啊?哪像他們那些老人們,守著個破家死活不肯挪窩。對了天陽,你不是嗎?
柳天陽沉默不語。
嘚嘚,我知道你是文化人,講究什么故土情節(jié),不過要是讓你放下城里的生活回來混,你肯嗎?
柳天陽還是沉默不語。
柳天順哈哈一笑說:怎么樣,沒話說了吧?
柳天陽沉默了一下,問道:你投贊成票還是反對票?
那還用說?柳天順煩躁地擺擺手,咱別說這個了,沒意思,對了,我正要找你幫忙呢。
你是大老板,我能幫你什么忙?
你可別當(dāng)了大官忘了兄弟啊,建設(shè)局的劉局長認(rèn)識吧?
柳天陽想了想,搖了搖頭說:不認(rèn)識。
柳天順把嘴里的煙屁股吐在地上,說: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你們官場興這一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嘛,我理解。不過說實話吧,我都打聽清楚了,你們在一座辦公樓上,他310,你410。
柳天陽恍然大悟。此前文聯(lián)一直在市委樓上辦公,后來隨著人員增加,辦公室不夠用,就搬了出來,搬到了一直空閑著的建設(shè)局四樓上,屬于借用。兩個單位同走一個樓梯,抬頭不見低頭見,但最多點頭示意打個招呼啥的,根本沒啥交集和來往。再加上市里新近進(jìn)行了干部調(diào)整,樓里換了一批新面孔,劉局長是哪張臉?biāo)€真不知道。柳天順竟然把人家以及自己的辦公室門牌號搞得一清二楚,看來的確費(fèi)了功夫。
我真不認(rèn)識,你可以問問他嘛。柳天陽略帶辯解地說。
柳天順卻哈哈一笑,說:瞧你那認(rèn)真勁兒!然后壓低聲音說:這不鎮(zhèn)上批了塊舊村改造的地皮嗎,咱村拆遷了就往那里搬,就這個劉局長負(fù)責(zé)的,我已經(jīng)拿下了,嘿嘿。不過這話你得先保密啊。
這種事你也想保密?柳天陽白了他一眼。
柳天順笑了笑說:實話告訴你吧,我跟劉局長很熟了,知道你不認(rèn)識他,不過人家認(rèn)識你,說你是大作家,名號響得很,人家還想結(jié)識你呢。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回頭一起吃個飯。
柳天陽急忙擺擺手:還是不要了,等你去市里辦事的時候說一聲,我請你。
一碼歸一碼嘛,便飯而已,我都安排好了,放心吧,不會給你大領(lǐng)導(dǎo)惹亂子的。
聽柳天順如此說,柳天陽不好再拒絕,只是嘆息著搖了搖頭。
柳天順又點上一支煙,一邊吸著一邊用一種神秘兮兮的口氣問道:老實交代,黎落英是誰???
柳天陽一愣,說:什么黎落英?
柳天順一臉詭異的表情:放心吧,哥會替你保密的,男人嘛,有個紅顏知己啥的正常得很吶。
柳天陽突然明白過來,黎落英是他一個短篇小說里的女主人公的名字,這個短篇小說是以第一人稱寫的,在某雜志發(fā)表之后被其微信公眾號推薦了,他順手轉(zhuǎn)發(fā)到了朋友圈,柳天順一定看過,不過想必他沒看完,或者看完了也沒領(lǐng)悟出來,因為那篇小說里的故事情節(jié)明顯是虛構(gòu)的,但凡有點悟性的人不會產(chǎn)生這么無聊的誤解。柳天陽知道跟他也說不清楚,就順口問道:我要說那個人根本不存在你信嗎?
柳天順立刻把頭點得像雞啄米:信信當(dāng)然信,你說啥我都信,兄弟嘛。
這時候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柳天陽家門口。柳天順朝前看了看,把手里的東西遞給柳天陽:你給茂盛叔問好,我就不進(jìn)去了,那事定好了我給你電話啊。說完扭身走了。
望著柳天順漸漸融入夜色中的背影,柳天陽笑著搖了搖頭。
你爸現(xiàn)在快犟成塊石頭了,非得要抹清涼油,說花露水里全是肥皂,那東西哪還有賣的???沒有清涼油他寧讓蚊子咬著,我看不過去,給他扇扇……趙春香解釋得有些語無倫次,也有些此地?zé)o銀的意思。柳天陽笑了笑,把手里的禮盒舉到父母面前,說:茂祥大爺回你的。
趙春香有些過意不去,說:他這么客氣干嘛?都是一家兄弟。
柳茂盛卻不以為然地說:那是因為天陽拿東西去了唄。再說了,直接讓人把東西提回來,成何體統(tǒng)?
柳天陽忙說:天順哥本來要陪您坐坐的,快到家了又接了個電話,挺著急的,就回去了。
都這個點了能有啥急事?柳茂盛哼了一聲。
柳天陽朝母親示意了一下,趙春香急忙接過東西,看了看,故意說:看包裝一定挺貴重的,我說你就別沒事找事了,人家畢竟是村支書,又是當(dāng)哥的,這樣做很不錯了。
柳茂盛身體舒展在躺椅上,閉上眼睛,不說話了。
趙春香屋里去了,柳天陽從旁邊的躺椅上坐下來,然后脫掉鞋子,伸展開身體,將視線投進(jìn)蒼茫的夜空里。剛才一進(jìn)門看到趙春香給柳茂盛打扇子的一幕,他的眼前就出現(xiàn)了一幅童年時候的畫面。也是在這座院子,也是這樣的初夏時節(jié)夜色將深時分,不同的是他躺在兩人中間,趙春香的扇子主要是為自己打的,勞累了一天的柳茂盛通常是鼾聲四起,他身上經(jīng)常有股清涼油的薄荷香味。仿佛一眨眼的功夫,自己跳到了一邊,成了這個畫面的局外人,而畫面里的柳茂盛和趙春香也老了,夜色再濃密也掩飾不住他們頭上泛出的銀光了。好在除了年歲增長,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比以前更貼近了,看來時間這東西其實是公正的,在帶走某些東西的同時,也會留下另外一些東西。這時候,柳天陽想到了當(dāng)年院子樹上的那對鳥,他們每年都會哺育小鳥,小鳥長大后飛走了,它倆就繼續(xù)守著鳥巢熬秋過冬,年復(fù)一年。父親當(dāng)時還笑言說指望孩子還是不如指望自己的老伴啊。那對鳥陪伴了柳天陽整個童年少年期,在他感覺里它們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家庭成員。后來他出去上大學(xué),第一年暑假回來,父親哀嘆著告訴他,那對鳥中的一只死了,另一只可能身體也不好,很少露面。等寒假回來,父親告訴他另一只鳥也死了,鳥巢空了。父親打算好好地守護(hù)那只空鳥巢,結(jié)果在一個狂風(fēng)暴雨的夜里,鳥巢也化為烏有了?,F(xiàn)在柳天陽雖然想到了那對鳥,但卻不敢把它們跟父母相比,他害怕那個結(jié)局。
突然,柳茂盛嘆了口氣,說:這天,一絲風(fēng)都沒有。
柳天陽收回思緒,笑道:風(fēng)都被我媽帶屋里去了,我這就去拿扇子。說著就要起身。
柳茂盛朝他擺擺手說:不用,不熱。
柳天陽重新躺下來,眼睛又朝天上望去。他這才意識到,四周果然沒有一絲風(fēng),半空里的樹梢一動不動,天幕上漆黑一團(tuán),也沒有一顆星星,應(yīng)該是是雨來臨前的征兆。他眼前又出現(xiàn)了此前的一幕——亦或是那一幕的延續(xù):一家人正在安靜地乘涼,聊天,雨便毫無征兆地來到,寂靜的四周突然喧鬧起來,雨珠落下的聲音,還有街坊鄰居嘻嘻哈哈腳步凌亂地朝屋里奔跑的聲音。而現(xiàn)在,街坊鄰居十之七八遠(yuǎn)走他鄉(xiāng),整條街上只剩下三兩戶人家,即便雨水落下來怕也聽不到什么聲響了。
城里就沒風(fēng),是被高樓大廈擋住了,可我們這里也沒高樓大廈啊,怎么也沒風(fēng)呢?柳茂盛嘟噥著。
柳天陽說:其實城里風(fēng)大得很吶,我住的低層,感覺不到,樓上可是風(fēng)大的都不敢開窗戶。
哦?你是說這農(nóng)村還不如城市,怪不得都往城里跑呢。柳茂盛嘆了口氣。
爸。柳天陽叫了一聲,抬起頭來。
嗯。柳茂盛回了一聲,還是紋絲不動。
其實農(nóng)村有農(nóng)村的好,城里有城里的好,你的觀念……
我的觀念怎么了?柳茂盛“呼”地抬起上半身,怒氣沖沖地望著柳天陽,你就是鼓動我拆了房子進(jìn)城對吧?你這一趟就被你茂祥大爺收買了,要投贊成票對吧?
柳天陽委屈地說:這跟人家茂祥大爺有啥關(guān)系???再說了,人家也有他的苦衷。
這時候趙春香從屋里跑出來,沒好氣地說:兒子好不容易回趟家,你吵吵個啥?為那個破投票搞得全家不寧至于嗎你?
柳茂盛吼道:老子告訴你們,城市好不好跟我沒關(guān)系,想要拆我的祖房趕我走,除非殺了我。說完躺在椅子上呼呼地喘氣。
柳天陽也躺下來,又一次把視線投向黑色的天幕上,沉默了半晌說:爸,你放心吧,我一定會投反對票的,村子沒了我心里也不好受。這話說完,柳天陽感覺樹梢上的葉子似乎動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來風(fēng)了。
今天要投票,大部分人都起得比往常早,所以大部分人都聽到了那一聲蟬鳴。它是今年夏天的第一聲蟬鳴。它在今天鳴響,足以說明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日子,足以載入柳泉村的歷史了。想到這一點,很多人就傷感了起來:或許從今天起,柳泉村也會成為歷史了。當(dāng)然這是悲觀主義者的想法,樂觀主義者不這么認(rèn)為,他們覺得這是一個有趣的日子,這聲蟬鳴是某種可愛的預(yù)兆,預(yù)兆著柳茂祥、柳茂盛兩兄弟的恩怨,就如那蟬蟲一樣,在地下沉寂了若干年后,今天終于破殼而出,讓人一睹真面目。而那一聲蟬鳴,就好比今天這場投票,投出個結(jié)果來,也讓兄弟兩人的爭斗分出個勝負(fù)來。所以他們并不悲情地憂心村子的前途命運(yùn),而是饒有興致地等著好戲上演。
為了打消讀者們的疑慮,也便于下文的敘述,在此還是有必要把柳茂祥、柳茂盛兩兄弟的恩怨交代一下。
其實柳茂盛跟柳茂祥是親堂兄弟,柳茂祥年長,是堂哥。在柳泉村,柳姓是大姓,但柳茂盛柳茂祥一枝并不旺相,他們的爺爺單蹦個,下面是他們父親兄弟倆,比起許多枝繁葉茂的大家庭來,依然算是單薄。按說兩兄弟的感情應(yīng)該深之又深,但矛盾就是從他們這一輩兒開始的。柳茂祥他娘年輕時候是遠(yuǎn)近聞名的美人,附近十里八鄉(xiāng)的小伙子都想娶回家,后來被媒人說給了柳茂盛他爹,卻被柳茂祥他爹搶了去,自此兄弟就反了目,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后來有了柳茂祥、柳茂盛,一開始兩兄弟謹(jǐn)遵父命躲得對方遠(yuǎn)遠(yuǎn)的,后來隨著父母相繼離世,關(guān)系就逐漸緩和了——他們這一輩還是單蹦個,也確實沒什么進(jìn)人可攀附。不過兩人關(guān)系緩和也只是表面上的,暗地里卻較起了勁。
柳茂祥年輕時候當(dāng)兵,回村后由民兵連長干起,順?biāo)橈L(fēng)地當(dāng)上了村支書,勝了柳茂盛一局,但柳茂盛憑著搞蔬菜大棚成了村里的首富,倆人一官一富,就成了平手;柳茂祥后來誕下了一兒一女,柳茂盛只有柳天陽一子,似乎敗下一節(jié),但柳茂祥的閨女成人后卻遠(yuǎn)嫁山西,差不多成了斷線的風(fēng)箏,兩人就又回了平手;柳天陽自幼品學(xué)兼優(yōu),名聲極好,后來考上了大學(xué),成了國家公務(wù)員,柳天順卻一直學(xué)業(yè)不佳,偶爾還會打架犯事,高中沒上完就輟學(xué),成了無業(yè)游民,所以柳茂盛一直勝著柳茂祥,不成想柳天順在城里胡混幾年,竟成了包工頭,腰包鼓了起來,又買房又買車的賺足了面子,算起來兩家就又打成了平手。老天爺似乎就愛拿兩家逗樂,沒讓他們消停幾天就又給他們擺起了擂臺,兩家兒媳婦一前一后生產(chǎn),柳天順媳婦生了個小子,柳天陽媳婦則添了個丫頭,雖然難免失落,但柳茂盛并不氣餒,鼓動著兒子媳婦再生二胎,沒成想?yún)s被景麗敏以“優(yōu)生優(yōu)育”為理由嚴(yán)辭拒絕,而此時柳天順媳婦卻加班加點地生下了二胎,而且又是個男娃,這下柳茂盛坐不住了。這下我輸定了啊,輸定了啊。當(dāng)著柳天陽的面,柳茂盛氣惱地雙拳捶地,仿佛世界末日了。這不排除里面有表演的成分——當(dāng)然這番表演也就是給柳天陽看,是萬不敢給兒媳婦景麗敏看的。不過柳天陽也沒吃他這一套,安慰都沒安慰一下,而是口氣硬硬地說:女孩又怎么了?都啥時代了。你看這柳泉村里不成器的,不都是男孩么?平日里每當(dāng)爺倆有爭執(zhí),趙春香極少向著柳茂盛,不過她心里也有遺憾,加之對景麗敏也有不滿,便幫起了柳茂盛的腔:兒子,話可不能這么說,娃成不成器還不全靠培養(yǎng)?再說咱柳泉村到底不比城里,生個男孩是要面兒的,我們知道這事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也不逼你,你回頭好好勸勸小景,合適的機(jī)會再要一個。柳天陽嘆了口氣:勸勸倒可以,可要再是個女孩呢?柳茂盛和趙春香面面相覷,末了柳茂盛又一捶地:女孩也行!父母的話都到這份上了,柳天陽也無話可說了,但他知道景麗敏的態(tài)度是鐵板一塊,就吞吞吐吐地打太極。柳茂盛和趙春香不忍心讓兒子受夾板氣,就不再提了,但心里卻種下了對景麗敏的不滿的種子。種子遲早會生根發(fā)芽,景麗敏也是敏感之人,于是矛盾便成了植入種子體內(nèi)的病毒,隨著種子的成長也不斷擴(kuò)散,好在雙方一直努力克制,加之柳天陽從中斡旋,始終沒出現(xiàn)失控態(tài)勢。
總的來說,在過去的十幾二十多年間,柳茂祥柳茂盛兩兄弟的暗中較量雖各有輸贏,但也一直沒把矛盾鬧到明面上,但這兩年卻不行了。一向并不關(guān)心時事的柳茂盛對于村里的事越來越上心了,并公然跟柳茂祥唱起了“對臺戲”。尤其是最近這一年多,兩人經(jīng)過幾次“交手”,幾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說起來似乎主要責(zé)任在柳茂盛身上,其實深入分析的話,也不盡然。
柳茂盛是遠(yuǎn)近聞名的“能人”,從年輕時候他就不走尋常路,別人在種田上下功夫的時候,他就搗弄蔬菜大棚,而且跟別處的蔬菜大棚比起來,他也經(jīng)常反其道而行之,比如人家冬天種白菜,他就種西紅柿,到夏天人家開始種西紅柿了,他大棚里又換成了清一色的大白菜,幾年下來他真發(fā)了財,一躍成了柳泉村的“首富”。許多人看出了他的訣竅,知道這叫“反季節(jié)種植”,紛紛效仿,很快周圍十里八鄉(xiāng)的蔬菜大棚猶如大水漫灌一樣鋪展開來,此時他卻做出重大決策,把蔬菜大棚改成了花卉大棚。據(jù)說這個靈感的得來與他兒子柳天陽和兒媳景麗敏有關(guān)——他發(fā)現(xiàn)每逢年節(jié)他們都會買回幾盆花卉綠植,都是幾百上千的價格。種了幾年花卉大棚,柳茂盛又發(fā)了財,周圍的人自然又紛紛效仿,他也沒藏著掖著,只要有人找上門,不論是求經(jīng)驗還是求秧苗他都是有求必應(yīng)。他之所以這樣做還是與他那場內(nèi)心轉(zhuǎn)變有關(guān)系。在他看來,只要找上門來的都是農(nóng)村發(fā)展的功臣,都跟他一樣有著很深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都是值得呵護(hù)和支持的。而就在他準(zhǔn)備帶著大伙大干一場的時候,村支書柳茂祥帶回的這紙文件卻給了他當(dāng)頭一棒。當(dāng)然這一棒并不只敲在柳茂盛頭上,而是敲在了所有柳泉村民的頭上,所以整個村子一下都炸開了鍋。很快,村民分成了兩派,一派是主張拆遷的,就叫“主拆派”吧,為首的是村支書柳茂祥,他的態(tài)度很和緩,只說自己作為一村之長,必須擁護(hù)上級決定;一派是反對拆遷的,就叫“反拆派”吧,為首的是柳茂盛,他的態(tài)度則很激進(jìn),他說這是動祖墳的行為,是要他們做不肖子孫,必須堅決反對,并發(fā)誓要與村子共存亡。
從人數(shù)上說,主拆派略勝一籌。如今大部分村民要么舉家外出打工,要么在城里安了家,早就對自己的老房子甚至村子沒了興趣,有的甚至還期盼著老房子能拆遷,多少拿點補(bǔ)償費(fèi)。這類人從數(shù)量上占大多數(shù),但他們都在外地,不愿意回來投票,差不多等于棄權(quán)了;反拆派主要是留守村里的老弱病殘,雖然數(shù)量上不占優(yōu)勢,但投票熱情都很高,而且態(tài)度同樣激進(jìn),堅決擁護(hù)柳茂盛。這樣說起來,在投票結(jié)果沒正式出來之前,勝負(fù)誰都心里沒譜。
投票通知下在九點,但人們都很興奮,早早地吃過早飯,提前一個多小時坐到了村委會的場院里,唧唧喳喳地等著“好戲”上演。
村支書柳茂祥料到了這一點,天不亮就來到了村委會,反鎖上辦公室里的門和會計柳三、婦女主任田鳳英準(zhǔn)備投票事宜,沒工夫理會擾亂的村民。柳茂盛在人差不多到齊的時候(這個時間是他計算好的)才出現(xiàn)的,他雖然沒當(dāng)過村干部,但也見過世面經(jīng)過風(fēng)雨,做出點派頭來不在話下。他一出現(xiàn),就得到了“反拆派”村民的熱烈響應(yīng),大家紛紛上前那把他圍攏起來,頗有點兒眾星捧月的架勢。柳天陽和母親趙春香過了一會兒才到,很低調(diào)地坐到了人群后面(這也是柳茂盛提前安排好的)。柳茂盛清點了一下兩派的人數(shù),自己這一派有小五十人,熱熱鬧鬧,對方才十幾人,稀稀落落地站在遠(yuǎn)處,像是一群吃了敗仗的散兵游勇,心里不禁暗生出幾絲勝券在握的得意。這時候,柳天順拖家?guī)Э诘刈吡诉M(jìn)來,他老婆于苗苗牽著大兒子,他母親胡春花用小推車推著還不會走路的二兒子,隊伍顯得很龐大??吹竭@陣勢柳茂盛的臉立刻耷拉了下來。柳天順卻屁顛屁顛兒地走到他跟前,先遞上煙,然后堆著笑臉兒說:茂盛叔,本來我想跟您老這一伙的,結(jié)果我爸這脾氣您也知道,我也是迫不得已……
我們不差你這一票。柳茂盛冷冷地打斷柳天順的話,一屁股坐了下去。
柳天順討了個沒趣,訕訕地走開了。有了柳天順一家的加入,對方的陣營明顯壯大了一些,柳茂盛的臉色又陰了一些。
開會時間到了,柳茂祥領(lǐng)著兩個手下從屋里出來,人群立刻安靜了下來,只有傻子柳代咿咿呀呀地在人群里跳來跳去——這是他在村集體活動時候通常的表現(xiàn),但這次柳茂盛決定不能視而不見了。他朝柳代呵斥了一聲,柳代他媽媽石玉琴急忙把他拉到跟前一把把他的頭按進(jìn)自己懷里。
主席臺上的柳茂祥陰著臉,并未理會這個小插曲,清了清嗓子宣布開會,議程很簡單,他宣讀了一下投票方式與注意事項等就宣布開始投票。桌子上擺了一只白瓷碗,盛著一碗黑豆,兩個玻璃瓶,上面分別貼著贊成和反對的標(biāo)簽。投票者根據(jù)個人意愿將黑豆分別投進(jìn)兩個玻璃瓶里。這是一種很古舊的投票方式,這些年只在一些很重要的投票中用過,今天柳茂祥又將其搬了出來,足見本次投票之重要。
投票開始,會計柳三負(fù)責(zé)維持秩序。他選了兩個監(jiān)票人分別站在兩個玻璃瓶跟前,然后讓人排成一隊依次過去投票,場面有些喧鬧,但大家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投票的動作如同經(jīng)過培訓(xùn)了一般緩慢而莊重。結(jié)果很快一目了然,反對票的瓶子里黑豆過半了,贊成票才有一個瓶子底。柳茂盛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柳茂祥的臉色卻更陰郁了。傻子柳代和母親石玉琴是最后投票的。傻子柳代始終保持著手舞足蹈的狀態(tài),顯得極為滑稽。這時候投票即將結(jié)束,氣氛也活躍起來,有村民故意逗他,引得眾人開懷大笑。石玉琴投了反對票,輪到傻子柳代了,他拿起一枚黑豆舞了兩下,然后投進(jìn)了贊成票里。石玉琴急了,給了兒子一巴掌,柳代哇哇哭起來。石玉琴也顧不上他,找柳茂祥理論,柳茂盛上前制止住說:別爭了,咱不差這一票。這時候柳三卻嘿嘿一笑說:茂盛哥您先別著急,這結(jié)果還沒出來呢。
柳茂盛一愣,問他:這話啥意思?
柳三沒有回答,而是轉(zhuǎn)身朝眾人揮揮手:都坐下都坐下,這投票還沒結(jié)束呢,我這里有個重要情況向大家說明。
人群立刻安靜下來,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柳三手里的一疊紙。柳茂盛也回到座位上,他感覺頭有點兒暈,臉色也很難看。柳天陽和趙春香急忙搬著凳子坐在了他的左右。
柳三清了清嗓子,朝半空里抖了抖手里的紙,清了清嗓子說:這里是咱們村在外務(wù)工生活的人員的花名冊,前段時間呢,我受我們村支書柳茂祥同志的委托,或打電話或發(fā)短信,總之吧,通過各種方式與他們?nèi)〉寐?lián)系,就全村整體搬遷一事征求了他們的意見,之后進(jìn)行的統(tǒng)計,這總共是423人,結(jié)果呢,我就簡而言之吧,反對票27票,其余的都是贊成票,所以今天的投票結(jié)果得把這個數(shù)字加上,才算是最終結(jié)果……
等一下!
眾人的目光一起循聲望去,看到柳茂盛“噌”地站起身,陰著臉背著手走到投票桌前,捏起碗里的兩粒黑豆,回頭朝眾人說:這是我兒媳婦跟孫女的。
柳三訕笑著說:天陽三口的戶口都不在家,按規(guī)定是不能投票的,讓天陽投一票就已經(jīng)破規(guī)矩了……
難道天陽老婆孩子就不是我柳茂盛的娃了?柳茂盛的眼珠通紅地瞪著柳三,看樣子是要出手把他掀翻在地的架勢。
柳三嚇得縮了縮脖子,轉(zhuǎn)頭求助似地望著柳茂祥。
柳茂祥沒抬頭,一邊抽煙一邊拋出來一句:這話沒錯,應(yīng)該投。
柳茂盛把手里的兩粒黑豆使勁投進(jìn)玻璃瓶里,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柳三回過神來,繼續(xù)宣布投票結(jié)果,可眾人的注意力都被柳茂盛吸引過去了,誰也沒去聽。
考慮再三,柳天陽最終決定還是去赴柳天順的“局”。結(jié)果讓他十分意外,柳天順沒有食言,只是讓他跟劉局長認(rèn)識一下,并沒有其它功利性的目的。想想也是,柳天順的舊村改造安居工程進(jìn)展非常順利,只需要在柳泉村象征性地拆除幾處舊宅就可以開工了(據(jù)說這叫“土地置換”),根本不需要柳天陽“做什么了”。
隔天,柳天陽正在開會,接到了父親柳茂盛打來的電話。他按下了拒接,結(jié)果電話隨之又打了進(jìn)來。他心里一驚。按說只要他拒接了,柳茂盛就知道他在開會,通常會等他再回過去,今天看來是有要緊事。柳天陽忙悄悄地退出會場,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回了過去。
柳茂盛的口氣讓柳天陽有些捉摸不透——焦急之外還有些明顯的興奮:你快帶著小景和妮妮回來看看你茂祥大爺。
茂祥大爺怎么了?柳天陽擔(dān)心地問。
腰傷了下,倒不嚴(yán)重,不過你們必須回來!柳茂盛又恢復(fù)了命令的口氣。
回是回,可到底是怎么回事?
柳茂盛嘆了口氣:這不頭先,天順帶著挖掘機(jī)回來拆房子,你茂祥大爺不愿意,上前擋來著,結(jié)果不小心跌了一跤。
柳天陽有些發(fā)蒙:他不是同意拆遷來著嗎?
這誰知道啊,哈哈。柳茂盛突然笑起來,你說天順這小子,咋一點兒都不像你茂祥大爺?shù)姆N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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